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盛宴 作者:何许人

楔子
全球所有英特网在线用户,忽然同时黑屏,然后出现了白色的倒数读秒:3,2,1。最后一个数字也消失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白色的字幕:
各位,你们好。
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个视频,是同步实况转播,不能删除,不能拦截,也不能关闭。
你们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跟你们每一个人有关。
请多一点耐心,把这个视频看到最后。
字幕消失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女孩,女孩的面前,摆放着一大堆食物……
A
李娭毑养了条土狗,名字叫毛坨。
在毛坨之前,李娭毑养过的所有狗都叫这个名字。不论是黑色的,黄色的,还是花的土狗,全都叫毛坨。李娭毑说她懒得想名字,反正所有的土狗仔都是毛茸茸的一球,叫毛坨挺好。

李娭毑是钟笑的房东。钟笑已经不记得她到底养过多少条土狗了,打从钟笑第一次在唐人街上转悠,就见到李娭毑带着一条黄色的毛坨在遛,后来还有黑色的毛坨,花的毛坨,胖毛坨和瘦毛坨。在这个国家,中华田园犬并不是很常见,需要去唐人街的宠物店才能买得到。
以上统统不是重点,钟笑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的毛坨都死了,而且死的时候很凄惨,不是被车子撞死也不是被人打死,而是好端端就突然病死。
钟笑不过是出门三天,回来后就发现那只仅仅三个月大的毛坨躺在地上,全身都烂了,每一个伤口都在出血,从它的嘴里还爬出蛆来。李娭毑不是没给毛坨看病,她老人家是唐人街有钱的收租婆,就连给毛坨吃的狗粮也都是最贵的。两天前毛坨还只是便血而已,李娭毑以为它吃错了东西,送去宠物医院检查加化验,钱花了不少却没查出病因,毛坨的病迅速恶化。
宠物医院的人把毛坨的病理样本送去了卫生监督系统,那边还没出结果,毛坨就已经停止了呼吸。李娭毑虽然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恼火,双手叉腰在院子里骂道: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钟笑回来时本想避开李娭毑,上个月的电费还没交,为了抓紧时间写毕业报告,最近的所有零工她都辞掉了,恐怕这个月的房租也要拖了。她是三年前来这个国家的,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供她和哥哥读书,她也算争气,毕业后不论留在这里还是回国都能找到比较理想的工作。眼下这境况,算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钟笑低着头快步走,不料还是没能逃脱李娭毑的一双厉眼,“笑笑,回来了。”
被发现,钟笑也只能赶紧挤出一副笑脸来,打算跟李娭毑说几句好话,“李娭毑,您好,我最近手头……”
“你别打岔,我有重要事跟你说,今早上我看你哥不太对劲,脸色很难看,晚上也没出来吃饭,你赶紧去看看吧。”李娭毑没说钱的事,这让钟笑送了口气。
赶快向李娭毑道谢,冲上楼去。钟笑和哥哥钟磊是龙凤胎,虽然叫哥哥,但钟磊也只比她大几分钟而已,不过两人是异卵双胞,长得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哥哥学计算机,妹妹学生物化学,都是理科生。
回到小公寓,钟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回应,只好从包里翻出钥匙来自己开门。

