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归人
1
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在风雨交加的寒夜,浑身凝固着湿透了的寒冷,终于回到温暖干燥的家……那感觉如何?留下的记忆怎样?如果没有过那种感觉,能想象出么?
长江沿岸的那些地方,冬天里的雨,可能明天一早就变成雪或者冰,或者冰雪水混合物。屋子里,预设了空调除湿和加热风,开启了整整四个小时。一进来,不用进来,一开门,浑身凝固着湿透了寒冷的人,差不多能感动得鼻子发酸!
再要是,这个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受《物权法》保护,那种感动,很可能会更添一层踏实、一层侥幸、一层若隐若现的优越感。
假设是你,带着浑身湿透了的寒冷,进到完全属于自己的温暖干燥,第一个动作会是什么?第二个呢?第三个?
开灯,抖落身上的冷雨,同时死死关上门,脱掉湿漉漉的外衣,赶紧换上干燥的拖鞋,把一切湿漉漉的寒冷都留在门口,以新婚之夜奔向床上的新娘的速度,跑进温暖干燥的中心地带,点燃一支烟,如果有这个坏习惯的话,幽然坐下,把着烟灰缸,在烟草轻微而亲切的麻醉下,想想是先洗澡,还是先弄杯热乎乎的什么喝起来……
大致差不多会是这样。前提是:你一个人住,没人需要问候,也没人问候你。还得是没什么急着要做的正经事,比如工作。或者,你有胆量,把工作之类的丢开,哪怕只是暂时的。
钱勇就是这样。在风雨的寒夜,从外面赶回来,扑入属于自己的温暖干燥,点燃香烟,丢开工作……只不过还没定,到底是暂时丢开,还是就此让公文包里的那些永远去见鬼!
钱勇本来不属于这座城市,而属于有着比这座城市更凄厉的寒冬夜雨的大山深处。可那都是过去了。过去是什么呢?对钱勇来讲,是噩梦!是已经醒来的噩梦!
他混出来了!
一个大山里出来,十六岁前没穿过鞋的孩子,在三十二岁的年纪上,以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以一份在这座城市刚修订的“最低收入”后面加个零的月薪,以完全可能在三十三岁正式到来之前出书、见报的“专家”、“精英”面目,在这座城市里大声宣示自己的存在,尽情遐想未来横冲直撞的发展路径……他确定,至少,目前,从寒冷的风雨中归来的此时此刻,暂时,不再奢望更多了。如果加上贴身保存的那封“告知函”,这个“暂时”,或许,可以延伸成“很久”或者“相当长时期内”!
“告知函”是这天白天收到的。收到的时候,刚开始下雨,还没刮风。
他去了陌生的律师行,怎么看怎么不像想象中的律师的家伙,以一种近乎鬼祟的柔和语气告诉他:“钱勇先生,保险公司,在合同相关对应的法定时限里,不能依法质疑合同内容及其必须执行的属性,因而可以完全等同认为,之前拒赔的主张缺乏必要法律依据。所以,理赔不成问题。我说的是全额理赔。您妻子的意外死亡,截至目前,完全构成理赔条件。而今后,也就是今天以后,任何相关的质疑,即便存在合法证据,也不能影响理赔的依法执行。上述,您能否现在确认,是否清楚,并且完全理解?”
钱勇很肯定地点头。
律师:“不,请您确切讲出来。”指指俩人之间的录音笔。
钱勇:“清楚。完全理解。”
律师:“确定?”
钱勇犹豫理一下,点头:“确定。”
律师:“那么,请您在这个文件上,这儿,正楷书写‘本人已全部、清楚获悉告知内容,并完全理解其含义’,然后签名。”
钱勇照做,之后得到了盖着律师事务所章子的“告知函”。他写了字的那个文件,律师收起来了,并且关掉了录音笔。
律师冲他伸出手:“您失去了妻子,这时候,不应该表示祝贺。可,不管怎么说,总是办完了一件大事。”
钱勇沉闷地跟律师握手:“谢谢。”
律师:“不客气。”松开他的手,坐下,平静看他:“您真的理解我刚刚告知的内容了?”
