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奇遇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个午夜,她竟亲眼目睹了许多年前的一场战乱。当时,在战火硝烟中,战死的人横七竖八,无计其数,她惊呆了……
水红疯了,每天夜里,人们都会听见旷野里她哀哀的哭音……
雾,好大的雾……
四野万籁俱静,水红嫂艰难地搜寻着来时的那条路。顷刻,除了自己异样的呼吸与脚步声外,就只有夏虫那高一声,低一声似垂死的鸣唱了。
水红嫂胆儿肥、泼辣,三里五村没有不知道的。说来,许是跟她干的这行有关吧。水红嫂哭丧一晃能有五、六年了。起初胆子也没那么大,一出外哭丧,丈夫林三儿就得接送。偏偏林三儿是个酒鬼,常常是喝得醉打山门,睡得跟死狗似的……林三没长性,只新鲜了几次,就不再接送她了。这男人,整天不是小酒洇着,就是麻将摸着,地都懒得看……没法子,水红嫂只得一个人走夜路了。唉!事在人为,胆子不大哪行?水红嫂哭丧多是晚上的活,等哭完了,都快半夜了,哪里还有车坐?就是偶尔有了,她一孤身女子也不见得敢上。
说来话长,水红嫂哭丧也是被逼出来的。那会儿孩子小,丈夫林三又懒惰,那点地仅够一年吃烧。近了想,俩孩子要钱上学念书,公公常年吃药打针。往远了想,将来儿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挣点钱哪行?经过反复虑恋,水红嫂决定出去哭丧赚钱。不多日,她就买了台录音机和几本哭丧带子,整天在家里练嗓,学哭七关的调子。从此,晚晚都有许多人积聚于她的小院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老人了呢。这活,看似容易做时难。哭上一场,俩小时不到,就是二百多元以上,钱真好!再者,白天家里、地里的活又不耽搁。可是,要知道,人要脸,树有皮,这可是把脸皮撕下来让人踩脚底下的啊,就是给一千、一万,也极少有人干的。它不但要有勇气,而且得忍受多大的耻辱、挨多少人的白眼、更要舍弃多大的自尊啊!……死了老头儿得喊人家爹,死了老太太得喊人家妈。并且披麻戴孝、扶灵哀号、声泪俱下……难啊!可是水红嫂干了,所有的一切都承受住了。村人说她“厉害!”我说她的确是一女中豪杰。
记得初次哭丧时,水红嫂远远的就听到那家大喇叭的阵阵哀乐声了,到了近前就见院里屋外齐刷刷的宾朋与瞧热闹的人,她的心就忍不住“砰砰”直跳。当无数双眼睛一下子都集中在她身上时,她就说啥也哭不出来了,唱词也忘了。只是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抽泣。那会儿,她是真哭了,是吓的。可是,她的哭声太孱弱了,最终还是被人们的窃窃私语与阵阵奚落和嘲讽声给淹没了。那一刻,水红嫂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好了,她锻炼得啥都不惧,泼辣得像杨家将里的杨排风。有时,人们常问:“水红,你不羞口啊?能唱得出来!?”水红说:“有啥羞口的?孝布一蒙,唱呗。”人家又问:“那你真喊爹、喊妈呀?”水红又说:“那可不?比亲的哭得都欢。”
“那你真有眼泪?”
“真有啊,只要开口一唱,鼻涕眼泪的就下来了。”
“那你不害怕啊?”
“怕啥?抹脸造呗,都是人,两条腿支个肚子吗?再说了,一想到哭完了就有大把大把的钱拿着,就啥也不怕了……”
水红嫂学会了见机行事,倘若遇到死者家有钱、大款什么的,她就进了院儿便放声嚎啕,然后爬至灵前,数数落落,泪如泉涌。以至满院宾朋无不为之落泪。这样一来,东家高兴了,赏钱自然就从口袋里成倍成倍地往外掏,那接钱的滋味可真爽!