屋子里乱糟糟的,充满了呕吐物和血腥味的混合气体,电脑没关,处于待机状态,桌上还放着一个没吃完的汉堡套餐,那个大大的巨无霸汉堡只被咬了一两口。钟磊晕倒在地,满脸通红,卫生间里还有没来得及冲干净的污物散发着熏人的气味。
“哥,你怎么样了?”钟笑担心地把哥哥扶起来,倒了点清水送到他嘴边。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本来我想自己吃点药能撑的话就撑过去,恐怕真的要去一趟医院了。”钟磊努力睁开眼,他正在发高烧,身体烫得吓人,眼白的部分布满了血丝,干涸的嘴唇也龟裂了,露出皮肤下鲜红的嫩肉。
“你等着,我去把钱拿来,咱们马上就去医院。”钟笑咬了咬牙,把哥哥安顿好就离开了。
在卫生间的天花板上有个小小的换气扇,换气扇是安装在隔热吊顶的防火板上的,钟笑有次搞卫生发现防火板的一块板子松了,就把兄妹俩仅有的积蓄全都藏在这里。两个人都是学生,没有医保,在这个国家里没有医保就意味着不能轻易生病,否则就算得个红眼病什么的都能随便花掉不少钱,平日里打工攒下一笔备用资金,用来当救命钱。
那叠不算厚的绿色钞票拿在手里,总算有了点安全感,钟笑把防火板放好,又给水壶里灌满水,带上几块毛巾和学生证之类的东西,扶着哥哥出门了。
B
钱花得比计划的还要快,进医院才一个小时,积攒了好几年的钱只剩下几十块了。好在哥哥已经躺在了病床上,暂时不用太担心。血液检查白细胞很高,血小板却惊人的稀少,病情还是挺严重的,必须留院观察并治疗。
钟笑有些饿了,但她更着急的是看样子哥哥还得在医院里待上好几天,明天拿什么给哥哥吃,还有后续的治疗费又该怎么办。钟笑只考虑了几分钟,就马上决定打电话去向打零工的小餐馆销假,跟老板商量商量,争取工资日结。论文只好见缝插针地抓时间写了,好在这几天的考察已经做完,论文雏形已经在她脑子里。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飘起了小雪,钟笑不得不紧了紧衣服,奇迹也是逼出来的,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不会成功呢。
这晚,钟笑回到唐人街那家出名的宵夜店,在后厨洗了一个通宵的盘子,还成功地抢到几单送外卖的活儿,赚了点小费。
可惜这点钱杯水车薪,拖着疲惫的身体揣着微薄的收入,钟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医院。本想在哥哥旁边打个盹,醒来就写论文,没想到眼皮刚闭上就睁不开了。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到她被医生摇醒时整个人都还处在一种半清醒的状态。
“钟小姐,我想跟你谈谈你哥哥的病情,请来我的办公室好吗?”金发碧眼的女医生很有礼貌地说。

钟笑揉了揉眼睛,觉得医生的态度有些奇怪,难道哥哥病得很严重?还要叫去办公室才能谈。钟笑打起精神,跟着去了办公室。
“昨晚的培养检测报告出来了,我们怀疑你哥哥得的是出血性大肠杆菌感染。”女医生给钟笑和自己各倒了杯咖啡,拿出手里的报告递给钟笑,“平常的大肠杆菌感染并不算太严重,只要用对药物,很容易治好。但是我们发现,你哥哥感染的那种细菌很特别,在我们的细菌库里找不到。这种细菌跟前几年导致十名儿童死亡的30157-H7很像,但繁殖速度更快,破坏力更强,我个人怀疑可能是那种细菌的变种。”
“您有治疗方案了吗?”听着医生的话,钟笑笑不出来。
“坦率地说,没有。”医生抱歉地耸耸肩,“不过我想用原来治疗30157-H7的药试验一下,如果不行再换其他类似细菌的特效药。也许会有效果,不过这需要时间,我想还是很有希望的。”
“您的意思是,我哥哥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钟笑敏感地察觉到了女医生话背后的意思。
女医生点点头。
“需要很多钱吗?”钟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女医生再次点点头,她同情地说:“特效药都是很贵的,我知道你们是学生,没多少钱。如果你们有医保的话,那就好办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该放弃,你恐怕要去想想办法。”
“好吧,我会想办法。”钟笑一口喝光那杯咖啡,起身告辞。
“如果你们缺钱的话,其实还有个办法。”女医生冲钟笑闱墨如深地笑了一下,暗示她凑过去些。
女医生的办法很简单,检查钟雷所有吃过的食物找出感染的病因,如果病因是某家食品公司,就可能申请到巨额的经济赔偿。在这个国家,靠打这种官司索赔成功的人的确存在,钟笑有些动心。
“这位律师曾是我的病人,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到你。”女医生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了钟笑。
C
乔纳森的办公室很简陋,不过他很愿意帮忙打这个官司,考虑到钟笑的经济状况也可以先不支付律师费,但他们必须签署一个协议,如果索赔成功,其中的一半都要作为佣金。不过,在打官司之前,必须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导致钟雷致病的是哪家公司的产品。
听完乔纳森的话,钟笑有些怀疑他的能力,电影里的大牌律师们不是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嘛,如果自己有那么多证据的话还要他干嘛。不过就算是没什么本事的律师,至少他有执照,可以正式上庭,而对于这个国家的法律程序,钟笑一点也不懂。
好吧,为了哥哥的医疗费,钟笑决定去搜集证据。
因为是学生物化学的,钟笑可以很方便地使用学校里的实验室。她找出了哥哥当天吃过的所有东西,最后发现那个被咬过一两口的汉堡,里面的肉饼有问题,里面的细菌严重超标。
这应该算是确凿的证据了吧,购买的小票还在纸袋里,这家快餐店可是全球知名的大公司,每天广告在黄金时段播出,他们一定会讲信用,赔钱吧。钟笑把一切想得很简单,她保存好检查样本后,马上去找乔纳森。乔纳森也很乐观,他坦承从没跟这么大的公司打过官司,说不定自己会一炮而红。
事与愿违,乔纳森和钟笑吃了闭门羹,他们根本没见到公司的负责人,甚至也没见到他们的律师,只见到了律师的秘书而已。

