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正是捕获松鸡的季节。我扛着猎枪,已经出来一整天了。这时我所处的位置,是英格兰北部的荒野。现在是12月的冬季,下午5点30分,寒冷刺骨的风从东北方向吹来,灌进我的衣领,我感觉自己快冻成皮袄下的冰棍了。说了这么多,那是因为我迷路了。这时候迷路真不是时候,黑夜即将降临,而暴风雪来临前的第一片雪花已飘落在我的肩上。
我用手遮在眼睛的上方,以免冷风吹进,然后四顾观察起来。暮色越来越浓,紫红色的荒原逐渐溶入四处的群山之中。没有炊烟、没有羊迹、没有篱笆、没有农民修起来的机耕路,什么都没有。我所能做的,就是将枪扛在肩上,继续向前走。从早晨天色放亮的一小时后,我一直没有停歇,除了早上吃了点东西以外,到现在我颗粒未进。
寒风越来越猛烈,雪也越来越大。只消一个时辰,我敢肯定,地面上的雪就会有一英尺厚。冷、饿,胃壁一阵阵紧缩。我如同一只蚂蚁,置身于一个水平的镜框里,爬来爬去就是找不到边缘。我想到了死。
可我不想死,我和妻子结婚才4个月,此时的她,一定驻足在小旅馆的窗户边,一个劲儿地向外眺望着。早晨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叮嘱我,一定要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去。可现在,我连具体置身何处都不清楚。
只要一顿晚餐、一个时辰的休息、一名向导,我坚信一定能在午夜前赶到妻子的身边。前提是,先找到一个可以遮身之地。我在雪地里盲目地走动,不停地呼喊着,迫切地需要看到一个行人。当然,一无所获。
恐惧就在这个时候悄然而至。旅途中,曾有人精疲力竭,最后摔倒在厚厚的积雪中,死了多日后,才在融雪后的大地上找到尸体。这样的故事,我曾听过无数遍,难道现在我即将成为日后故事里的主角了吗?
我不甘心,我又一次狂吼起来。力竭之后的呼喊,在这个一望无际的荒野里,是那么的软弱无力。甚至连可怜的回声也没有。
就在这时,一束光线闪烁了一下。希望在我内心深处油然升起。我揉了揉眼睛,果然,有一束移动的光线在上下跳动着,我疾步向那里奔去。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了一个灯笼,灯笼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再近一些,我看清了,那是一个老人。
“谢天谢地!”我欣喜地叫出声来。那个老人没有应答,我忽然感觉他皱起了眉。他的衣服很怪异,黑色的长袍直拖到地。但这些对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毕竟我看到了活生生的人。哪怕他不是本地的居民,能和我结个伴也好啊。
“怎么了?”老人问道,他的腔音带着一点点地方的土味儿,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我迷路了,”我答道。他提起灯笼来照了照我的脸,我也借机打量着他的面孔,上面没有半点表情。“这个地方的确容易走失。可是,我有事在身,主人不会同意我与人结伴的。”
“可是,你能告诉我这里离杜沃林有多远吗?”我急切地问道,生怕他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大约有20英里吧。”他有些不耐烦了。
“那最近的村庄呢?”我紧跟着他走去的步伐。“12英里左右。”
“你住在哪里?”“约顿镇的外围。”
“你回去吧?让我和你一道,如何?”我无论如何也得跟着他。
老人突然停下了,他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十二分不情愿地答道:“不行,我的主人不会让你进门的。”
我拉了拉身上的枪,不卑不亢地说,“您的主人是谁?”
