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见到鬼

    1
    “这位小同志，俺跟你打听一下，二毛……牛二毛是住这里吗？”
    一个穿着一身脏兮兮旧军装的乡下老头，脚下蹬着一双现如今已难得一见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一肩挑着两只破蛇皮袋，探头探脑地向保安室张望。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睡眼惺忪地从躺椅上挪起身，极不情愿地移步到门口……“哈——啾！”这该死的臭老头，一大早就来打搅老子的好梦！昨晚值了一个通宵的班，困死了……妈的，才闭一下眼！这不，就来找事喽！
    瞪着熬了一夜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憎恶的打量这个浑身淋湿的老头，“什么二毛？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二毛、三毛！只有五元、十元！”
    嗓门明显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老头子显然被我的嚣张气焰和手里张牙舞爪的警棍给吓住了，慌慌张张地退后了几步！差点一个趔趄倒地！略显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恐惧……
    “瞧你那熊样，我还会无因无故打你一顿不成？进来躲会雨吧！”我孬声孬气地凶着老头，他奶奶的，今儿个算你走狗屎运，让一向瞧不起土里土气、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人等的老子我动了恻隐之心！
    老头子怯怯地放下肩上的竹扁担，取下两个滴着泥浆水的蛇皮袋，挥手用袖子擦了擦前额的雨水。然后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谢谢你，小同志！”
    “不许再叫我同志！再叫我可就生气了啊，我跟你说，这年头不兴叫这个！”我厉声吼道！

    真是的，现如今“小姐”跟“同志”都是专用名词！一听就让人头皮发麻！呸，俺可不好这个！
    “还有啊，这间房子比较狭小，一会雨停了，你得赶紧给我走人！”我继续教训着老头。
    真是的，弄得地上满是泥水，脏死了！妈的，现如今好心人就是没好报！待会还得让老子给收拾残局……不然又得挨队长一顿好训！
    “俺不会耽误你办事的，小同志……哦，不，小兄弟！一会儿俺就走！俺本来是来找俺的细伢子二毛，俺不是给他带，俺给俺大孙子带了两袋红薯……你瞧，新鲜着哩，刚出土的！”老头子一面跟我解释，一面解开袋口的麻绳，掏出一个流着泥浆水的红薯，脸上陪着笑。
    不过在我眼里，老头子的笑显得很牵强，做作，难看！
    “我才懒得管你那些破事！我也不认识你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二毛的儿子！这机关大院、高档小区里住的可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边发牢骚，边走到大门口了望。

    这死江波，八成昨夜跟自己的小骚货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睡得跟死猪一样了吧？咋还不来，电话又打不通！奶奶的，让俺多等了一个小时了！
    正气愤不已，只见我的新马子温莎撑着一把精致的小花伞，冒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过来了！
    我的脸一下子由阴转晴，眼珠子好象放了电，直立立的盯着人家胸前鼓鼓的部位不放。
    “怎么了？我的青蛙王子，苦着一张脸，给谁看呢？”温莎扑闪着一双好看的水汪汪大眼睛，笑着偎到我身边。
    “还说，气都气饱了！臭婆娘，你再不来，你老公的肚皮可就要气炸啦……”我作一脸委屈状。
    “别气了，亲爱的。再生气，你的一张俊脸就不好看了！”温莎收好雨伞朝外头抖了抖水珠，递给我一袋热腾腾的小蒸笼包和牛奶，“快趁热吃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婆，你说我今儿个能不气嘛？一大早刚闭下眼想打个盹，就给这老头子给吵醒了……更让我气不过的是，江波这臭小子，现在还不来！他妈的就会揩我油水沾我便宜！”我边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边向自己的女朋友诉说。
    “揩你油水，沾你便宜？哈哈！人家一个大老爷们揩你什么油水、占你什么便宜！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死……”温莎捂着嘴偷笑。