“你们还是走法律程序吧,就算是肉饼真有质量问题,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受害者,因为这些肉饼都是从肉制品公司购买的,要索赔的话,你们去找他们。”律师的小秘书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客气地扔出一叠公文复印件,那是他们从肉制品公司定制肉饼的合同。
这个结果让钟笑半天说不出话来,乔纳森也有些傻眼,本以为冤有头债有主,找到快餐公司就行了,没想到后面还有供货商。
“去告他们吧,他们这赚的全是黑心钱,用的是非法劳工。听说他们老板跟移民局有勾结,每个月固定送上十个人,上个月我女朋友的表弟就在他们公司被抓了,让他们多赔点钱我也好出一口恶气。”小秘书临走前扔下这些让人思量的话,以及那家肉制品公司的地址。
“他不是玩我们吧?”钟笑有点拿不准。
“不像,我觉得更像公报私仇。”乔纳森虽然本事不大,但年纪大,阅历比钟笑多。

“真的要告肉制品厂吗?”钟笑觉得这件事变得麻烦起来。
“也许咱们可以一起告,两边索赔。不过,这还是需要证据,只有证据能证明他们肉制品厂真的有问题,才可以上法庭。”
钟笑还没决定是否真的要继续搜集证据,医院就打来了电话,说她哥哥的病情忽然恶化,开始吐血,已经送入了重症监护室。
钟笑必须尽快赶回去,除了看哥哥,她还需要交纳昂贵的治疗费用。走在路上,钟笑忽然想到一句话:钱不能带进棺材,但没钱可以把人带进棺材。
钟雷的情况很危急,钟笑赶到的时候护士们正在换掉他病床上被血弄脏的床单,不仅是床单,还有病床旁用来遮挡的白色床帘上都满是血渍,看起来触目惊心,仿佛恐怖片里的杀人现场。
钟笑已经不能跟哥哥说上话了,钟雷紧紧地闭着眼睛,昨天还因发烧而通红的脸今天已经变得蜡黄。医生说,不仅哥哥的消化道出现了大面积感染,就连肝脏和肾脏也出现了代谢障碍,再这样下去,就要使用体外血液循环机了。
昂贵的治疗费如沉重的大山压在钟笑身上。不能问家里要钱,出国的那年爸爸患上了糖尿病,光是昂贵的胰岛素就让父母入不敷出,这几年在这里的生活费和学费全靠奖学金和两兄妹自己打零工,如果停了药,爸爸的身体也不行。
只能靠自己了,钟笑捏紧了手里写有肉制品厂地址的纸条,这不紧紧是索赔,还是酒哥哥的命,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D
混进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不容易,容易的是混进一家专收非法移民的黑工厂。
尽管如此,钟笑还是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准备,她没有出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三年前偷渡来的,为了谋生一直在打黑工。经过精心准备的面试后,她得到了一个一线工人的工作机会,第二天就可以上班。
工厂在市郊的市郊,距离市区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钟笑跟同学借了笔钱,先交给了医院,安顿好了一切,她又去夜宵店洗盘子洗了个通宵才出发去工厂。眼下每一分钟都必须用来赚钱,即便要去当卧底,哥哥那边也不能等。钟笑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机器人,她觉得反正从工厂回市区有那么久的车程,一来一去正好可以在车上睡一小觉,不至于太辛苦。
工厂的生活是高度紧张且辛苦的,劳动强度之大超乎钟笑的想象。
第一天,有人带她在厂区内了解了一下情况,一群群懵懂的猪牛们被赶紧屠宰区,用机器挂起来,宰杀,放血,然后进入流水线,有人专门去皮,有人专门切割大块的臀肉和适合做成牛排猪排的整块肉。工厂超大,工人有四位数,每个人就像这架巨型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大家默默无闻地进行自己的工作,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聊天,在生产区,抽烟和听歌都是被禁止的。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隔离服,带着厚厚的口罩,远远看去,一个个白色的人形跟挂在铁钩上的死猪死牛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尚未开膛破肚。