水红嫂是个孤儿,那还是在她六岁的时候,爹娘亲就双双惨死在小日本的屠刀之下,她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当时,要不是十四岁的哥哥抱着她藏在柴草堆里,拼命掩住她的嘴巴,恐怕连她也在劫难逃,命丧黄泉了……唉!都过去那么久了,可那一幕,至今仍在她眼前晃啊晃的……仿佛,那一汪汪醒目的鲜血,都永久的烙在她记忆深处了,真像似在昨天……
这会儿,水红嫂腰里揣着钱,心里美滋滋的。她一边走,一边又不觉想起了刚刚哭过的那个青年人。
雾,愈加的浓,并渐渐形成了一个纯白的幔帐,它遮天掩月,久久盘横着。空气十分潮湿,抓一把便能感觉出丝丝沁凉。一些气流的漩涡像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儿,在眼前不停地晃动……她打了个喷嚏。前面隐隐又到了那片林地,那些树是有人栽无人管的野林子,稀稀拉拉像秃子头上的毛。在林子的下面是一个早年就有的八路军坟茔,现已不知迁移到何处。水红记得小时候每至清明节来临之日,各村镇的学校都要组织学生排队到这儿扫墓,祭奠为新中国的解放而牺牲的革命烈士。
“轰隆隆……”天空突然响起了一阵闷雷。接着,“哗哗……”便有雨点坠落的声音。水红嫂一哆嗦,不禁抬头看看雾蒙蒙的天,心想,咦!没下雨呀,咋有雷声和雨声呢?怪了。雾气仍很浓,树上夜来凝聚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样。“噢,是露水。”水红嫂自言自语。这时就听前面有人大声讲话:“班长!班长!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水红一个愣怔,吓得忙止了步。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里人影晃动,一片吵杂,并且有“啪啪”的枪声,感觉子弹“嗖嗖……”,一个劲儿地从耳边飞过。
妈呀!这是怎么了?是警察抓坏人?不像啊!水红嫂突然又恍然大悟。哎呀!这不是电视里经常演的战场上打扙的场面吗?难道有人在这拍电影?……不行,我得躲一躲,这枪子可不长眼睛。水红嫂想到这,向前跑了几步,一纵身就跳下了路边的壕沟里,她屏住呼吸,扒着沟边的蒿草,瞪大眼睛观看前面。
“同志们!为老班长报仇啊!我们一定要干掉他们。现在都听我的,大伙给我往上冲!”
讲话的像似山东人的口音,他嗓门憨憨的,两眼充血。就见他一挥手,率先冲了上去,其余的人紧随其后。
“冲啊!……杀呀!……”顿时,四野里一片厮杀怒吼,枪声震耳欲聋。水红嫂清楚地看见,他们身穿一样的军装,手里都端着枪,他还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战士,头上缠着纱布,脸上的血水混着雨水不住的往下流,衣服都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列着一条伤腿,动作是那么拖沓、那么迟缓。刚一起身,就又被一颗流弹击中。
“小心啊,孩子!”水红嫂不禁脱口而出。就见他的抢拄在地上支撑了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倒下了。顷刻,那双眼睛还似乎朝这边望了望。那眼神,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又有很多人在对方的机枪扫射中纷纷倒下……
水红嫂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她努力地抑制住上下牙齿的磕碰。雨下个不停,地上的雨水与血水一点点汇成一条条细小的紫色河流。空气中,弥散着恐怖与腐败的火药气息,还有一种刺鼻的血腥味……
几分钟后,战斗的场面突然消失,顷刻,雷声、雨声、吵嚷声戛然而止。四野里刹那又寂静如初。
水红战战兢兢从沟里爬出来,咦!怎么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水红努力的去找……此时,夏虫也似乎感染了刚刚这场沉重的悲痛,匍匐于巢穴里默不作声。袅袅青雾,也仿佛将时间和空气凝固了。
