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我常常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会发生,而这时我却没有做什么坏事。
可惜那种感觉通常好流星一般匆匆划过,我一直都抓不住也就不大在意。
一直到我十一岁,那年我和九岁的弟弟小明去玩水,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跳下水库的一瞬间,我清晰地感到内心的恐惧,天地也突然显得阴沉起来。
也许是上天注定,我依然和弟弟尽情地嬉戏。
我不担心弟弟,他是我们村玩水玩得最好的小孩,整个水库他都能横渡,更可况我们还有一个汽车内胎当救生圈。
我们游到水中央时,小明突然双手松了,整个人沉了下去。我猛得一痛,潜下水,去拉住小明的身子,小明的手也紧紧抱住了我的腿。我奋力往上踩水,却感到越来越窒息,嘴一开,带有几分腥味的河水灌了进来。迷迷糊糊中仿佛睡过去了。
好像只过了一会儿,我有了感觉,仅仅是感觉。我没有眼,没有手,没有任何所谓的躯体,可我知道这就是我。并不是电影演得那样能看能走。我也感觉不到所有的有实体的东西,仿佛只有一些光和影子在扭曲着。我也动不了,只是能想。
我想怎样?那时我变得绝顶聪明。我想我并不想死,所以第一件事是活过来。我想动我的头我的脚我的手。好久好久,依然没有反应,我只能用想去做事,最后我一心一意去想动我的右手的食指。
正当我感到很累很累的时候,我突然动了一下手指,然后醒转过来。睁开眼是一团黑,我伸手扯去黑布,望见冷冷的残月。我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有很多香烛在燃烧,空气中飘着一股烛火味。
我站了起来,看到身边的另一张小床是小明。我的亲弟弟!一阵强烈的悲哀涌上心头!我和小明从来没有打过架,是全村最好的两兄弟。可如今却人鬼殊途。这一切只因我不能把握自己的异感。
我走了出去。我知道是在村里的祠堂,平时是没有人的。现在全村的大大小小干部全集中在这里。我走出来的时候肥胖的妇女主任正准备起身透气,她看到我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是晕了过去。
我所长大的村里还很闭塞,因为是在山区,又穷。根本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什么有文化的人,除了我父亲。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后来一直呆在村里教书,在村里也很受人敬重。
妇女主任晕的时候也不忘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祠堂里的干部们全都看到了我。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我看到除了两个人以外没有一个不害怕的。我能感觉到,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的异感特别持久和清晰。
两个不怕的人一个是我父亲。他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可是看到我时已经流着泪水说不出话,来全身抽动着。
另一不怕的就是当兵回来后当村长的铜马。他一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看,闪烁着逼人的光芒。
你是人还是鬼。“铜马一字一字地说。”
我没有回答,我说:“我饿了,我想吃绿豆汤。”
仿佛所有的人都大大地喘了口气。
父亲已经回过神来,一步一颤地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从那以后我不再去上学,白天也很少出去,我把自己的房间上了锁。我对父亲说:“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管我了,我想静静。”
我在房间里看了整整两年书,看完了所有能借到的书。
如果我这样下去也许一切就会不同。
问题是,我再也没有新书看了。我开始胡思乱想,更要命的是只要是我想到的都是生老病死。
我知道我有了一只鬼眼,我能看到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村子里都知道我的异常。我很少在阳光下出现,很少外出,我走路时根本没有声音,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见人,连狗见到我也夹着尾巴溜走。
可那天我竟然在正午时分在烈日中走了出来。父亲悄悄地跟在身后。我没有管他,慢慢地走到陈婆婆家门口。陈婆婆已经有七十多了,可身子健壮,正坐在平时坐的老竹滕椅上闭着眼睛睡觉。陈婆婆的媳妇挑着桶子准备出去洗衣服。我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言不语。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父亲。
“什么事,秦老师?”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说:“快点办后事吧。”
陈家媳妇没有听懂,父亲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婆婆,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叹了口气,对愣在那里的陈家媳妇说:“你家婆婆过了,快点办后事吧。”
在我们村子的风俗里,上了七十岁的老人去世也是一件白喜事。那天晚上全村的人大吃大喝了一顿,全村的人也知道我能感觉死人的事情。
村子再次死人是在两年后,那年我十五岁。
王长根的老婆难产,一尸两命,王长根当场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如呆了一般,身后事由他的叔伯兄弟料理。
下葬后,人群一轰而散。只有冷月冷冷地在冷笑。
我偷了张屠户的屠刀,拿了家里的斧子,带了铁揪,一个人来到乱坟岗。
月色很美,美得让人心碎,听说所有完美的东西都有邪恶的灵魂。
我挥起铁揪,挖起刚埋好的坟墓。
有昏鸦突然惊叫。
前面蹦起一个硕大的黑影。
我停下手冷冷地看着黑影。
我想那肯定不是人,最少不是正常人。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晚到这里来的。
黑影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冷叱道:“别笑了,过来。”
黑影过来了,是村里发了疯的阿呆。
我把铁揪一掷,说:“挖。”
阿呆倒是老老实实地捡了起来开始挖。
四周寂静,只有挖坟的声音。
我拿出屠刀磨了起来。
我想这种场面很有趣。一个人在挖坟,一个人在磨刀,如果有人看到会怎么样?
答案比我想像中出现得快。
我看到阿呆突然停下来,在傻笑。
我慢慢抬起头,看到一张血红的眼睛,那是王长根的眼睛!
我并不怕他,只是挥了挥手中白碜碜的屠刀。
然后我就看到王长根如受伤般兔子般飞下了山。
我想他还算是个聪明人。
“快点。”我发怒了。
阿呆低下头用力挖。
等王长根搬来救兵时棺材已经被破开了。
我拿着锋利的屠刀一步步走了过去。
铜马空着手挡在我面前。
我看都不看他依然一步步走过去。
铜马握紧了拳头。
到了他面前我竟然笑了笑。
我可以保证,我笑得很好看,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们还是很紧张。
“孩子,活的。”我一字一字重重地说。
然后我径直走过去。
当我看到王长根媳妇时,我突然想到弟弟小明。
我弯下了腰,开始呕吐起来,直到把胆汁都呕完。
我知道我有一个沉重的阴影压在心头,我无法克服。
“张屠户。”我叫。
人群中闪出张屠户壮实的身躯。
“剖腹。”我说,并把偷来的刀扔在地上。
张屠户看着铜马。
铜马阴阴地点了点头。
张屠户捡起了刀。
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叫了一句,“哎,谁有酒?”
有人抛了一小瓶白酒,我扔给张屠户。
张屠户嘴对嘴喝了几口,拿刀挥了两下,这才不紧不慢走到死尸边,慢慢地割了起来。
人群中寂静地可怕。
小孩拿出来了,没有声音。
我走了过去,把小孩倒转过来,拍了拍。
小孩吐出一口血红色的东西,“哇”的一声大哭。
我抱着小孩,走到铜马旁,轻轻地交给他。
铜马随手交给妇女,一句话也不说。
人群散去,乱坟上只剩下我和铜马。
“你不是生活在我们这里的人。”铜马说。
“是的,我明天就离开村子。可我父亲是外地人,只有我一个儿子。”
铜马沉思良久,说:“你父亲就是我父亲。”
我笑了笑。我知道有一种人说的话比写在合同上还要保险。铜马就是这种人。
“我明天就走。”我说。
第二天,我写了封信,背着小包离开了村子。
我不怪任何人,我知道,我永远不知我的路在哪,灵魂是没有家园的。
我不能把家乡千万年的生活打乱,我不得不走,因为我有一只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