她所在的流水线位置专门负责清理猪牛的肉,那些还带着血和体温的带骨肉,排着队运过来,每个工人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用尖刀把上面的肉一点点地剔下来,最后这些碎肉会集中在一起被机器绞成肉泥。动作慢一点点也不行,会影响旁边其他工人的进度,所以为了更好地拿稳刀,工人们几乎都没带手套。
钟笑第一天来,用刀比其他工人更不熟练,只好也学着样不戴手套。但是没多久,她就发现这么做是很危险的。
午饭的时候,流水线上坐她旁边的黑人大妈哆哆嗦嗦地往手上涂抹着一种黄色的药膏,一边涂着,她的嘴里还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您病了吗?”钟笑凑过去,瞟了一眼。
“没,没病。”大妈发现有人在偷看自己,马上警觉地把手藏到了背后。
“可我看到您的手已经感染脱皮了。”虽然钟笑这么说,可事实上,黑人大妈的手已经烂得指甲都快掉了,甲缝里灌满了黄色的脓液,已经磨出茧子的黑皮肤也变成了浑浊的黄色开始大面积脱落。
“求你,别告诉别人。要是被上头的人知道的话,他们会开除我的。”黑人大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门说。
“可这样下去您的病不会好。”钟笑知道,这肯定是因为手直接接触了太多生肉的原因,没有经过处理的生肉中存在大量细菌和病毒,而每天不间断地直接接触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好。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家的三个孩子能吃上饭就行了。”黑人大妈吹了吹正在痛着的手,忽然变了脸色:“我警告你别再多管闲事,谁要让我吃不上饭,我就要谁的命!”
黑人大妈说完,从腿上的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闪着黑色的光,却足够吓跑钟笑。那是把枪,货真价实的枪。在这个国家,人人都可以拥有这种危险武器,每天都有人被枪打死。钟笑不想自己变成冲动的牺牲品,只好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只是关心你而已,担心你的身体,很抱歉,我没有其他意思。”
这次的事之后,钟笑很快发现厂里还有其他不少跟大妈一样,皮肤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像大妈那种的还不算最严重,下班时坐在工厂回城的大巴上,钟笑看到在周围的人都有着或轻或重的湿疹和皮炎。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没有精力聊天说笑,几乎每个人都在半眯着眼睛养神,手却不停地挠着。飞舞的皮屑和腥臭的脓液,加上积攒了一天的熏人汗味,钟笑必须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才能不作呕。