    “他占用了我宝贵的睡眠时间，可不是占了我大便宜嘛！”我脸腾地一红，继续争辩着。
    “好了，我的小老公，你别生气了好不好？象你这样老跟自己和别人怄气，容易变老滴！”温莎打趣着我。
    说得也是，跟别人过不去也就算了，干吗老跟自己过不去呢？多大的事，犯得着大动肝火吗？
    “可是，他老这样，我不能纵容他，我得跟队长和公司经理打下小报告……”我想过来想过去还是放不下江波这小子。
    “得了吧你！下次你有事犯到人家手里，让人放你一马也好！不要没事找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不好？小样！”温莎瞪了我一眼。
    我赶紧闭嘴，低头继续狼吞虎咽。
    “好了，雨变小了，我也得赶紧去上班了！张扬，下次记得带雨衣和雨伞……有备无患，知道啵？”温莎说完撑着雨伞急急忙忙地朝对面不远处的办公楼走去了。
    “小兄弟，看不出来啊，你年纪轻轻就娶了个这么漂亮贤惠的老婆……”老头子突然跟我搭讪起来。
    “什么呀，她只不过是我其中的一个马子！咱还没准备结婚呢！这年头，急啥也不能急着结婚呐……咱还没玩够呢！”我瞄了老头一眼，很奇怪这老头还爱管闲事。

    “俺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呵呵……哦，雨小了，小兄弟，俺得走人了！不然又该惹你不高兴喽！”老头子言毕，识趣地收拾好东西，挑着担子出去了……
    才走出门外没两步，又折过来朝我挤眉弄眼地喊话道：“谢谢你了，小兄弟！俺看你是个好人，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你刀子嘴豆腐心！”
    我？好人？这年头，我都好人，这世上就没坏蛋了……哈哈！
    当然，俺本质也还不错！这倒是真的……
    “对了，见着俺的二毛，小兄弟，你告诉他，他爹来这里找过他！这臭小子，老躲着自己的爷老子，是个什么事！嫌俺给他丢人？他做他的官，俺种俺的红薯！有本事，到死也甭跟老子相往来！什么玩意……白眼狼、兔崽子！”一路随地吐着痰、骂骂咧咧的往大街上走过去了！
    走到十字路口，也不管红灯绿灯……差点给一辆迎面而来的小轿车给撞上！让车主探出头来大骂一通！
    老头子腆着脸，也不回话，捋起衣角抹了一把脸上被车子溅上的泥水，自顾自地挑着两只蛇皮袋走远了……
    望着老头远去的背影，我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天哪，这老头子看起来挺正常的，刚刚跟我说起话来也没看出啥子毛病！原来是个“神经病”？！
    怪不得老“二毛二毛”的？连自个儿子一个正正经经的学名也叫不上！鬼知道，谁叫二毛，这个机关大院和后面的住宅小区，住的人口不说上千，少说也好几百！我的天，大白天俺不会见鬼了吧？不然，刚才温莎公主驾到，也没见她说起屋子里这个人？难不成她压根就没瞧见这个人？可明明见他在大马路上让开轿车的人破口大骂这又作何解释呢？
    真是越想越疑神疑鬼，越想越后怕！
    2
    “干什么呢？张扬！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的……跟鬼来过似的！”江波一下摩托，走进保安室就大呼小叫起来。
    “去你妈的，我还没跟你算帐哩，你倒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一见江波我就火冒金星，“你看看，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小子不会是让你那臭娘们把水给放干了吧？翻不了身、直不起腰啦？老子都等了你一个半小时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计较这些？”我虎眼圆睁！
    “豁！还真跟兄弟见外了？上回你跟你的小娘们去野炊，吹了一个晚上吧？老子还不是一个屁没放跟你顶了一个夜班！你现在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这点小事你还好意思说！再说呐，我也不是故意迟到的！昨晚我儿子半夜肚子疼连夜送到妇幼保健院了……刚盯着他打完吊针！老婆赶紧催我过来，没想到你一见我就象要吃了我似的……张扬，做人可要讲点良心！”
    江波这张嘴就是能说会道，可不，自己先做的恶人，如今倒变成我的不是了！还让人有嘴说不清！哑口无言……
    “好了，江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你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下次注意点……当然，我们是好哥们，今天我也不该冲你发这么大的火！”张扬心里虽然仍有火气，但已经没了底气。
