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三,有些微寒。前几日的艳阳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宫中诸人如临大敌,整个长生殿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仿佛要掀起轩然大波。白衣宫女们凝神闭气小碎步踏在青石板上,及地的长裙像片片羽毛迤逦而过发出“沙沙”的细响。青衣太监俯首立于长廊两侧,一眼望去,统统是细眉细眼的白面男子。殿内传出李总管尖利沙哑的嗓音:“朱芸、庭念、芳陶……”
被念名字的宫女无不面色苍白,却只得压抑心中胆怯,低头往殿内走去。每月初三走进长生殿的十名宫女太监没有一个活着出来,都是自后门抬了出去——置入永生堂内静候三日,最后成了七孔流血面目狰狞的尸体推进焚烧炉里化为了炼丹的柴火。试药的宫女太监,没有一个成为奇迹——自豫皇十年开始。
那个风度翩翩的太子,历尽磨难才登上皇位的豫皇。他勤政爱民传为一时佳话,史官甚至一度认为他们的皇将要改变朔朝历史成为千古一帝。可是终究没有。他们的豫皇竟然没有一个皇子可以将来继承大统。
他大赦天下,每日念经两个时辰,从此素食,想求上天垂怜。可是都没有用。这样的悲剧一直持续到他当政十年。宰相从平州请来一位炼丹术士。于是,试验开始了。甚至宫殿的名字也改得那样俗气。长生殿,永生堂,万寿宫……
他唯有长生不老才能将朔朝江山维持下去,那是他祖祖辈辈从血雨腥风中打下来的,他不想成为不肖子孙,无脸见先皇。即使每夜都会做噩梦,那些鲜血淋淋的鬼影在他床边凄惨的呼啸着,悲愤着。可是又能怎样?上天不赐予他子嗣,他也不够豁达到笑颜把偌大的江山转手赠与他人。
他疲惫地微合着双眼,瘦削的右手支撑着越来越弱的身体。每次都是这样,宫人们一个个怀着恐惧的神色服下丹药,可是又掩不住内心对奇迹的窃喜和盼望。如果自己服下的那一粒真的有效,那么便可与天地齐寿了。殊不知,真是幸运的那一个,最后也逃不脱被杀的命运。没有谁可以和帝王享受同等的待遇。
很快,地上最后一名昏迷的宫人也被移入了永生堂。
夜,寂寥地拉开了帏幕。李总管轻轻叹了一口气,贴心地为他披了件薄裘袍。
“皇上。术士说了,那试药的吉星定然在宫中,只是时辰未到而已。您的身子骨要紧啊,最近御膳房的食物不合陛下口味?”
“等我百年后,这朔朝的江山该给谁?你说?”他轻轻地张开眼。李总管赶紧跪了下去。
“朕叫你说!你就说!该给谁?那老不死的宰相房愁还是那早已虎视眈眈的汝王!还是张尚书或者……你!朕给你算了。这么多年就你对朕最忠心。”原本暴跳如雷的皇上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双手捂着脸嚎嚎大哭!为什么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一代帝王,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长伴身畔,红袖添香。没有人可以执他之手,与他白头。宫中的红颜也是寂寞的,因为她们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惟命是从又注定了这个傲慢的男人无法爱上她们。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们也急切地盼望着那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宫中的人,都是悲剧。
(二)
“葛巾。”墙角的阴影处翩然闪出一名华衣男子,明朗的笑容顿时融化了女子的心。
“若离。”她加快了步伐,飞奔入那人怀中。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柳为姿。她算不得倾国倾城。只是飘逸的气质明显比一般宫女出彩。她知书达理,行为举止落落大方。这也是能入宰相公子法眼的缘故。
那日,宫中庆元宵。百官家眷纷纷带着彩灯入宫参加皇帝举办的筵席。她如一株高雅的牡丹带着些许疲倦立于御花园角落里。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她忍不住随口吟了起来。
哪知道暗地里有个低沉的声音接了过去:“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 角品南楼,月下西厢。”这是万里外传过来的《折桂令元宵》。
他如今夜般从那片朦胧的黑暗中缓缓走出。刹那,时光仿佛停止了流逝。宫中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离在了天外,此刻只有他,她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他惊诧宫中竟有这样洁白无瑕的女子。一席普通宫装白裙痴缠地绕于胸前,外罩丝薄禅衣自肩上滑下,仿佛仙子般清朗。她感慨竟有这般淡雅的男子独立于清净的御花园——那些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儿在皇上面前挣个露脸的机会。
