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之玉痴

    谭家在安徽省某小县城内落户近百年,说起来也算个大家族,亲戚族群有百十号人,遍布电力海运税务等各行业,可谓枝繁叶茂。轮到谭岑就业的时候却犯了难,虽说祖孙三辈都在电力局上班,但中央下了新政策,废除事业单位职工子女世袭制,按规定必须得具备专科以上学历,然后通过正儿八经的应聘考试才能参加工作。这下可就难为坏了谭岑的父母。
    要说谭岑这孩子是好的,就是读书不行,自小摸弹珠砸人家窗户有他的份儿,但要说考试,那是自小学起就经常挂科,鲜有不挂红灯的。勉强混到了高中毕业,父母一看不行,索性就送他去当兵吧。在军队蹭个三年,退伍回来还是可以走走关系转业进入电力局的。于是一来二去,就这么商量定了。决定送谭岑去福建参加海军。
    那时大约1999年,谭岑刚满十八周岁。谭岑的爷爷就说,孩子小,临出门前给他去求块玉观音吧,保个平安。隔天刚巧是初一,谭岑祖孙三辈就去县城外烧香。城外有座大青山,年岁久远,原名早不可考,当地人就索性直呼为青山。青山上有座很小的道观,观里只有一位年约三四十岁的邋遢道士,连个看门的老头都没。谭岑的父母带着谭岑到了山下,却没有车,只能一步步顺着山路慢慢地走上去。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山腰处见到了那座道观,匾额上的字迹都被岁月磨的看不清了。

    进了道观,照例上了三炷香。谭岑的爷爷与这道士原是旧相识,就将来意说明了,道士就从后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锦盒来,也像个旧东西,盒子边缘都磨得破损了。锦盒里却赫然有三块白玉雕的观音,件件精工,观音样貌宝相庄严栩栩如生。你就随便挑一块吧,那道士懒洋洋道。谭岑的爷爷还没接话,冷不防一旁不吱声的谭岑先抓了一块出来,举起来在日光下仔细端详。
    那道士叹了口气,这孩子好眼力。随即便说这块观音是料子最好的,雕工也精细,是正宗的羊脂白玉,如今市场上可遇不可求。谭岑的爷爷察言观色,大约是要个好价钱,便出了八千块。这在当时不算个小数目,小县城内的房子才五百块一个平方,这块玉观音竟就抵小半个座房子!谭岑的父母不免微露怨言,那道士只做不知,笑吟吟地帮他们装好,又诵经开了光,才送他们下山。道士一直送到山下,临别前跟谭岑郑重地说,这块观音可保你渡过一劫,他日若有人在水边唤你同行,切不可答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

    但谭岑报名参加的是海军,哪有不下水的道理。又问那道士破解之法,道士只笑吟吟道,总之避水而行,若是有人在水边与你相遇,切记不要理他就是了。谭岑一家摸不着头脑,一再追问,最后追问的紧了,那道士只好无奈道,也罢,随即抓起谭岑的右手,也没水,就从嘴里吐了口唾沫,蘸着在谭岑手心里胡乱画了个符。写的飞快,况且是口水,也留不下什么痕迹。随后道士又递给他一个折成三角状的小红纸封儿,嘱咐他们回去后放在家里的米缸中。他日若逢大难,拆开米缸时若见红纸封儿没破,便可保人性命无虞。道士说罢便一拱手转身走了。谭家人只听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良久,郁郁回到家中。不过十多天,谭岑就戴着这块玉观音去了福建。
    一去三年。谭家谨记道士的临别赠言,只做关系疏通,将他安排在部队里做大厨。照理说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儿不下海不端冲锋枪,却躲在厨房里洗菜做饭,实在有些羞人。但道士临别说的郑重,谭岑这孩子听话,心下也的确存了三分怵意,便一咬牙去了炊事班。平日里不过训练吹牛,倒也相安无事。偶尔有战友拿他取笑,激他下海,去参观下祖国的壮丽河山,他也坚决不去。尽管海对面就是台湾,他也只是隔海望望,笑而不应。
    三年后,谭岑退伍回来,顺利进入电力局上班,日子过得平淡滋润。又过了几年,谭岑的爷爷奶奶相继病故。谭岑也已逐步升为局里的科级干部,前途不可限量。青山道士之言,便渐渐忘了大半,只那红纸封儿倒还依约压在米缸下。也只做个样子罢了。
    这天谭岑闲来无事,走到文玩市场去买邮票,当时正是七月份,炎炎酷暑,他只穿了件短袖T恤,脖子上挂的玉观音便露了出来。冷不丁被旁边一个卖玉器的摊贩看到了,便答话道,大哥,你这玉买了多少钱?谭岑便说了数字。那摊贩冷笑了一声,羊脂白玉?哄你也不带商量的。这就是市场上几十块的料子,做了透闪粉抛光的。谭岑脸色便有点变了,取下来与那摊贩争执。摊贩拿在手里仔细掂量了一下,又取出电筒照了光,然后笑说,你别急,市里有做鉴定的,不信你拿去试试。
    谭岑当晚饭也没吃下,第二天一早开车去了市里。一鉴定果然不错,还真是石英质加上透闪粉抛光的,市价不过百十元。谭岑便有些不平,也不回家,径直开车去了郊外兜风,一路生着闷气,不知不觉走到了长江桥边。他想起那道士跟自己说的那般郑重,枉自己一家战战兢兢过了这么久,并害的自己当兵时被人取笑了三年。他当下不由冷笑一声,从脖子上拽下那块玉,直接丢进江里。转身正要走时,那么巧,自桥上走来一个年轻姑娘,直呼他的名字。却是某阿姨家的女儿,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也在市里上班。两人说了几句,谭岑顺道送她回家,被女方父母盛情留下吃饭,还一再挽留他以后要常来。

