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小叶,抑或彩儿,她所要寻找的只是自己曾经的爱情。即使已经死去,灵魂依然执着,终究找到了爱情。只是,离去也是必然的,所以,只有“我”一人留在荒地里,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
上海这座城里蕴藏着许多古朴的因子,我所居住的长宁万航渡路尤甚。也许苏州河的婉转缠绵让我居住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有种浪漫氛围吧,我出门即能见到花花草草,野猫野狗之类的。虽然破败,但住久了也就别有一种风情了。
跟我住在一起的是一对老人,平时很少说话,只是偶然能听到阿伯依依呀呀的唱京剧——是那种海派的,悠远深长,乍一听好像是小鬼细语,喃喃哝哝的,不是很舒服,不过久而久之就意味无穷了。
阿奶喜欢作画,每天八点钟开始,一直画到晚上,只有在阿伯那一句“吃饭喽”的召唤下才收拾东西回家。
他们是我的房东,而我居住的这片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片楼区属于烂尾楼,本应该属于拆迁范围内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拆。我知道这边之前还住着一户人家,也是过来租老人房子,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突然消失不见了,而且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就连他们的东西都没有带走。不过阿伯一直很负责,帮他们打扫着,听说是要等他们回来。
我有一次问阿伯,阿伯,这里住的人家呢?
阿伯沉闷地说,出远门了。
我问,去了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
阿伯停下打扫的脚步,抬起头来看我,在他抬头的那一霎那,惊出我一身冷汗!阿伯正在流鼻血!
我慌忙给阿伯拿纸,让他把鼻孔给堵住。
阿伯摇摇头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说完之后就走出了房间。
说实话,我有时候真想搬出这个鬼地方,但是心里一直很矛盾,两位孤寡老人孤零零的生活,我走了就没人陪他们了,另一户人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还是暂时居住下来,等那家人回来了再说。
我每天的生活也就是上班下班,写写东西,玩玩摄影什么的,生活平淡但是心里挺满足。
那天晚上,我隔壁的那户人家突然有了灯光。我思忖着阿伯只有白天才打扫,难道是他们回来了?
我想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刚走出门便听到那屋里传出阿伯的声音:“小叶,以后住在这边要保持安静,你房边的哥哥不喜欢吵闹。”
“好的,爷爷。”一个很甜美的声音。
哦,原来是老伯的孙女,我还以为是那户人家回来了呢。不过,别看阿伯平时挺冷漠的,倒是挺关心我的。我心中暗喜。
突然,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对!阿伯的儿子一家已经在三年前出车祸去世了,哪来的孙女?!
阿伯平时打扫的房间为什么会给孙女住,难道老伯知道租这间房的人不回来了?!
“小李,你在呀?”阿伯的声音。
我一身冷汗,战战兢兢的说:“阿伯,您还没睡啊,我屋里闷,出来透透气,马上就回屋。”刚想转身走,阿伯却说道:“我孙女来看我了,你过来跟她打声招呼吧。”
我整颗心都变形了,阿伯声音沉闷地很,强劲有力,不容抗拒。
“怎么,不愿意?”
阿伯竟然出现在了我的身旁!声音直接穿透了我的神经。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道:“阿伯,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呀?”
“呵呵,人老了,身体轻。”
那是我第一次听老人笑!三年来,只有这一次!
我心里发毛,亦步亦趋的走进那房间里。
没人!
我环顾四周,还是没人!
