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唔齐
走在雪地里看不到自己的脚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我还是壮着胆子朝前走去,也许是雪花埋葬了我的鞋印,也许是风雪过大迷了我的眼……我照旧一步一个脚印踩下去,雪野无边无际。
阿细见到我的时候,已经日沉。茶馆里零星坐着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捡着碟子里花生米,谈论镇上即将举行那一场冥婚。茶馆里那个唱弹词小姑娘,就这样让人以八块大洋身价,给配了个“死鬼丈夫”。茶客们在惋惜声中,抬起诧异脸庞,一面异口同声道:“德祥,你也在啊?”阿细见了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最终,还是不忍心道:“德祥,你不该来的。杏儿已经被张老爷家的小轿抬走了。”阿细看着我,一面将银票往我手中塞去:“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钱,去做个小生意,断了念想。”
十年。抵达小镇时,已经是晌午。白洋河边几艘破乌蓬船,停泊于结冰河面上。冷风自窗口刮进来,似锋刃般刮在脸庞上,刺骨的疼痛。马车行驶得不疾不徐,拉车的马夫有一搭没一搭得与我聊着小镇上的事情。里头也讲起了,十年前的那场冥婚,张家老爷付下八块大洋,硬是给他死去的儿子配了个大活人作“鬼新娘”。
“客人,可是回家探亲?”拉车夫转过脸来,一副嘻嘻笑笑模样。
“见一位故友。”
“一看客人就是从城里来的贵人,怎么在这穷乡僻壤的地儿,有相熟的人?”
我抬头,见到远处的一盏红灯笼:“怎么这红灯笼还在?”
车夫略有些隐晦得笑道:“客人,大概不知道吧?这镇子里一半的收入,都靠着这几盏亮着的红灯笼。”
“什么意思?”
“客人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过了许久,车子在茶馆门外停下。
拉车夫看着我道:“客人,到了。”
我付了钱,走下车子。
“你是谁?”一个五岁大的孩童,蹲在茶馆门外的街边扔沙包,一见了我仰头问。
“德祥?!真的是你。”
此刻,阿细已是一身妇人打扮,一面将手心往碎蓝花布围裙上一抹,伸手拉住我的手心道:“德祥?真的是你吗?!”
“姆妈,他是谁?”孩童偎依在阿细身旁,一边拿着乌亮眼眸,细细得打量着我。
“快叫叔叔。”
我伸手揉着孩子的头,一边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孩童别过脸庞,神色倔强沉默,一面躲开我的掌心,一溜烟朝街角跑去了。
“阿细,你成亲了?何时的事情?!”
“德祥,你还没吃饭吧?我进去给你做几样小菜。”说话间,我随着阿细一起进了茶馆。
晌午的茶馆,一片寂静的清冷,屋外檐的阳光洒落在雪地上,反衬着一片碎裂光影。阿细的样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举箸夹了口菜,送进嘴里咀嚼,一面拿眼环顾四周围,心生好奇道:“阿细,都坐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见到你丈夫呢?”
“前年雪崩,死在了山里头。”阿细一脸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不愿过多提及有关于丈夫死去的原因。
“阿细,她是怎么死的?”
“何必呢?”
“告诉我,阿细。”
“就在你走后不久,那天夜里,张家的人闯进屋里,拿大枕头将她活活闷死,与那个‘鬼丈夫’拜了天地,一切都在半夜里,无声无息的完成。”
我忍不住骂了句国骂,筷子掉在地上,俯下身去捡的时候,冬日黯淡一抹光影,我发现阿细脚是不着地的,半浮着于细微的阳光下,裤腿底下虚虚浮浮得挂着一双鞋子。
“德祥?”
