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鬼更可怕的人

    2008年的春节前,在我们小区菜市场后身的太平巷里,接连发生了三起骇人听闻的“刨锛”案。
    “刨锛”,是一种极为残忍的抢劫作案方式。作案歹徒,手持一种叫做“刨锛”的泥瓦匠工具,藏身楼道或僻静的街角处,待有人经过时,冷不防的“刨”向过路人的后脑勺,然后再行抢劫。被“刨锛”的受害者,大多是一“刨”毙命。所以,人们也叫它“刨根”。太平巷连环“刨锛”案,三个被“刨”者无一幸免,都当场丧命。
    春节后,太平巷连环“刨锛”案告破,三起“刨锛”竟为同一个人作案。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连伤三条性命的案犯,既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面带刀疤,背刺恶鹰凶蟒的恶魔;也不是重案在逃或越狱潜逃的亡命之徒。而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案发前就在市场上的一家店里打工。听说,这个大学生残忍的“刨”死三人,竟然是为了弄钱给他母亲治病。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很快就被核准执行枪决。可太平巷却依然笼罩在阴森恐怖之中。就算在大白天从这里路过,也会叫人感到头皮发麻,后背“嗖嗖”直冒冷风。甚至有传言说,曾有人因急事深夜打从太平巷路过,居然看到了三个后脑勺冒血的鬼魂,哭哭啼啼的在小胡同里游来荡去……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传的是沸沸扬扬。

    太平巷成了让人谈虎色变的禁忌之地,可我却要在每天的后半夜四点钟,到这里来清扫大街,倒运垃圾。因我是管辖这一片的环卫清洁工。
    后半夜四点,正是人们睡得正死的时候。大街上静悄悄的,连条流浪狗都看不到。太平巷里,连个路灯也没有。黑咕隆咚的,更是让人瘆的慌。每当我清扫这条胡同时,就会觉着心里发毛,头发一根一根的炸叉。
    有一天,在太平巷里,冷不丁的出现了一个毛嗑(葵花籽)摊。摆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妇女,还带着一条名叫虎子的柴狗。她在墙上挂一个老式马蹄灯照亮儿,靠墙根支一个四沿小铁锅,炒卖毛嗑。每天掌灯时候开始出摊,一直到后半夜四点,我来清扫大街时,才见她收摊离去。
    太平巷里自打有了这个毛嗑摊,我在清扫这条胡同时,再也不用靠虚张声势的干咳或模仿周杰伦的《双节棍》壮胆了。来往行人,也不再神色匆匆的心有余悸。即便是后半夜,只要看见乡下大姐小货摊上亮着的灯火,和趴在灯影下的那条狗——虎子。人们心里就会感到壮胆、踏实、坦然。
    一度笼罩太平巷的那股阴森森的煞气,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小胡同里人来人往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可乡下大姐的那个毛嗑摊,却一直是冷冷清清,没有生意。
    也难怪,这个小胡同,虽然近临市场,却因地处背街,又极其狭窄,每天由此路过的大都是在市场里做买卖的,来去匆匆,站不住人。就连我这个扫大街的,都能看得出来,这里根本就不是摆摊做生意的地方。这位大姐在这里摆摊卖毛嗑,一天也动不了几回秤,恐怕都卖不出来吃喝灯油钱。做生意为的是将本取利,没利不起早。可她一宿一宿的,就这么守着这个不挣钱的摊,到底图的是个啥呢?
    刚开始,我觉着跟人家生不熟面不熟的,也不好意思瞎问。等一来二去的混熟了,我便憋不住试探着说:“我说大姐,想问你个事,你可别怪我多嘴呀。”
    “看你说的,有啥事只管问。我来这也有些日子了,咱老姐俩虽没说上过几句话,可我看得出来,大妹子你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我正巴不得跟你唠唠呢。”
    我说:“我看你这一宿一宿的在这守着这个摊,也卖不了多少钱,干嘛不挪挪窝,到繁华点的地方去试试呢?”
    乡下大姐看我一眼,低了头说:“其实我在这摆这个摊,本就不为挣钱。”
    “不为挣钱?摆摊做生意不为挣钱,那图个啥呢?”我疑惑的看着她。就见她沉思了好一阵,才吞吞吐吐的说:“想必……大妹子肯定知道,年前在这个胡同里……发生……发生的那个事吧。”
    “哪个事?啊哦……你是说那件事呀,快别提了,想想就让人后脑勺子直冒冷风。你就说那一个文弱书生,咋就下得去手,连着刨死三个……啧啧,听说是为了弄钱给他妈治病……”
    “傻呀,真是个傻孩子。为了给你妈治病,却要了别人三条性命,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命,你妈的命就那么金贵吗?你个傻孩子……”说着说着,乡下大姐竟然抹起泪来。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见此情景,让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你这是……”
    “不瞒你说,我就是那个傻孩子的妈呀。我那个儿子,命苦哇。从小就没了爹。靠我在镇上摆摊卖毛嗑,把他拉扯大,又供他上了大学。毕业后虽说没找到好事由。可他打工一个月也能挣个千八百的。眼看着这日子不也就往好里转了?谁知老天不长眼,偏偏让我得了个要命的病,叫什么尿毒症。说得换腰子。要不就活不长了。可听说换一个腰子得好几十万,大妹子你说说,就凭咱这样的人家,能换的起吗?可我那儿子偏偏犯傻,开始说要把他的腰子换给我,可医院一查对不上号。我说这病咱治的起治,治不起就拉倒得了。可我那傻儿子偏偏一根筋,说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弄钱给我治。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就这么死了。当时我就说,就算你再拼命,上哪能弄这么多钱来呀。我万万也没想到,我那傻儿子,竟然犯傻走了这条路,干出这样的傻事……罪孽,罪孽呀。大妹子我跟你说,我现在来这里摆这个摊,不为赚钱。我是怕……”

