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前言
镜心,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那天是正月十五,本来是个很喜庆的日子,却在老妈的一阵痛喊声中乱成了一团。
老爸拖着受伤的腿跑遍了整个小镇愣是没请来稳婆,最后在我老爸哀求之下,邻居的刘婆婆勉为其难为我娘接生。我是午时出生的,那会阳光正好,老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小暖。
我生出来之后,刘婆婆却说我必须送去寺庙寄养到九岁。
那时候家乡的人还很迷信,刘婆婆说我出生时只带了一口阳气,且手腕上有像是红绳的痕迹,如果在家里养着,会带来灾祸。
老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更何况还有信佛的奶奶在旁边喋喋不休,就这样我被送去了离家十里的寺庙。
第一次回家很陌生的感觉,老妈一遍又一遍喊着我的小名小暖,我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的关心,她的心疼,她的焦虑,可我就是不愿意在她怀里待着,老妈再喊我小暖的时候,我从她怀里抽出身,“我叫镜心。”
哥哥说我不该对老妈这样说话的,他说我被送走的时候老妈哭的很伤心,被老爸锁在了屋子里。
而我现在要说的是七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家时遇到的事情,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赐我名镜心,才知道他说让我晚上的时候最好不要到处乱跑,能在禅房待着最好。更明白为什么灭灯之后师兄总会用被子将我的头蒙起来,即使我眼睛睁的再大能看到的也只有他身上带着皂角味道的僧衣。
本来师父说第三天会来带我回去,我耷拉着脑袋坐在屋外的草垛上掰着指头算着时间,眼前着日头一点点西沉,师父没来,师兄也没来。
邻居家的小孩跟我差不多年纪,手里拿着一个纸折的风车用他脏兮兮的手往我身上蹭了过来,我跳下草垛,躲了过去。
他又一下扑了过来,可怜我瘦削的身子被他压到了地上,身上各处传来疼痛,他呼着气,说:“让你吖的再跑!”
我心下一横,好歹在寺庙里待了几年,师父也教了一些防身的招术,我怎么就能这么让你给欺负了。想着猛地用力拱起身子,抬脚后侧踢,那胖小子哀嚎着从我身上滚了下去。我起身拍了拍泥土,冷冷看了他一眼就准备回家。
他喘着粗气,说:“听我奶奶说你能看到一些东西,今天晚上新安他爷头七,会有好玩的,你去吗?”
听到这话,我踏出的脚又挪了回来。“你说今晚是新安他爷爷的头七?”
那死胖子死命的点头,说:“不信你可以回去问你妈。”
我并不是个随意应承别人的人,可忽然想起从小师父和师兄的话,好奇心驱使,我竟然答应了。
天黑的时候,村子里已是漆黑一片,偶尔有一两家的煤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火只能照亮巴掌大点地方。新安的家离我家并不远,也就几百米的距离。那时我们住的还是窑洞,而我们住的对面是个十字路口,路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东北方向有一大块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密密麻麻埋着的都是村里死去的老人,也就是说,那儿是一片坟地。
我们五个人躲在新安家窑洞上面的菜地边上。他家的窑洞分三层,第一层是最下面的院子,院子三面的墙上一共开了五口窑洞,而唯一一面分了三层的就是我们在的地方,他爷爷住的窑洞正对着我们趴的这面窑洞。我们在的是第二层,背后是一小块菜地,从一米多高的土墙上爬上去就是最高的那一层,打开篱笆,就是通往坟地和我家的十字路口。
院子中间和院门口上面一点各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树,院中间的树旁有一口很旧的井。我趴在那儿浑身发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靠近这个地方,身上所有防寒的衣物都失去了作用。身旁的小胖子拿出他兜里揣着的塑料电子表,借着月光看了看时间,说:“11点55了。”
我缩了缩身子,压低了声音,跟他们叮嘱道:“千万别出声,就算是再害怕也不能出声。”
他们几个人都纷纷点头,一时间只听到风从身旁刮过的声音,还有身旁他们几个人的呼吸声。
曾听师父说过,人在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变成自己的属相回到自己生前最喜欢的地方,随行的还有鬼差押解。而魂魄在这途中受不得一丁点惊吓,比如细小的声音,如果受了惊吓,很有可能会成为孤魂野鬼,而他的家人也不得安宁。
我不知道师父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天还没黑的时候新安家的人早都已经去了别处借宿,在走之前给院子和窑洞里撒了灰,还剪了许多的纸人纸马,并且折了许多金元宝,放在了新安爷爷睡过的炕上。此时四周一片死寂,我也开始有点害怕了。
夜里的风并不大,刮过的时候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我听见一丝响动。声音是从我们背后的十字路口传来的,这个时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人,越想越觉得奇怪,我慢慢的转过了头去。
十字路口有站着两个人,牵着一头羊。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像电视里的戏服,而他们牵着的那头羊眼睛盯着新安家的院子。我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那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也向这边看了过来,我吓傻了,因为他们的双眼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想喊,可发现喉咙发紧,一点声音也出不来。那两个人和那一头羊迅速的向这边移动,准确的说是飘着过来的,因为我看不到它们的脚。夜里虽然很黑,但还是微微的月光,我缓缓低下头向地上看去,没有影子,真的没有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从这里跑掉。可我转过头去,发现胖子他们仍旧盯着新安家的院子,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些。我懵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那边看去,却发现十字路口什么都没有。
