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灭 作者:成刚

  微微有风从画廊的那头飘过来,宽大的黑色风衣更紧地贴着我的身体。夜晚的声音穿越关闭的大门,带来只属于城市的喧嚣。这家艺术画廊座落在小城南部的老城区,边上就是一片密密的居民区,很多上了岁数的柳树和榆树半死不活地分布在小巷的两侧,而另一些才植上不久的花卉,却在一个或多个夜晚,如同古代深宫里薄幸的妃子,悄然凋零。

我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在夜里悄悄凋零。

画廊的大厅空旷而落寞,桔黄色的街灯透过高大的窗,隐隐约约将树影画在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我知道夜已深,我拧灭指间明灭的香烟望向对面的男人。阴影里的男人显得凝重而疲惫,白日里那种金属的质地已从他脸颊上消失,但他的宽额在阴影里仍然显得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两侧深重的黑暗,像这浓重的夜色,走近,才能感知他的神秘。男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以一种经典的沉思者造型诱惑着我。在我们的城市,我曾见过很多青春期的少年摆过相同的姿态,但只要一阵风吹过,他们的身形便会被吹得东倒西歪。阴影里的男人石刻般坚固,他比我更深地埋在黑暗里,仿佛融进黑暗,是他最向往的一件事。


此刻,在画廊所有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些伤风败俗的作品。我们在布置画展的时候就受到过很多人的刁难。臂上挂着红袖章的居委会老头老太们见到这些作品后的痛心疾首,最大限度地让我们感到了久违的快感。此刻,我就坐在一幅名叫《园丁》的巨幅油画下面,画中的女人有着白皙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皮肤,她赤裸着身体以最原始的姿势坐在千里空旷的荒原里。荒原是消失了人迹的灰赫色,只有一些黑色的岩石装点着它的贫脊。还有些冰冷的色调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画布上,让人能听到鸟的死亡,花的凋零,以及河流干涸或者山川瘫蹋的声音。然后,在画布的下方,在最受人瞩目的女人身体上,赫然开放着一朵鲜艳的花。女人两条白得耀眼的腿作为枝架,托起那此时天地间唯一的鲜红,鲜红背后当然还有些隐现的阴影,但女人的双乳,正有一些清澈的水滴落下,悬挂在花朵与乳房相隔的空中。花是美丽的,映衬着荒原的萧瑟,而那一滴水却有着整个天地间都没有的浑然大气。我第一次见到这作品,呼吸都似乎在瞬间停止了,一种窒息感与冥冥中的温暖安祥地包裹着我,我想闭起双眼,永远在母亲的温床里,不再探出我的头颅和身体,不想得到我的自由和痛楚。

长发飘起来了,我说过这夜里有风。风让我的身体变得湿润而温暖。

我想到我也是一朵花,我就要在这夜里灿然开放了。
黄明听见那女人说,我的名字叫忧伤。此时,黑暗还不曾完全到来,薄暮里有一层凄惶的雾气在田野里飘荡,向晚的风吹起远方或身边的野树野草如浪,那空气里便真的有了些传说中美丽精灵的魅惑。黄明注视着身边衣衫不整名叫忧伤的女子,实在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做出选择。

黄明记起一位友人关于美丽的东西都和性密不可分的观点,最终还是决定带名叫忧伤的女子回那个城市。美丽与性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比如说花是美丽的,但它不过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所以,与那女子同行的路上,黄明只不过是稍加暗示,忧伤的女人便像山崖上的藤条,无限缠绵且多情地盘绕在他的身上。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奇妙的旅行,这样的邂逅,在黄明三十年的梦里曾无数次出现,在旅途中,在栖身的客店里,或者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有一位美丽的年轻姑娘出现在身边,从此开始一段馨香的故事。这样的梦似乎每个男人都做过,只不过在现实里很难出现。首先,单身在外的年轻女子不多,即使碰上了,她不一定美丽。即使美丽,你还不一定能与她搭上话,几乎所有年轻女子的父母在她出门前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这世道狼多,千万小心。到最后,即使你与她开始了交谈,两情相悦或者说以身相许的概率又有多少?最多你到了一个城市,寻一处幽暗的小巷,用你的钞票去换取这样一个夜晚。


