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作者:颜真卿

    编者按:细腻而素雅的淡淡叙说,一层朦朦胧胧的雾霭掩盖在故事之上,让人无法窥其全貌。作者落笔细腻,典雅,叙述了一个关于主人公内心深处的一段诡异而离奇的荒诞故事。这或许是因为主角心里过于忧郁,总是在想着一些幻想之中的事,故事正在此之上发生了。关于个中滋味,只能由读者自身体会。
    人来人往的街,在熙熙攘攘之间,总有孤独的灵魂存在。他们披着身体的外套,眼神黯淡,行走在不知道名字的路上,四处寻找救赎。偶尔,他们也需要一个角落停歇虚浮的脚步。
    有算命的人,蓄着长发,用一根虬须的树枝别了雪白的发髻,虽没有羽化飞升的仙姿,也勉强装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坐在一张树藤编织的凳子上,闭着眼睛,不看走过他身边的人,也不吆喝着说“算命吗”,高人是不语的,他如是认为。他耐心地等待,许久,有阴影遮住他面前的阳光,算命的人立刻睁开他那双已经老花的眼睛。

    “算命吗?”他想这样问,但看一眼身上因沾了灰尘而黄不黄白不白的长袍硬生生地忍住了。“高人是不语的。”他在心里说,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女孩没有看算命的人,她盯着他身前摆的上面画着八卦图并写着“八卦”两个大大的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布摊子,出了神。
    “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杀死人?”她突然说,声音很年轻,脸上却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躲在黑暗里的幽灵不适应在白天出现。
    算命的人悠悠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看了女孩一眼,语气高深地反问:“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杀不死人?”
    女孩没有应声,谈话中止了。过了一会,算命的人见女孩不走也不言语,忍不住问道:“你算命吗?”
    女孩摇头,她转身,抬头看了看太阳,“你这儿的阳光挺好的,我可以坐一会么?”
    “那你坐远点,别挡着我的摊子。”算命的人指指他身后的台阶,说:“坐那边去。”想了想,他拿过脚边的一个折叠的凳子递给女孩,又恢复原先的样子。
    女孩却将折叠的凳子放在一边,直接坐在不高的台阶上,双手抱住曲起的双腿,晒着太阳,眼睛渐渐合上。
    1、
    单小沫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化妆,半拉开的窗帘遮住了光线,不太亮。她站起来将窗帘全部拉开,阳台上的淡月转过身,笑道:“大美女,又要去约会啊?”
    淡月有一个习惯,在黄昏的时候,站在宿舍阳台上看风景。此刻亦然。
    “是啊,不然谁会花这么多时间化妆啊?!”单小沫索性拿着镜子到阳台上来,她望望外面,一幅无法理解的样子,“这外面到底有什么可看的,瞧你像上瘾似的,天天站在这发呆。”
    她动作熟练地刷好了睫毛,又走回宿舍里。

    淡月只是微笑。她望向斜对面,是隔壁一所中学的旧操场,这栋宿舍楼,和它仅有一道显露破败势头的院墙相隔。操场上大部分是草地,在靠近院墙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水泥场地,摆了两个篮球架子。每到傍晚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群小男生在这里打球。
    淡月感兴趣的正是这群活力四射的小男生,看着他们,会产生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而且,经常会有一些学生图方便而翻过院墙,从操场上去教室。男生、女生都有。先翻过去的会蹲在院墙上,拉一把底下的人,然后再跳到操场上。这样有趣的情景,总是让她忍不住微笑。
    靠近淡月宿舍楼这边的一段院墙附近,还有两棵高大的泡桐树,枝桠虬须,为这个旧操场更添了一份荒芜。不过,在它们的旁边,不知是谁种了一小行油菜,春天的时候,黄色的油菜花招摇地开放着,成为了这个旧操场上唯一的亮点。
    “淡月,我走了,别忘了你今晚上还有两节选修课。”
    单小沫的声音传来,门在下一秒被关上。淡月没有回头,操场上一个瘦而偏高的男生远距离地将球投中篮筐,同伴们纷纷叫好,男生跑向他身后的篮筐,似乎是发现了淡月的目光,向她二楼阳台的方向挥了挥手。
    淡月也抬起手回应他,男生露出雪白的牙齿,羞涩而自豪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单纯,让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2、
    刚走进教学楼的一楼大厅里,淡月立刻发现里面摆了许多的画架,很多学生都围在它们面前观看。应该是美术学院学生们的画作吧,她想。
    淡月走到一个人较少的画架面前,画地竟然是那个她天天看的旧操场,也是从宿舍楼阳台上俯视的角度。院墙边的两棵泡桐树、油菜花都画地栩栩如生,甚至今天对她笑地那个小男生也以一个灌篮的姿势被定格在了画布上。
    她看向画布的右下角,作者署名“淡月”。她惊讶,抬头仔细地比较起眼前的画与她印象里的旧操场的风景,似乎油菜花多了两行,她又凑近了一点。
    画里的风景在她的目光里急剧变化着,男生不见了,篮球架不见了,水泥场地也消失了。油菜花开始向左右两边蔓延,顺着操场的边沿迅速地生长着,合围成一个圈,将整个操场包围,然后,向操场的中央涌去,最后,油菜花铺满了整个旧操场,像是一层厚厚的花的地毯。它们涌动着,摇摆着,从画里涌出来,向淡月迎面扑来。

