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

    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鬼
    ——题记
    我天生胆小,怕走夜路。
    只身走在夜路上,常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似的。乍着胆子回头看看吧,啥也没有。老年人说,人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其实,我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尤其是步入中年以后,终日为生计奔忙。没功夫,也没心思琢磨神鬼之事。上班时,闲来无事,同事间听传一些荒诞不经的奇闻轶事,到也颇有兴致。可下岗后,就难有那分闲情逸致啦。
    我和妻子开了一个小店。店小利薄挣钱不多,却总有事从屁股后面追着。没清根的时候。这个事刚忙出点头绪,那个事又在那里等你啦。偶尔还会冒出点想不到的事来,横插一杠子,搅你一把。
    中午老家来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抓空回去一趟。下午忙着上了些货,便把店扔给了妻子,我坐了最后一趟班车回了老家。
    临行前,妻子跟我说,回家顺便找你那个八杠子打捞不着的表兄,把借咱那二百块钱要来。眼瞅着都快三年啦,这黑不提白不提的,算咋回事啊。
    说起我这个表兄呀,还真是不沾一点亲戚边,也就是庄乡里攀论的。村里人管这叫“老爷庙”上论的亲戚。
    他家姓钱,取名钱有。
    好名配好姓,理应富贵一生。钱有嘛,“钱”有了,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可钱有的日子却一直紧巴巴的。也有人说,钱有的钱财都让名子给占去啦。生活中就只是穷困的份啦。细想想,也许是这个理。你看人家“宋任穷”,“任穷”——认穷,自认受穷,却当了中央干部。按此理,钱有当初要叫“钱无”就好了。话又说回来,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叫啥名子也不见得好使。同样是十月怀胎,可有人出生在洋楼里的“席梦思”上,或大医院的产房里,一降生就有穿白大褂的“天使”伺候着,张嘴就吃“皇粮”,就算是下岗也还有个最低生活保障线呢。可庄稼人呢,管出生都不敢叫出生,叫“落草”。就像一个瓜蛋子落在了茅屋土炕的谷草上,“嘎拉”一声就注册了一个地球修理工。这就是命。啥人有啥命,再好强的人,也争不过命。

    钱有是个好强的人,宁肯身子受苦,不愿脸上受热,红脸汉子。大前年,他领着媳妇来县城看病让钱别了“象眼”来我家借钱。一个“借”字没出口,早把脸憋了个通红。手足无措的一副尴尬象,弄得我和妻子直不好意思。等他借了二百钱往外走时,不住地重复说,等完了秋就把钱送来。以至不留神让门槛子给绊了脚,一下趴在了阶石台上,嘴里还在说呢,等完了秋就把钱送来。可至今都完了两个秋啦,钱也没送来,且连个话都没有。为这事,妻子没少抱怨我。可我总不能为这二百块钱专程跑回老家上门跟人家去要吧?也不知这次回家能不能赶巧碰上他。可即便碰上了,人家要是不上赶着提还钱的事,我还能拉下脸来问吗?

    班车只通到乡里。离老家还有七,八里的山路要走。
    我出身农家,在山里长大。走路到不范躇。只是这时天已黑了,又没有个伴,孤身一人的走夜路,心里有点发虚。按说,我已是出了四十奔五十的人啦,早过了“不惑”,眼瞅着快“知天命”了,可偏就改不掉疑神疑鬼的怪毛病。走着走着,就觉得被什么东西跟上了。你快走,它就紧追;你慢行,他也忙随……我只好停下来,先稳稳神。可身后的脚步声却步步逼近,我本能地回了头,诈唬着喊了一声“谁”。
    脚步声立时止住了。借着疏淡的星光,我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模糊脸叫了一声表弟,我的心里扑通一下落实了。细看了看,认出是钱有。便忙叫了表兄。
    钱有说他是专程在这里等我还钱的。说话的空钱有早到跟前,把钱递了过来。我稍做推辞,他又急扯白脸地把钱塞进了我的衣兜。嘴不住地说:都快三年了,再不还就忒不象话了。原说完秋就送去的,不想出了点变故给耽误了。后又想去,又不便登门。这回总算了了这桩心事。
    我又说了些“不急”、“忙啥”之类的客套话,便和钱有搭伴而行。两个人边走边唠家常,倍觉亲切。
    月亮上来了,洒了一地的清霜。
    走在如霜似水的月亮地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多年不见如此清新明净而又缥缈朦胧的月色啦。
    七八里的山路,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大半。远处的几点灯火里,传来了一、两声狗叫。一下提醒我,已经到了离家不过三里之遥的上吊岭啦。
    上吊岭,是个被人忌讳的凶地方。
    岭上有棵歪脖子树,树上吊死过人。不过这都是早年间的事啦。或是受气的媳妇受够了气,或是让生活挤兑的没了出路的汉子,便来这里寻短见。一根麻绳往这歪脖子树上一搭,也不知吊去了多少孤魂野鬼。
    如今,媳妇们早没受气一说了,庄稼院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人们活还活不够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寻死上吊啊。可“上吊岭”这名子却因深渊太深,叫顺了口,一直沿袭了下来。至于岭上的那棵歪脖子树,在“文革”时也曾有人想以“四旧”之名破除之,不料一经斧锯沾身,就有血样的东西流出。只好作罢,任其留了下来。也正因如此,时至如今,人们仍觉这里阴气太重。夜晚途径此处,心里总感到发毛,糁得慌。
    好在今晚是明月当头,又有钱有做伴,我的心里还算踏实。
    快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我有意放慢了脚步,等身后的钱有跟上来。不想钱有尚未到我身边,前面的歪脖子树下突然冒出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纸帽子下面是一张灰白的大脸,脸上的眉眼鼻子模糊不清,却张了血盆大口,口吐血红的长舌头直抵胸前——鬼!我本能地感到是遇上鬼啦,是一个摄人魂魄的吊死鬼。