“喂!”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喊道。
我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回身一看,一个女孩子站在我的面前。
那女孩子留着长发,上身穿一件白色外套,下身着一条很色长裙,脖子上系着一跳褐色的围巾,一脸惊慌的望着我。
“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女孩子满脸的歉意。
“小李,别害怕,我孙女调皮,跟你开玩笑。”阿伯走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说道:“对不起,失礼了。我从小胆小,你别见怪。”
“嘿嘿,没关系。我叫jadeleaf,你可以叫我小叶。”那女孩儿伸出手来跟我打招呼。
这时我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女孩儿的容貌,眉毛弯弯像柳叶,眼睛黑亮如明珠,鼻梁高挺,嘴唇红润,美貌异常。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如此美丽的女孩儿怎么会跟鬼扯上关系呢?如果真有这么漂亮的鬼,那我也愿意做鬼了。
想到这里心里一片释然。
“小李啊,让你害怕也难怪了,自从我儿子儿媳孙子死了之后,心里一直想不开,你阿奶精神上也有点失常,所以我们一直跟‘死人’似的活着。让你跟‘死人’生活在一起,心理上当然会有些不自在。不过,我跟你阿奶这几年多靠你照顾,还是很感谢你。”阿伯说道。
听阿伯这样一讲,我也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原来这一切都是我太心虚了。
“我呢是我爸的私生女,现在才知道阿爷和阿奶活着,所以就过来看看他们,尽尽孝道。嘻嘻~”女孩儿很开心的说道,笑起来的样子像个天使。
那一夜我们聊到很晚,那是我三年来最舒畅的一夜,感觉到以前所有的怀疑都释然了,而且还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相陪,心里着实乐开了花。
那晚上回去已经是凌晨了,我合不上眼睛,开始思忖人生的意义:我觉得人生很重要的意义就是找寻自己的另一半,当与自己所爱的人相遇之后,剩下的唯一意义就是能够跟她永远的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苍苍海枯石烂。寻找并不是有目的的寻找,而是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相遇,毕竟缘分是可遇不可求,可顺不可阻的事情。上天的缘分在于注定,而不在于追寻。倘若遇到,那就是幸运,倘若错过,那也只能是命运作祟。如果遇到,那必然是死生挈阔,如果错过,那也只能生死两难。而那一天见到她之后,我就觉得jadeleaf就是我要遇到的那个人。
不久之后,我就跟jadeleaf牵手苏州河了。那河水竟也好像是吸取了爱情的精华,婉约如美人,如丝带,就连铺在上面的华政桥都束这腰美丽着。
我们把楼区的野菜拔光,开始种些菜和粮食,那些野猫野狗也过来凑热闹,在园地里蹭来蹭去的瞎转悠。慢慢的我发现,阿伯不再唱京剧了,阿奶也不整天作画,他们有事没事聊聊天,弹弹曲子。我想,他们老两口经历了大灾大难之后也应该颐养千年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人,不,一个天使,jadeleaf。
我跟她一起种菜,一起抓鱼,一起做饭,一起喂那些野猫野狗们。
月光下,我们遮挡在芭蕉叶后,月光透过缝隙,落下一地的斑驳,我跟jadeleaf踩在斑驳里,谈天说地,而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丝飘香,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摄人魂魄。
苏州河畔,我们相拥河岸,看波光粼粼,红绿参半。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仿佛是在羡慕我们。这时候野猫野狗却过来行侠仗义,怒着样子要赶他们走,仿佛是在让他们别打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当这时,jadeleaf就小的很开心。
那是我们牵手后的第三个月,jadeleaf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你那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吗?”
我一惊,问道:“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她前些日子来找我了,让我离开你。”jadeleaf说道。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认识她的?”我一头雾水。
“她叫彩儿。她来找过我。”jadeleaf说道。
我脑子嗡嗡作响,我问:“她找你干嘛?”
“她说,她是你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喜欢你,让我离开你。”jadeleaf说。
“可是……可是……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问你,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jadeleaf的眼睛。
“如果我不漂亮你还会爱我吗?”
“呵呵,”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傻丫头,即使你是鬼,我也是爱你的。”
“真的?”
“真的。”
但是,但是,jadeleaf的头发在掉!眼睛开始流血,血浸湿了她白色的衣服,慢慢渗透到我的手臂上,我手臂开始腐烂,肉也一块一块的开始糊掉。我害怕起来,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
我开始疯命的奔跑,沿着苏州河美丽的河堤,穿过黑暗的街道,拼了命的往前冲!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逃离!
但是身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循环的问着我,“你喜欢jadeleaf吗?”
“你喜欢彩儿吗?”
这声音时而远时而近,穿透了我的心脏,刺进了我的骨髓!我全身难受,而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奔跑!但苏州河好像变成了一个圆环,我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那个圈子!
我就这样忍着剧痛奔跑着,当我脑中跳出十八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突然惊醒了,转身跳进了苏州河里!
我猛地从床上惊起,jadeleaf穿着睡衣坐在我的身边,问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看了看她,又回忆起刚才的事,如梦似真。我点了点头。
“哈哈,多大的人了啊,你看你的裤子都湿了。”
我一低头,我的裤子是湿的!
“尿床了把你?!”jadeleaf笑着说道。
“啊?!呵呵,可能是吧。”我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
我起身,去洗手间换裤子,但是当我脱掉裤子的时候,却发现裤子上的味道不是尿的味道,再说了,我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会尿床呢?!
我闻了闻,是水藻的腥味!而且裤子上有绿藻的印记!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真的跳过苏州河!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是真的!
