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晚上的鬼魂

    人们常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而我是“旅馆住多了,总会遇到鬼”。
    在我旅行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住过的旅馆至少数百间,遇到鬼的经验其实很少。但奇怪的是,在旧金山就遇上两回。
    也许是磁场的作用,虽说发生事情的旅馆都是老旅馆,但也不过就是上百年历史的建筑;我在欧洲还住过十三世纪的旅栈和十七世纪的古堡,却不曾撞见幽灵。大概旧金山上空飘浮的灵界生物和我的电波特别有缘。
    第一次撞邪的经验是在小意大利区北边。我在华盛顿广场一带闲晃,看到一间有着文艺复兴式雕花木门的破旧旅馆就很喜欢,当下决定搬出在市中心里住得好好的旅馆。虽然心中知道这种老旅馆的卫生、安全、方便程度,绝对比不上原来的旅馆,但风格对我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旅馆不高,只有五层楼,大厅是意大利式黑白大理石镶工的马赛克地板。八月天,穿着凉鞋的我还可以感觉到大理石地板的冰凉。陈旧的老式电梯有着轧轧作响的镂花铁门,载我到了顶楼。
    我住在阁楼的大房间内,有一扇木窗,可以看到落日及广场上散步的老人,游戏的小孩与谈情说爱的恋人。我很满意我的房间。有点软的双人床上,铺着些许破旧却很有款式的褪色白麻布床罩;窗前的旧橡木桌上,有着前人留下的斑斑水溃和笔印;藤草编的木头椅已微微倾斜,却保留了昔日讲究手工的细腻花纹。
    我坐在窗前,敞开了木窗,微风吹起透明的窗纱。一边喝着旅馆主人送上来的意大利白酒,我很高兴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

    傍晚后,我去广场上散步,在波多摩餐厅吃海鲜意大利面,之后到葛瑞科咖啡店喝意式咖啡。身边一些意大利老人在玩纸牌,讲着意大利语,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正在一个意大利城镇旅行。
    我在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束玫瑰,带回房间。泡了杯中国清茶,写旅行的日记,并用随身听的小喇叭听着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夜愈来愈深,广场旁的意大利天主教堂的钟声提醒我该入睡了,明早还有旅人忙碌的一日活动。
    我洗了澡,喷了点香水,好让自己高兴。躺在床上,床是真的有点太软,我整个人像陷在流沙中,好像是床在睡我,而不是我在睡床。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地,我还是睡着了。
    梦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我觉得有人压着我,我无法动弹。我感觉到奇怪的抚摸从我的头发上、脸上轻轻滑过,我听到奇怪的声音在我耳畔呢喃,像人的呼吸,我想挣脱,却毫无力量。
    然后,我突然看到一张脸孔及一对凝视的眼神。我想伸手赶走身上的人,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天哪,我遇见鬼了!”半梦半醒中的我顿时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努力用仅余的一点清明,在意识底层念了一句西藏的六字真言,就忽地醒过来。