黄明是幸运的,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年碰到了忧伤。

在黄明三十岁生日那年他有过一次远行,单身背着包离开所在的城市时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他的妻子。那时候他是个失败者,现代城市里所谓的失败当然和金钱密不可分。事实上黄明在那之前是个相当富有的人,否则他也不能把这城市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一档节目的主持小姐娶回家中。黄明的老婆叫林欣,主持着电视台的快乐周末节目。快乐周末是98年中国兴起的众多游戏类节目之一,每期请来几个所谓的名人做嘉宾,再拉来一帮爱起哄的观众,既好玩又来钱。黄明婚前看过几期林欣的节目,那时候为讨好林欣,在她面前一个劲说好。婚后林欣求他他都不看,他说看那玩意儿闹得慌。黄明不看林欣主持的节目主要是因为请来的嘉宾,本来自已就把自己当多了不起人似的,再有人捧着,更是辩不清东南西北了。这些所谓的名人往往无知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比如说有回对古诗,上句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嘉宾硬是对“只缘身在此山中”。还有次的问题是问“卧薪尝胆”说的是什么人的故事,那个歌唱得不错看着显老还硬要作少女打扮的歌星愣是回答不上来,还笑得极其腆不知耻。林欣陪着这些名人们这么长时间,也挺烦他们,后来也就不勉强黄明再看她的节目了。黄明娶林欣的时候正是快乐周末收视率最高的时候,他要没有万贯家财,如何能猎取林欣的芳心。


黄明的败落也正是在他三十岁那年,他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这是个极其复杂的过程,我们需要在另一篇故事里叙述。失去家财的黄明像所有脆弱的都市年轻富翁一样,想到了死,甚至连死的方式都做了一个相当完美的计划书。但是,事到临头,黄明还是放弃了。死是需要勇气的,他连破产这样的打击都承受不了,何况死亡。黄明背着包离开那座城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事。他没有告诉林欣,他在旅途中几次梦见林欣被一群穿制服的人赶出家门,他尾随着林欣的哭泣向前,最终都还是寻到梦外,触到枕上的一点湿润。一个男人到了这一步实在惨了点,于是他就想,还是死了吧,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虽然对生活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当死亡在刹那间来临的时候,遗憾与所有的烦恼便会一同消失。
黄明死亡的决心再度生起,比远行前那次更加坚定且充满信心。

我们要知道,在现代都市里,贫穷相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概念。一个下岗工人,他的贫穷是他的生存问题,而一个富翁的贫穷,很可能是他失去了挥霍的资本。黄明这趟远行身上还带了些钱,虽然他自认为不是很多,但这些钱却还是足够他一个人逍遥上好几个月,因此,这些钱在后来就成了阻止他死亡计划最大的障碍。矛盾因而不可避免地来临,一方面,黄明鄙视且痛恨这些钞票的存在,它们让他的死亡计划不能实现,另一方面,这些钞票又是他仍然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寄托。矛盾具体表现在黄明到达一个城市后可以一掷千金只为贪一晌之欢,欢场过后他对着渐少的钞票心痛不已,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像葛朗台一样珍惜每一分钱。两种迥然不同的方式在全国十多个城市里交替发生,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好久。走下车站,当黄明被街头地摊上一碗凉面吸引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名叫“腹部”的江南小城。


一碗凉面对于黄明终于成了件极奢侈的梦想,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在车上被小偷偷了,或者更本没有小偷,那些钱只是被他花光了。这时的黄明真正做到了身无分文,在陌生的城市,死亡像不散的精灵,再次飘忽到了他的身边。

矛盾的消失让黄明没有了选择,死亡不可避免地被提到了日程上。名叫“腹部”的江南小城就要成为黄明告别人世的地方了,黄明终于想到,这既然是我葬身之处,那么,我有必要四处走走看看,到最后也好让自己死个明白。腹响如雷鸣的黄明落寞地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看那些不高但很有特色的宽檐飞脊的建筑在一些细若毛发的雨中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同时,少年时代关于江南的想象也在这时一步步地形象起来。腹部城市的河流像血管一样遍布城市,小船与桥成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行走在桥上,黄明想起父亲死后送他的骨灰去墓地,每过一道桥,车上的人都要用透着凉意的声音叫“过桥喽”。所以在黄明在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是桥勾通了阴阳两界。那些弯弯的石桥在黄明眼里,透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然后是暮色来临了,这时的黄明已经进入了小城边缘的田野。