    “这满屋的泥巴浆和一地的痰是怎么回事？张扬，你啥时候变得这样不讲究了！我看你这小子平时挺洁癖的呀！”江波有些疑惑不解的望住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跟你说了！江波，今天我真是活见鬼了！一大清早，一个脏乎乎的糟老头挑着两蛇皮袋红薯冒着雨来到大门口跟我打听一个人……什么牛二毛！你听过这机关大楼和小区里有这号人物啵？”我赶紧向江波打听，毕竟他比我来这个小区干得久。

    “没听说！”江波很肯定的回答。
    “奇了怪了？你说这死老头，我见天下着好大的雨，好心叫他进来躲会雨，没曾想倒给他弄得一屋子泥，还吐了一地痰！恶心死了！出去后在大马路十字路口也不看红灯绿灯，口里骂骂咧咧着，顶着红灯就横冲直撞，差点被一辆车子撞死！你说他是神经病呢，还是鬼来着？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刚刚温莎来过屋里，也好象压根儿就没见到这个人一样……”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兄弟，你不是在跟我讲鬼故事吧？听得我汗毛倒竖、后背发凉！”江波拍了拍我后背。
    “好了，江波，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先回去喽……我的头好沉！”说完，我解下腰带上的钥匙，发动摩托。
    “安全帽！张扬！你老爱飚车，路上给我小心点！”江波好心的提醒我。
    “去你的，大清早没句好话！”我怒目相向。
    用力一睬油门，我一溜烟地飞回了家。
    冲了个冷水澡，一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到温莎回来把我喊醒吃午饭。

    “老婆，早上那个浑身脏臭的乡下老头，你见着了没有？今天可邪门了！”我想起那人还心有余悸！
    “什么老头？我没见着！”温莎不明所以的望着我。
    “那我今儿个真是大白天撞鬼了！这老头还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额头直冒冷汗！
    “说什么来着？说来听听！”温莎不仅一点不害怕，倒饶有兴趣！
    “他向我打听附近有没有一个叫牛二毛的，说是他的儿子，还是个当官的！”我脸也不洗，拿起筷子就拨了两口！
    “小脏猫！瞧你这副德性！平常还老爱嫌我这嫌我那的！地上掉几根头发也得被你数落几句！你不是挺讲究的嘛……”温莎手指头戳了我眉尖一下。
    “我忘了！老婆，准是今天被吓迷糊了！”我自我解嘲着，赶紧放下筷子，拿起牙刷和洗脸的毛巾。
    洗过脸，我接着吃饭。
    吃完饭，我陪着温莎继续午睡。
    “温莎，你回头跟你们单位上的人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姓牛的领导！也省得我疑神疑鬼的……俺害怕！”我搂着女朋友的纤腰跟她相求。
    “一个大老爷们，大白天给吓成这样！你说你熊样不熊样啊！平常动不动跟人打架斗殴，喊打喊杀的胆量到哪去了？”温莎转过身，头抵着头笑话我。
    我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到女朋友的怀里……
    傍晚，黄昏时分，温莎下班回来了，一见我就跟我说开了，“老公，我在单位跟同事打听过了！没听说过有姓牛的领导……但门卫室的老肖好象见过这个老头，说这老头已经来过门口打探好几次了！也口口声声找什么二毛二毛的！”
    “哦？这就好，至少证明我遇见的他妈不是鬼……”听了温莎的话，我纠结的心里一下释然，头皮也不象大白天那么发疼发胀了！
    3
    时光飞逝。
    一转眼半个年头过去了。
    我继续着我两点一线的小保安生涯。
    那个神秘又有些神经的牛老头也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这天是个冰冷的寒冬，我直着衣领，缩着脖子，正迎着呼呼的北风往回家的路上赶。
    走着走着，顺手将没喝完的燕京啤酒罐朝身后一扔……
    只听一声“哎哟！”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赶紧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久违的牛老头！
    “大爷，你没长眼啊？”我倒是恶人先动嘴。
    “小兄弟，是你啊！”老头子不但不生气，好象还很开心！居然顾不得额角上的伤，朝我眉开眼笑……
    他这样的神情倒弄得我没招了。我只好嘿嘿的干笑两声，“大爷，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兄弟……我已经随在你身后好一会啦！”老头不紧不慢的说。