她在他眼中是如此的不同。
他在她眼中是如此的特别。
从此是花好月圆,郎情妾意。每隔几天便会偷偷在御花园见面,每日的鸿雁传书倾诉衷肠更是殷殷企盼。他写得一手好字,那一笔一划都是烛火下最真切的思念。她一有空便偷偷拿出来细细温习,即使一字一句早已铭记在心。
他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句句相思,相思句句。只为那不可多得的知音,只为那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汇。他想请求爹让皇上赐婚,把葛巾许配给他。哪知道刚说了两句,一个茶杯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抬起头来是父亲震怒的表情,他哆嗦着指着他,咬牙切齿,过了好久才蹦出几个字:“孽……子!孽子!”
“爹!”他捂着额头的伤口,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竟然不觉得痛,只是认真的,笃定的继续说着,“葛巾知书达理,是个管理古籍的女官,不是寻常粗俗宫女。我已经二十岁了。爹。你说过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爱的女子……”
“混帐东西!”房愁喘着粗气努力压制怒火低声吼道:“你知道什么!你爹让你选的是朔都官家女儿!谁让你挑个下贱的宫女!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枉费你爹的一片苦心!葛巾?你想都别想!”
“爹……”无助地跪在地上,冰凉的地面硌疼了骨头,“爹,我真的很爱她。您为何还要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
“你!”房愁涨红了脸,“你在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书房暗阁里那幅画中叫眉娘的女子是谁?她可不是娘,也不是二娘三娘!她们只是像她!眉毛像她!眼睛像她!嘴唇像她!你娶的妻妻妾妾都像她!”
“好!好个孝顺儿子!反过来教训老子了。我是遗憾,可是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一样会选择辜负她……所以,你也别想了。天下之大,没有葛巾,总有张巾,王巾,李巾!”房愁拂袖而去。男儿壮志怎可因为小小妇人坏了大事。一个男人要想有成就,必须把儿女私情抛在脑后,才会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世间的权势和阴谋。他当年赌了一把,然后漂漂亮亮地赢了!所以才有了房家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
(三)
“我爹……”他低着头难以启齿。
她懂。其实她都懂。自己不过是个卑微宫女,他却是堂堂宰相爷的公子。她只能孤独地整理藏书阁的泛黄书籍,他却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早已为他打开平步青云的大门。这样漫长的距离,不是藏书阁到宰相府的几里路。而是漫长的,空旷的,孤独的一条银河。他在繁花似锦的那头,自己在凄凉冷清的这头。
“对不起。”千言万语也只得这一句。他想救她出宫,可是爹也说得对,这样的局势没有一个宫人能从皇宫里出来——除了死人。豫皇痴迷炼丹术,怎能随意把人放出宫。没有成功之前,所有活着的宫人都有可能是那个幸运儿。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永远不要说对不起。我承受不起。”她牵强地笑笑,捂住他的双手。那么凉。四月天,还是有些凉意。月光沉着的照着大地。御花园的花仿佛害羞了似的,纷纷合拢花瓣,背对着皎洁的月亮。
“葛巾。你看这些牡丹,看起来都差不多。不外乎是华丽硕大的花瓣,肥厚碧绿的叶子。可是仔细分辨,几乎每一片花瓣都绽放着不同的纹路。”他蹲下身去,轻轻抚摸着这些洛阳牡丹。先皇的一个宠妃念念不忘故乡的牡丹。无所不能的帝王就千里迢迢地从洛阳运来了大批牡丹花和泥土,朔都的土地不适合长这样娇贵的花朵。于是,这御花园中的任何花朵都失去了颜色。世人独爱这一种。
“那,我是哪一朵?”她也俯下身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指指自己的胸膛,苦笑:“你是永远盛放在我心中的那朵。”
“可是世间哪朵花可以常开不败呢?若离。保重。”她静悄悄地走了几步,才不舍地回过头来道别。他久久没有站起来,把头深深埋在衣袖里一言不发,只有肩头无助地微微颤抖。
付生缩着头窝在墙根处打着瞌睡。笃笃笃。三下细微的叩门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习惯性地问道:“谁?”