钱勇也坐下,看一眼录音笔,确定已经关上,正视律师:“能不能这样理解——不管怎么样,保险理赔都得执行?”
律师凝神他,沉吟了一下,点头。
钱勇:“也就是说……”他避开律师目光。
律师轻描淡写地:“也就是说,即便,今天以后,您妻子的意外死亡,被法律承认的证据证明,不属实;又即便,您对这个不属实,甚至对您妻子死亡本身,负有法律可以证实并认同的任何责任,都不影响理赔的执行。不妨再说确切点儿——就算您,在今天以后,因为任何原因,不能事实成为受益人,理赔也要执行,赔付将转向针对由您指定的活着的继承人;如果您没有指定,就转向针对法定继承顺序……”
“活着的?”钱勇打断。
律师镇定地:“是。活着的。今天以后,您不能成为事实受益人的唯一条件,就是您本人死亡。无论死因如何。”
钱勇想了想,长吁一口气:“明白了……”
他死死、紧紧揣着那张“告知函”!小霞说过,为了他,她愿意付出一切!如今,这么痴情的女子,比恐龙还罕见了!小霞说的“一切”,照钱勇的理解,应该包括她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把这张相当于一百万现金的“告知函”,看作小霞送给他的礼物,却之不恭!他甚至肯定,小霞,非常乐意,对他,奉上这份礼物。
那确实是场意外!不是假的!不是他要小霞死的。小霞只是摔了一下。天知道,为什么,那看上去很普通的滑倒之后,她就不会动了,连话都说不出了,一张嘴想说话,就不停流出口水。他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口水。
那是他们约好要去结婚登记的那天。他开了同事的车,去接小霞。那天不是休息日,也不是什么数字上特别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休息日,和有特别纪念含义的日子,登记结婚都要排很长时间的队。他是大忙人,赔不起那么多时间。并不忙的小霞,因为拿定主意要嫁他这支“绩优潜力股”,也永远不准备让自己忙起来的小霞,当然顺从他的意见。
那天早晨,他们从风雨寒夜给钱勇温暖和干燥的屋子里,一起出来,小霞锁的门。刚锁上,忽然记起,卫生间里“阴干”的内裤和“情趣内衣”,本打算收起来,却忘了。小霞就要回去。他没让,说晚上回来再收。
“挂在那儿多不好意思啊!”小霞嘤咛,还是挎上他胳膊,跟着往外走。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夫老妻了。”
“去!”小霞嗔他。“还没登记呢!”
“重要么?”
“当然重要了!”