老人一下变得怒气冲冲起来,“这与你无关,我说了,他不会同意的。”
“这你不用管,你负责带路就行。我会试着说服他,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一顿饭,休息一下就走。”我的声音变得蛮横起来,绅士风度也荡然无存了。
“那你就试试吧,祝你好运。”他瞟了一眼我身上的那杆猎枪,懒懒地向前走着。走了没多远,一幢小屋出现在灯光的前面。老人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他刚打开门,我就走了进去。这时我注意到,门上有铁环,还有监狱大门一般的外饰。
老人点燃了大厅里的蜡烛,我看到大厅的一角放着谷物,另一角的上端悬挂着腌制的火腿肉,还有一些准备过冬的食物。靠里的拐角处,还有一台显微镜。这让我很是好奇,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台显微镜放在一个平台上,平台的下面还有四个小轮子,平台是木制的,看不出什么年代,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铁皮。这个平台很大,半径足有15英寸吧,为什么放这个东西呢?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到一声铃声。
“都是因为你,我说过,这里是他的。”老人烦躁地冲我说道,“他很少叫我的,除非要吃的。”他疾步向另一个角落走去,我也紧跟着走了过去。老人轻轻叩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我也紧随其后,没有客套地等待着什么邀请。
一个身形高大,头发雪白的老人从桌边站起身来,审视着我,他的面部表情很是严肃:“约伯,我说过了,不要带人来。”他的双手,正在合拢一本厚书。
约伯打了个寒噤,“我,我不是他的对手,再说……”约伯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瞟了瞟我肩膀上的枪。这时,约伯身上的长袍已经脱去,长袍下竟然是裸露的上半身,肌肉很结实,真难以想象他已是老迈之人了。最令我惊讶的是他后背上的伤疤,那里显然伤得很重,长出的肉缀成了一个圈,是枪伤。
“先生,我不想要什么,只要有肉,一杯喝的,外加休息一会儿就行。”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
“什么,你当这里是什么?是供你娱乐的场所?”老人发怒了。
“不,我就像行将溺水之人,之所以搭上你的船,是因为自我救护。你可以看看外面的积雪,如果我还在外面,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埋在下面。”
老人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脸色好看了些,“约伯,为我们弄些吃的吧。”然后他没有再理我,又埋头看他刚才那本书去了。
我放下枪,打量着这间屋子。壁炉里,柴火还在燃烧着。这里有一种很是怪异的气氛,可我就是说不上来。房顶呈穹形,四角有致。地面却十分潮湿,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堆放于各处的书,书简直无所不在。还有地图、纸张之类的,放满了这个小房间。
吃过晚餐,我感觉体力恢复了很多。这时,主人却有些兴致了,他示意我坐到壁炉边,说:“你是从外面来的,能否告诉我外界最新的情况?我叫白约翰,躲到这里已有23年了,最近4年来,几乎没有和外面的人说过话。”
我当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然而,他感兴趣的却是科学技术方面的问题,我对这些没有研究,谈话很快就陷入了僵局。倒是他变被动为主动,饶有兴趣地谈了起来。从实用科学谈到精神世界,从电器应用谈到脑神经网,哲学、美学、建筑学,几乎无所不包,最后他谈到了迷信。
“鬼神之说,历来没有人相信。其实,人们不信的话,只是口头说说,心底里肯定是相信的。你想想,从古至今,从西方到东方,都有‘人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问题。宗教,也是在谈论这一个问题,你可以思考一下,哪个宗教没有说到这个问题呢?”老人的话,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他的话语里多了几分诡异,让我猛然联想到另外的问题。这里究竟位处何方?为什么荒无人烟的荒原里,会有这样的小屋,会有这样的奇人?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述着:“我可以用实证的方式,来证明这一切的存在。”
“什么?实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微微地笑了:“是的,我用了二十多年潜心研究这些典籍,得出了一个结论。姑且不说结论,先说说这里的一个故事,这里每夜都有夜班邮差,他会在距此不远处更换马匹。这位邮差心地很善良,会让夜行人搭乘他的车。嗯,他是接我班的。应该说,我观察了他很久,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然而,九年前,他出了点事,马车掉到荒原下面去了,当时,车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四位夜行人。按说,他在这一带行车很多年,不会出任何事的,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某种原因,”
我听到这里,心里的不安打消了一些,这里有夜班邮差,邮差还有马车,我就可以跟着马车离开这里,回到妻子身边去了。于是,我热切地抬起头来,说:“先生,邮差途经此地的时间过了吗?”
老人一愣,摇了摇头,说:“没有,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来了。怎么,你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吗?”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打开了窗户。约伯就在这时推门进来,“先生,不用看了,暴风雪已经停了。”
停了?!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好啊,看样子真的一切如我所愿,能赶回去了。还有一个时辰,索性听听这个老人的谬论吧。
老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那四个夜行人是什么来路没有人知道,只是第二天,有行人看到了他们的尸体。其中有一个还有枪,一杆猎枪。枪是开了火的,可另外三个人身上,都没有中弹。”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墙角,我的那杆猎枪在那里。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老人看懂了我的心意,他示意约伯领我出去,说:“晚安,祝你一路顺风。”我微笑着点点头,挎上那杆猎枪,正要向他表示感谢,可他已关上了房门,显然是不想听我再说什么。这个老人,他在这里孤单久了,好不容易来了位听众,可惜不愿聆听他的话。
约伯引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个路口,说:“先生,就在这里等吧,请你记住,这里自从上任邮差死后,荒废了一条路,请不要上错了车。”有两条路?还有两班车?我一时蒙住了。
“主人的话没有说清楚,那死去的四个人中,其中应该有一个是邮差啊,他老了,也许记错了。四个夜行人,加上一个邮差,应该是五个人呢!”约伯解释道,尽管在黑暗中,我仍感觉他在看我,眼睛里似乎有些怜惜。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约伯转身走了,渐行渐远。我恨不得能和他一起回到那个小屋,可是,我忍住了。
时间不长,我看到远处有了一星火光,上下跳跃着,时隐时现。是车吗?我不能确定,等那点火光越来越近,变成了一团明亮温暖的光线之后,我心里立即变得喜悦起来。是车,是马车,三匹马拉的车。我跳到路的中央,挥舞着手臂,嚷了起来,“停车,停下来!”