    一阵山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接着就听到了颤微微的话声:过路的听着,我是钱……钱……有。想活命,就留下身上的钱财,要不,我就抓你做“替死鬼”……
    话声断断续续,底气不足,婉若游丝,却声声侵人骨髓,让我不寒而栗。恰这时,钱有到了身旁。我偷偷用胳膊去碰他,想借此壮壮胆。可钱有没理我,而是上前几步,一把抓了“吊死鬼”的胸脯喝道:你刚才说你是谁?敢在说一遍吗?
    “吊死鬼”一下瘫软在地,直给钱有磕头叫爹。直到钱有怒不可竭地喝了声“滚”,才如蒙大赦般地“滚”了。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似漏网之鱼,到象是它遇上鬼了。
    好个钱有,居然把鬼给吓跑了。
    我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却发觉钱有阴沉了脸,忧心忡忡地说:咱们走吧。
    月亮不知啥时候钻进了云里,脚下的山路和我的心里同时蒙上了一层迷茫。
    快到村口时,钱有停了脚步说,他已不在村里住了,不便陪我进村。就此和我道了别。我想他可能在村外盖了新房,看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穿街过巷的脚步声,惊起了一阵狗叫。先是一两家狗叫,紧接着就是全村的狗一起吵嚷。
    等我伴着狗叫声进家时,母亲正好站在门口张望呢,大概是听了狗叫出来看动静的。我喊了声“妈”,冷不防地吓了母亲一跳。
    母亲骂了一句“冒失鬼”,便开始抱怨我贪了黑,也不知给家来个信,让你弟弟去接接,让人不放心……
    我见母亲不像有病的样子,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可母亲却象撒了谎的孩子似的直端祥我的脸色,有些局促不安。还讪讪地说,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到岁数的人没出息,日子多了看不到你们,就觉着心里空的慌……
    说话的空,住在西院的弟弟和弟媳妇过来了。
    母亲和弟媳妇忙着给我做饭,弟弟陪着我闲唠些家长里短。东拉西扯之间,我便有意把话头引到了钱有身上。不料没等弟弟搭茬,母亲在厨房抢了话头拦到:你俩没事闲着提他干啥。
    我说,我今晚和钱有搭伴一起回来的,可到村口时他却说不在村里住了,他是不是在村外盖了新房……
    没等我把话说下去,弟弟的脸上一下没了血色,就听母亲说:别瞎说,一准是你黑灯瞎火地认错人啦。
    弟弟的神情和母亲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说,不可能认错,我俩又说又唠地走了一路,他还还我二百块钱呢。

    母亲不再言语,弟媳妇却低声叫弟弟去关了大门。
    弟弟神色慌张地关门回来,才压低了嗓子悄声告诉我说,钱有早在两年前就没了,是在上吊岭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并没觉出怎么害怕,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饭熟了,我还在呆呆地傻愣着缓不过神来。母亲一边崔着我吃饭,一边说,没事的,啥事只要是说破了,就没事啦。趁着吃饭把事都说出来,就着饭菜嚼碎咽下去,百病不犯。再者说拉,你对钱有有恩,他也不是那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人。钱有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在我跟前叨念你的好。说他媳妇去县里看病时,多亏了你借给他的二百块钱啦,可顶了大事了。钱有这孩子仁义,媳妇也懂事,会过日子,就是老天不长眼,咋就偏让她得了个遭钱的病。为了给媳妇治病,钱有也算把劲使到家了。花光了家底不算,还拉了一屁股饥荒。可到了也没能把人治出来。多好的一个媳妇呀,抛下三个孩子说走就走了。剩下钱有,又当爹又当娘,还得从牙缝里勒着攒钱还饥荒。偏偏房漏又遭连阴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好不容易口积肚攒了点钱,又让哪个挨千刀的给偷去了。钱有这孩子的心缝也是忒窄,就为这么点事,就寻了短见。一个大老爷们,咋这没出息呢。过庄稼日子,谁还没拉过点饥荒呀,慢慢还呗。天总比树叶长,打竹板还翻上下呢,挺挺也就过去了。他一走倒是省心啦,可扔下三个没成家的孩子,这日子该咋过呀……
    这一夜,我失眠了。直到鸡叫三遍时,才酝酿了点睡意,可眼皮子刚觉得发沉,就被村里谁家传来的一阵哭声惊醒了。隔着窗户听见当街有人在议论,好像是村里死了人,恍惚间似听有人窃窃私语,说死的人胸脯上有五个大黑手印子,是让鬼抓死的……吃早饭的时候,弟弟告诉我说,死的是钱有的大儿子。我的心里不由一沉。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县城,又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掏衣兜里那钱有还的二百块钱,跟妻子复命。可掏了半天,只掏出了一把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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