“那就记住了,别稀里糊涂忘了等我。”
“知、道、了!叔叔……”
比他小七岁的小霞,喜欢叫他“叔叔”。特别是**的时候。他就像叔叔,甚至是像父亲那样,对小霞体贴入微,在小霞面前说一不二。在小霞眼里,他饱经沧桑,厚重得无以复加。在小霞心里,他是父亲那样的靠山,甚至比父亲还像靠山。在小霞的感受里,他细腻、体贴得让人想哭,让人恨不得跑到要多远有多远的地方,对着菩萨烧香膜拜,感谢降临给她这么美好的一个男人。在小霞的兴奋中,他……不说了!小霞说不出口,只能用紧紧的拥抱、缠绕和娇羞的喘息表达……
他开着同事的车去接小霞,去登记结婚。
他们还没买车。
房子很贵,每月要还一笔不小的贷款。买车不是不可以,但多少有些影响。他想尽早把房贷还清,或者尽快有个儿子。家乡大山里佝偻的老父和瞎了眼的老母,还有为供他上学出去坐台坐出艾滋在家等死的姐姐,都希望看到他为家族延续香火。小霞第一胎打下来,就是男孩。这让他看到很大希望。他是有知识的人,知道自己有生男孩的种,小霞也是能坐住男孩的“地”。
车子到的时候,小霞已经在那儿等了。看见他,就高兴地、幸福地奔过来。就在快到眼前的时候,忽然滑倒……
2
小霞的保险,是他让买的。因为小霞有点儿粗心大意,经常出些小状况。他特别不放心她一个人的时候。怕她忘记关火。怕她触电,怕她打碎什么又扎伤自己,怕她……总之,一个慈父,对宝贝女儿有什么担心,他就对小霞有什么担心。他就给她买了意外险。小霞健康得一塌糊涂,从没见她生过病。小霞的单位,白白给她上着“医保”和额外的医疗商业保险。她只是容易出意外。小意外。所以,他把保险上的很高。因为那样,小意外,才能得到像样的赔偿。
“比如,一个小口子,咱得拿他个千把块……”他说,半开玩笑地逗小霞。
“那大口子呢?”小霞很认真地问。
“大口子?”他惊讶地看她。“大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已经心疼死了。”
小霞听了,打他,幸福地搂紧他。
滑倒后,被他拖进车里,小霞和他都确认,小霞已经不能动的时候,小霞还试图抱他,可胳膊怎么都抬不起来。
小霞无声流泪。泪水,交织了大量涌出的口水。
“去医院!”他说。随即悍然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他看到,小霞缓缓闭上眼睛,软成一滩。
他想喊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眼前的一切,都倏然昏暗。
就在快要“失明”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张保单。意外死亡,赔付金额达百万的保单!
似乎,在那个瞬间,耳边掠过尖利的风声。随即,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重新亮起来。只不过,颜色跟原本不同了。似乎缺了那些象征温暖的鲜艳色彩。
直到揣起“告知函”,走出律师行的时候,世界的色彩,在他眼里,才回复了本来的样子。他都有点儿不适应了。
他没去医院,而是去了结婚登记处。
从小霞手包里翻出她身份证的时候,小霞一动不动。
他拿着两张身份证,带着登记处的人出来,指车里似乎睡着了的小霞给那人看,“她不舒服,就刚刚。要不,我……”
那人胡乱挥挥手,并没走过去细看,就回转了。“不舒服就换一天来呗,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对她来讲,特殊。”他紧跟着回去,飞速回瞥车里的小霞。
视线里,端坐着的小霞,正缓缓瘫倒。他觉得,在那一刻,自己也要瘫倒了。
所幸没有!
他一个人,拿着两张身份证和两个大红结婚证书,兴奋地赶回车里。那一刻,凭良心讲,他还是希望,小霞能好起来。还是更希望过有大红结婚证书的小日子,而不是得那一百万保险金。
可他知道,确切地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
“撑住啊!霞!”开去登记处的路上,他不断看后视镜,不断呼喊。小霞毫无反应,只是流口水。
到地方时候,他翻小霞的手包,找身份证。而后,试图把瘫软的小霞扶正,更像“端坐”的样子。
可小霞的身体,软的像泥,怎么也扶不正。
他能感到,小霞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他有些烦躁,使劲摆弄她。听见她身体深处什么地方,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响,像是什么骨头折断了。事后,验尸证明,是颈椎折断。本来摔错位的颈椎,在他的摆弄下,折断了。碎骨切断了连带脑中枢的神经丛,使得小霞瞬间丧失了自主呼吸。
登记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窒息二十分钟,心脏停跳还不到二十分钟的小霞,在他回到车里的时候,应该还是有救的。可他,钱勇,等着他救命,把他叫“叔叔”的小霞,准备为之付出一生的男人,却权当她已经死了,死透了。连再度扶正的心思都没有,开车在街上转了起来。
那时候,钱勇心里,是疼的。疼的让他想起自己凄苦的童年、少年。想起自己的苦楚的时候,他就忘了小霞,忘了就在他身后,正在无声无息死去的女人。
转了足足一个钟头,他完全“调整”好了自己,直通通奔了医院。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完成角色转换,变成了被突如其来的惨祸震惊得发疯的新郎。感谢昂贵的“谈判技巧”培训!感谢那个严格的培训师!模拟训练时,他反复要求他们,必须要完成“角色转换”!不折不扣!还告诉他们,这不是游戏!