    “大姐你别说了,咱都是当母亲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这一宿一宿的在这守着这个摊,就是为了给过往的行人照个亮,壮个胆。积点阴德,也好替去了那边的儿子,赎赎罪……”
    “赎罪?”乡下大姐伸着三根手指说:“三条人命,我赎的起吗?我是怕再有犯傻的孩子,跟我那个傻儿子似的,再做傻事。大妹子,别怪我多嘴,说话不知深浅。可得把孩子看紧点,一旦干了傻事,那可就啥都完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她在这里摆这个毛嗑摊的良苦用心。可自从这次唠嗑之后,我便半宿半宿的做噩梦。老是梦见自己的儿子手拿刨锛,浑身是血的跑进屋,告诉我说,他在太平巷抢劫“刨”死了人……每次被噩梦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就那么睁着俩眼胡思乱想,一直熬到后半夜四点,起身去清扫大街。等看到那个乡下大姐照常收摊,确信太平巷平安无事,我这心才“扑踏”一下落了地。可到第二天夜里,又会重新做起这个噩梦。如此没完没了的折腾,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决定跟儿子好好谈谈,好去了这块心病。
    这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等儿子。这一阵儿子也正闹心呢。谈了六年的对象,就因买不上楼没法结婚,前几天吹了。这两天半宿半宿的不着家,到底去哪里,干啥去,我也不敢问。
    等儿子等得心焦,而电视里又竟说些飞机坠毁,火车出轨,跳楼自杀,地震洪水之类的事。除了天灾,就是人祸。让人看着心里摆忙,添堵。我索性关了电视,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活上眼睛没多会儿,就听门铃响了。我赶紧起身去开门。可还没等我把门开利索,儿子便一头撞了进来。就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刨锛,浑身是血,惊慌失措的说:“妈,我闯祸了。”
    “咋回事?别急,慢慢说,儿子。”
    “我在太平巷抢劫‘刨’了一个人……”
    听到这,我不由叹了口气。心说,这可咋好,又做恶梦了。
    这个梦也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每回都是做到这,一听儿子说抢劫“刨”死了人,就被吓醒了。可今天不知咋啦,这梦却老也醒不过来。就见儿子惊恐万状的站在那里,眼巴巴的望着我。我不忍再看儿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便发狠的咬了胳膊一口,想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
    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却见儿子依然站在面前……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心说,莫非这次不是梦?
    等让儿子把事情从头至尾的又重说一遍,我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立马瘫在了地上。敢情这回不再是梦,是儿子真的干了傻事。
    等略微缓过点劲来,我便拉着儿子,急急忙忙的去了太平巷。我是想看看,万一那个被刨的人没死呢,好赶紧送医院,然后再送儿子去公安局自首,这样也许还能保住儿子的一条性命。

    可还没容到事发现场看个究竟,却被那个摆摊的大姐给叫住了。
    “大妹子,这半夜三更的,你们娘俩来这里有啥打紧事吧?”
    “也没啥……那个啥……哦,对了,我早起扫大街时把钥匙丢了,我让儿子和我一起来找找。你没看见吧,大姐?”
    “钥匙没看见,刚才我到是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把刨锛,血呼啦啦的从这跑过去了。”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再瞒也没用了。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跟她说:我们来呢,是想看看那个人到底啥样了。要是万一还有救呢,好赶紧送医院。
    乡下大姐摆手道:“用不着看了。”
    “咋地?”
    “已经死了。”
    我不甘的问:“您去看了?一点气也没有了吗?”
    她瞥了我儿子一眼说:“就冲溅你儿子那一身血,还能活得了吗?我刚过去看的,都已经挺了。”