难道……难道……
“小斯,你在干什么呢?怎么还不睡觉?”jadeleaf用手环抱着我的腰,声音甜美,但是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会是生病了吧?”她把手放到我额头上。
不对!腰间的那双手还在!
我转身看着镜子,那镜子里竟然只有我一个人!
“哎呀,不像是发烧啊……”jadeleaf说道。
“没……没事……但,但我想问,为什么镜子里没有你呀……”
“因为……因为,我是一只鬼啊……”
我猛地一回头,一张脱了皮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啊!”我大叫一声,拼命地冲出房门!开始往楼上跑,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因为……因为,我是一只鬼啊……”
但是本应该三层的小楼,我却怎么都跑不到头!但是跑到头我又能怎样呢?!这时候我脑子中突然跳出了十八这个数字,突然惊醒,一转身从三楼跳了下去……
“哎吆。”我屁股一阵剧痛。
“哈哈……你个笨蛋,竟然从长凳上摔下来了。哈哈,傻哥哥。”jadeleaf把我扶起来。
“啊?!”我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中山公园。四周到处都是未凋零的花,满地的落叶在小风的吹动下在地上漂移,有几片落叶正好落在jadeleaf的脚踝上。
我身体一寒,紧了紧衣服。我问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恩……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吧……怎么了?”jadeleaf从脚踝上拿下那几片叶子在手中把玩。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然后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而已。”我说。
“哦……哎呀,那岂不是梦中梦了呀?哇……好浪漫啊……快,快跟我讲讲。”jadeleaf好像对这个梦充满了期待。
“还是不要讲了,那个梦怪恐怖的,而且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不好听。”我说道。
“不嘛,不嘛,我要听,我要听。”jadeleaf撒起娇来,把靠在我肩上的头移到我怀里。
“呵呵,好了好了。我给你讲。”我只得作罢。
“我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十一岁左右的样子,有个小姑娘只有七岁,她跟我青梅竹马。我们每天上学放学,一起逃课,一起钻桥洞,日子很快乐。我那时候调皮,每次都去偷老师的黄瓜,每次偷完都舍不得吃,留给她。”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去世了。”
“哦……那你一定很悲伤了。”
“恩……因为她的死与我有关。”我顿了顿,看着怀里美丽的jadeleaf说道,“那次她过生日,我跟她说我在天桥上等她,送给她生日礼物。但是我迟到了,我是故意迟到的。我想看她失落的样子,然后再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破泣为笑。但是……但是……”我哽咽起来。
jadeleaf拿出纸巾给我擦眼泪。
“但是,在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能挽回了。”我说道,“她见到我,就拼命地从马路对面奔过来,一边走跑一边抹眼泪……然后……然后一辆疾驰的卡车穿过去了……”
我忍不住哭喊起来:“如果……如果我不迟到,如果我好好地陪在她身边而不去搞什么恶作剧!那她就不至于离开这个世界了!”
jadeleaf又往我的怀里埋了埋,声音异常平静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彩儿……很美的名字。”
“是,我很满足。”jadeleaf说道。
她从我怀里起身,依然把玩着手里枯黄的叶子,说道:“如果人能够像我的名字一样那该多好啊……可惜,人却像我手里的落叶,总是有枯黄的时候。”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后来我离开了我居住的地方。
后来我听说我居住的地方被夷为了平地,准备要建新楼了。
一次我在酒吧里,朋友问我:“小斯,你一个人跟那个老伯住在烂尾楼里不害怕呀?”
一个人?我心里咯噔一下。
“哦,还好。”我说。
我猛喝一口酒,夺门而出,拼命地往我居住的地方奔去。
我站在被推倒的建筑物旁,一片荒乱与残败。我拼命嘶喊:“jadeleaf!”
拼命嘶喊:“小叶!!!”
拼命嘶喊:“彩儿!!!”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那群野猫野狗们还在,他们对我一副怒目相视的样子,就像对待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
“小叶离开这里了。”
是阿伯的声音!
我急忙转身,奔到阿伯的面前问道:“阿伯!小叶去了哪里了?!”
“去了该去的地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有些人走了就永远不回来了,但是这些人走了总会有人去代替他们的位置。我儿子是这样,小叶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什么意思?”
“人过了十八岁是一个样子,十八岁之前是另一个样子。灵魂也是这样,十八岁之前只记得仇恨,而十八岁之后,则只记得爱了。一切只是一个交易而已,我让她找到了爱情,而她也让我得到了亲情。该去的还是要去,不能强留。”
阿伯说完之后就走了,那群野猫野狗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而我留在荒地里,祭奠我死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