壹
夏天的傍晚还是那么炎热,连云彩都被闷得脸红红的,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
家里火暴的吵闹声被热辣的风裹进我的房间。我打开电风扇,埋头做作业。唉,我二姑妈乐美宣又和二姑父吵起来了。
不过我妹妹小洛更喜欢叫她乐贱贱,她说,贱人多作怪。
咣,碗碎了。
我放下笔担心地探出身子,小洛抱住我,“乖,怕就睡觉。”我看着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那要是二姑妈进来怎么办?”
小洛揉揉我的头发,跳下床,锁好门后温柔地挡住我的眼睛,靠在我耳边暖暖地吐气道:“姐,睡吧,乐贱贱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噢,真丢脸,我还要妹妹保护。挫败地叹口气后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爸爸叫醒的,他大声地说:“家里来人了,快起来!别整天跟个死人似的躺着!”他的眼睛是腥气的血红,嘴巴一张一张的,像头野兽。
长年在厂子里听机器喧嚣磨耳的声音让他变得像患有更年期综合症的人。小洛柔软的嘴唇贴在我耳朵上,凉凉的,“小凉,爸好像一头牛哦,哞~”
我一下笑出声,爸顺手给了我一巴掌,力道划破空气发出“刷”的尖锐声响。我耳朵被震痛了,“快起来!你要是还莫名其妙地笑,老子就揍死你!疯子!”
小洛愤愤地盯紧他,指甲深陷进肉里。爸走了出去,我说:“好了,小洛,没事的。”
她轻轻地抚过我的脸,掌心如丝绸般润滑,“小凉每次都这么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
我穿好衣服出了房间,看见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坐在沙发上。他表情淡漠,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奶奶正在招呼他,脸上满是笑容。她一看见我就拉住我说:“这是你四叔的儿子乐嘉木,以后就住咱家了,小凉要叫他哥哥哦。”
小洛跑上去,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小洛哦。”
他并不理她,站起来后向我走来。他说:“带我熟悉下小区环境吧。”他的声音真好听,像钢琴的低音阶,浑厚有力。我低着头,惴惴不安地伸出手,我不能和小洛以外的人说话。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心里最恐惧的回忆。它就像一个黑色的、恶心的小虫子在我的血液里肆无忌惮地穿行。
还好,他很合作地握上来,他的掌心有些滚烫,手指上的茧硬硬的。我带着他在小花园绕了绕,四周的花香放松了我压抑在胸口的闷气。
他说:“我爸死了。”
我依旧低着头,四叔死了,我是知道的。而且,凶手是小洛!
星期六的晚上,四叔和爸爸吵架,之后他趁爸爸出门冲进房间暴打我。我哭着求他,可是他的拳头还是像滂沱大雨一样落到我身上……每一拳都像铁锤那么重……他把我当沙包一样发泄……
我们之间有微薄的血缘关系,可是,这不足以抵挡他的满腔怒火。人一疯狂什么都会干!
小洛把他推开,用刀插他的心脏,他挣扎了几下便倒在血泊中。死时那双不甘心的眼睛像又圆又大的铃铛一样狠瞪着我。我吓坏了,只能僵硬地看着小洛把血拖干净后把四叔的脸刮下来泡在满是福尔马林的黑匣子里,然后用化学药物白磷放在他身上造成自燃的现象。
嘉木说:“我很害怕,每晚都做噩梦。小凉,现在我就只敢相信你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里有异样美丽的光。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小洛漂亮的手盖上我的脖子,“小凉,别勉强……”
贰
我想起来了,四叔曾经带一个小男孩来过,他叫乐嘉木,一个小时候就很漂亮的男孩。听奶奶说,他很厉害,十岁就学完了小学到初中的课程。
天才不是完美的,他们总存在一些不易被发现的缺陷。他们也会有遗憾,会有不足的地方。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明显的,一个是暗藏的。嘉木属于前者。小时候我们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嘉木的性格无比阴郁,像夜半里突如其来的推门声,让人害怕。
小洛躺在床上,警告我离他远点。
我打趣道:“你该不会还小心眼地记着上次你和他说话,他没理你的事吧?”
小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当然不是,他要不提我还真没想起来四叔的事。他简直就是借刀杀人,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老早就见过他了!”