    偶然重逢,两个年轻人很快就燃起了火花。一年后就择日结婚。谭熊双方家境都不错,自然风光热闹。不料却在迎亲那天出了个小插曲。原来当地有个规矩,女方在下轿子前要先向男方索要一笔进门费,要的越高,就代表女方今后在家中地位越高。如今轿子已被婚车替代,新娘子便不肯下车,谭岑父母委托伴郎交了五千块意思一下。不想新娘子竟提出要谭岑的工资卡,不交出来,便不下车。
    谭岑自小娇生惯养,加之这些年混的风生水起,从没受过人要挟,当场便翻了脸,将新郎红花从西服上撤下来,大怒道,不结就不结。最后媒人作好作歹,说服谭岑父母来疏通,好容易劝谭岑将工资卡拿了出来,新娘子下了车,进了门,媳妇敬茶拿了改口费,又提出要谭岑将她背进新房,说是要脚不落地。围观的人起哄,让谭岑边背边唱《猪八戒背媳妇儿》,人群里笑声不断,似在嘲笑谭岑胖大的身躯正如猪八戒一般。谭岑强忍怒气,到了新房门口,又有几个女方的人拦在那里索要红包。谭岑不知道哪儿来的邪火,一口气就将新娘从背上摔了下来,挺直身子,推搡了一下,你们家哪来这么的麻烦事儿?老子还不结婚了!