    一听这话,我就觉脑袋“嗡”的一下,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地上。儿子急忙过来扶我,我顺势拉着儿子,一起跪在地上,望着那个乡下大姐说:“大姐,我求你啦。救救我这个傻孩子吧。”
    不料那个大姐却摇着头说:“咋救?老话讲,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大妹子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装作没看见,别说出去。可这窗户纸能包住火炭儿吗?就算我不说,可头上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瞒得了人,可瞒得了老天爷吗?我跟你说啥来着,可得把孩子看紧点,一旦干了傻事,那可就啥都完了。”
    说着话,乡下大姐抹了下眼睛。我知道,她肯定是触景伤情,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时候我再也憋不住了,一下扑到乡下大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待我扭头看时,只见儿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不由惊呼一声,便哭喊着爬过去:“儿子……儿子……你这是咋的啦……”
    乡下大姐说:“没事,你不用着急。他是用刨锛刨了自己的手,痛昏过去了。”
    我抹了抹眼睛一看,儿子的一只手,果然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的心里就象被谁揪了一把,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这时,乡下大姐过来俯下身看了看说:“好,看这孩子对自己的这股狠劲,说明他是真的悔悟了。就冲这,也许还有救。”
    “还能有救?大姐你别给我宽心了。”
    “有句话是咋说的来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吧?”
    “可他有人命在身,犯了命案。公安局还能容他成佛吗?”
    这时就听儿子“哎呦”一声,醒了过来。大姐摘下墙上的马蹄灯说:“走,我领你们过去看看,就知道还能不能成佛了。”
    我拉起儿子,跟着大姐来到那个事发现场,借着大姐手里的马蹄灯照着一看,我不由长出一口气,手捂胸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原来躺在地上的,是大姐的那条狗——虎子。
    虎子的脑袋被刨了一个大窟窿,豆腐脑似的脑浆混着黑红的狗血,流了一滩。整个身躯早已僵硬。狗嘴里的白牙齿和紫牙花子,没心没肺的呲着,像是在笑。可让人看着……直想哭。
    乡下大姐过去坐在那里,把早已僵挺的虎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说:“可怜我的虎子了,远路风尘的跑了好几百里地,非要追着我。不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你倒追我干啥,这回好,把命丢这了。可话又说回来,你也没算白死,用你一条狗命,换回了两条人命,也值了。”
    大姐说的没错,如果儿子今夜刨死的不是这条狗,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可儿子却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发懵,还傻啦吧唧的嘀咕呢:“怪事了,当时我明明看见是个人,这咋就变成一条狗了呢?”
    我气得一脚把儿子踹跪在地上,说:“看你这祸惹的,还不赶紧给你大姨赔罪。这虎子,可是你大姨的心尖呀。”随后我又跟乡下大姐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尽最大努力,多赔偿大姐,决不让虎子白死。大姐说:“我可不想拿我们虎子的命换钱。”

    我说:“那我们就像发丧老人那样发丧虎子,让我儿子给它披麻戴孝。”
    大姐摇着头说:“那更没必要。你就是跟发丧皇上似的发丧它,我的虎子也活不过来了不是。”
    我说:“那让我们娘俩怎么报答呢?”
    大姐说:“千万别这么说,只要孩子在心里记下这码事,往后别再干傻事,我的虎子就算没白死。你们要是实在觉着过意不去呢,就替我办件事吧。”
    “办啥事?大姐你只管说。”
    “想法儿把虎子运回老家去,埋在我家门口的那棵香椿树下。叶落归根,省得它在这里孤零零的想家。”
    “好,我这就让儿子去租车,马上就办……”
    “不忙,你们最好是夜里去,悄悄把虎子埋了。我不想为这事惊动村里人。”
    我连忙点着头说:“好 ,就按大姐说的,我们等天黑再去。大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我让儿子提前租好一辆小面包,等天一黑,便按着大姐告诉的地址,拉着虎子去了大姐的老家。路上走了五个多小时。等车开到大姐的家门口,已是后半夜一点多钟。夜深人静,正是时候。我让儿子从车上拿出带来的锨镐,催着他赶紧在大门口的那棵香椿树下挖坑,埋了虎子好赶紧离开。免得夜长梦多,出岔儿。

    眼瞅着坑已挖好,只等从车里把虎子抬出来放进坑里一埋,就大事完毕,便可开车走人了。不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巧赶上一拨玩麻将的刚好散场,发现了我们。怀疑我们是在干啥坏事,吵吵嚷嚷的要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我急忙拦着解释,可没人听我这一套。我只好央求着他们带我去见村长说话。
    见了村长,我便把他们村的那个大姐是怎么在太平巷摆摊,我儿子是如何刨死了她的狗,大姐又怎样交待把虎子运回老家,让埋在她家门口香椿树下等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谁知村长听后哈哈大笑着说:“这瞎话编的也忒离壶了吧?”
    我一下闹了个愣怔,说:“我来就是为埋一条狗,这有啥好编的。那条狗就在面包车里,不信你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们村大姐家的那个虎子。”
    村长来到面包车旁,把脑袋探进车窗,用手电照着端详了一阵说:“狗没错,确实是她家的虎子。可你说她在你们那里的什么巷摆摊卖毛嗑,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不解地问道:“你凭啥这么说?”
    村长告诉我说:“因为她,今年春天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张罗着发丧给埋上的。”
    听村长这么一说,不由让我大吃一惊。心说,难怪大姐让我们夜里来埋虎子,说不想惊动村里人呢。原来是这样……
    经过一番交涉,总算把虎子埋在了大姐家门口的香椿树下。可从此以后,太平巷里却没了那个毛嗑摊,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个乡下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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