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吓人
王有才,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但可能他也同样庄稼汉的父亲还是希望有一个有才的儿子吧,于是给取名有才。但王有才没有随父愿,当然在那旮旯,要想有才也确实困难;王有才虽不随父愿,可他完整的承了父业,成了一个本分的庄稼人。他嗓门儿大,胆儿也大,乡亲送其外号雷。管;我想别人可能是想管他叫大炮、山炮什么的,可惜这些名号都被他的前辈们给占了,于是乎他就只能叫雷。管了。我想旮旯里要是有谁知道当今时代,大炮、山炮,包括雷#管什么的都不怎么响了;我想新名词就会出来了,什么火箭炮、榴弹炮、高射炮……
王有才结婚了,在他23岁那年,在旮旯里,23岁结婚算大龄青年了;但有幸他福缘不浅,娶了朵黑玫瑰,可煞死了好些青年。“雷。管啊,娇娘儿怎么样,辣吗?看那皮肤是黑了点,但可饱满了,俏着呢;你家伙不会是银枪蜡烛头吧,二狗昨晚摸你家墙根听了,都没啥动静。”黄鼠狼嬉笑着数落王有才。“去你妈的,老子有没本事;和你丫的是白说,回去问你家绣娥就知道了”。一帮野青年一边喝着包谷烧,一边野话连天。
一年后王有才有后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是村里的陈太公接的生;全家高高兴兴的给了陈太公喜钱,母亲刘氏忙让儿子王有才去外家(岳丈一家称外家)报喜(第一个孩子出生必须要到外家报喜,习俗)。王有才怀着初为人父的好心情往外家赶,四个多小时的山路第二次走得如此轻松,第一次应该是娶亲的时候了;这条去外家的山路,就这样见证了王有才人生的两大喜事。但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这条小山路上,也就是这篇文章要讲的故事了。
岳丈岳母听说自己有了小外孙,母子平安,那可是高兴得一直合不拢嘴,还有那只有五六岁的小姨子,听说有了小侄儿,一定要让姐夫带上自己的布娃娃给侄儿,那可是她最珍贵的布娃娃。高兴归高兴,吃完饭后王有才一定要连夜回家;岳丈岳母怎么都劝不住。“爹、娘,没什么事的,都是家乡路,现在也还没有黑下来,最多就有一半的是夜路;燕子刚生小孩,虽说有我妈照顾着,我还是不放心;刚才忙来,孩子都没仔细看清楚,急着想再看看,嘿嘿。”“我要和姐夫去,我要和姐夫去,我要看小侄儿,我当嬢喽。”“不要闹你姐夫。”岳丈一边哄小姨子一边找来一把斧头,“你一定要回去我们也不留你了,你带着这把斧头吧,我们这两天把麦子抢回来再来看燕子;怕老天不争气,下白雨(冰雹),这一年就收不进了。”
其实王有才这么急着连夜回家,一方面是为了可以照顾坐月子的妻子;一方面也是家里本来农活就重,现在燕子要人照顾,地里就更加照顾不过来。收小麦就是和天公抢时间,不赶紧收回来,一场白雨,半年的劳动就都废了;再说初为人父,他虽然平日里头是个罢头青,可现在感到了一些责任,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自己可以挨饿,但孩子不能啊。
终于快到家了,走了三个多小时,由于是晚上,虽然有一些月光,也还能勉强看清路面,但不是很真切,四小时的路可能五小时还到不了;银白色的月光撒下来,坑坑洼洼的路面好像平整了不少,于是不注意就被绊脚了踩空了。南方收小麦的季节,温度已经不低了,但夜晚的月光撒下来;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凉意,本来走路是会产生热量的,但绊脚和落空的小小惊吓所产生的冷气,比那热量还要多。“怎么有点小冷小冷的感觉呢,早知如此,就该多穿点了……诶你说这月光,怎么就没有一点点温度呢;那书上那么多写月亮的,老子怎么就没看出来有什么好写的呢;看你这熊样,叫你有才你就有才了,你就一雷。管……老子这雷。管是当定了,但我儿子可不能学我。哦对了,得给我儿子取个名字。小发金,不好太俗,螃蟹那烧包家儿子就这个名儿;叫文华,对叫文华,有文又聪明;哦还是先取个贱名吧,老人说贱名的孩子好养,才能乖乖长大;那取什么好呢?哦对了……”王有才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手舞足蹈。幸好是晚上,不然别人一定会说他是个疯子;当然晚上看到这样的人,更会认为他是个疯子,幸好没有人看到。
王有才就这样嘴上嘀嘀咕咕,手上不停比划,脚下一高一矮的往家赶。也没咋注意前方,就看着身前那几米路;由于心里想着事,没认真看路,老是被搞怪的山路,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怎么这么亮啊,王有才随意的抬起头;啊!鬼火,王有才的思绪终于真正的卡在了那一瞬间。一簇鬼火幽深的在前方燃烧,也就十多米的距离;听不到一点声音,感觉该有的凉风都静了下来;但风虽然静了,凉意却更浓;这凉意由内而外,异常可怕。哎、都怪自己,如果多看路就可绕开了;王有才首先想到的不是应对,而是自责。逃也不是,叫也不是;所有的动作就定格在抬头的那个随意的瞬间,身体的所有姿势都是如此随意自然,好像吓傻了,不会动了;但眼睛里确实流出满满的恐惧,还似乎有一些思索。
