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故事
2000年夏天,我因病在湖南某市中医院住院,晚上气温高达四十度,病友们热得睡不下觉,于是,相约每人讲一个“鬼”故事来消谴。当晚,一位七十六岁的老司机,给我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说一件真事。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我在一家国营汽车运输公司当司机,那时,正是大炼钢铁最繁忙的时候。司机每人每天要跑十多个小时的车,十分辛苦。
一天深夜,我独自驾驶着一辆解放牌大货车向安江赶去。车出洞口县城,便进入了雪峰山脉,此地崇山峻岭,十余里不见人家。昏暗的月光下,但见路旁荒琢累累,野草丛生。据说这一带曾是抗日战争时期湘西会战的主战场,日军在此战死不少士兵。每到傍晚,常听到山沟里鬼哭狼嚎。
我不敢多想,只是紧握着方向盘,加快车速向前赶路。
车到江口地段,突见前方闪出一个人影,紧接着,那人猛地向汽车扑来,我急忙改蹬刹车,可是来不及了,车子已从那人身上压了过去,我脑子唰的一片空白,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完了,出人命了,我急忙拉上手刹,从车上跳下来。
你不知道,那时候的司机是非常老实的,出了车祸非但不敢逃跑。就连现场都不敢乱动。
我低着头往车下看了看,奇怪,怎麽没人?我拿出手电筒在四处照了一遍,不但车下没人,就连滴血也没有。我惊疑不定,刚才不是明明撞倒了人吗?怎麽会不见了呢?我又往车前车后及两边水沟仔细查看了一遍,还是没人。我怀疑自己精神恍惚出现幻觉。于是便揉揉眼睛,振作精神继续驾车前进。
经这一吓,睡眠也没有了。我眼睛死死地瞪着前方,眨都不敢眨一下。跑了不到二百米,忽然又看见一个人从路边闪出来,接着,又朝我的气车猛撞过来。这回我看得真切,连忙一脚踏住刹车。指着那人厉声骂道;‘你想死了!我俩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害我?’
那人两手坠膝,双脚并立,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鞠恭礼,然后,用一种凄凉而又飘浮的声音说:“师付,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我知道。您是个讲义气守信用的人,所以,有一件重要事想求您帮忙,望您千万不要推却。”
说也奇怪,我和他相距五六米远,,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听他那声音,不象本地人,看他那可怜的样子,我的气早已消了一半。我不敢下车。便问道:‘你是什幺人,我怎幺不认识你?’
那人动了动身子,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逼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人说:‘您不要害怕。我实话对您说罢,我不是人,是鬼!’
听说是鬼,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上不由得颤抖起来。小时候听人说;鬼的样子非常吓人,青面獠牙,满身血污,为了寻找替身,常常出来害人。这鬼想必是来寻找替身的,我的心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这时,只见那家伙挪动了一下身子,说道:‘您别害怕,我不会害您。我叫左藤俊二,是日本人,家住日本奈良唐招提寺六十六号,我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在与贵国第七十四军作战时被打死的。后来,当地老百姓将我埋在了公路边。至今,我孤苦零丁地在这里躺了十三年。我的国家早把我忘了,没有来人看过我,更没有人给我烧过一分纸钱,我每天站在这高高的山坡上,眺望着遥远的故乡,唉,已经整整十三年了!’
说着,他哭泣起来,停了一会,他又说:‘我家有两个孩子,长子叫太郎,次子叫角勇,妻子叫美智子,算来太郎今年已十七了,我到中国后曾收到妻子一封信,说是我离家的第三个月,小儿子角勇就出生了,以后因为战争就断绝了音信。角勇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真是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些年她们母子是怎幺熬过来的。’
此时,我的脑海渐渐平静下来,本来我是不信鬼神的,可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孤魂野鬼,看到他那悲伤凄惨的样子,恻隐之心不由而生。我安慰他说:‘你不要悲伤,慢慢说,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你’。
他听了非常高兴,说:‘您真是个仁人君子,您是一定能帮我的!’