夜,仍是一片清冷与黑暗,刚刚境遇的一切,都酷似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这时,一阵凉风刮过,水红嫂打了个寒战。眼前又隐隐呈现出爹娘惨死的情景,父亲倒在血泊之中,他是睁着眼死的……就在那棵老椿树下,母亲被日本鬼子蹂躏,糟蹋,而后又被他们残忍地用刺刀活活捅死……鲜血溅满了草坪与树干……就跟刚刚那个小战士一样……
又是日本鬼子!可恶!水红想着,她突然发疯似地冲过去,“可怜的孩子啊!……”。水红朝刚刚那孩子倒下的地方跑去。但刚到跟前,一只脚一跛便陷入沟边的淤泥之中。她明白了,噢,原来,他们的尸体都沉入沟里的泥水中了,怪不得……
水红嫂似乎找到了一切突然消逝的原因。此时,她难过到了极点,悲愤到了极点,真好似万箭穿心……于是,她就一屁股瘫坐在沟边的杂草里,双手扒着泥土,冲着水底下死去的孩子放声嚎啕。
“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死得好惨啊!……我眼睁睁地就看着你走了……孩子啊!……你没享到一天的福哇!……好日子你都没过着哇!……我可怜的孩子啊!……”
此时的水红嫂已精神错位,无一丝清醒的意思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劫难之中……哭着哭着,她仿佛看到满沟的水渐渐的都变成了红色了,她知道,那是战士们的鲜血还有她父母亲的血啊!……
水红嫂悲凄揪心的哀号在深夜里,透过浓雾的阻碍,仍然传出很远很远……这时,一辆载重的卡车由远而近朝这边驶来,那车灯由原来的一个小红点,逐渐变成了一束刺眼的光柱。光柱无遮无拦地照到水红嫂素洁的衣着上,冷不丁把司机吓了一跳,就听“嘎吱”,他本能地刹了车。紧跟着灌入耳膜的便是水红悲凄的哀嚎声。他看清了,眼前原来是一个大活人。
司机推醒了坐在副驾驶上熟睡的伙计。“喂喂,强子,醒醒醒醒……”
那个叫强子的睁开惺忪的眼一瞧,吓得忙喊:“我的妈呀!是人是鬼啊?!”
“管它呢,走,下去瞅瞅。”司机说。
强子胆突突地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步步向水红嫂走近。
水红嫂此时正哭得昏天黑地。
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司机乍着胆子问:“喂!你深更半夜在这嚎啥?谁死了?”
水红嫂哭着哭着猛然听到背后有人讲话,她连忙一回头,顿时车灯刺眼,两个黑铁塔似的人站在那儿。许是惊吓所致,水红嫂当时的神经便极度地错位,她一个愣怔,就见她一口气没上来,“哼——”的一声,就昏死过去了。
人吓人,吓死人。俩大男人见把人给吓死了,忙转身往回跑,要开车走人。显然,他们是怕惹祸上身。就在司机转身的一刹,强子一把拽住他衣角,说:“你看,这不是榆树村的哭丧婆于大喇叭吗?”
由于水红嫂长年哭丧在外,所以,十里八村还没有不晓得她的,因此,久而久之,也就得来了“大喇叭”的绰号。司机上前仔细一瞧,说:“是她!真是他。”接着又伸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说:“她没死,还有气儿。快,把她弄车上去。”
两个人将水红抬上了车,然后就顺路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水红嫂终于又清醒了。这期间,家人为她走南访北,并按大仙说的,冥纸烧了,也到那片坟地为她叫了几次的魂灵,可水红嫂的病情并非好转。
无奈,一星期后,林三将水红嫂送进了市医院,经医生诊治,水红嫂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还说,这病,得尽量避免冲动,更不能再哭丧了……
经过一阶段的住院治疗,水红嫂的病慢慢好了起来……
水红嫂从此不哭丧了。可是,许是长期受其环境、气氛、乃至心情的影响,加之她不幸身世所致,每当村里村外有人死了,只要那悲哀的乐曲一响,她浑身就不禁战栗、发冷,上牙打下牙。
晚间,偶尔也会听到她悲凄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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