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魂

    麻生家二婶死了,我则日夜担惊受怕。
    回想起来,有几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恐惧。无怪我啊!是她红杏出墙在先,我无意撞破在后。倘若我不扔那块石头,这一切或许换个局面。
    麻生来找我玩,她是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儿,比我小一岁。我可喜欢她啦。
    阿祖面色有点怪,她看麻生,不许她进门。我急了,跨着门槛,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拉着她手。
    阿祖说:“麻妮子,你快啲返屋企,今晚要守灵。”(你快点回家。——注)
    麻生说:“十祖祖,么叫守灵呀!”
    阿祖说:“你唔得人去人哋屋企。”(你不能去别人家里。——注)
    我说:“麻生,我要和你出去玩!”
    阿祖说:“唔得!你仲未食饭!”(不行,你还没吃饭。——注)
    我倔:“我不,我要和麻生出去!”
    阿祖揪着我的耳朵,硬是把我拉进了门,我一边大嚷一边扭动身子,她老人家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拉我耳朵吗!
    阿祖把我挡到身后,跟麻生说:“麻妮子,你快啲返屋企,你屋企人揾紧你。”(你快点回家,你家里人正找你呢。——注)

    我嚷道:“哪有人,没有,我要出去。”
    阿祖一手揪着我,一手把麻生往外推,叫她回去。
    但我是个七岁的很倔的小男生,我使劲一跳,她就抓不到我啦。我拉着麻生一溜烟跑了。身后是阿祖的喊声:“起旺、起旺……”,阿祖是个广东人,喜欢讲广东话,声音软软糯糯,然后她的声音像飞得越来越高的风筝,飘到云里去了。
    我和麻生去河里抓小鱼。那些鱼儿总长不大,像一颗颗小星星,在河里游来游去,那河就变成了夜空,一群群的小鱼像一条条小小的银河。
    麻生说她二婶睡在天井里一动不动,大人们走来走去。她看见小堂弟一直问她叔叔要妈妈呢!叔叔很凶,打了小堂弟一个耳光,她妈妈就把小堂弟抱走了。麻生还说……
    阿姐说,我被阿祖抱回来那天像条死鱼,一件衣服也不穿,露着白白的肚皮,怎么叫也不醒。

    但过了一夜,我就醒了,饿的厉害,我跟阿祖要吃的,阿祖递给我一个白瓷碗,碗里是装得满满的清水,水面飘着小片小片的黑灰。
    我不要吃!
    阿爸在身后反剪我的双手,阿祖一口一口把那东西灌给我喝了。我哇哇大叫,一边吐一边哭。
    阿祖把一个桃核挂到我脖子上,一边念念有词:“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阿姐在旁边嘲笑说:“张起旺,你被鬼跟上啦!”
    阿祖瞪了阿姐一眼,拍拍她的脑袋,阿姐就不敢说话了。
    我讨厌阿姐!她只会笑我。我胆小,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她每晚都笑我,还编了首歌谣:“张起旺,胆不够蚂蚁胖,一看一个熊样!”哼哼,你见过熊吗!?
    但我从此更加不敢一个人睡。我只好跟阿祖睡一起。阿祖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可她的屋子有一股老人的味道,我不喜欢。但我没办法,阿爸刚回家几天又回工厂去了,阿妈也在那里。
    麻生家离我家不远,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她是怎么回去的,她也像一条死鱼了吗?我问阿祖,麻生家干什么呢,打架吗,这么吵吵嚷嚷的,不让人睡觉么?我说明天我要告诉麻生,叫他们家动静小一点。
    阿祖捂住我的嘴巴,不给我往下说。她说明天不要去找麻生,因为麻生没空理我。还说,要是我去找麻生,就让我自己到隔壁那间小房子去睡觉。我就吓得不敢说话啦。
    第二天是星期一,要上学的,平常我总是和麻生一起走路去学校,今天我等了她很久,也不见她人影。
    阿祖在门口大声喊:“起旺,返学校啦,迟左啦。”(回学校啦,快迟到了。——注)
    我说:“我要等麻生一起。”
    阿祖敲了下我的脑袋,说:“傻仔,快啲行啦,麻生唔得闲。”(傻孩子,快点走啦,麻生没有时间。——注)
    阿祖把我拉到学校去了,我一路上闹别扭,不跟她讲话,嘴嘟得能挂小油瓶。
    学校里,有好多同学一起玩,我还是想着麻生。
    有个同学叫张晓,我不喜欢他,他可凶了,每次都抢别人的零食吃。他推我一把说:“旺狗,以后没人跟你玩啦!”
    我气呼呼道:“怎么没有!没有也不和你玩!”然后跑开了。
    张晓在我身后大声喊道:“旺狗,麻生不见啦!被小鬼拖去啦!”
    哼哼!我自己去找麻生。
    放学了,我从另一条路回家,那条路先拐过麻生家才到我家。
    我还是有点怕她二婶,上次我跟麻生吵架时,拿一块大石头把他们家的窗户砸破了,然后我看到麻生家二婶一件衣服也不穿,白乎乎的。麻生的阿祖从正好从外面回来,她也看到了,她骂人很凶,先是骂我,然后又去骂麻生的婶婶。麻生的婶婶又没砸坏玻璃。我怕她打我,就一溜烟跑了。