事实上,很可能就是这些东西成为了让哥哥感染的污染源,这应该算够分量的证据了吧。
工作了三天后,她以工作太辛苦为由辞去了这份工作,她已经掌握了从流水线上取到的新鲜肉片的切片样本,还有工人带病工作的偷拍视频。样本中,她检查出大量艾舍里希氏大肠杆菌和一些不知名的细菌,值得怀疑的是,原本这种细菌只寄生在牛的瘤胃中,可她查出猪肉和鸡肉上都有这种细菌。
钟雷的主治医生说过,血液检查中发现的细菌很特别,可能是某种细菌的变种。会不会就是手里这个切片中找到的不知名细菌呢?钟笑觉得很有可能。不过是什么导致那些活着的牛羊体内存在这种细菌呢?只有找到真正的根源才能解决问题,否则的话,这家工厂完全可以找到借口拒绝索赔。
三天的辛苦,没有换来希望中的答案,只收获了一些可能作为证据的东西和很少的钱。钟笑没有泄气,为了哥哥,她必须继续。把切片送去医院,她请求哥哥的主治医生帮忙检查那种细菌是否就是导致哥哥感染的那种。三天没日没夜的苦干,赚来的所有钱都存进了医院的账户,作为哥哥的治疗费用。
哥哥依然没有苏醒,虽然有体外循环机也使用了昂贵的特效抗生素,可他病得更严重了。医生说,哥哥感染的细菌几乎对所有抗生素免疫,不论他们使用多大的计量,也无法阻止病情恶化下去。现在哥哥的肾脏已经出现衰竭先兆,很可能在几天之内就彻底丧失功能,为此,哥哥身上又多插了不少管子。治疗费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可钟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钱可以赚到,如果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最可怕的。
尾声
全球所有英特网在线用户,忽然同时黑屏,然后出现了白色的倒数读秒:3,2,1。最后一个数字也消失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白色的字幕:
各位,你们好。
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个视频,是同步实况转播,不能删除,不能拦截,也不能关闭。
你们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跟你们每一个人有关。
请多一点耐心,把这个视频看到最后。
字幕消失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女孩,女孩的面前,摆放着一大堆食物。女孩看起来很消瘦,一双眼睛却很有精神:“我是个学生,一个月前,我的哥哥因为感染了不知名的细菌,在医院抢救无效后告别人世。我的房东,她养的每一条狗,都因为同样查不出病因的病,感染而死。我做了一份调查报告,我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我哥哥的死和我房东养的狗的死,可能都是因为感染了同一种细菌。现在,为了证明我的调查,我要做个试验,把我哥哥生病前吃过的东西再吃一遍,看看是否会感染与哥哥同样的病毒。这个视频是我用哥哥的毕业设计程序黑掉了英特网,如果我哥哥不出事的话,相信他会成为跟比尔盖茨一样优秀的IT人。现在,他没有机会了,我唯一的希望是能用自己的生命,提醒大家对此引起重视。下面,我要开始吃了,请大家注意。”

钟笑拿起一个汉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三天后,有人闯进了钟笑的房间,把病入膏肓的她送入医院。
十天后,有人组织大规模游行,在白宫门前抗议政府对食品工业的容忍包庇。
十二天后,奥普拉脱口秀上上演了“食品,我们的生命”特别节目。
这个世界依然存在微弱的希望。


E
短短的三天,钟笑瘦得像变了个人,强大的精神负担和工作负荷对于这个弱小的女生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钟笑没有休息一天,她靠浓咖啡提起精神,在夜宵店里又干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搭上了洲际大巴,她必须去一趟肉制品工厂的供货方,一家联合农场看看。
出发前,钟笑已经做过了调查,联合农场是由十几家小农庄组成的,统一为肉制品工厂提供鲜活牲畜。
小农庄不需要雇佣太多工人,用的都是现代化的管理和养殖方式,钟笑没打算再当卧底,这一次,她带上了学生证和照相机,以写毕业论文的理由采访各家的农场主。不是记者,会打消农场主的敌意,她说正在写一个关于农场养殖方式调查报告,为了感谢农场主的配合,她愿意替接受访问的农场无偿工作两天。
一位独自经营养牛场的寡妇马上表示愿意提供食宿,正好她家的工人有两个请了假,正缺人手。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钟笑觉得自己很幸运,打算好好地为人家出点力。

