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台的瓦背上,数茎枯草,在冬日的寒风里颤抖不已。正上方的青石匾额,镌刻着几个字。三进老院子,建于民国初年。前院的东厢房,已拆建成两间新房子。其余房子大都墙体斑驳,门窗坍塌。
许多老房间都出租了,租户基本上是外来的打工人员。周边小高楼拔地而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前后两个院子,白天空空荡荡的。悠闲自在的鸡群,咕咕地叫着,三三两两地散落其中。
前院中堂的左侧,一个捣臼倒放着。边上,四叔身陷藤椅,双手捧着个塑料碗,一半是开水一半是凉水。四婶在旁边,从不同的小塑料袋中,分门别类地取出胶囊和药丸,红蓝白等不同颜色。两年前,四叔因脑中风,做了一场大手术。一夜之间,头顶全秃,徒留周边一圈白发。穿堂风一过,白发不停飘摇,越发稀稀疏疏的,犹如冬日湖边的白芦苇。四叔的记忆力陷入冬眠,视力昏花,呆若泥塑。
三个孩子在外地做生意,二老守着寂寞的老房子。四婶忙碌的身影,在四叔眼前来回晃动。她唠叨不断,对着空气也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她无意中一句话,会敲醒四叔的嘴巴,四叔便“咿咿啊啊”地自言自语一通。
四叔有时犯病,便独自出走。四婶就急忙丢下手中东西,一路小跑,四处探望。她不停地唤着四叔的名字,听多了,许多孩子会模仿四婶的腔调。院子里偶尔传来孩子唤四叔的名字,四婶听了,哭笑不得。小孩那一声声似是而非的呼唤,极像当初自己唤四叔。
四婶1972年在福建浦城怀上了大女儿,所以那一年的事记得特别清楚。四叔是木匠,稔熟浦城方圆几十公里的大小村落。那一带以丘陵为主,山上的树木高壮繁茂,是打造家具的顶好材料。
四叔四处揽活儿,一旦有约便挑着上百斤重的工具箱,飞奔在崇山峻岭中,如履平地。有时他一天会翻越数十个山头,如期赶到订制家具的人家。要是赶时间,夫妻俩常是一起走夜路。没有手表,四叔就以走山路的疲劳程度,来判断夜晚的时间。
春夏之交,临江一户人家找上门,邀请四叔去做家具,鸡还没打鸣夫妻俩就起身了。当时,公共汽车不容许携带箩筐大件,一天一趟班车。两人又心疼一元二毛的车票钱过高。四叔便肩挑上百斤重的工具筐,从浦城出发,开始赶路了。四婶刚好怀着大女儿,腆着大肚子。她收拾好简易的生活用品,打成包裹,只身坐上公交。
夕阳西下,四婶早已到达临江汽车站口的小旅馆。放下行李后,四婶在门口引颈张望。
她坐在小板凳上,啃昨晚做的两个米饼。她轻抚着肚子,在想,四叔应该快到了,是否吃光了米饼,是否找到山泉解渴。
暮色垂垂四合,很快,黑暗迎面而来。小街上飘荡着饭香,有人呼唤小孩回家吃饭,催得四婶心慌慌的。
她站起身,迈开浮肿的双腿,缓缓移动,瞪眼细看左右。借着沿街窗口露出的微弱灯光,一有人影晃动,四婶就叫四叔的名字。
一路无人回应,街上行人愈加稀少。晚风中,满是沿街人家的盘碗声和说话声。四婶已是口焦唇燥,边行边喊。她带着哭腔,声音忽高忽低,时长时短。唤声向四周抖搂开去,飒飒作响,带丝丝凉意。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应答。漆黑中四叔一个箭步,蹿到四婶面前。瑟瑟夜风里,两人抱头痛哭,这时街头阒无一人。
回到旅馆已夜深。四叔下蹲身,为四婶洗脚,轻轻擦干她那肿如气球的双足。四婶又叫四叔,说:“趁汤水还热,你也洗洗脚。”四叔脱下解放鞋,一双袜子紧紧地粘着四叔的双足。袜子的窟窿补了又补,暗黑的血迹斑斑点点,几已成痂。四叔咬紧牙关,猛地扯下来。烛灯下,有血水蜿蜒而出。四婶不停地问:“疼不疼?”
四叔没有喊出来,也没有讲出自己来晚的原因。只简单地说,走错路了。
那天夜里,一弯上弦月,剥蚀严重,隐隐光芒。西南方,数颗星星残留微光。四叔独自匆匆地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赶着去和坐公交到临江的四婶会合。山间水汽重,朦胧间,他看到前面的山岙中有灯火扑闪。
四叔暗想,那可能是山里人家,要么是林场看管人。越来越近了,四叔踩着一条竹木搭建的简易桥。嘎吱嘎吱单调的声音,特别响亮。寂静里,似是回应着远山婴儿的哭啼。
拐过山头,忽见一个白灯笼挂在树上晃荡,阴森森地映着众多错落堆放的漆黑棺材。在摇曳的烛光里,上翘的棺材盖恍若无脸人头,上下起伏。四叔魂飞魄散。
丢下担子,操起筐里斧头,四叔歇斯底里地喊一声。他缓过神,无路可走,抬头直视前方,从棺材堆里疾步穿行而过。
下山时,四叔双腿哆嗦不已。听闻山间远处的一声鸡啼,他才放下左手的斧头。整个光溜溜的柄子,湿淋淋的。
多年以后,四婶才知道个中原委。每当她唤四叔的名字,便会想起那天夜晚沿街唤他。有时看发着痴呆的四叔,四婶心里追问:还听得到我唤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