“小娃儿,胆子够大的。”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耳畔炸响,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向后倒去,抬眼时看到的是一张惨白的脸,嘴唇是青黑色的,眼窝里黑洞洞的。就这么对峙了有一两秒的时间,眼前忽然什么都没有了,我已身如斗筛。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的胆大,我竟然没出声。被我压着的胖子骨碌向后滚了一下,肥嘟嘟的手把我向前推搡着,就听他细声说:“看院子里有光。”
我又趴在了土棱上,全身贴着土地趴着,浑身没了力气。新安家的院子闪起一丝青幽幽的光,像是个灯笼找出来的圆点,慢慢的,一点点向屋里推进。我使劲的贴着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身边的几个人眼睛瞪得像铜铃,紧紧盯着那方窑洞,大气也不敢出。
那时候的窑洞窗户都是用纸或者白色的塑料布贴上的,屋子里只要有光,窗户就会变得惨白。我盯着那窗户一动也不敢动。窗户上显现出羊的轮廓,它在行走,走的很慢,似乎还能听到脖子上挂的铃铛响动的声音。
我戳了戳胖子,趴在他耳朵边上,细声说:“我们快点走。”
胖子摆了摆手,很不乐意回了我一个白眼。
身上越来越冷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夜间真的有这么冷。我在地上趴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终于看到那道光慢慢淡了下去。可很快我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因为我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很小,似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这样的夜,有谁会说话?再仔细去听,那声音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忽的一股劲风从院子中盘旋而上,就快出窑洞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打了喷嚏,是的,确实有人在打喷嚏。我脑袋嗡的一下,完了,这下闯祸了。
果然,喷嚏声刚停,就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唰唰的落地,而院子口那棵大梧桐树剧烈的颤了起来,是树干和叶子一起在颤抖,夹杂着一个人的哭声,尖锐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我吓傻了,抓着胖子和其他几个人没命的往上面爬去。身后梧桐树还在响,落叶扑簌簌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听着格外诡异。我们几个人死命的爬上一米多高的土崖,冲出篱笆,像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去。
回到家之后我就发烧了,一直说着糊话,整整三天。
昏睡中看到师父,他一脸慈祥微阖双目,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上拿着一串檀木念珠。
我扑了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了离师父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我发不出声音。
师父缓缓睁开眼看着我,口中念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伸手指着我,笑了起来,“镜心,心如明镜,静如止水。镜心,为师不能再陪你了,你的业障已除,日后要多行善事,可保你一生安宁。”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又闭上了眼,我看到他手缓缓地落下,唇角扔挂着笑意,可任凭我哭喊,他也不曾再理会我。
我彻底清醒已是七天之后,老妈告诉我说,那天早上新安家的人回去时,他家院子里像打过仗一样,原本摆在角落的水缸碎成了一片片,而地上撒的灰上有很多脚印,屋子里装着纸人纸马和金元宝的筛子打翻在地,而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最奇怪的是院子口的那棵梧桐像是被中间劈开了一样,靠院子的那边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而另一边枝叶繁茂。
后来我才知道,新安的爷爷是属羊的,那我看到的那头羊会不会是他呢?我不敢问老妈,更不敢说我那天晚上去了新安家,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估计很有可能我现在已不能坐在这里讲这个故事。
新安爷爷头七过后的第三天,新安的婶婶病了,疯疯癫癫的,老是哭着说自己没地去,说自己被一帮小娃儿害了。整整疯了七天,请了医生来看也没什么起色,后来村里的老人说应该是中邪了,不得已又请了村里的神婆,又是烧纸,又是请神,最后才得以平息。
等我病好下床的那天,老妈拿了一封信给我,说师兄来过。我心里有些恼火,为什么师兄来时她不把我叫醒,可想起之前种种,我还是没有说出来,独自找了个角落去看信。信是师兄写的,很简短,看完信我才知道师父不是不守信,而是因为他已圆寂了,走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师兄还说,师父希望我能安然接受这一切,等到过了十五岁,就会平安了。
师兄最后一句话是:师弟莫要再回寺里。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无助的哭了起来。我梦到师父的那夜,正是他圆寂的日子,我从来没想过照顾了我七年的师父有一天会悄然离去,我宁愿他是去了别的地方化缘,又或者是失踪了,而不是听到他圆寂的消息。
师兄叮嘱我不要再回寺里,我留在了家里,慢慢的跟身边的人熟络起来,也渐渐忘记了我还有个名字叫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