走出城市当然源于无奈,要知道黄明此时身无分文,在城市,他除了要忍受饥饿这个敌人,还要承受众多类似于等待的痛楚。在城市里,他看见很多十五六岁的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站在人行道上乞讨,那牌子上写上了相同的凄惨经历,期待能够得到好心人的救助。黄明在其它城市也曾见过这样的牌子,这些挂牌子的女孩经历相同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黄明曾在一瞬间想到自己脖子上也挂上这样一块牌子,但立刻他就绝望了。这些女孩的年龄像情人节的玫瑰,玫瑰可以换取廉价的同情,虽然谁都知道那玫瑰不过是个谎言。与玫瑰样的女孩站在一块,等待他的必然又会是另一场深重的失败。
黄明在田野里,名叫忧伤的女人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记忆只出现在少年时关于灵异的一些小说里,因为它超出我们的感知之外,因而具有太多虚幻且不真实的感觉。忧伤出现的时候风开始吹,女人就在风的尽头那一缕雾样的光茫里出现,着一缕轻纱,丝毫不惧秋日的凉意。岁月与死亡在她如绸样的长发间飘舞,那眸子只轻轻回转,便仿似经历了亿万斯年的时空,终于落在了寒冷的星空。

名叫忧伤的女人对黄明说,把你的死亡给我,你便会拥有一切。

在回程的路上,黄明对那女人说,我要拥有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你。于是,他很快就如愿以偿。

我长时间地耽于黑暗而不知疲倦,在黑暗里我有一颗明亮的眼睛,所以,我明白黑暗的所有内涵。我穿过街道或者在一座座大厦里进进出出,飘起我的长发,高高的高跟鞋踏着明快的节奏,让嘴角挂着的一抹浅笑装饰这城市的苍白。


每天黄昏,我踩着自行车穿越城市,在陌生的人流里,充份幻想着我的卓尔不凡和我的靓丽。这是我一天里唯一的放纵,所以,我格外盼望能发生一场改变我一生的邂逅。但是,每次,我总是失望地回到我一个人的家里,我对这城市深深的失望导致了我对城市夜晚的重新认识。我在我的房子里,不厌其烦地重复给我有限的几个朋友去电话煲电话粥,而对于不多的几次朋友来访,我总是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三年前,当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江南一所大学毕业回到这个城市,靠父亲的一位朋友相助,进了某机关单位的财务科,得到了一份轻松且悠闲的工作。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秋清晨踏着阳光走进单位的大门,以为走进了以后幸福的生活。那个早晨,我披着及肩长发,长裙曳地,站在那幢白色的高大建筑面前,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紧张,又是一阵惶惑。三年后的今天,激动、紧张或者惶惑都早已不再,我只是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有一种下意识的仇恨,我怀着仇恨在脸上涂满各种化妆品,翻出箱底最性感的内衣穿在身上,这时候,我开始怀念那个三年前的女孩,生活对于她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因为简单而产生了美,更因为那时的女孩和生活之间的距离。

我在黑夜里心思无比复杂,我所有关在屋里的表演因为没有观众而失去了意义。第二天早晨,我依然会在阳光里醒来,洗去铅华,素衣素面地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去博取清一色的正襟危坐的领导们的好感,为他们说出的“这丫头不错”之类无聊的话面露欣喜。
这一切,就像单位高大建筑的阴影,一开始就笼罩了我。我在劫难逃。

又是初秋的夜,像往常一样,我耽于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这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我说过我对于不多的几次朋友来访总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我希翼在敲门声背后能有些令我改变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搞艺术的男人,他的脸在门背后的阴影里,如同刀削过一样深刻。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在望向我时,有一些异乎寻常的光迸射出来,不是很明亮但却很顽强,仿佛经历了亿万斯年的时空,尽管很微弱了,但它终于会到达。我在目光的注视下,一半认真,一半假装地表现出了一个清纯女孩的所有羞涩和腼腆。后来我一个人在黑夜的街头不知道去处,脑子里便全装满了这个男人的影子。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我还需要些其它的内容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半夜的时候我才回我的小屋,那男人已经不在了,林红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躺在我的床上。她在等我回来,她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还在屋里洒了香水,不会留下一点她和那男人的气味。林红是个美丽风骚的小妇人,她在满足之后必须回家,家里有她的儿子和爱她的老公。