    月光照在我的床上,室内无人,但睡前好像关好的窗子却又开了。凉风吹着窗纱,我起身关上窗,却再也不敢入睡。我点亮灯,拉来椅子,坐在窗前读书,一直到曙光及晨雾在窗前涌起。
    我是第一个下楼的客人,守夜的人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离开旅馆,找了家早开的咖啡店吃早餐,努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是做梦吗?但为什么那种触觉、那些呼吸声都那么清楚?还有那张脸,我在哪里看过那样的脸?难道只是梦吗?我实在想弄明白。
    我回到旅馆,旅馆主人已经来了,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上前问个明白。我告诉他,我要搬走,旅馆主人古怪地看着我。是他先开口的,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他昨夜的经过。
    旅馆主人叹了口气,然后,他说:“他又回来了。”
    “谁又回来了?”我问。
    “我儿子。”旅馆主人说。
    旅馆主人是意大利移民,三代前曾是热那亚水手;在旧金山落脚后,开了餐馆,存了些钱,买下这幢老旅馆。阁楼的房间曾经是他儿子住的地方。
    这个儿子念柏克莱大学,但血液中却流着祖先做水手的基因;他喜欢出海,常常驾着风帆出海去钓鱼。有一次出海,遇到海湾突来的风暴,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他曾经回来过几次。第一次是一位意大利的女客,学歌剧的;另一次是位日本女孩,因为他一直想去日本。旅馆主人看着我,问我:“你是日本人吗?”
    我看着旅馆主人,真不知道要怎么接受这个故事。我问道:“他喜欢《蝴蝶夫人》,是吗?”当然是。旅馆主人问我,想不想看他儿子的照片,我想起梦中的那张脸,我点点头。看到照片时,我知道我是真的撞见了幽灵,那一对眼神就在那张照片上。
    当天,我就搬出旅馆,旅馆主人不收我的住宿费作为补偿。其实我并不需要补偿,补偿什么呢?被鬼性骚扰吗?我想自己不够勇敢,否则应该继续住下去,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毕竟照片中的那个男孩很迷人,尤其那一对温柔多情的眼睛。
    然而第二次撞邪就没这么罗曼蒂克,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我和男友住进位于联合广场正对面圣法兰西斯旅馆的旧楼。那时是冬天,旅馆正值淡季,人很少,我们住的那一层楼似乎没什么人住,从电梯出来,要走过长长的走廊才能进到廊底的客房。
    长廊上挂满黑白照片,大部分都是社交舞会的照片,照片至少都是七、八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一张一张地巡视那些照片,突然觉得自己像《鬼店》(The Shining)电影中的杰克·尼克逊一样,照片上的人物也仿佛都快走下来似地。
    我们的房间好大,比一般正常的旅馆房间要大上三倍,这也意味着晚上要上洗手间时,得走好久。我一进房间就觉得不舒服,脖子又重又麻,男友说我疑神疑鬼,八成因为看太多老照片的关系;而如果我那么容易受暗示,就不应该让自己接触会引起暗示的东西。
    话说得有道理,但为时已晚,我已经看了照片。我在旅馆内享用精美的晚餐,之后去爵士俱乐部听音乐,整个晚上,脑子里却一直挥不去那些照片的影像。从爵士俱乐部出来,我还不想回旅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拖延一会儿。尽管一夜的旅馆费是两百多美金,我仍提议再上唐人街喝粥及游车河、看夜景。

    终于拖到快一点,才回到旅馆。两个人都累坏了,但澡还是得洗,我决定要先洗(通常都是我后洗的);放了满缸的水并放下一块浴盐,好让自己轻松一下。
    我进入浴缸,半身潜入水中,头靠着浴缸边缘,闭上了眼,听着无线电收音机传来的轻音乐。突然,我整个身子往下沉,我努力要坐起来,却坐不上来,好像有人强拉着我。我整个人陷入水中,我挣扎着,想叫出声,却呛进一口水。这时,我突然看到马桶上坐着一位中年白种男人,穿着出席晚宴的燕尾服,冷冷地盯着我。我看着他,一刹那的心电感应,我突然知道了我现在是谁;我是他的妻子,而他曾经在这里谋杀了他的妻子。我意外撞进了池们的时空之中。
    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的男友推门进来,看我陷在水中,他吓坏了,一把抓起我,拍着我的背,我吐出一大口水。
    后来,我的男友说,其实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虽然我以为我有尖叫或大力拍水,但他都没听到,他推门进来只是想上厕所,却救了我一命。
    惊魂未定的我,穿好衣服,告诉他整个故事。他提出合理的解释,说我也许是晚上酒喝多了,有一点醉,才会沉入水中。不可能的,我没有醉,而他也知道我并没有醉。
    我说我知道那个男人的照片就挂在客房外的长廊上,我要去找他出来。他只好陪着我,半夜两点多,在长廊上一张一张看着那些老照片。
    我果然发现了他们:在一张社交舞会的照片上,那个坐在马桶的男人,有着一对冷酷的眼睛,拥着他的太太。我看着照片,感觉全身发冷。我能证明什么呢?这些人都是逝者,早已不在人间。几十年前,如果发生过什么命案,也是过去的事。我只是不小心闯入他们的时空,而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再也没有回去那家旅馆,虽然每次经过时,都会想起那张照片,以及舞会上那名女子灿烂的笑容。她是谁?而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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