我说:“别乱想了,嘉木是四叔的儿子,不可能吧……”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事儿还真不能肯定。我有点忐忑。
小洛说:“谁知道呢,现在的家庭不是一般复杂,血浓于水的人都有可能置你于死地。”我突然想起大姑妈和二姑妈吵架时说:“我要杀了你!”那尖锐的嗓门和《水浒传》里的孙二娘一样彪悍。
我担心地问:“大姑妈真的会杀了二姑妈吗?”小洛笑着掐我的脸,“管她的呢,让她们自个儿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说:“可到底还是一家人啊。”小洛的脸变得有些绝望了,嘴角弯成不屑的弧度,“小凉怎么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这家里谁把你当人看你清楚吗?有哪个家人会喂自家小孩吃狗粮,又有哪家大人会把孩子关在老鼠蟑螂横行的小屋里?那里的气味跟下水道一样,我至今还记得。谁家有这么变态的地方?为什么小凉说的话只有小洛听得见?因为你的声带已经被毁了,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唯独我才能听见你说的话!”
我的心一点点下沉,像在茫茫宇宙中逐渐黯淡的小恒星,最后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我是从六岁不能讲话的。
我记得那年妈妈送了我一只狗,我叫它红叶。红叶很可爱的,全身都是纯白色的。抱在怀里毛茸茸的,暖暖的。还会和我撒娇,躺在地上伸舌头打滚。
二姑妈不喜欢它,总借故打它!每个夜晚我都会心疼地抱着它入睡,它却还会反过来安慰我,舔我的手臂,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见红叶纯白的毛发上粘了很多黏稠的血液。它就那么气息奄奄地躺在二姑妈的房间里,可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它死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一个动物身上本能散发出来的绝望。我撕心裂肺的大喊却被二姑妈紧抱着灌下滚烫的热水,它们叫嚷着嚣张地滑过我的喉咙,像刀一样把里面划得血肉模糊。
然后,我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然后,小洛出现了!
小洛说:“小凉为什么总是饶恕他们呢?”她摸摸我柔软的短发,“小凉,不要相信小洛以外的人,他们都是大坏蛋!”
呐,红叶,我突然开始害怕小洛了。
即使她一直在保护我,可她的方式好残暴。我甚至看见她微笑着……杀死我……
叁
午后,阳光变得温暖柔软,不像平日那般咄咄逼人,让我安心。
我去二姑妈开的杂货店替嘉木拿了一套生活用品。
当时她拿着杯子喝水,喉咙那里持续传来咕噜咕噜咽水的声音。毋庸置疑,她是个粗鲁的女人。饮罢,她晃着肥胖的腰到冰箱面前拿了一个蛋糕说:“小怪物,拿下去吃吧。”她说的话不好听,声音也让人出奇的厌烦。我想皱眉,可是不敢表达得太明显,这跟把我的命悬在高崖峭壁上没什么区别。
我尽量挤出一个微笑拒绝。我匆匆地看了蛋糕一眼,有些发霉,原本乳白色的表面有腐败的颜色。酸性的气体从它身体里爬出来,在空气里叫嚷着钻进人的鼻腔里,刺激肺部。她绝对不会给我好的东西,她总是想弄死我。
我慢慢往后退,又担心她会发现。每走一步我的脚都颤抖着,轻飘飘的,像踩在薄如棉花的云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摔下去,砸个稀巴烂。
害怕的感觉像乌云重重地裹住我的心脏,那里随时都有可能下一场暴雨。二姑妈的脾气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无法预见爆炸前的征兆。二姑妈走过来,硬是把蛋糕塞进我怀里,眼睛像一只危险的猫逼视着一只肮脏可恶的老鼠似的。
我又开始后退,呼喊着小洛。退着退着我的背就贴在了某个散发着青草香的怀里,抬头,一双墨色瞳孔里倒映出我惊慌的样子。
是乐嘉木。