我和林红相识在一个澡堂里,林红出现的时候,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的身体所倾倒。绸缎样的肌肤没有丝毫的瑕毗,它在随身体动作时像是微风拂过树林,或者是没有人迹的雪后荒原。她经过我身边,胸前的乳房轻轻颤动,我的脸燥热起来,一种久违的冲动让我心跳加快。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过的话,我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里,我在母亲痛苦了三天三夜后才来到这个世界。我踏着母亲的痛苦而来,而母亲说,那一天她好快乐。我的哭声是这世上最好的音乐,我轻轻或者粗鲁地吮吸,是她一生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我的目光在澡堂里再也离不开林红的身体,她看见了,朝我笑了笑,我也笑,我们这样就算相识了。我主动过去为她擦背,轻抚着她的肌肤,她就不停地笑,她说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对她的身体着迷。

林红对于我来说是个神秘的女人,我因为不过问她的事情以及我对于来访者的热情,让我们之间保留了那么一点友谊。

林红在那个晚上离开后,我独自在小屋里仔细搜索,希望能找到他们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后来我在烟灰缸里发现了那男人留下的一个烟蒂,还剩下三分之一长度,是我所熟悉的一个牌子。这个烟蒂为我这晚的幻想提供了充份的空间。我甚至在梦里都见到他深刻的脸颊沉浸在黑暗与缭绕的烟雾里的情景,他的目光又飘过来,沾在我身体的每一处,我渴望,并且无限期盼。那是行遍千山万水后的邂逅,许多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寻找。这么说,那个男人是有魔力的,他吸引我义无反顾地朝向他前进。

第二天醒来,我打电话到单位里去请假,我说我病了,得去医院。因为我有过几次说谎被拆穿的历史,所以,我们那科长很不相信地问真的吗?于是我在电话里换上副很羞涩的口吻说你是男人,你不会明白的,真的,不骗你。
我有了一天的时间来开始我的寻找,我在这熟悉的城市里寻找一个男人。我挎着小包在步行街上东游西荡,我坐在公交车的临窗座位上盯着外面匆忙的人流,这一次,我发现熟悉的城市对我居然如此陌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新的大厦竖立起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市的商品会如此丰富到了可以让你随心所欲的地步。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当然是种享受,但它与我的生活无关。我就在这时才开始认真地思考生活,或者说是跟生命有关的问题。我没有说过我是个矫情的女孩,但思考生命本身说很矫情,更重要的是我在寻找的过程中始终把那个男人作为思考的对象,我在其中,只不过是个陪衬。

中午的时候我坐在肯德基喧闹的大厅里,我口中含着可乐的吸管对面前的食物没有丝毫兴趣。我那时还作一身纯情打扮,长发披肩,长裙曳地,口含吸管的模样可能给这城市一些街头少年们产生了很多绮丽的想象。他们聚在我身边的桌子上对我评头论足,我冷漠的目光飘过去用不屑来褪去他们的热情,很快,他们就开始对另一个美丽的单身女孩发生了兴趣,他们丢下我向新的目标汇聚,而且很快与那女孩搭上话。笑声传过来时,我很失望,我更加坚定了寻找的决心。


正午的阳光灿烂得极不真实,这是秋天,我喜欢秋天的阳光带些羞涩飘落在城市里。它们柔柔的触摸像一个成熟的女人,让你身心愉悦的同时还感到安全。我在阳光灿烂的城市里不知道了去处,我忽然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了。

整个下午,我坐在一家购物中心大厅的茶座里喝着一杯据说是来自意大利的红茶,我轻轻地啜饮,一点点平息我内心的骚动。这个茶座在喧闹的商场中心,在我身边还发生着很多事,很多勾肩搭背有关系或者没关系的男女从容地来去,从不同的地方来向不同的地方去,开始或延续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故事里没有我,我一个人坐在茶座的中心喝着我讨厌的红茶,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黄昏的时候,我去邮局买了几本杂志,出门时听到邮局隔壁的电器商店里在唱一首我熟悉的老歌。老歌很伤感,我握着杂志,有些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就在这份无法言喻的伤感里,回家。像那首著名的萨克斯曲或者港台歌星王杰的一首歌。