    然后有一天,麻生二婶看见我,狠狠打了我几巴掌。我气急了,我说:“我一定要叫麻生打你儿子!”但是后来我还是忘记这件事情了,麻生的小堂弟很可爱呢,粉嘟嘟的,圆乎乎的。
    我一进去,没看见她二婶,只见一群乱七八糟的人在她家里走来走去。很是凶恶,我只要和麻生玩,我不要理他们。我看见麻生坐在门槛上,眼睛很红很红,但是没有人理她,他们进进出出,就是不理她。
    我看见麻生的妈妈眼睛也很红很红,她俩就像两只兔子。
    我说:“麻生,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她摇摇头。
    我说我也不去上学了,我和你去玩吧,哪天你去学校我们再一起去。
    麻生说好。
    然后我就拉着她圆嘟嘟的小手出去了,软软的,像棉花一样。
    麻生和我说话,声音很小很小,我几乎听不到。
    我说,麻生你没有吃饭么,怎么没有力气说话了?

    麻生不答我,继续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你听说过头七么?”
    头七?没有。我摇头。
    她说,有些人死了,要把芝麻撒到坟墓上,等到芝麻发芽,里面的鬼魂就会跑出来……
    她又说,芝麻要七天才能发芽……
    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睡着了似的,我说你去我家吃饭吧,不然你就饿死了。
    “起旺,起旺……”阿祖在叫。阿祖人老了,可是声音很大。
    “阿祖,我跟麻生说说话就回家啦。”我嚷道。
    阿祖颤巍巍跑过来,嘴里念念有词,拉着我的手,在我额头乱点了几下,我疼得很。
    “各返各屋,各揾各食……”阿祖一边拉我一边说,其实有点像唱歌。
    我要跟麻生说再见呢!我一回头,看见麻生不见了,她跑得可真快啊。
    阿祖从那天起,不给我出门,也不让我去上学,我闷得慌,可是外面加了把锁,我打不开,阿姐天天下学后,在小窗口跟我说话。她也才九岁,可是比我聪明,每回考试都拿第一。
    我说,阿姐,你去叫麻生来我们家玩吧。
    阿姐拍拍我的脑袋,说,张起旺,想什么呢!被鬼迷啦。麻生早没啦。
    没啦?麻生搬家了吗?她就是因为这样才哭吗?
    阿姐吃饭去上学啦,我又变成一个人。
    阿祖做完工,就拿个小板凳在门外坐着,时不时叫我一声:“起旺、起旺……”
    我要是不回答,她就一直叫。然后我们就玩着这样的游戏,可是一点都不好玩。
    有一天,我看见麻生在另一头的窗户外面看我。我对她嘘了声,指指门外,示意阿祖在那里。我小声说,过几天我就找你玩。
    麻生点点头,然后又不见了,我想她跑得越来越快了。
    有一天晚上,阿祖在窗户上贴满了鬼符,画得乱七八糟的,就像我在绘画课堂上画的一样,老师常常骂我。我知道肯定是村东头的老神婆给她的。我讨厌老神婆,她的脸皱巴巴的。
    可是那老神婆还是来我家了,她拿着一根鸡毛在割开的鸡脖子上沾了些血,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的,疼死了。
    阿祖说,今晚要早哋范,唔得讲话。(今晚要早点睡觉,不得讲话。——注)
    我说,为什么呀!
    阿祖说,你范醒咗,听日我买弹叉比你。(你睡醒了,明天我买弹弓给你。——注)
    弹弓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我就睡了。
    可是我睡了好多天,今晚上其实一点也不困。
    半夜,我醒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伸手去开灯,什么也摸不着。
    我就摸黑下床啦,有人在轻轻地拍门。可是我很胆小,我不敢去开门。我叫阿祖、阿祖,阿祖睡得很沉,不听我说话。