从进入医院那一刻起,直到尸检完毕,几天里,他一直沉浸在“角色”中。要不是回家,看见小霞忘了收的内裤和情趣内衣,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保险公司的种种质疑,最后聚焦到一个点上——婚姻登记的时刻,被保险人是否生存?登记处的人,能回忆起钱勇登记的时间,也有电脑记录。精确到秒。但婚姻登记处跟钱勇出去看了一眼车的那位,以及钱勇本人,都不能确定,在那个精确到秒的时刻,小霞是否还活着。医院鉴定的死亡时间,是确定死亡前的十分钟,也就是钱勇惨叫着冲进医院的时候,肯定在结婚登记之后。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只给出了范围,前后一小时。法医不敢随便挑战医院。这年头,谁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得罪谁,又有谁知道,那得罪的结果会是什么。无人认领的尸体,交给医院做实习资料,医院直接或间接,不确定、无针对地,对提供尸源的单位或个人,表示感谢和长期合作的愿望,当然不是以口头或送锦旗之类让人笑话的方式……没人问,没人究,就什么都不算;纠缠起来,翻起旧账,结果不管怎样,麻烦肯定一大堆!当事人,首当其冲。谁躲,当事人也躲不开。当事人再没什么根基,就会很自然,很合理地,“服从大局”地付出代价……谁也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好没来由吗!一个比正常死亡就差一点儿的意外死亡,死者无根无基,有什么理由较劲?为保险公司?凭什么?你保险公司越执着,越暗示,我就越要淡然处之。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法医,收了你保险公司什么好处呢!别说没有,就是有,能有到哪儿去?值得得罪合作单位?值得去冒当替罪羊的危险?值得去“服从大局”?……
所以,保险公司没能得到确然的拒赔理由。
钱勇认为,这个结果,跟他日夜祈祷不无关系。
他祈祷的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不然,小霞就白死了!我那亲爱的,性感的,小鸟依人的,媳妇……
现在,律师明确告诉了他:保险公司奈何他不得,得乖乖理赔。全额!就是他被枪毙了,那一百万,也是他的!
他没做过什么,没杀小霞。他怎么舍得?他只是想把她扶正,坐好。他只是想不让她白白死去,什么都没留下……他只是……
钱勇展开“告知函”,平平整整、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他按灭了烟蒂。烟灰缸是小霞专门为他挑选的,美极了。
他决定,先不洗澡,也先不弄杯热乎乎的喝起来。
3
他缓缓地,有条不紊地,带着伤感地,收拾小霞的东西。并没想好,收拾了之后,怎么处置。只是觉得,应该收拾一下,应该让这个死去的女人,跟活着的他,有秩序地区分开来。
他闻到燃烧的气味。对抽烟的人来讲,这很常见。烟蒂没彻底按灭,就会“死灰复燃”,慢慢烧到过滤嘴纤维,发出钱勇现在闻到的这种气味。经验告诉他,再过一小会儿,过滤嘴纤维被烧焦、碳化,燃点得氧间隙变小,加上已靠近可能虹吸了抽烟人唾液的位置,燃烧自然会停止。小霞在家的时候,发现这类情况,总会神经质地把烟蒂浇灭;然后去洗烟灰缸,一边洗,一边低声唠叨着什么,声音很小,显然没打算让他听见。他每每付之一笑。之后,总会有几天,他不再在家里抽烟。小霞洗过的烟灰缸,就那么锃亮地空置着。
他停了停,静静体会了一下燃烧的气味。没人去浇灭烟灰缸了,也没人去洗烟灰缸,边洗边低声唠叨什么了……他长叹,没去看烟灰缸,径直奔卫生间,摘下一直都没收起来的小霞的内裤和情趣内衣。
他心里,涌动着掺和了淡淡哀思的遐想,把玩着只相当于细带子组合的内裤,和充满挑逗意味的情趣内衣,踱近敞开口的大箱子。忽然感到,燃烧的气味变浓了,并且直向他扑来。
“怎么回事!”他焦躁地随便丢开内裤和情趣内衣,疾步到窗边,哗地拉开密封得很好的窗户。
凄冷的细雨,顿时被劲风卷进来,把一片冰凉的清爽扑给他。
就那么一下子,他觉得特别舒服,特别解脱!