钟笑在国内一直住在城市里,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国营工厂工作,虽然只是八十年代的老筒子楼,但她从没见过真正的乡村。来农场前,钟笑幻想过即将见到的场景,电影里和广告里几乎都有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草地,这个调查会比在那暗无天日的工厂里要开心很多。
跟在农场主萨拉夫人后面来到牛场后,钟笑笑不出来了,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一只只牛站在地上,身体被四周的铁栏杆围住,不能走,不能动,身体中间却被人为地打开了一个洞。是的,那是个很大的洞,似乎为了防止皮肤长合,还用圆形的固件撑开,足够放进钟笑的拳头。洞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释放出酸臭的气味。牛们似乎也不觉得痛苦,瞪圆了它们无辜的大眼睛,盯着钟笑这个陌生人。
“别怕,这是为了帮助它们消化,我们可以从这些洞口放入杀菌药,帮助它们胃部的菌群保持正常水平。”说到这里,萨拉夫人特意回头看了钟笑一眼,“在你们中国,不也有这种技术嘛,把熊关在笼子里,在他们的体内插上管子,每天都可以取到熊的胆汁。”
“那跟这个可不一样,熊胆是药。”钟笑被说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把话题扯回牛身上:“对了,牛有四个胃,不是都能自己产生消化细菌的吗?为什么要人工加药呢。”
“以前的牛是吃草的,现在我们养的牛都是吃玉米的。这两种食物不一样,细菌当然也会失调,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艾舍利系菌浓度太高,牛会消化不良,然后生病。”萨拉夫人一边解释,一边查看牛胃里的状况,不时添加几粒白色的药片。
“牛不都是应该吃草的吗?为什么要给它们吃玉米呢。”钟笑这才发现那头牛正在咀嚼的是黄橙橙的玉米粒,玉米粒中还拌有一些粉末状的饲料。
“傻姑娘,玉米便宜啊,这里的玉米是全世界最便宜的。吃玉米的牛肉长得快,只要几个月就可以出栏送去工厂屠宰了,每年可以帮我多赚不少。大家都这么做,我要不这么做就赚不到钱。”萨拉夫人轻描淡写地解释完,递给钟笑一条围裙,“我的姑娘,咱们赶紧干活吧。”
活儿是把一袋袋的玉米粒从仓库搬到牛房,再把需要添加的饲料和玉米粒混合在一起,倒进食槽,并为每头牛检查胃开口里的细菌指标。那些木讷的牛,每天敞开自己的胃,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为了给人类当食物,谁关心它们的心情,谁在乎它们的生死。萨拉夫人坦诚,其实只要给牛们吃上一个星期的草料,就能让它们的胃细菌含量恢复正常,可是为了钱,没人这么做。在农场主眼里,这些牛活着也不过是一团肉而已,钟笑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比牛更可怜的,还有鸡。
在汤姆大叔的农场,钟笑看到了更可怕的情景。那些鸡舍充满了恶臭,那些鸡打从蛋壳里出来就从没见过光亮,唯一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是被送去屠宰场。这么做也是为了让鸡们更快长肉,它们同样吃着加入了各种激素和抗生素的玉米制饲料。尽管从一出生就开始吃抗生素,还是不能避免每天都有鸡死亡。在激素的作用下,它们长得太胖,发育速度又太快,骨头软到支撑不了体重,只能窝在地上。就算有人来把鸡舍给砸了,它们都跑不了,走不动几步都会骨折倒地。

在一位法裔农场主的鹅场里,她看到的情形更恐怖。
这些可怜的动物,一辈子只能过几小时正常生活。那就是它们从蛋壳里出来,去往饲养场的那段时间。从此以后,它们会被关在狭窄到不能转身的小铁笼里,终生不得蹲下来睡上一觉。每天有三次,长长的漏斗型喂食器插进鹅的嘴里穿过鹅的食道,将多达十多公斤的饲料灌进肚子,它们的食道被管子弄得长期溃烂,就连喝水都可能吐出血水来。因为吃得太多,基本上上一顿的还没消化完下一顿就又来了,超大剂量的排泄让所有鹅都有个滴着血的烂屁股,可这些农场主都不在乎。只有这样长期的超量进食,才能催得鹅肝变成重度脂肪肝,成品鹅肝会比正常鹅肝大上十倍。
至死,钟笑看着农场主给那些鹅喂食时忍不住哭了,她下不了手,这些可怜的动物至死也没见过一片绿叶,没游过一次水,甚至没看过一眼蓝天。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什么事都做得出。