“我。”那头是女子疲惫地应答。
他欢快地打开后门,亲热地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差点睡着了。”
“以后不会了。”葛巾强扯出一抹笑。
“不不不。我乐意守着门儿。谁叫咱们是老乡呢。”他呵呵笑着,清秀的脸透露出憨厚的表情。他与葛巾都来自平城南容县。某次他去藏书阁替娘娘找本经书,彼此聊起,竟然这样幸运他乡遇故知。从此他被哪位娘娘或者大太监赏了什么点心,总不忘用绢丝手帕里里外外包好揣在怀里给她捎去。他起初以为自己不过是遇到了同乡而高兴才对她那样好。可是某夜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梦中,还是那样浅浅的甜甜的笑。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多么的可笑可耻。一个太监,早已是不完全的废人,竟然还有心思喜欢女子。不过既然喜欢了,也别无所求,只要她高兴就好。所以他每日劳碌奔波左躲右闪想尽一切办法溜出宫去为她和她的情郎送信。总是远远看见他守在宫门外不远处的巷子口踱步等待,带着喜悦和焦急的心情,那么幸福难耐。很多次,捏着那一封封带着余温的信总有种想要打开或者撕碎的冲动。打开了,看见的无非是他们幸福的卿卿我我。自己怕承受不了,亲眼看见的杀伤力总会更可怕。倘若撕碎了,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无非是自己发泄了嫉妒的怒火,依旧动摇不了他们的感情。因为这出爱情里,他是个连台子都无法上去的人——他没有资格。一次次的痛苦挣扎都化作了憨厚老实的微笑。他们感激他,却不知他的挣扎他的痛如针扎如蚁噬。
唯一做过一件自私的事情,便是藏起了她为他绣的牡丹花丝绢。白茫茫的丝绢上只有一朵绝世而独立的牡丹。浅浅的胭脂红衬着碧绿的叶子一副相依为命的痴缠。右下角用金丝线绣了自己的名字——葛巾。细细看去,牡丹花蕊处有点淡淡的红,想来是她走神扎伤了手指头。于是,更舍不得给房若离了。它从此贴着他的胸膛再也没有离开过。
(四)
“廷芳、遂心、葛巾……”
李公公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无疑是地狱阎王的催命符。回头看了一眼付生饱含泪水的双眼,她居然笑了。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抬头挺胸——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那些宫廷教条见鬼去吧!从来没有哪一天这样畅快过。无论怎样,葛巾的骨子里是无比骄傲的人。
李公公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终究还是随她去了。
长生殿内,豫皇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十名太监齐齐端着一个碧玉小盘子,触目惊心的丹药是耀眼的红。
“时辰到!”