但雷#管也不是白叫的,王有才从小就胆儿大;小时候晚上躲猫猫他可以躲到村子边的小坟地里,其他小伙伴都不敢去找他。“你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好坏也读过初中,知道你他妈就一白磷;还想吓老子,老子是吓大的吗?不是,告诉你;老子外号雷。管,你啃我啊……”王有才右手提着老丈人给的斧头,左手还指指点点;诶,你还别说,他这一站,还真有那么点王八之气。
话是给自己壮胆的,其实他还是怕的;但气势出来了,也就不那么怕了。不管王有才怎么叫嚣,但那簇鬼火还是没有任何情绪地燃烧着;在前方的路中间,没有任何声音,但你分明感觉到他燃烧的噼里啪啦,异常旺盛。王有才只能绕开那片鬼火了,虽然嘴上不怕,但怕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可心知肚明。他往后面退了退,跳进路边的一块庄稼地;满地的小麦桩,不注意又划破脚踝。他可没功夫管小麦桩,他右手提着斧头;随时准备防守和反击,眼睛紧紧的盯着鬼火;他分明感觉麦桩刮伤脚踝是一件好事,那样轻轻的疼,可以让他清醒一些。他就像一个角斗场的斗士,时刻关注着对手,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终于他走过了那片区域,心也放下来了不少,他身体斜着向前走,这样就可以保证可以看路,还能提防着鬼火。
左手边是前进的路,右手边是身后的鬼火;王有才就这样45度斜着向前走,他的心慢慢的平静了下来,离鬼火已有几十米远了,月光下那鬼火燃得还是那么欢快,幽怨中夹杂着欢快,噼里啪啦。王有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冰冻了全身的冷汗慢慢排出体外,感觉好舒心。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爆了出来;他想把斧头扔出去,僵硬的手却把斧把握得死紧,没能扔出去。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想拔腿就逃,哪怕往鬼火的方向;他没能迈开脚步,不是因为僵硬,而是那不受控制的颤栗,他根本迈不开步子。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刚刚慢慢往外流的冷汗蜂拥的往外冲,眼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助。
那是一个全身隐藏在黑暗里的生物,立在一个小土堆之上,这土堆大体看来应该是坟堆;银色的月光接进不了它的四周,也或者光线到他四周就被它吸收了。如果说把它看成是所谓的鬼,那么她应该是一个女鬼;当然,王有才当时可没有心情去区分它的性别,就一个感觉。他仅仅发现:这生物头发是黑色的,衣服是黑色的,裤子是黑色的;全部的黑色就像一大盆墨水从头上倒下一样,溅得到处都是,无边无角、稀稀滥滥。也或者它就没穿衣服,没穿裤子;全部就是头发倾泻下来而已,任意飘洒在全身。就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站了好久;风吹起它身上那些似衣似发的丝线,轻轻遥动。这动与静的结合,好像组成了一片最完美的死寂。
王有才身不能动,可心瞬间想完了这24年来的所有问题。有人说人往往在临死的那一刻会想清一生的问题,于是很多从鬼门关过来的人都成为了智者;当然成不成智者不说,但知道珍惜生命、时间、感情……应该是会的!王有才这个时候也是在一瞬间把自己的一生拉了一根线,窜了起来。自己24年来的碌碌无为,以前没有想过;天天都是欢声笑语,现在想想突然悲从中来。他想好好的生活,他放不下娇妻,幼儿;爱子还等着他取名,等着他抚养,还有那已满头银发的双亲……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有这些多责任,些多不舍。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因为这两次的起落已经摧毁了他的所有防线,哪怕他是雷。管,现在的他,连自我引爆的能力都没有了。但在必死的思想影响下,在这一瞬间的他反而不是那么怕了;反正都要死的还怕什么?他想发泄,哪怕死也不能这么窝囊,啊…啊…他大吼一声,嘶声力竭的嗓音拖得老长。这一吼还吼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是物非物的东西往后退,它似乎有点儿怕的样子。看到这一没想到的结果,王有才也蒙了,它也会怕?王有才颤栗着问:你是哪个?(你是谁?)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偷吃了。王有才一听,啊,是人啊,这下他知道是谁了。邻村有户人家,男的叫梁大才,女的听人说是叫什么娄氏;结婚二十多年来,漆下无一男半女。村里来了个要饭的傻子,人称傻妹,是个三十多岁左右的妇女;梁家一合计,借腹生子。