待在农场的这些天,钟笑偷拍了一些视频,还取得了牛开放性瘤胃里的细菌含量样本,以及那些饲料和添加料的样本,这些东西被她寄给乔纳森,他帮忙找人做鉴定和化验。无意中她还看到一些事,死去的猪牛鸡鹅们并没有送去深埋,也没有送去做疫检,而是被来路不明的车拖走了。拖走时,农场主们还能收到一笔小钱。听说,这些动物的尸体被拿去直接加工成饲料,又继续喂给动物们吃。而那些作为饲料的玉米,也便宜得可疑。
有问题的饲料当然会导致各种各样的怪病。曾经让全世界都恐慌的疯牛病就是牛吃了用死牛肉生产的骨肉粉饲料后大面积传播的。食用过含抗生素的饲料的鸡肉,产生大量耐药性和抗生素残留,人又食用鸡肉,同样产生耐药性和抗生素残留。同时,鸡体内的细菌和病毒因耐药性而变异,越来越多新的病毒开始出现。这也是密集养殖还大量服药,而鸡的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虽然关于哥哥生病的证据已经找到了,但是没准这些农场主也会说,这不怪他们,要怪只能怪饲料,只能怪行业协会制定的统一饲养规定。据说这里绝大部分的农场都是用同样的办法饲养牲畜,几乎所有连锁快餐店和超市里售卖的肉制品都有同样致病危险。随着她了解的真相越多,她越发觉得可能同样被感染的受害人群也越多。寄出手里的东西后,钟笑忽然想继续追查下去。
F
短短一周,钟雷的病情迅速恶化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医生说,几乎所有的抗生素都用上了,钟雷体内的细菌指数却一路飚高,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单。
新闻里报道了好几例同样的病例,原来不仅是钟雷,另外还有几名儿童和老人都有同样症状。其中一名两岁的小男孩,已经因肾功能衰竭死去。好在手里有了证据,乔纳森那边雄心勃勃地向法院递交了诉状,在正式上庭前,钟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进行更多调查。
钟笑不是不累,但她却精神炯炯,有一股强悍的气支撑着。白天辛苦,晚上还有精力在笔记本前耗到半夜,撰写毕业论文。原本计划写的项目被完全推翻了,她要把这些天看到的一切,全都写出来。
调查进行到最后的阶段,钟笑决定把触角伸到更大的农场。有了前面的两次经验,按说最后的调查更加顺风顺水,可做好了思想准备,意想不到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农场是没有围栏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法搞围栏,连铁门都没一扇,面积实在太大了,每个农场都是几百上千亩。那铺天盖地的玉米田,一眼望不到边,不是收割和播种的季节,一个人也看不见。

这次,钟笑的身份是为了赚钱交学费的临时工,这个国家的物价便宜,人工却是很贵的,而且农场远离城区,不是很好招人。眼下玉米收割完毕,需要做大量整理和装箱的工作,钟笑的到来很是时候。
运气不错,钟笑找到一对很和蔼的老两口,包食宿,工钱也比在宵夜店打零工要赚得多,除了没有小费外,一切都很理想。
短短的几天里,钟笑成功地跟老两口建立起友情,中国人的勤劳让老两口很满意,闲下来的晚上,大家自然而然地聊起来天。
不聊不知道,看似普通的老两口年轻时居然都在知名大学任教,退休后因为喜欢安静的田园生活才为自己买了这大块地。而这看似最最简单的种植业,也暗藏了许多秘密。
实力雄厚的几家农业公司几乎垄断了全国百分之八十的农作物产量,价格也由他们制定。除此之外,他们还借口控制作物质量,只回购使用公司拥有专利的转基因种子。那些种子价格高昂,而且,必须使用公司配套的农药才能生长。
用老大爷的话说,那种农药喷过之后,地里寸草不生,就连最顽固的老鼠都不见一只,唯一能生存的就是公司提供的种子必须撒过农药才会发芽。只能在毒药里才会发芽的,会是怎样的好种子呢?
可就是这些种子种出来的玉米,产量高,少病害,不怕虫,耐涝耐旱,不用太费心就能收获。如果种植其他种类的玉米,根本赚不到钱。
老大爷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喜欢田园生活,想留在这里,可要想把农场经营下去,就必须种这些明知不好的东西。
站在那比人还高的玉米田里,钟笑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天兆》,关于外星人的科幻片。如果连每天都要吃的东西都不安全,钟笑感觉到了比外星人来袭更大的危机。
G
就这样结束了吗?
钟笑很想问自己,真的要结束了吗?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多,试都不试一下就放弃绝不是她的风格。可摆在她面前的,没有选择。
哥哥真的死了,等到钟笑赶回去时,医生们已经做过了尸检,哥哥的内脏都被处理过了,化验单上写着没有异常。负责的医生请了长假避而不见,其他的医生互相推脱一问三不知。
那具冰冷的尸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哥哥活着的时候可是身高180,体重160的壮小伙。出国前,哥哥还没有那么壮,是这里的快餐,那些可恶的有毒的汉堡和薯条,让哥哥拥有了强壮的假相。
钟笑犹豫了很久,终于把事情告诉了爸妈。没想到的是,爸爸当天就心肌梗塞,躺在床上,一睡就睡了过去。短短的几天,家里的两个顶梁柱都死了,妈妈一急之下,服了安眠药。等到邻居们发现妈妈时,她也已经睡去了,枕边留下一封遗书,写给钟笑。

