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无人

    这一天,我闲来无事,就打算在古董铺子里淘点玩意儿。一个戴帽子的人忽然拍了拍我肩膀:“看看这个纸头?”我心里一惊,“纸头”是盗墓行里的行话,就是字画的意思。没错,我以前也是个盗墓贼,现今洗手转行做古玩玩家。
    我展开卷轴一看,居然是“书圣”王羲之的《临河序》。在古玩一行中,我爱字成癖,登时心里大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咱借一步说话。”那人帽子压得低,看不清面目,随我来到一家僻静茶馆。我轻声道:“您开个价?”那人道:“算得上真?这可是正经八百的片儿。”我说道:“我只能说是不算假。这种货铲地皮是铲不来的……”那人忽然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方脸来,哈哈笑道:“南国兄,三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刁滑。”
    “刘兄弟,你怎么未了?”这人是老相识,叫刘金,是我当年倒斗合作最多的搭档。
    拉完家常,我将《临河序》递还给刘金。刘金却不接,说道:“再去捞回金,去不?”“倒斗”、“捞金”在行话里都是盗墓的意思。
    “我说刘金呀,我劝过你多少次?这倒斗是人神共愤、断子绝孙的事,可一不可再……”
    “这次是唐高宗的唐乾陵。”
    我可以对八辈祖宗发誓,自打我认出刘金,我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不论刘金说什么劝我去倒斗,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严词拒绝,除了……除了这个唐乾陵。
    乾陵是唐高宗的陵墓。据历史记载,唐太宗临死时嘱咐儿子将“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贴》给自己殉葬。后来,盗墓贼温韬一个月内连盗一十七座唐朝皇室陵寝,将里面的片头逐个翻查,就是没有《兰亭贴》。最后只剩下乾陵未盗,原因是当年温韬准备挖乾陵时突然风云变色,地动山摇。他以为是神灵作怪,心中也发虚,就此收手。于是从那以后,很多人就推测《兰亭贴》很有可能在这乾陵中,因为唐高宗也很喜欢书法,他很可能没有遵照唐太宗的遗嘱陪葬《兰亭贴》而是留给了自己。我多年来研究文墨丹青,对历朝历代书画的来龙去脉都很了解。
    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徒儿李峰呢?”
    “他呀,道行不够,我们早就掰了。”李峰是刘金的徒弟。我洗手后刘金多与李峰一起倒斗。
    刘金似乎看出我已经动心,说道:“这张《临河序》,虽然算不上书法中的精品,好歹也是‘书圣’的大作,就算是兄弟给你的见面礼。等事成之后,你我按老规矩办,怎么样?”

    “老规矩”就是五五分成,再加上《临河序》这么大的手笔,由不得我不动心,况且念及那“天下第一行书”的风采,心里就像猫爪子挠似的痒,于是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念叨:“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http:///转载请保留!)
    刘金不愧是行里的高手,洛阳铲、黑狗血、糯米、蜡烛、绳子各种工具早已经准备停当。刘金还递给我一柄长刀,说道:“留着防身。”他自己也拿了一把。我抽出长刀,撮嘴一吹,顿时寒气扑面,是把好刀。
    天刚一摸黑,我与刘金就悄悄摸到北郊皇陵。我捻起地上的土凑到鼻子上闻了闻,果然是过了千年的古墓,这摸土的本事是我的另一绝。
    在此之前,刘金早已经摸清了墓口,盗洞也挖开了一些,只需顺着往下挖就万无一失。穿了三层墙,我俩才挖了进去,幸好没遇上金刚墙。“金刚墙”是古代的能工巧匠特地为守墓用黏土做成的硬墙,坚硬似铁,遇上就麻烦了。刘金用绳子拴住蜡烛,探了探空气,说道:“好了,可以下去了。”
    我俩依次缒进墓穴,不知道怎的,我头皮一阵阵发凉,多年没倒斗胆量也变小了。刘金叹息一声:“好大的墓室啊!”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墓室,皇帝陵寝,果然非同小可。
    我举步往里走,刘金一把拉住我:“小心有机关!”将随身的木棍一根根扔了出去,“嗖嗖’几声,射出无数暗箭。“吱”的一声,将一只大大的墓鼠钉死在墙上。这玩意儿在墓里吃人肉为生,又肥又大,一对长长的獠牙露在外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与刘金一前一后顺着木棍落地的地方过了暗箭区。行了一阵,眼前出现一根根石桩,石桩下是满满的一池水银。水银能保持尸体常年不烂同时也有剧毒,人落进池子里,绝无生还。