    “起旺、起旺……”是麻生!
    我溜过去,开了门,屋外有点月亮,看得见那是麻生,我说,麻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睡觉,你家还吵吗?
    麻生说,我带你去看芝麻,看芝麻……
    我说,不行,太晚了,阿祖知道,就不给我买弹弓了,阿祖买了弹弓,我们一起玩。
    麻生说,起旺,起旺,你去不去看芝麻……
    我想到阿姐的话,麻生可能要搬家了。去就去吧。
    我说,好,但是要小声一些。
    我去牵麻生的手,可是麻生走的很快,我没够着。
    麻生,麻生,你别走那么快。
    麻生像是没听见,越走越快,我跑着才能跟上。
    麻生到了一个路口说,起旺,起旺,我们一起去捉鱼吧。
    我说不去看芝麻了吗?
    麻生笑了,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她伸手摸我的脸,把整个手掌盖到我脸上,但还没摸到,她就哭了。我从指缝间,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慢慢变成红色,像血一样泅泅流出,如同两道悲伤的河流。她的哭声很尖,有些刺耳。

    我说麻生,你别哭。我一急,往前走了一步,脸刚好触到她的手指,她大叫一声,月亮突然躲到云里去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啦。
    “起旺、起旺……”阿祖叫我。
    这回完了,阿祖不会给我买弹弓了,我说,麻生,你赶快回家吧,阿祖找我呢,她要给我买弹弓,弹弓买到了我和你一起玩……
    “起旺、起旺……”阿祖一直叫一直叫。
    “起旺、起旺……”阿祖怎么还在叫我。
    我什么也看不见,就站在那里。麻生、麻生,你去哪里啦,不去看芝麻了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麻生。
    后来,我看见有一辆警车呼呼过来,威风极了,他们带走了麻生的二婶。麻生的二婶低着头,戴着手铐。
    那个与他经常对骂的王婶婶,也就是张晓的妈妈,她往麻生婶婶头上扔了好几颗鸡蛋。还边骂道:“造孽啊!害人害己……”
    警察把她往外推,说,去、去、去。
    我还听到不知谁说:“就该拉这样的女人去枪毙,下毒害别人的孩子……”
    后来,我好像躺在一片棉花里,很软很软,很白很白,看到的东西都是白的,我也是白的,手是白的,脚是白的,弹弓也是白的……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里,看到什么都是白的,可是没有弹弓。只看见阿爸、阿妈、阿祖在旁边。
    阿妈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叫醒我,我一年多没见她啦,她还是有点胖,有点、有点像麻生,笑的时候也有两个酒窝。
    我说:“阿妈,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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