    “啊……”淡月尖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大厅里的人都向她望过来,身边的一个男生好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这画……”淡月指指面前的画,惊魂未定。
    “这画?”男生重复着她的话,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画,疑惑地问“这画怎么啦?”
    “它,”她说不下去了,怔愣地看清了这是一幅画着学校里的藤萝缠绕的回廊的画,风格细腻而唯美,作者的署名很陌生。“我没事了,谢谢。”
    淡月捂着胸口走出了教学楼的大厅,她走下台阶,不停地向前走,直到撞到了别人才停下来。她道了歉,站在昏黄却温馨的路灯灯光下定了定神。“我这是怎么了?”她暗笑自己。又往回走。
    在经过那个画架的时候,她忍不住将目光望过去。被破败的院墙围起来的旧操场,两棵泡桐树,几行油菜花,还有一个上篮投球的小男生。
    如同被施了魔咒,她定在了原地,一刹那间思维停滞,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淡月,你还站在这干什么?马上就上课了。”经过她身边的一个同班女同学,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很是奇怪。而像是印证她的话一样,上课铃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没想太多,直接拉着淡月向教室跑去。
    看着两个女孩离去的背影,那个好心的男生,莫名其妙地挠挠自己的头,小声嘀咕着:“我画地有那么差吗?竟然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他看向自己的画,长廊曲折,藤萝花开得灿烂,很漂亮。
    3、
    淡月回到宿舍的时候,心依旧没有平静下来。她脸色苍白,眼神游移不定。
    “你怎么了?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单小沫早已经回来,正伸直手指,涂着指甲油。
    阳台外面传来打球的喧闹声响,夹杂着球和地面碰撞的“砰砰”声。淡月冲向阳台,慌乱地撞倒了凳子,踢倒了水盆。在城市夜间淡红色的天空下,傍晚时的场景依然在她的眼前上演。那个瘦而高的小男生投进去一个球,站在原地,对着淡月挥挥手,羞涩而自豪地笑着。
    “小沫,小沫。”她大叫。
    单小沫被她惊慌地叫声吓得手一抖,指甲油涂歪了,在手上划下一道漆黑的痕迹。她走上阳台,淡月指着旧操场的方向,问:“那边是一个旧操场,对不对?”
    “旧操场?”
    “是旧操场,是不是?”
    单小沫皱起眉,以为淡月在开玩笑,但看她的神色像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般,她不明所以,却仍回答了她,说道:“不是,淡月,那边是一个废弃的工厂。”

    “是旧操场,种着几行油菜花,两棵泡桐树,还有人在打球,每天傍晚都有,还有人翻院墙,你听,他们多吵啊。”淡月执拗地指着旧操场,指尖微颤。
    单小沫拉过她的手,冰凉地没有一丝的温度,“淡月,你别吓我。”
    旧操场上的那个瘦而高的男生又投进了一个球,他对淡月招手,说:“来呀,你来呀。”
    “你骗我!”淡月甩开单小沫的手,眼睛里泪水氤氲。
    “我骗你干嘛?那个工厂都废弃了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再说,我油菜花过敏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那边真是你说的旧操场,还开着油菜花,那我的脸怎么没有过敏,你看。”单小沫指着自己的脸,光滑细腻,灯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泪水滑落,淡月看一眼旧操场,闭上眼睛,又睁开,入眼的风景依然没有改变。“幻觉,都是幻觉。”
    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上头。“来呀,你来呀。”小男生的呼唤越过被子的阻隔钻入她的耳中。
    “淡月,淡月。”单小沫站在她的床边,关切地说:“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出来会好受点的,别自己一个人憋着。”
    淡月使劲捂着耳朵,“来呀,你来呀。”整个脑海里回荡地都是这个声音,像是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重复着。“啊!”她掀开被子,打算跳下床,却被单小沫死死地拉住。
    “你别拉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天天傍晚站在阳台上看什么吗?我看油菜花,看人打球。你现在却告诉我没有旧操场,都是我的幻觉,我还出现幻听,他们在喊我,说:‘来呀,你来呀。’”淡月满脸泪痕,嗓音嘶哑。
    从来都是沉静温柔的淡月,这副疯狂的模样让单小沫感到害怕。她带着哭腔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了。”她将阳台的门关上,把窗帘拉上,抱住淡月。
    淡月趴在她的肩上,呜呜哭起来。
    4、
    半夜里,淡月将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拿了下来,她轻轻地下了床,打开阳台的门,操场上那个瘦而高的小男生一看见她出现在阳台上,立马招手喊她:“下来,下来吧。”
    淡月着魔般地点头,向他挥手回应,“我马上下来。”她在心里说。她没有惊动单小沫,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走出了宿舍。管理阿姨房间的窗子里一片漆黑,没有灯光,而宿舍楼的门敞开着,没有像往常一样锁起来。她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站在破败的院墙下,她回忆着以前看别人翻过去的样子。旧操场上安静下来,没有人的喧闹声,也没有篮球碰击地面的声音。
    她没有迟疑地爬到墙上,跳了下去。她跳到了一丛油菜花当中,她知道,原本这个地方是一片草坪。她向记忆里篮球场的地方走去,看起来不多的油菜花花丛,却似是怎样也走不完一般。
    打篮球的人不见了,整个操场很安静。她站在正中央,四周围着油菜花的花海。她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两棵泡桐树。
    “你终于来了。”
    淡月转身,一个女孩从油菜花花丛里走出来,淡红色的城市天空印照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庞,每天在镜子里都会出现的脸庞。
    “你是谁?”淡月问。
    “我是你。”她回答,“不过,是六年以后的你。”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杀了你,我就不累了。”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上的油菜花和画架上的画一样,从四面向操场中央生长,并且开始变做张牙舞爪的猛兽,长着淡月的脸,大张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齐齐向淡月咬过来。