我的房子在青年路上的一条小巷里,我的房东是一对又聋又哑的老头老太,他们只在交租的那天才想到我的存在。当初我选择了这样一个所在作为住处,只因为在门外有一株大大的栀子花,一人多高,枝繁叶茂,一到春天的早晨,碧绿的叶间便会绽放无数洁白的花朵,那花香,隔着墙壁都能闻到。我在无法入睡的夜里,便会在枕上倾听着花开的声音等待黎明。

远远望去,黄昏的栀子花旁站着一个男人,屋脊的阴影与黄昏的残阳在他脸上划过深刻的一道弧线。这次,我能清晰地看清他的面貌,他的发短,根根向上挺立着,隔得远,但我也能感觉到它们的硬度。他的面颊与嘴唇周围,刮得铁青,在残阳的映照下,有种金属的光泽反射到我的眼中,那金属不是我们常见的器皿,而是金戈铁马在大漠落日下的光辉。一件黑色的风衣裹在他的身上,他的两只手插在兜里,目光正紧盯着我来时的小路。
男人的手再次搭上我的肩头,于是,我又变作了那个名叫忧伤的女人。

我仍然在这座城市生活,每天穿棱在匆忙的人群中。我长发披肩长裙曳地,我用纯情迷惑着这城市一拔又一拔的青春期少年们。我回到我的小屋,依然在脸上涂很多的化妆品,穿很性感的内衣在屋里摇晃,然后在第二天洗干净脸庞,只用一种叫“强生”牌的婴儿润肤油搽脸。我正襟端坐在领导们中间,留意他们对我的每一点喜好。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门前的那株栀子花树一夜间开满了花朵,又在一夜间全部凋谢。春天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的关于生命的思考,还有那个在我生命中昙花一现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此时去向了何处,也不愿再提起他关于生命与艺术和性的关系。他是个没有生命的人,所以他触摸到了一些生命的本质,而我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我不需要承受这个年龄之外的沉重负荷。更重要的是,我在离开那个男人之后就知道他思考的结果全都错了,他只是接近生命的本质而不是全部。真实的生命从他在那个名叫“腹部”的江南小城遇到忧伤的女人时就已经开始了。真实的生命其实就是死亡,他在一开始就应该明白。不过,从那以后,我不放过我们这城市里的每一次画展,但是,我再也没有发现过比他作品更美的东西。春天之后就是夏天,在夏天里,我穿带袖子的衬衫和曳地的长裙,看着坦露身体的比我更年轻的少女们无所畏惧地招摇过市,我总是在心里抱以无奈一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寻找,因为活着。我还保留着我的美丽,我希望在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寻找的另外一个男人会在那株老老的桅子花树底下出现,所以,每天在街上的时候,我都留意是否能听到那首熟悉的老歌。老歌很伤感,但伤感的东西也不容易寻,所以,我还年轻,我不能在没有积攒到足够的忧伤时便老去。但是,这一年我没有等到秋天,我在夏天过后的一个夜里就听到了雪花飘落的声音。我起来打开窗户,果然就看到了漫天飘舞的雪花,还有玻璃上映出的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我开始恐惧,我不能在这时老去,我还没有积攒到足够的忧伤。我开始在小屋里寻找镜子照一照我的脸,但那一晚,我的镜子失踪了,至今我还没有找到。


垂下眼帘,我需要慢慢向前。我说过我喜欢羞涩的阳光,而此时,羞涩的阳光照在我含泪的眼中,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快乐。我寻找不到的原来不需要我寻找,他已经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在劫难逃。

那么,你还有什么心愿呢?要知道,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名叫忧伤的女人说。这时候,黄明和忧伤已经站在了他家乡的那座城市,女人挽着他的肩膀,俩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央,像一对真正的恋人。

名叫忧伤的女人说,我知道你会去找你的爱人和你原来的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你或者远离你,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去找他们讨个说法,但是。美丽的女人话锋一转,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你已经把你的死亡交给了我,我劝你好好思考一下,用你剩下的不多时间。

我还要思考什么呢?黄明说。

思考生命。名叫忧伤的女人笑笑说,你现在已经和所有人不同,你用死亡换取生命最后阶段的一些心愿,所以,你得好好思考,什么才是你最需要,或者说可以让你整个生命无悔的。在这段时间,你的思考必须超越一般人的欲望,金钱和对昔日朋友的报复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作为代价。当然,如果你认为有必要这样做的话,我也一定会满足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黄明恍惑了,他转头打量着熟悉的城市,有些不真切的感觉让他忽然觉得做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因为他和别人不同,他是个已经将死亡交出的男人,换句话说,忧伤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候取走他的生命。

一个连生命都不再拥有的人,他还会有什么样的心愿呢?