他秀美白皙的脸沐浴在阳光里,稍稍拂平了我心里裂开的恐惧。他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接过蛋糕,说:“谢谢二姨。”
二姑妈一副慈母的样子,“缺什么,再来拿啊。”
乐嘉木微微一笑,拉着我走了。
经过垃圾筒时他把蛋糕抛了进去,说:“这是我教你的生存之道。如果人家给你东西,不想要也别死倔着,反正最后都有办法把那讨厌的东西处理掉。何不悦人悦己呢?”亲昵的语调,像春风撩过心脏,暖暖麻麻的。
我呆愣着,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阳光,我是黑暗。注定是不同的人,一辈子要失之交臂。
嘉木温柔地笑笑,“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这句话听起来很别扭,好像是他喜欢我妈妈一样。呵呵,我真是想太多了。怎么可能?或许我真是怪物。
他从包包里掏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小凉,要是心情不好就吃糖,甜甜的感觉总是美好的。”
肆
六岁以前我一直坚信是有人爱我的,可是六岁以后我开始知道,全世界都恨我。
因为七岁的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把我放上了史沟桥上。
那是古镇上唯一的大桥,有20米高,下面河流湍急,像野兽一般奔腾呼啸着。我看了看脚下跌宕起伏的河水,又不解地看了看妈妈。她说:“你是罪恶的根源,是我与过去肮脏记忆里的种子。你不死,我就会一直活在痛苦里。”
我听不懂,只好焦急地扯住她,我的声带完全是讲不出话来的。
小孩子是没有决定权的,就像一只木偶任人摆布。她说:“你活着也不快乐,我帮你解脱好不好?”
她的眼神半疯狂了,血色的光再次蔓延。我恐惧着,软绵绵的小手颤抖着拉住妈妈。可是小洛来了,她冷酷地说:“谁也不准伤害小凉,也不能抛弃她!因为她的出现,她的痛苦,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是最没资格毁灭她的人!”
小洛推开妈妈,拉着我跑了。
我曾回头看她一眼,如果她有一滴悔恨的泪,我会毫不犹豫地甩开小洛的手跑回去抱住她。可惜没有,她颓废地坐在地上,以仇恨的眼光看着我。我是她的孩子啊,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她怎么忍心……
她大声说:“小凉,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去死,好不好?”
你去死,好不好?
她在把我生下来以后说,你去死,好不好?
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残忍。有时候,感情被剥夺远远比没有的好。我一直被自己欺骗着,固执地以为至少妈妈是爱我的。可是多年以后,真相像死鱼一般带着腐烂的臭味浮出水面,我终于放弃了欺骗,开始了隐忍而近乎被虐的生活。
伍
星期一,我必须和嘉木一起去上学。
这是我最讨厌的日子,同学们的欺负,老师们怪异的眼神,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这天。
路上的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
小洛像条藤蔓似的紧紧牵着我的手,她有人群恐慌症。自从妈妈那件事后,她对人不自觉地产生了恐惧。就像是沉入深海里面,呼吸困难,手脚被密密麻麻的海藻缠住一样。最后被闷死在里面。现在的人就是小洛心里的海藻。
嘉木宽厚的大掌落在我们十指紧扣的手上,笑道:“别怕。”小心翼翼地,怕惊醒婴孩的沉睡一样。
小洛脸色苍白地甩开我们跑了。
我略微疑惑,嘉木却掏出一颗奶糖,“都高中了,‘她’还是那么慌里慌张的。”
她?是指小洛?
嘉木看着我,深邃的瞳孔里大片大片的温柔简直可以把我溺死。
刚进教室,我的座位上就有红色油漆写的几个字:哑巴神经病,滚出我们班!
从一开始的难过到现在的镇定,我已经毫无知觉了。这类的言语每个星期都会有的,比较麻烦的是我要费很大劲才能弄干净。
嘉木说:“谁要是敢动小凉一下,我就弄死他!”