    淡月绝望地站在原地,这样无处可逃的境地,让她只能眼看着它们向自己冲过来。十米,七米,五米,更近了,近得她能听见四面八方那些自己脸的呼吸声。一米,那些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阻挡住,无法再移动分毫,一个个痉挛地扭动着。
    她重重地呼吸着,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她大声说道:“别白费力气了,你杀不死我的!”
    “为什么?为什么?”千千万万张嘴巴张开,千千万万个声音或重合或分散地反问。
    淡月捂住自己的耳朵,在巨大的声响中,心反而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因为你是未来的我,如果没有现在的我,也就没有你,反过来说,如果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依然是千千万万张嘴巴张开,千千万万个声音或重合或分散地大喊。淡月挺着背脊站直,看着千千万万张自己的脸孔慢慢扭曲,溃烂,化为一堆堆的粘稠的黄色物质,匍匐在土地上。
    “你杀不死我的。”淡月对着六年后的自己说,目光坚定,带着云开雾散后的光芒,“你是在自杀,但不会达到目的。”
    “你胡说,我是要杀了你。”她狂乱地说道,“你该死。”
    “你是个懦夫,明明是自己不想活,却想通过杀死我来得到解脱。”淡月毫不留情地指责她,“你不配做未来的我!”
    “哈哈……”她大笑,声音悲凉,“我就是你,没有什么配不配。”她双手卡住自己的脖颈,讽刺地问淡月,“你说,我这样会不会杀死你?”

    “你……”淡月心中一窒,她怜悯地望着自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让六年后的自己如此可怜,但我绝不会、绝不会选择自杀这种愚蠢的办法解决问题。”
    她卡住自己脖颈的手松下来,她望着淡月,两双同样的眼眸相对的瞬间,一种心有灵犀让两个淡月互相明白了彼此的心境。
    “淡月!”单小沫焦急地从远处向淡月跑过来,脚上的拖鞋都丢了一只。她抱住淡月,哽咽地说,“还好,你没事。”
    淡月感动地回抱住她,“有你这样的朋友在,我一定不会想到自杀的。”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单小沫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恶狠狠地说道,但声音里的哭泣泄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六年后的淡月看着这一幕,眼中出现一种怀念和回忆的神色,她低垂下头,勾起唇角微笑,消失在了原地。
    “走吧。”淡月说,单小沫擦擦眼泪,她一直在哭泣,根本没有看见另一个淡月,她打量一下周围,说:“这里真脏!”
    破旧的工具,黑色物质的垃圾,堆积在她们的周围,散发着或是恶臭,或是颓败的味道。
    淡月点头,说:“是啊,真脏!”
    女孩睁开眼,眼中有泪水滑落。她将折叠的凳子放回到算命人的身边,说:“自己。”
    “什么?”算命的人不解地望着她,他感觉女孩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也像是内心原有的东西苏醒了。
    “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杀不死自己。”女孩笑了,彩虹般耀眼美丽。
    “你真不要算命吗?”
    女孩摇头,“谢谢你。”她踏上了自己的路,迈着轻快地步伐离开。晕黄的阳光斜射在她的身上,给她离开的背影镀上了神圣的光辉。
    算命的人第一次将眼睛完全睁开,他怔愣地望着她,在他的眼中,这一刻,离去的女孩才是真正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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