试药的宫人们自觉地张开嘴巴,由太监亲自把药丸放进他们嘴里和着泉水吞了下去。有人脸色苍白,有人颤颤巍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甚至哇哇大哭。可是谁也不敢抗拒谁也不敢逃离。数不清的御林军躲在暗处,随时会把私自离开的人射成一只僵硬的刺猪。
只有她面带骄傲冷静的微笑,做好了必死的决心。毕竟她爱过了,且那个男子也深爱自己。这个世界除了付生和若离,已经没有什么好让她念念不舍的了。花注定了要凋谢,人注定了要死去。这是天理也是定律。她不想抗拒也无力抗拒。永生,只不过是世人无能为力的奢求和妄想。
药丸刚咽下去,一股热浪便从喉咙处涌了上来。旁边不知是谁惨叫一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刻充满了空气——有人当场死了。朦胧中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顷刻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更天啦——报时的老太监敲着梆子颤巍巍地离去。
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张开疲惫的双眼。怎么觉得这么累,浑身无力。可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会,渐渐有了精神。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的房间。自己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屋子里弥漫着让人恶心的腥臭味。动了动脚,这才发现被谁狠狠的拽住了。抬起身子张大双眼仔细看,赫然是一个宫女的胳膊。她定了定神,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包着双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截胳膊掰开。
我竟然没有死!这个念头出现后带给她的不是狂喜而是忧虑。从这些死人的腐烂程度来看,应该差不多有两天了。但是也不确定,药丸也许会起到催化或者延缓作用。试药时间只有三天,自己必须在天亮前逃出去。否则等待的也许是更为可怕的试验。第一个存活下来的人,只要不是皇帝,结果必然只有一死。第一个永生的人只会是更可悲的药种。
她推了推门,关得严严实实。窗户也掰不开一条缝。怎么办?只有让守卫自己把门打开了。
咚!咚!咚!捶门的声音一下下不停歇的响着。
“喂!”睡得迷迷糊糊的守卫蹬了同伴一腿。
“干吗?”那人不耐烦的转头睡去。
“别睡了!有人在敲门呢!”他心里有些发毛。
“这永生堂除了咱们俩鬼才敲门呢!”那人嗖的立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往水生堂走去。
屋子里果然有声响。一个侍卫哆嗦着掏出钥匙,另一个抽出长刀给了他一个眼色。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腥臭的热浪扑面而来,两人捂住嘴小心的走了进去。
“谁!”眼尖的一个已经注意到房屋最里面的那堵墙立着一个人影。两人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的尸体往深处走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门背后一袭白衣飘了出去。
“妈的!死人!居然爬到那里去了!走吧。没事儿!”两人松了口气,飞快的走了出去。这里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
葛巾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往住处跑去。付生。她此刻只有去找付生了。除了他,再也不敢信任别的人。此刻,别人眼里已经容不得她了。
她心存侥幸地敲着暗号,可是没有人答应。几乎要绝望了。想想也只好作罢。自己都是去了永生堂的人了,付生怎么还会为自己这个晚归的人留门呢?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身后传来了付生惊诧的声音:“谁?”
“是我。”她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这样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任谁都会害怕。只是这个叫付生的人像个哥哥一样让她安心。
虽都是一个情字。一人是男女之情,一人是兄妹之情。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还有一天术士便会去永生堂。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逃出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她,忍着欢喜的泪水拉着她的手往假山处跑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巡逻的卫兵,他们像两只鸟相依为命地逃亡着。