那个赶车的没有听到,车很快就驶了过去,车后厢的顶端吊着一盏灯,我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三个人在打盹。车又行了一段路,停了下来,我快步冲了过去,拉着后架爬了上去,甚至来不及拍拍身上的雪花,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车又行驶起来。我坐定了身形,看到那三个人其实并不是在睡觉,眼睛一个个睁得大大的。“喂,关上窗户行不行啊?很冷呢!”我向离我最近的那人说道。
那人盯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这个鬼天气,冬天说冷就冷了。”我又一次说道。他还是不出声,眼睛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灯在头顶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我看得真切,蓝蓝的,亮亮的。
车身颠簸了一下,顶部的马灯晃了一晃,我突然发现,身边的这个人脸色惨白,他好像一直没有呼吸,我凑过去,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一丝气息!另外两个人一齐向我看来,他们的脸也是惨白无色,眼睛蓝蓝亮亮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天,我上错了车,难道这就是九年前邮差驾的那辆车?四个夜行人,一个邮差,应该有五个人,怎么是四个人的尸体呢?约伯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停车!”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可是,声音刚到喉咙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停车,我心里默默地念着,一行眼泪涌了出来。这时我想到了,我还有一个护身的武器,枪,猎枪。
我端起那杆猎枪,向马车前边瞄准,这时,我看到那个老人家里的显微镜倾斜成了一个角度,正面对着我的枪。显微镜放在一个平台上,平台的下方有四个轮子,平台的表面,有铁皮包着,这不就是辆马车吗?驾车的,是约伯,还是他的主人?约伯后背上的枪伤又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手指搭在扳机上,颤抖着不忍开枪。马车又是一个颠簸,枪砰的一声响了,接着就是一阵嘎嘎响,车身倾了过来,我一下子窜了出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妻子正热切地看着我,她看到我睁开眼睛,立即跳了起来,喊:“医生,医生,他醒了。”
后面的事,是医生告诉我的,他说,有牧羊人在荒原上发现了我。很奇怪,我没有落到雪地里,而是落在一块岩石上,所以,尽管伤到了脑部,左臂也折断了,也算是万幸了。“要是在雪地里,你只有等到雪融之后才能现身了。那雪,有五英尺厚呢。”
我颤声把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他,他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摇摇头,说:“先生,我认为那是你的梦境,人经受那样的寒冷,肯定是要发烧的。发烧做梦说胡话,这些很正常。要不是你有身份证件在衣袋里,我们医院还找不到你的妻子,别想这些了。”
我自然不信他的话,如果不是梦境,那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我误杀了四个人。三个夜行人和一名邮差;二是,那个约伯和他的主人说的话是真的,我经历的这一切,是那个奇怪的主人,用实证的方式证明他的话。只不过,这回驾车的是约伯,我捡了一条命。当然这些我不会告诉我的妻子,以免她担惊受怕。
伤愈之后,我来到了国家档案馆,那里应该有一些资料。果然,在那里我找到一份文件,上面记录了英格兰北部荒原的一起怪案:一名热心的邮差,他在半途上捎带了四名夜行人,在赶往驿站的路上,曾经有一位叫白约翰的人劝他,说他意识到邮差的这一趟路很是惊险,可那邮差并没有听他的劝告,执意前行,结果车毁人亡。四具尸体,其中并没有邮差,案件记录者认为,死者中嫌疑最大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当时携带了一杆猎枪,很有可能是枪走了火,误伤了驾驶马车的邮差。这起案子,作为一起偶发的事件,没有追查下去。只是,那条邮路荒废了,再也没有邮差的马车经过那里。我注意到,驾驶马车的人名字真的是约伯。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我骇异的,是那个带枪的人,他叫麦瑟夫,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