    这一推不要紧,女方父亲站的离谭岑最近,他这一下刚好推到老丈人。熊父本来就有高血压,前年才中过一次风。这一推,在谭岑来说只使了三分力气,熊父却直挺挺后仰倒下,后脑着地,当场眼歪鼻斜人事不知。闹新房的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忙着打120急救电话。熊母一改平日慈善模样,手就指着谭岑的鼻子破口大骂,女方的堂兄弟们捋袖揎拳上来就要揍谭岑,谭岑惊出一身冷汗,木立当场,脸上早挨了几记重拳。新娘子跪倒在地扶着老父亲哀哀哭泣,几个伴娘搀扶着,也是哭泣不止。谭岑父母从前面赶来时,就见现场一片鬼哭狼嚎混乱不堪,好好的亲事闹的跟丧事一般。
    120急救车来了后,一见人已经快不行了,直接就给送去市里医院,第二天又辗转送到南京军区总医院。却仍是晚了。熊父有脑溢血病史,在摔倒时颅内血管爆裂,已是没救了。住院后拍过几次片子,主治医师会诊后都摇摇头说病人不能手术,只能期待奇迹,或许病人能从昏迷中清醒回光返照。一周后,熊父在医院病故。
    这一来,谭熊两家亲家没结成,却成了仇家。新娘子抹干眼泪就将谭岑告上了法庭,咬牙切齿,说他蓄意伤人。虽然最后被法院判为误杀,但这场官司总共耗费了一年多才了结,谭家祖孙三代积累下来的钱财尽皆耗尽,连仅有的自住房都卖了。幸好谭岑本属误伤,加上熊父有过病史,不能算他谋杀。他认罪态度良好,最终从轻发落,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谭家又找人疏通,断在离家不远的一座监狱内服刑。
    谭岑尚在狱中,妻子就与他签字离婚,在索要了大笔住院费医疗费与赔偿费用后扬长而去,恰似金鱼脱钩摆尾不再回。待到三年后谭岑终于刑满出狱时,谭家已经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年迈的父母挤在一个五十平方的出租屋内,退休金都用来还债,谭父每日骑着吱嘎作响的二手自行车给学校看门贴补家用。谭岑内心凄凉,不免与父母抱头痛哭一番。无奈他有了这次案底,单位的工作丢了,好的企业也不肯要他,最终谭岑沦落到去工地给人背砖,做了一个多月苦工,有熟人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唤去给某个在开发区经商的亲戚做了司机。谭岑这口气才算缓了过来,又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
    这日又经过郊外与熊家女偶遇的桥边,谭岑记起那位青山道士所言,感慨良多,不觉信步走下车来,看那浑浊的江水出神。路边原有两人在树荫下下象棋,其中一人突然唤他,这不是谭家的孩子吗?谭岑一回头,见那人虽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攀谈了几句,原来是谭岑爷爷的旧相识。那人问起谭岑这几年的境遇,唏嘘了半天,突然问道,我记得你爷爷说起曾在青山给你求过一块玉观音,照理说你不该这么倒霉啊!谭岑因说起原来是有块玉观音的,结果却被鉴定为花了八千块的大价钱买了块假料子,一气之下丢入了江中。那老头大惊失色,连问谭岑道,这玉你有无给人看过,莫不是你何时被人掉了包却不知吧?谭岑仔细回忆,当日在文玩市场与那摊贩说话的时候,的确曾将观音取下来递与那摊贩把玩,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哪就能从手里换了去?那老头连连摇头,玉痴是个游戏风尘的高人,当日既跟你明说了是羊脂白玉,自然便是真的,你不该拿去与人看。何况他当时也曾嘱咐过你小心在水上桥边唤你之人,可惜你还是着了道,唉,天命不可违啊!

    谭岑大惊之下一再追问,原来玉痴便是那道士的绰号。据说当年也曾走南闯北,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因与谭岑爷爷有些典故,所以才肯将手中珍宝给他的子孙。却不料被谭岑弄丢,还遭了牢狱之灾。谭岑心下将信将疑,再问下去,那老头摇摇头说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不过建议谭岑再去找玉痴试试,或许能指点迷津,说话间棋局早已结束,天色近黄昏,一轮圆日自江面缓缓下沉,那老头也便辞别离去。

    改日再去青山,已是十年后。谭岑一个人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见那座破道观还在,只是匾额已经重新换过,改成一个尼姑庵了。问那庙里的住持,说是原先那道士云游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她见这道观设备倒还齐全,就接手了,至于玉观音倒是俗称的保平安之物,是否真的如此灵验,就不知了。
    谭岑仍不服气,又去文玩市场找那个卖玉器的摊贩。事隔经年,自然早已人去楼空。但他只要一有空就去那里转,试图找到点蛛丝马迹。去的次数多了,倒真被他打听出一些消息。原来这附近几个省市搞玉器的倒都知道玉痴这个人。只听说这个玉痴早年也是富家子,曾在缅甸西藏待了多年,后来不知为什么出家做了道士。当初骗他的那个摊贩原在文玩市场摆摊多年,前几年突然发了一笔横财,说是捞到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料子,卖了个大价钱,后来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了。
    谭岑听了,越发相信河边那老头所言属实,追悔莫及。回家便问父母当日压在米缸下的那个红纸封儿可还在,谭母怔了半晌,迟疑道,这几年卖房子卖车,换了几次住处,也不记得是否留了这个东西。问谭岑为何突然要寻,谭岑也不答,只疯了一般在家中翻箱倒柜地找,最后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铁罐子里找到,所幸那个红纸封儿还在,皮也未曾破。他长舒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中,回想起来玉痴当日曾替自己在右手掌心画符,鬼使神差,当日他推熊父导致其毙命的,正是这只右手。他仔细看手心有何异样处,却看不出,只掌心生命线处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条分叉,一直延绵至掌根,究竟是否玉痴替自己续命,就不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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