付生吃力的把一座小假山推到了旁边,地上赫然露出了一个窟窿。
“钻进去。”他推她。
“你怎么会知道宫中的秘道?”她疑惑不解。
“在宫里,如果连一条逃亡的秘道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他笑。
摸索着走了好远,他才点燃了火星子。这条秘道穿过了整个皇宫通往宫外的后山。黑漆漆的山上,他熟练地拖着她往山下跑去。第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竟然这样勇敢,第一次被人需要。
他把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为她找来了平民女子的衣衫。
“我该怎么办?”她拉住他又要离开的手。
“我去找他。然后让他带你走。”他顿了顿,坚定地回答,“等我回来。”天色渐亮,她缩在草丛里吃力地仰望着天空。一只白色的鸟划破了灰蒙蒙的晨雾往北方飞去。
(五)
“葛巾。来。我们走。房公子在十里坡等着你。”付生牵着一匹马,语气欢快。可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酸楚,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无言的谢意。
她坐在马后环着他的腰,恍惚的看着周围的风景急速退后。若离能带自己到哪里去?他真的有勇气放弃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带自己离开朔都过上逃亡的生活?不。她不敢往下想。但至少,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是的。他焦灼的等在那里。两手空空。
“若离。”她跳下马去。
“我们可以去哪里?我们可以去哪里?付生,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若离不停地走来走去,捏着拳头惶惶不安。葛巾没有死。葛巾再也不会死?宫中很快就会发现。如果他们逃了,爹怎么办?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脑海中无数个问题折磨着他。
房若离是翩翩公子,尘世里他是阳春白雪。诗词歌赋他样样拿手,可离开了权倾朝野的爹呢?离开了庞大的房家他是否还有那些闲情逸致与她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共话桑麻?他是娇贵的公子,不是乡野村夫,平民百姓。也许离开了,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惶恐地看着她疲倦地走向他,忽然有些累了倦了。这一切,怎么就这样荒唐的开始了呢?他不知道怎么办?刹那间,一队整装待发的相府侍卫出现在了房公子身后。侍卫恭敬地让出一条道路——一个雍容华贵的老人走了出来。
“我的儿子,你是要去哪里?”他含着笑意,话却寒彻心扉。几乎同时,葛巾矫健地跃上了马背。
“走!”她夹着马肚子往付生身边奔去,伸出手——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能走,她只能带走一个人,他宁愿房公子跟她一起走。她只得焦急地望着若离,他也深深地望着她。她的右手伸得长长的向他掠去,他也伸出了手——抓住了。她喜悦的准备好加速,他一上马背他们就可以狂奔而去。可是他的手忽然闪了一下错开了,没有抓牢。
枣红色的马身不由己的带着她一个人驰向了远方。仰或是他故意松开的,许是放不开那些身外之物。她伤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喃喃的说了几句话,眼角一颗泪珠坠了下来。
“爹——不要!”若离看着搭箭的父亲狂叫起来。老人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箭毫不犹豫的飞了出去。
“放心,我不会伤她要害。”他扶着摇摇欲坠的儿子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一道红光闪过,付生脖子里涌出大摊鲜血。匕首坠了下去。他面带微笑倒在了晨曦中。
他,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六)
倘若混江湖的,没有听过流云镖局就算不得消息灵通。传说流云镖局只运别人不敢接的镖。更有的人疯传镖局中的人物都是得罪了朝廷的人,个个武艺高强神出鬼没。谁也没有见过镖局的主人,所有人的任务都由底层一步步上传。批准接镖后有大掌柜善手出面和客人签约。善手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年轻人,剑眉星目,精神抖擞。善手身边一直有个冷面女子,青玉面具遮住了大半边脸。从不像寻常女子般嬉笑怒骂,她那张冷傲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女子名叫恪青。平时都是劲装男子打扮,说话低沉有力,在镖局中有很高地位。
乱世中镖局的生意格外好。这次托镖的是个老主顾,但是前些天接了太多任务,流云镖局已经找不到合适的镖头出镖。