阿细唤了我一声,再睨眼望过去的时候,地面上清清楚楚倒映着阿细一抹娇弱身影,鞋子正好端端得踩着地面上。
“德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头,一面拿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下一口。烈酒辛辣呛人,滚烫得滑过喉间,如利刃划开记忆中疼痛的伤口。即使我一直以为那个伤口已经痊愈,不再隐隐作痛。我不能停歇得一杯接着一杯,酣饮下去。阿细几次三翻欲上前阻止,却被我一把推开。
醒来,已经是傍晚。窗外雪浓,团团飞坠下来。阿细坐在屋子的一角,炉火熏热了她的两颊,如染了胭脂般醉人。阿细见我醒转,递来一杯热茶与我道:“德祥,喝了它,暖身子的。”我一时间手颤,将茶杯打碎于地上,茶汁淋淋沥沥,洒落了我一身。阿细忙伸手过来抚弄,雪白指尖抚上衣料上的襟扣,扣子何时被解开,已经没有谁去纠正了。
只是这错,早在十年前发生过了一次,而今日不过是将从前的犯下错误,重复上演一次。我拔开阿细头发上的簪子拔下来,一头乌发若瀑布般倾泄下来,烛影之下,阿细的脸庞越发艳丽,我怎么都想不通,阿细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村妇,今日却别有不同,入骨的媚态像撕开的裂帛,似吐丝的蚕,一层层的将我紧裹住,她的手,她的发,她的肤……
“阿细,润月可是我的孩子?”话一出口,我随即后悔了。
阿细突然得将我一把推开,一面背过身子,一面整理过衣襟道:“德祥,虽是寡妇门前,也由不得你这般信口雌黄。”
我扳过阿细的身子,看着她一张濡湿的苍白脸庞,只是叹息道:“就让我来照顾你们母子。”
我不曾想过,阿细伸手给了我一记响彻的掌掴,只是眼泪并不争气得落下来道:“德祥,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对我们母子最大的恩赐吗?你以为你这样子,就可以弥被你之前犯下的错了吗?当年你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顾,远走高飞。这些年我是如何熬下来的,你可知道?现在,你却来跟我说,你要照顾我们母子?你何时顾过我的感受,一切都是你自己在自说自话……”
寒冬腊月,我仅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就这么被阿细推出了屋子。我伸手拍着门,阿细却不听不理,不管不顾。
“你真不像个男人。”一把童稚嗓音自身后响起,我转身看到润月,站在我眼前的润月,完全一以种成年人的姿态,打量着我。
“从今以后,她的事情,再也与你无关了。”润月看着我,一脸淡薄。
“润月。”我伸手想抚摸他的头,却被他一把挥开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更想不到这般绝情的话,出自于一个五岁孩童,润月嘴角讥笑,看着我道:“你连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都做不了,真是枉为汉子。”
我吃惊道:“你在说什么?”
“当年的你没有对她负起责任,现在又回来干什么?忏悔吗?还是回心转意了?”
“你这个孩子,你到底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我死了有十年。”润月面无表情得看着我道。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难道你没有发现,你自己也死了。”此时,我才注意到润月身边升腾起的绿色火焰,一团团自漆黑夜色下燃烧着,而我的身边,似乎也有,一团一团,不断升起的幽绿色的磷火。
“是她的念想,把你从外头招了回来。”润月一张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庞,眼底尽露一抹哀怨道:“十年前,就在你离开这里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了我,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未婚生子。被这里人发现了,他们拿绳子将她手脚捆绑住,浸了猪笼。”
她活着的时候,留下了一口怨气。
再后来,镇子里让洪水淹了,人都死了,这里成了一座死镇。
“其实,你不该回来的。”润月道。
润月上前猛得推了我一把,眼前一黑,当我可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我站在回乡的月台,等候着火车,身边是拥挤的人潮,一个乞丐将碗递到我面前,我自大衣里掏了一些零钱给他。而他却回报我一张当天的报纸,时间正好是甲子年二月初八。一直到汽笛的鸣响,将我的思绪召回,我转身走进了车厢,耳边隐约听得一把声音道:“别回来。你已经逃过一劫了。还回来干嘛!”
我微笑着朝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面打开报纸翻看。
直到一阵轰响,车厢内变得一片黑暗而沉默。
(本报讯)某年某月某日,一列开往X城的火车,发生意外事故,车厢内一共128位乘客,无一幸免……
“阿细,原来我最后辜负的人,不过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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