    我端详了一阵石桩的排列次序,暗暗点了点头。
    “你看出门道了?”刘金问。
    “这是奇门遁甲的路数,这些石桩大部分是死桩,只有八个是活桩。踏上活桩,桩才不会下沉,错踏上一个死桩,那就必死无疑。”
    “我来走,你来算。”刘金说,“我相信你。”
    这等于是把命交在了我手里,我自然不敢大意。掐指算了一阵,看的分明,这是八卦阵里的“奇门止归”大法,变化繁复,有时必须走三步退一步。
    我精于计算,我想这也许就是刘金找我合作的重要原因。
    “慢着刘兄,水银里似乎有东西!”水银像活物似的来回流动,流过之后,池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蠕动。
    刘金急忙止步,瞅了瞅,说道:“这是殉葬唐王的尸首,被封在水银里常年不坏,时间久了,难免生尸蚣。放心,它们出不来。”
    过了石桩阵,一个高大的红色木棺就暴露在我们面前。我轻轻敲了几下棺木,声音清脆,心里又多了几分信心:果然是楠木的。在古代这种名贵的木材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
    刘金一脸的郑重,先将事先准备好的糯米酒在棺材盖上,再把几道灵符贴上,吐了口黄酒,双手一推,那棺材盖平平飞出,“轰”的一声,溅起尺高的飞尘。
    我与刘金不约而同地往棺材里望去,登时喜出望外:满满的一棺材冥器,奇珍异宝也不知道有多少。
    刘金欢呼一声,拿麻袋就往里塞。刚装了两只金杯,棺材里“呼”的一声,坐起个东西来,一身黄衣,平举着黑乎乎的双手。被它一冲,冥器落了一地。
    刘金嘶声叫道:“粽子出来了,快溜!”我被吓得头皮发麻:这是什么粽子,连灵符都封不住。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居然挪动不了半步。眼瞅着粽子的一双黑手已经摸到了脸颊,我嗅到一阵恶臭,突然灵机一动,一矮身就钻进了棺材底下的架子洞里。
    正在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左手触到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又细又长,似乎是条死人腿,这棺材底下居然有什么东西比我先到。我吓得五脏六腑整个翻了个儿,正准备大声呼救,那“东西”忽然捂住我嘴巴,低声道:“别做声,我们一起出去。”我登时大为放心:“原来是个同行。”当下拼命点头。
    那粽子跃出棺材,跳来跳去,撞得棺材“嘭嘭”响,可双腿不能打弯,也就不能奈何得了我,我转身去追刘金。
    刘金正急得团团转,没我的指导,他根本过不了水银池。粽子跳的好快,瞬息之间就飘到刘金面前。他一声惨叫,脸上已经被划破了五道血痕。刘金喊道:“南国,哪个是活桩?”可我自身难保,哪里还敢吱声。刘金强踏上石桩,刚踏上一个,那石桩就沉了下去,我惊叫一声,眼见刘金就要落进水银池。没想到刘金的身手也真了得,危机间“刷”的一声抽出长刀,竖着扎进池子里,刚好撑住身子,那水银只差一线就触着他的鼻尖。