“我去吧。”恪青淡淡说了一句。善手收起笑容,询问似的看着她。恪青不是没有出过镖,她甚至比善手更早在镖局做事。只是女子爬山涉水总归不方便,虽然她头脑武艺并不输给男子。况且这个主顾再三吩咐这趟镖贵重得很,容不得半点闪失,因为不是像普通镖倘若出了岔子可以用银两赔偿这么简单。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而且我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为什么这段时间找我们押镖的人这么多?很大一部分其实根本用不着花大把银子找我们流云镖局。一个月就出了十四趟镖,都是翻山越岭的远地方。虽然他们都在路上放平安鸽回来,可是一趟镖的镖师都没有回来。我怀疑……”她神色凝重。
其实这些善手都想过,可是为了安抚弟兄们的心也不好声张。请示主人,他老人家只是笑笑继续下棋,娓娓道了一句:“该来的总会来。”还安慰他稍安毋躁。
“好。我多派几个弟兄跟着你。此去朔州,路途遥远,小心为上。我这就先派人去打点官府衙门。”善手立刻吩咐下人带了银两快马加鞭往朔州奔去。
只是一个上好的樟木大箱子,用黄铜镶边。里面东西的重量不像是黄金白银等贵重东西,她轻轻叩了叩,有轻微回音。招招手,两个手下立刻把箱子抬上了马车。她让一个功夫好的镖师骑上自己的铁腿枣骝驹,自己弯腰钻进了马车。
“各位精神点!速度不要太快!小心行事!”她喝了一声。众人立刻哄声响应。普通的家用马车,零零散散的家丁丫鬟老妈子围在周围。从外表看起来这不过是寻常妇人家出门,不寒酸也决不是富贵人家。一路歇息赶路,总算是平平安安到了隤州的城门处。
“弟兄们!上头传话了!给我眼睛尖着点!密切注意镖车或者是像镖车的马队!”老远就听见守卫头儿在发话。恪青冷笑,看来善手的“打点”过头了。果然不妙。倘若镖没有在规定的时辰到达,流云镖局必定赔死。这个时候也不能回去了。
“干什么的!”一个嚣张跋扈的守卫举着刀恶狠狠的吼道。老妈子吓到了似的颤巍巍的回道:“官爷,是我家夫人回娘家。”
另一个人毫不客气地走到马车前掀开了帘子。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也不敢声张。一个怯生生的身体探了出来:“官爷。是我回娘家。”
竟然是略施粉黛的恪青。娇滴滴的声音赫然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妇人。那人往马车里望望,巴掌大的地方坐了个女子已经显得拥挤了。
“娘家在哪?”
“回官爷。朔州。”恪青说得一口流利朔州话。那人本就是例行公事随便问问,便说笑起来:“是不是婆家对你不好,才委屈地回娘家啊?啊?哈哈哈……”
几个守卫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是娘亲病危,我千里迢迢就是回去看她老人家最后一面的。”说罢,她呜咽起来。
“走吧走吧!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呢。”之前调笑的守卫自讨没趣赶紧把帘子放下。大家都轻轻的松了口气。恪青在马车里懒懒的掀开座垫,马车早已改造好,樟木箱子就放在下面。看来一切才刚开始。她的右手轻轻敲击在窗棂上,闭上了眼睛,青玉面具重新覆盖了左脸颊。
“不要住城中的客栈,我们出了城再休息。”她低声吩咐下去。出了隤州再走两里路穿过一片树林便有一家客栈。只要加快速度,一定可以在天黑透之前投宿。众人一出隤州便快马加鞭赶路。
这片树林在地图上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此林名叫相思林,附近常有农人牲畜失踪在这里。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白骨稀稀拉拉地散在地上。恪青重新骑上了自己的马匹,戒备地看着四周。一股诡异的气氛氤氲在空气里。
“大家打起精神!”她大声吆喝道。众人纷纷拔出长刀警惕万分。
还未到深秋,为何地上落叶这样多?一位镖师下马小解,提着裤子小声嘀咕。忽然觉得脚底一痒,抬脚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刺破鞋底。可是分明感到那阵痒顺着小腿在迅速的往上面窜去。
“啊~好痒!好痒!”他疯狂的撕碎衣服挠着身体,胸膛处更是痒得难以忍受。大家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忽然,他的身体发出了奇怪的响声——喀嚓!喀嚓!一道像刀砍过的裂缝慢慢从胸膛处裂到了肚子。众人惊得退了好几步,呆呆的望着不住惨叫的镖师不知所措。
呲——一根触须一样的东西带着粘稠的液体从缝隙里探了出来。恪青跃下马来,飞快接过旁人的刀斩了下去。一股绿色的液体顺着残断的伤口溅了出来。但是第二条,第三条触须以更快的速度探了出来。她足下一点,飞快躲开了。镖师的身体已经被撑得巨大,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他的整个身体像被炸了一般碎得四分五裂。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些触须来自于这只巨大的蛾子。那只足有人高的蛾子居然长着一张妖娆的美女面容,她嘻嘻笑着张开巨大的翅膀停在半空中。
“是寄生妖蛾!大家快上马!不要踩着树叶!”她从背后抽出一只箭对着铺满树叶的地面狠狠射了出去。一股强大的箭气夹着白光扫开了道路。果然,厚实的树叶下密密麻麻布满了米粒大的白色蛾卵。
“快跑!”众人慌乱的往前奔去!刚扫出来的道路又在缓缓地靠拢。那些卵会移动!