“爽!”他大声宣示,轻快地走向收拾了半截的一大堆。
情趣内衣,小霞的丝绸围巾,以及那一大堆表层的轻巧东西,都被风吹得轻轻舞动起来。
“好了好了!”他忙不迭整理。“随风舞蹈啊这是!”他似乎把那些舞动的东西,看成是有生命的。窗帘,在他背后,被风吹得狂舞,像奔跳的火舌。
“为什么不舞?”一个声音,不知在哪儿响起。
钱勇猛然怔住,“谁?”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叔叔?”
小霞!是小霞!!
小霞的声音,像是从那收拾了半截的一大堆深处发出的!
钱勇惊得倒退,被狂舞的窗帘卷住了视线。
他惊恐地喊:“霞!”拼命搅动窗帘,想挣出视线。
“叔叔,你好狠心啊!不要小霞了?”
“不不!不是!我……”他怎么也挣不脱窗帘的缠绕。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叔叔,开门,我回来了!”
他终于拨开窗帘,惊恐、喘息着看眼前的一切。
还是刚刚的样子。可明明,有人在敲门!敲的很急,很用力。
“叔叔!开门啊!外面好冷!我回来了!”
“不!”他嘶吼,浑身汗毛直竖,两腿发软。“不要啊!”他不敢相信,这惊恐到极点的嘶吼,是自己发出来的。
敲门声更重、更响,夹杂着越来越凄厉的祈求:“让我回家啊,叔叔!你不要小霞了?外面好冷……”
窗帘在狂舞,不时遮挡钱勇的视线。
摊开的大箱子,和一大堆收拾了半截的东西,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敲门声震动的,都在跳跃、翻动。
钱勇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振颤,严实的防盗门,被敲得摇摇欲坠!
“不!不!不!!”他向前迈步,却撑不住劲儿,软软跪倒。
“让我回家吧!外面好冷!”
敲门声里,小霞的呼喊,带着哭腔。
那呼喊声,更像是从那堆东西里发出的,而不是门外!
钱勇向前跪爬,不敢接近发出呼喊的那堆东西,更不敢向门口。可又能去哪儿呢?
“别敲了!别喊了!求你了!”他不知道,这些话,到底喊出来没有。喊出来,小霞会不会听见。那堆东西,以及门外,会不会听见。
一阵劲风,从身后的窗外,猛然卷进来,嗖地袭过他头顶,吹的那一大堆东西漫天飞舞!
“霞!别这样!”
钱勇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站起,直扑门口,“别这样!我不想的!不是我……别来了!”
他往门口踉跄。敲门声很大、很密。厚重的防盗门摇摇欲坠。
小霞的呼号,随着被风吹得飞舞的她的衣服、玩具、照片,四散着衍射过来:“好……冷……回……家……”
钱勇嘴里只剩一个“不”字,疯了般奔向门口。
路过桌子时,他猛然定住,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桌子上,那张宝贝“告知函”,正在燃烧,已经烧了一小半!