妈妈实在没有勇气再坚强下去,坚强了一辈子,终于到了选择软弱的时候。
钟笑也要选择软弱吗?不。她不想。那个强大的利益集团,甚至没有人给她打过一通电话,也没人给她发过一个警告,他们一定是看穿了她的渺小,她的无能为力,知道她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屈服于强大。
没有律师愿意接钟笑的案子,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也拒绝访问这个问题。不知道那些人做过什么,前段时间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快餐致病事件已经被媒体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国家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人类真是健忘的动物,可仅仅是为了惩罚他们健忘,就让更多的人死,让更多的家庭上演悲剧,这样是不公平的。
如果哥哥就这么死了,父母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不值得。钟笑把自己关在房里,足足三天三夜,熬得双眼通红,做出一份前所未有的调查报告。这份报告涵盖了全国的快餐店,食品加工厂,肉制品供货商,还有全国大大小小涉及到可能给人体带来不良反应的共计两千七百种食品。
其中除了人吃的,还有宠物们吃的,研究过出产方和供货来源后,钟笑发现李娭毑给毛坨吃的那些狗粮中也有动物尸体的骨肉粉成分。所有的毛坨,应该都是因为同一种病而死亡。
这份报告很全面,用做毕业论文绰绰有余。但钟笑已经不满足只做毕业论文了,仅有报告是不够的,只有被人看到,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
最阴险的蛇,只能看见运动中的物体。最忠诚的狗,视觉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每天飞舞的蜻蜓,眼里有一千个太阳。许多深海里的鱼,眼睛蜕化成两个白点,眼前模糊一片。聪慧如人,拥有超越一切动物的智商和知识,可能看见什么,不能看见什么,依然是我们的宿命。
“我要跟他们斗上一斗。”钟笑内心中最柔软也是最强大的部分被激起。
她已经了解了整件事的真相,剧毒的农药种出转基因的玉米,这些有问题的玉米又被做成喂给猪牛鸡的饲料,有问题的猪牛鸡进入管理不严的肉制品厂,最后快餐店和超市买去,最终被端上餐桌。当然,那些有钱人不可能吃这些垃圾。有钱人吃的是昂贵的有机食品,胖子是贫穷的象征,因为只买得起超热量超糖分超脂肪的快餐,也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体型。
“你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你根本想不到他们有多大的背景。”老太太好心地反对着。
“多大?这里是讲民主的,难道人民没有知情权吗?我就不信,如果大家都看到事情的真相后还会允许这些事情存在。”钟笑之所以选择这个国家,很大程度上就是她看过的影视作品,这是个真正民主的国家。

“你知道吗?这些大公司的老板,或者老板的亲戚都是国会议员。就连农业协会的一些行业规定都是他们自己制定的,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有多少钱,有多大的权力,我怕最后你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无论如何,我也要试一试,为了我哥,为了别人不会像我哥一样生那种怪病。”
老两口叹了口气,混浊的老眼里满是焦虑,老大爷以前在大学是教授经济学的,他语重心长地分析道:“这些超量生产的农作物,廉价倾销到发展中国家,价格上的优势严重打击他们的农民,破产的农民会造成社会的动荡,引起暴动,甚至政变。国家政府正好趁机攻打或者侵占他们更多的资源。这已经不仅仅是种个田的小事了,事关国家政治,你觉得,这也是你一个人就能撼动的吗?在这背后,有巨大到你想都想不到的利益团体。”
钟笑无话可说了。她太年轻,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太容易。可是哥哥呢?哥哥该怎么办?还有那些对此完全不知情的人们呢,他们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赚到的钱就只能买来这些恐怖的食物吗?
钟笑还没想出答案,忽然接到乔纳森的电话。
出大事了。哥哥死了。乔纳森接到了恐吓电话,如果他要继续做钟笑的代理人,那些人会要他的命。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这个忙,我也很想打这个官司,但我不想丢了命。已经有人为这事死了,其他同样感染了这种细菌的病人,甚至在医院里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一定是他们做的,一定是。你就当我没能力也好,胆小也好,原谅我吧,我已经撤诉了。”电话里,乔纳森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颤抖。
说完话,乔纳森生怕被人监听似的,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哥哥真的死了吗?是病死的,还是被那些人害死的?
钟笑很想再问问乔纳森,可电话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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