“你们先走!在客栈会合!”恪青大吼,她提起真气,稳稳地站在了马背上。三只箭同时搭在了长弓上。咬破舌头,血水喷在箭头——射杀妖物定要见血。
“破!”她对准妖蛾大吼一声,箭如三条长龙扑向嚯嚯冷笑的蛾子。几乎同时它的触手带着粘稠的毒液对着她射了过来。刹那间,长龙和触角纠缠在了一起发出了裂帛似的声音。妖蛾的面孔疯狂的扭曲着,咚的一声巨响坠了下来。地上的蛾卵忽然迅速退到了树林深处。
她心有余悸地骑上马背,弓箭半刻不敢离手的注视着四周。果然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合。
“为什么不说话!”他提着剑缓缓走来,眼中竟然有泪水。终于可以为房家雪耻了,堆积了几代的仇恨终于可以解脱了。为什么心里却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喘不过来气。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你说!说你对不起我们房家!你欠我们这么多,你要怎么才能偿还!你告诉我!”他嘶吼着,望着墙上挂着的历代房家死去的男子一剑扎进了她的肩。
“公子。不把她交给朝廷吗?”胡姬一看气氛不对,急忙走过来问道。
“不用了。”他摆摆手,目光却没有离开过地上的人。这是哪门子的老黄历了。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了,谁还会关心冷清的房家。再说了,他对当官也不感兴趣……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我从小看着她的画像长大,只是觉得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找到,仿佛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寻找她一样。他曾经一度认为是强烈的恨,可是现在却动摇了。真的是恨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嘴轻微地张合着说着无声的话语。可是他分明听见了很多年前,这个女子骑在马背上越过他的时候。她说——若离,我要你永远记得我。不管你未来变成什么模样,都不要忘记我。
这个可怕的咒语灵验了。他的灵魂只能困在房家,世世轮回为房家男子履行着这个寻找她的任务。因为当年他欠她。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扔下剑,捂着耳朵大吼起来,“放她走!放她走!让她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她!”
胡姬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收回了白丝,低低吼了一句:“滚!”女人的敏感强烈地证明了这个女子和公子的关系不一般。
她捂着肩头的伤,笑着站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落泪。真是够荒唐!真是够荒唐!
我们,再也不要相遇了。这是她给他最后的赠言。
(八)
“和尚。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围观的人喋喋不休,似乎还意犹未尽。
“是啊……结束了。”讲故事的和尚慢悠悠的扇着大蒲扇。
“咱们一人花了三串铜钱,难道就只能听两个时辰的神话故事?”
呵。和尚轻笑,带着些许无奈:“神话多了就不值钱了。葛巾……其实是一朵注定了要孤独一生的牡丹。这样无关痛痒的轮回,不过是换了不同的名字做垂死的挣扎。要听老衲的故事,改明儿准备好铜钱吧。”
这个和尚十年前姓房,名良昭。他出了家,铁了心要房家再无后代。而今法号遗空。他不敢再轮回与她相遇。三百年前他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所以现在他把它们贩卖了,在寺院后院养了大片牡丹花。它们的品种都是葛巾,可是却没有一朵有他深爱女子的神韵。它暗喻永生的孤独和无助的轮回。它嘲笑过,反抗过,痛哭过,可惜都没有用。
命运总会出其不意的给人惊喜。但大多数情况下是有惊无喜。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她的话犹在耳边,这个咒语谁也无法破解。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