“不!”这次,他确认,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很清晰,很响亮。
他不顾一切扑向燃烧着的“告知函”。
厚重的防盗门,在不停的、越来越沉重的敲击下,明显松动。
钱勇扑上桌子,眼看要抓住“告知函”,燃烧着的纸张,却被风卷起,盘旋着飞向窗口!
钱勇发疯般追过去。身后,已经松动的防盗门,忽然安静下来。一个隐约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那些刚刚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衣服、玩具、照片,纷纷落地,落的到处都是。
燃烧着的半张纸,飞出窗外。
紧跟着,男人癫狂的身影,遮住了半张纸燃烧的火光。
再紧接着,是空洞、黑暗的窗口。
半张燃烧着的纸,癫狂的男人身影,都不见了。
只剩下空洞、黑暗的窗口。细细的冷雨,随着风,不断飘进来。漫卷的窗帘,渐渐趋于平和,像舞者的收场动作。
隐约的身影,发出一声凄然的轻叹。
因为下了一夜的雨,行人稀少,钱勇的尸体,是次日清早才被发现的。
他穿着整齐,只是没穿鞋,像是要出门,或者刚回来。
离尸体二十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只拖鞋;经比对,跟他房间里桌子附近的遗落的那只,是一双。
房间凌乱,到处都是他亡妻的东西。门户完好,没有除他以外的人进出的痕迹。屋子里,也只能搜到他和他亡妻的活动痕迹。
死去的钱勇,表情很特别:既惊恐,又欣慰。
对此,警察的解释是:人在死之前,大多都惊恐。坠楼,是令人惊恐的死法。无论死者之前多愿意这样死,多不怕这样死去,最后一瞬,都难免惊恐。而欣慰,则很可能,跟某种解脱感有关。
都说,钱勇跟他的亡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人好的让所有人羡慕。一个去了,另一个……或许,跟着去,比独自留下,更好过吧……
当然,这种情绪化的说法,不能作为定案依据。可门户没损坏,屋内没有第三者痕迹,却是硬生生的证据。因而,警方结论:堕楼自杀。
钱勇死的时候,手里握着的纸片,经证实,是那张“告知函”的灰烬。
怎么看怎么不像钱勇想象中律师模样的律师,得知消息后,很感慨地说:“没想到,他挺痴情的。本来,还以为,老婆死了,能得保险金,他会……”
“会什么?”警察追问。
律师:“没什么。这很常见。亲人死了,得一笔保险金……怎么说呢……之前,为证明他妻子确实是意外死亡,他很用心。现在,这么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少了……”
钱勇的死,在他活跃的行当里,引起了小小震动。并不是因为他在这行里多重要,而是,同行们普遍认为,在这个行当里,能“殉情”的人,绝无仅有。或者说,会做出“殉情”这样傻事的人,根本干不了这行!
那一百万保险金,以及怎么也卖不出去的房子,经由另一位律师的手,转给了钱勇患艾滋病的姐姐。
那女人伸出布满烂疮的手签字的时候,律师的腿在打颤。之后,再没敢碰她签过字的那只笔。
厚重的防盗门缓缓打开。
这个城市,在这个季节里,总会有风雨交加的夜晚。
从更加风雨交加的大山里走出来的,患了艾滋病的女人,很习惯这种夜晚。
她迟钝地走向屋子深处,背后留下大敞的门。
她拉开窗帘,拉开钱勇跳下去的那扇窗户。
冷风,夹着细雨,扑洒进来。吹得窗帘狂舞。
女人缓缓回身,理理蓬乱的头发,对着屋子中央某个位置,露出很好看的微笑。
“终于回家了。”一个声音,响起在她盯着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地板上,正滴落不知哪儿来的水滴。冷冷的,滴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圈儿,就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雨衣,雨衣正往下滴水。
“是啊……”她沙哑地对着那还在不断增添水滴的那个地方,“回家了……回家了……”
厚重的,刚刚大敞着的防盗门,缓缓关上,把艾滋女人如梦方醒的惨叫,牢牢锁在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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