那男人对我说,你是最完美的。

我将永远记住这样的场景,在羞涩的夕阳下,一个脸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男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旁边对我说,你是最完美的。虽然是秋天,但我仍然看到栀子花在夕阳里悄然开放,它洁白的花蕊将一些我所熟悉的芳香散播到空气的每一处。然后定格,然后拷贝到心版上,成为心上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那男人说,我找到了你,因为你是我最后的心愿。

然后,在那个夜晚,我随那男人去他的画室。我不用在这里描述画室的简陋,只想说我在面对那些散布在画室每一处的作品时的震惊。无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肢体四分五裂,但身体的每一处上都有性的标志和鲜艳的血。那血的颜色也不再都是红色,它们流淌出各种颜色来装点苍白得失真的身体。最让我惊讶的一幅画上有一只白色的瓷碟,就是我们在饭店里最常见的那种,瓷碟边上放着刀叉,刀叉边上还有很多明显因饥饿而显得营养不良的男人和女人。在瓷碟里,并排摆放着男人和女人的器官,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我们可以看见男人的阳具仍然挺立,女人的花朵仍然鲜红且湿润。
我的身体温热起来,那男人在我的耳边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的鲜血淌成河流,我的躯干化为山峦,我的双眸变作日月,我的乱发长成森林,我就是世界。你将在我中迷失,我散发着死亡的魅惑,我将一万次地死去,再一万次地为你重生。滋润我,你的远离使我干涸,你的远离令我衰败,我散乱成藤,燃烧如炬。让我疯狂地扇你的耳光,让我迷乱地扯破你的胸膛,然后你来吧,折磨我、报复我、咬碎我、撕裂我、焚毁我。进来吧,让我毁灭,让我爆裂,让我瞬间的光芒照耀你,让你永远铭记这一刻。

我流动着,我缠绵着,我是粘稠而灼热的液体,将你层层包裹,暗无天日,听地狱中的魔鬼高唱凯歌:美丽!罪恶!我散发着酒香的浓冽,我嘶吼,我沸腾,我的长发化为风,穿透地球的引力,告诉宇宙──我疯了。

那男人说,你就是我寻找的真实的生命。


这一刻,画室里所有女人的脸孔都变成了我的,我含笑或者哭泣,我勇敢地面对一次次的撞击。最后,我还是伏在那男人的肩上哭了。

夜晚重新变得安静,我和那男人重新陷入到黑暗的阴影里。

只有真正的艺术才是不朽的。那男人说,我本来是个商人,我唯一没有泯灭的就是对金钱不懈的追求,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艺术家。那一天,我在一个名叫“腹部”的江南小城郊外的田野里碰到了一个女人,是她让我开始思考真实的生命。我在整整考虑了一年后才最先选择了艺术,艺术是延续生命唯一的途径,当然,我是指相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

后来,当我已经成为一个卓越的艺术家后,我才想到,艺术只是一个手段,真实的生命还是来自生命本身,于是,我开始寻找美。最美的当然是女人,而女人却是因为有了男人才可以达到美的终极性。所以,我想到,真实的生命就是艺术和性,它们因为你的出现而完成了它们的同一性。

那男人还跟我说了很多,我仔细地听着,却又一句都没有记住。这秋夜的黑暗暖味而充满一种令人堕落的诱惑,那男人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时面对一个让我心动的男人。

最后,那男人带我看角落里纬布遮住的几幅画,画上面全部是两个人厮缠在一起的作品,那男人说,她就是那名叫忧伤的女人。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我真的恍惑在生命的神奇中了。我在黑暗里还看到了两个人的纠缠,那些荡人心魄的靡靡之音由此漫延开来,那神奇的女人扭动着躯体,创造着这世上的最美。我看到海浪缓缓涌上来了,一千次一万次地与沙滩相拥,我看到风再次拂过树林,所有的叶都在“沙沙”地欢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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