    “大爷，你这是干嘛？潜伏啊？搞跟踪……你是台湾特务么？”我坏笑着说。
    “小兄弟真会说笑！现如今都什么年头了……人家‘小马哥’没这兴趣！”
    这乡巴佬似的老头子还真不简单！居然还知道大名鼎鼎的“小马哥”！
    “那你盯着我干啥？你想打什么歪主意！我跟你明说了啊，俺可是没钱的主！”我吐了吐舌头！
    “小兄弟，你看俺象吗？风都吹得倒的人！你牛高马大的壮实小伙一个，咱是你对手吗？呵呵！”老头摸了摸了破损的额角。
    “真不好意思，让你老挂彩了！我陪你上医院去……给你上上药！”见这老头的额角还有渗血，我忙走上去扶着老头子。
    “不用了！小兄弟，这点小伤小痛算什么！我都是枪林弹雨和尸体堆中爬出来的人！想我当兵个阵子，什么伤没受过……”老大爷好象想起来什么，腰杆也一下子显得笔挺了。
    听说这老头是行伍出身，我一下子对他产生了一番由衷的敬意！因为我也是当过兵的人，只不过差点成了逃兵！嘿嘿……
    “对了，大爷，您是什么年代的兵啊？”我满腹好奇地问。
    “我呀，我是五十年代的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兄弟听唱过吧？”老头子趾高气扬地昂首挺胸接着唱起来，“保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
    声音高亢而燎亮！一时在我的听觉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其实老爷子不过是一张鸭公嗓……
    “嗳，大爷！我说，您老人家不是回乡下老家了吗，咋又拐回城里来了？”我好奇地望着老头。
    “哦，这个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小兄弟！老人家言而无信罗！你没听说过，‘中间大人两头伢’，人老了老了不就成老小孩了？小孩子的话你能信么？”这老头还挺会找理由。虽然这理由显得一点也不冠冕堂皇，甚至简直可以说是显得十分附会牵强！
    “可是你在城里没亲没故的，晚上睡哪儿呀？你那个什么儿子，又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对此我真是十分纳闷不解。
    “咳，别提了！小兄弟，养儿养女还不都是这么回事哟，这辈子白忙活喽！都说‘人穷盼崽大，崽大有世界’！可谁知，含辛茹苦把几个儿子养大成人，挑破肩膀皮供他们读书。可谁知，儿子们一个个倒是有出息了，成家立事的，我孤老头子倒成了没了要的废品了！到哪都不受欢迎，到哪都遭人白眼……这都是什么世道啊！”老头子一下子十分感伤，说到辛酸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老人家的辛酸史连我这个平常心肠特别硬的男儿都忍不住眼角湿润了。
    “那您老婆子呢？大爷？”我扭过头去，不想让老人家看见我的心软。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这些狼心狗肺的！既不管我，又死要面子！硬是死活不让我找个新老伴！只图他们自己快活！可怜我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的，病倒了身边连个叫唤的人都没有！幸亏隔壁邻居的人心好，见我几天没起床，敲门打户的进来打赏了我几口米汤！不然死了臭了都没个人晓得！”老人家越说越越心酸，越说越气愤！
    “好了，大爷，您别激动了！您不会有高血压脑血栓吧？”我担心地提醒他。
    “有！唉，真一口气过去了也好啊！省得在世上活得猫狗都不如！你说现如今这城里吧，流浪的野猫野狗都有收容站！咱这大活人的成天在大街上晃悠，也没人可怜……”老人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也难怪啊，你有儿有女的，又不是五保户！”我给他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是啊，真要是光棍一条就好啦！那样政府管起来也有名有份的……”牛老头自我解嘲地苦笑。
    “好了，大爷，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得回家了！您好自为之吧！呆会我还得上晚班……”我一看手机，天哪，已经跟这老头东拉西扯了大半个钟头了。
    “去吧，小兄弟，我不打搅你了……晚上天冷，多穿点衣服！年轻人，别要风度不要温度！”老头子朝我挥挥手。
    “唔……”
    我三步一回头的地回望老人家佝偻孤单的背影。
    鼻子突然感觉酸酸的，喉咙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牵挂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