他指着路边一棵高大的捂桐说:“那树的右边是我的坟墓,请您把上面的青石板撬去,刨开泥土,下面有个油布包裹的梓木盒,盒子里有四块光洋,两千美金,那四块光洋您可用作开销,两千美金,烦您寄给我的家人。这些钱都是我当兵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希望能给我的妻儿一些补尝’。
我点点头,表示将尽力帮忙。他退后一步,向我深深地鞠了三个恭:‘好,那就拜托您了,今晚您放心开车吧,一路不会有事的。’
我想问他如何找到他的亲人?如何往日本寄美元?只见他身子一晃,就不见了。我又是惊异又是叹息。
为了验证一下他的话,我拿了一根铁摇手柄走下了车,按照他说的方位,去寻找那个坟墓。顺着捂桐树走了十余米,那里的确有座青石压着的坟堆,我用力撬开一块硕大的青石,再往下挖去一层层泥土,里面果然有一个用油布包扎的梓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真有一叠美金和四块光洋。
这下我可为难了,我答应给他帮忙,只是想安慰安慰他。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谁敢与日本人联系?更何况还要向日本寄钱?我忐忑不安的带着木盒上了车,也来不及多想,就开着汽车上路了。当晚,果然一路顺风,天没亮就到达了目底地。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连忙把木盒密藏起来。我没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你要知道,查出这些东西来,你说碰上了鬼,谁会相信?那时,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此后不久,全国进行‘四清’运动,接着又是‘文化大革命’,一搞就是二十多年,有几次我真想把那木盒毁掉,但又想,我与左藤虽然是人鬼之交,但也算是个知己,我没有帮他把事情办好,可也不能把人家的东西毁了。于是一直将木盒隐藏未动……
老司机喝了一口茶,擦了擦汗,继续说:“一九九0年,我国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代。不久,我的两个儿子从工厂下岗回来,他们合伙开了一家旅行社,一个开出租车,一个接待来宾。我退休没事,就帮助他们看看门,搞搞卫生。
一天,一批日本朋友来到旅行社,据说他们是来中国谢罪的,想去洞口县江口镇观看当年湘西会战的古战场。那地方偏僻,我儿子到处寻找导游,可没有一个人熟悉,急得他如同热锅里的蚂蚁。
我见日本人一连等了三天,个个唉声叹气感到失望,便对我儿子说:“那一带我倒十分熟悉,让我陪他们去吧!”
日本人听说我可以陪他们去,非常高兴。那团长约五十岁,是个议员,原是日本东京一家株式社的董事长。他连忙走上来向我行礼,哇啦哇啦地说:‘扩音器哇,哈其妹骂希特,多坐-哟奴希哭!’翻译告诉我,他问我好,说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也问他好,并表示一定尽力帮他们。但是,我年纪大了,不愿在外面熬夜。便与他们约定,第二天早上六点去江口,当天晚上回来。他们也都同意了。
第二天,我们一行九人,乘坐着一辆中巴,有说有笑地出发了。一路上,我们通过翻译,谈起了中国的变化,从经济谈到政治,从地理谈到历史,谈到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时,他们不断向我道歉,我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中国人善良仁慈,仅管日本战犯杀了我们成千上万的骨肉同胞,掠走了我国无数财宝,但是,日本投降后,我们从没有对他们进行过报复。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冤怨相报何时了’!我们是遵循古训的,是宽容的。日本朋友一边听我讲话,一边不断地点头;“是的,我们应当向中国人民道歉,战争是灾难,日本战犯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极大痛苦!也让日本人民经历了无数苦难。这段历史是永远值得我们反省的。”
接着,我给他们讲起我遇到的那个日本鬼魂的故事。当我说到左藤俊二的名字时,那团长突然问我:“他的妻子叫美智子吗?”
我惊喜的问:“你认识美智子?”
那个团长说:“我就是左藤角勇,我的哥哥叫太郎,母亲叫美智子,我们家原来住在奈良唐招提寺六十六号,后来搬到了东京。左藤俊二正是我的父亲,我从小听母亲说,父亲一九四三年应征当兵去了中国,他走后的第三个月我才出世,所以,我一生从未见过父亲,那时家里很穷,太郎在父亲走后得了一场重病,因无钱医治成了残疾。父亲走后音信全无,母亲一直等着他,直到前年临死时,还嘱咐我们一定要去中国寻找父亲。这次我来中国,一是替父亲谢罪,二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听了他的话,我激动万分:“你真是左藤俊二的儿子?这下可好了,我可了却一件大心事了!”
角勇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从身上拿出一份公证资料给我看,上面清楚地写着:‘左藤俊二,奈良人,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湖南江口战事中失踪--儿子左藤角勇。’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几十年后,左藤的儿子竟然还能与我邂逅相遇,这不是缘份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们正谈得热火朝天,车子已到了目底地。当天,他们在江口纪念碑祭奠了阵亡的中日军人,又到当年我遇见左藤俊二鬼魂的地方察看了一番。可惜左藤俊二的坟墓已经找不到了,捂桐树早已砍去,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柏油公路,四处是满山遍野的茶叶树和金灿灿的玉米。老鹰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翔,布谷鸟的求偶声此起彼复。
角勇对未能找到父亲的坟墓深感遗憾,但对父亲能在这里安息非常满意。我安慰他说:“不要急,回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也许你会更加不可思议!”
晚上,我们回到了旅行社,角勇急着要看我说的那件东西,我把他们请到家里,郑重地从壁柜里翻出那个收藏多年的梓木盒,我告诉角勇:“这是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托我交给你们的那笔现金。”
他接过木盒,颤抖着手,将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那四块光洋已经变色,两千美元的图像还清楚可辨。他拿出一张,却是一片纸灰,再看其它几张,也都是纸灰。在场的人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角勇仔细地擦看着木盒,发现盒子是日本制做的,盒子里还刻有美智子的名字。角勇悲感交集,不禁痛哭起来!
“故事说完了”老司机说,“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见到的鬼魂。信不信就由你了!
他说得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有物证,怎能叫人不信?这天晚上,大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有的说世界上真有鬼魂;也有的说,是战争和暴力造就了无数冤鬼。我不敢肯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魂,但我知道,人类热爱和平的良知,会时时在人们心中显现。我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评论,只是默默地将它记在了当天的日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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