第一次被人家重视,第一次会有人为我说话。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
一个个子高大魁梧的男生走出来,他痞痞地说:“小子,才刚来我们班,不懂规矩吧。”
嘉木虽然有一米八的个子,可是很瘦,全身都是斯文的书本味。他冷笑着上前捏住他的手指,轻轻一弯,空气里传来“咔”的一声。大个子的手指断了,嘉木英俊的脸上有着与十七岁少年不相符的冷漠与残忍。“别欺负我妹妹,她是我的家人。”
我愣住了,温暖彻底融入了我的心扉。
嘉木哼一声:“别对试图伤害自己的人手软。”
陆
我开始依赖嘉木,像溺水中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浮木一样。
小洛不赞成,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害死。”
我不信,所以拉着嘉木出门了。
我带他去了小花园,那是古镇最温暖无瑕的地方,会有很多老人在那里散心。
阳光温柔地笼罩住了小花园,空气里有花朵香甜的味道。
可是嘉木好像不喜欢,他一直都很烦躁,虽然没有表情,可是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他直接拉住我的手说:“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了外面,车辆穿行的马路上。
他盯住我的眼睛,目光如罂粟一般具有诱惑力。他缓缓开口道:“小凉,我多希望听你说话啊,可惜你美丽的声带被毁了,你应该去讨这笔债才对……你说……是不是啊?”
温如泉水的话,突然凛冽地流过我的心尖,勾起了我的恨意。是啊,我多想说话,多想让同学不再排斥我。我的眼光迷离了,像沉入一个漂亮迷幻的旋涡……
一双纤细的手指挡住我迷茫的双眼,割断了乐嘉木的视线,我从他营造的感觉里全身而退。清醒过来后,我听见小洛的声音。她一直都在跟踪我们,她说:“嘉木在对小凉催眠呢,小心啊!他要借小凉的手铲除某些人!”焦急的话语灼伤了我的耳膜,真的吗?那些温柔会是假象?
小洛的手松开了,我看见嘉木担心的表情,他说:“小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的世界一片轰鸣,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抱着头一步步后退,脑神经绷得疼痛,眼睛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看见奶奶颤颤巍巍的身躯缩成一个黑色的小点。
捌
一睁开眼,发现我正躺在冰冷的铁笼里,空气里蔓延着诡异的消毒水味儿。我看着笼外的一些东西,这里应该是个实验室。
嘉木穿着白大衣走进来像医生一样,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英气逼人。他缓缓开口道:“小凉,杀人的滋味,是不是难以忘记?”
“杀人的,明明是小洛!”激动之下,我脱口而出。声音一直萦绕不散,我的声带好了?
“呵呵,”他透彻的镜片反射出戏谑可笑的光,“我的实验挺成功的,小凉。我太感谢我的情敌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实验品。”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嘉木痛苦地拿下眼镜,揉揉太阳穴,开口道:“你的妈妈林麦穗是我的未婚妻,可是你爸爸在我们结婚以前侮辱了她,她不得已才嫁给你爸爸!”说到最后,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他说:“更可笑的是,你爸是个神经病!根本就不用负法律责任,还可以高高兴兴地娶到这么个漂亮的女人!”
他像个孩子般哽咽了。
我想起那个阳光温暖得像体温一样的午后,他温柔地哄道:“小凉,甜甜的感觉总是美好的——”
他是不是也这样宠溺地对妈妈说过?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机会。
嘉木说:“在你长大后,我想把你当做你妈妈一样地宠爱,可是你的身体里流着那个禽兽的血……”他从桌上递给我本白册子,上面写着:实验对象,乐小凉,女,四岁。实验概述:为证明强迫性精神妄想症是由环境造成而送入精神病院生活两年后送返家庭。经分析基因:精神病变分子只停留在父辈。
他吼道:“你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哈哈!”
他的表情开始像万花筒一样,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
他喊:“小凉,我爱你。你别离开我。”
他笑:“麦穗,你别不要我。别和他结婚!”
我确定,嘉木疯了!
因爱而疯,因恨而疯。
这两种情绪总能掌握人的一切意志。
突然,实验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五六个警察冲进来把嘉木带走了,名义是,杀人虐尸。
乐家六条命案都是他做的,他还残忍地割去他们的脸皮,但至今仍未找到。
尾声
我把泡着六张人脸的透明玻璃罐给拿出来,对着里面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微笑道:“我……终于可以拥有一张全家福了呢……”
小洛啊,你总说小凉不够聪明。可是你看,现在欺负小凉的人都不在了。
小凉很棒吧?
我遇到危险也会打110呢。嘉木真笨,居然不知道我的衣袖里藏了手机啊。
小洛,小凉现在可以保护自己了。
我拿起地上摆着的白册子,拿出火机把它烧了。火红色的光圆圆的,左摇右摆,像一个诡异的舞蹈。小洛啊,小凉不许任何人说你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