这个女傻子就被留了下来,还别说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当然,女儿是由娄氏带;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这可把梁家乐坏了,但傻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因为他的价值已经用完。梁大才倒是感怀傻子给他生下的一对儿女,对傻子还不错,但娄氏这时候可不同意了;哪怕是对一个傻子,她也醋意心生,傻子忍受不了摧残就离家四处要饭。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但这以后,他就只在邻村转转,从不走远,偶尔又回那个所谓的家看看,然后又被打骂出门。
听出是傻子的声音后,王有才坐到了地上,不是为了放松,而是确实没有力量再站起了。傻子这时候胆儿也大了,又开始唱起了她自己的歌谣:
好个无情狼,要人时上老娘床;
不要人时踢出房。
好个恶婆娘,花花衣服恶心肠;
死了没有好下场。
……
作为邻村人,王有才不只一次听过傻子的这些歌;王有才的娘刘氏每每听到这些歌,就念叨:这傻妹啊,真惨,你说那老梁家怎就这样狠心。然后会给傻子一些食物,有很多老人很同情傻妹,傻妹就这样在邻村靠要饭活了下来。王有才今天再听到这首歌,第一次感觉这么哀伤,悲苦;苦笑以前好麻木,从来就没有给这么一个人一些帮助,也从未同情过这么一个人。他不恨她,真的不恨,不恨她吓了他;其实想想,他更吓了她。他没动,也没有力量动,就坐在那儿休息,耳边是傻子的歌声:
好人终来有好报,
坏人终来坏下场。
好事多做天增寿,
坏事做尽鬼索阳。
……
一个月之后王有才家孩子满月酒,客人来得很多,还有王有才那些死党。正在大家喜气融融的时候,有一些歌词飘了进来;大家都知道,是傻妹又来混吃喝了,因为邻村哪家有喜事,傻妹门儿是最清的。并且她的那些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听着吧还有点儿顺口,人家喜酒什么的,她祝贺两句,主人家也高兴。
河边有棵柳,
风吹两边扭;
今年满月酒,
二十状元酒。
……
王有才的母亲刘氏忙拿出一个钵盛了许多饭和菜给她,“呵呵,借傻妹的吉言了;慢慢吃,不够我再给你盛。”她拿过饭找到一个角落吃完,一颗不剩,刘氏问她是不是还没吃饱。饱了,吃不下了,她打了个饱嗝后说,吃饱了;我怕可惜,就都把她全加完了。客人太多,有一个傻子穿的拉拉踏踏的在这儿也不好,刘氏又给她盛了一份饭,意思是让她带走。她不带,她说她脑子有时不好使,怕把钵弄丢了;刘氏让她带上饿的时候吃,钵就不用还回来了;好说歹说她才答应带上。但她还不走,红着脸扭扭捏捏地问抱着孩子,正招呼客人的王有才:我可以看看你们家孩子吗?
王有才不知咋回答,期期艾艾,吐不出话。客人们也愣在那儿,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傻妹提出这样的请求,也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样的面部表情。“恩,看看吧;只是孩子还小,都还没长出貌来,呵呵,乖,让阿姨看看。”王有才终于挤出了一句话。燕子就在一边一直挤眉弄眼,只是碍于亲戚都在,不好明说;但她特不高兴,这么小一个孩子,给一个傻子加疯子看?“真乖,好可爱,我们家涛涛小时候也这样;叫什么名字啊?”傻妹一边逗孩子一边问“来笑一个,诶真笑了。”王有才说:叫阳春。“恩像个女娃的名字,好啊,小阳春,男孩取女娃名好带大,长大了秀气,听话。”大家都不知道傻妹怎么懂得这些,以前都没有发现。王有才分明看到孩子被傻妹逗笑了;可能是傻妹的笑脸更能被小孩接受吧,虽然脸上黑漆漆的,牙齿上还带着饭粒菜叶儿,但他的笑脸也是真的、善的、美的。
傻妹走了,抬着一大钵饭,还唱着一首摇篮曲:
虫虫飞,虫虫飞;
飞到后院做一堆;
咯咯、咯咯下个蛋;
给我家涛涛做早饭。
……
虫虫飞,虫虫飞;
飞到后院……
……
你疯了,把小孩给一个疯子看;你居然最后还给她抱了一会儿,如果她放摔地上了咋办。晚上客人走尽,燕子终于找到机会数落王有才了。傻妹太可怜了,自己的孩子没有能够抱抱!我相信她不会把阳春丢地上的,她也是一个母亲。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害怕的;如果在一个真正害怕时刻,哪怕是一个傻子;也可以让一个人,找到一种同为人的归属啊!王有才一个人轻轻自语。也不知道燕子有没有明白,但她不再生气,安静的哄着小阳春入睡;看这小家伙睡得多甜,好像在偷笑呢!
傻妹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大家都不知道她来自哪儿,回了哪儿;但她确实来过,那一双儿女都已长大。听说他们也找过他们的母亲,但都无果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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