    刘金已经明白再往前走,那就是死路一条。舞动长刀,与那粽子厮杀在一起,刀刃与粽子的身体相撞,居然发出当当的声响。刘金的前胸后背又被抓了两下,鲜血一滴一滴溅在墙上、地上。忽然轰隆一声,人鬼一起跌进一边的耳房。
    我惊魂未定,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那人却拉了我一把:“咱出去。”我一愣神,跟着他从棺材底下钻了出来,这才看清这位同行的面目,居然是我认识的。
    “你……你不是刘金的徒弟李峰吗?”
    “嗯,是我。”
    “你早就来盗墓了?”
    “那当然,你不觉得你们入墓的时候很轻松吗?那是因为我早就挖了大半。”
    李峰瞅了我一眼:“你不要以为刘金带你来是真为你好,他这是坑你呢!”
    “这话怎么说的?”
    “你没看见那粽子的厉害吗?他是想拿你当替死鬼。”李峰嘴里说着,手上也不闲着,拽过地上刘金的麻袋就往里塞,“你也别闲着啊,快拿冥器。我可跟刘金不一样。”
    。
    我一想也是,不能白来一趟,也开始一件接一件地往麻袋里装冥器。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是乾陵的?”
    “这个乾陵的来历是我与刘金在青州时,听一个风水先生说的,知道有货。我与师父约定一起来倒斗,可刘金这家伙背信弃义,却瞒着我找你来摸土。”
    我抬眼瞧了瞧李峰,心想:“你还不是一样?”
    说话间,我与李峰已经装足了冥器。我确定没了字画才罢手。李峰感到奇怪,问道:“你怎么净装些卷轴字画?这不值多少钱。”
    我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忽听一声大响,耳室的石门开了。那粽子当先跳了出来。李峰叫道:“快躲起来!”我慌忙躲在棺材后。那粽子居然也朝棺材奔来,我心一下子又跳到嗓子眼上,哪知道粽子并不找我,一下子蹦进棺材,躺了下去。李峰指了指地上的棺材盖,我心里会意。两人慢慢挨近,抬起棺盖,猛地扔了出去,“砰”的一声,正好盖住了棺材。
    还没来得及高兴,刘金完好无损从耳室里走了出来,瞧见我与李峰正欲跑路,叫道:“你们给我站住!”
    我吃了一惊,一丝愧疚升在心头。只听刘金叫道:“南国,你还不逃命。李峰被粽子咬过,早就不是人了,你还不明白吗?”
    李峰叫道:“刘金,你胡说什么?我是肉身,你才不是人。”
    我后退几步,离李峰远了一些,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谁是好,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上来:“弄不好,今晚把小命丢在这里了。”

    刘金分辨道:“南国你想啊,李峰早就在这里了,千嘛等到现在才拿冥器?”
    李峰则说:“南国你别信他,刚才刘金明明是被粽子抓伤了脸,他已经中了尸毒,现在怎么脸上没半点伤痕?”李峰忽然脸色大变,“他……他不是刘金,他已经是一具老尸!”
    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刘金是被老尸在脸上抓了五条血痕,那么眼前这个肯定不是刘金,至少不是刚才的刘金。李峰却比我反应快得多,一把将我的口袋抓在手里,抓出一把掺了硫磺的糯米朝刘金撒了过去。刘金一声惨叫,五官挤在了一起,慢慢瘦瘪得如同一张皮,掉进了水银池。
    李峰咧嘴一笑,背着麻袋朝墓口走去。蓦的,我背后一阵风响,挥刀一削,“吱”的一声,将一个墓鼠削成两截。“身手不错。”李峰微微一笑,“与我一起来的那位就是太笨,过石桩的时候才掉进了水银池里。”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李峰“嘿嘿”一笑:“刘金能找你合作,我自然也有帮手。”
    “那你是怎么过的石桩?”据我所知,李峰与刘金都不懂八卦阵法,何况这“奇门止归”是八卦里的很高境界。
    “自然是踩着那位的尸身过来的。”听了这话,我心底一寒,“这个李峰当真冷血无情。为了这些绿头、纸片怕是什么也能做出来。”
    没想到,越往前走墓鼠越多,最后我砍劈得手臂都已经发麻了。李峰却一点不害怕,那些墓鼠似乎也有意避开他,并不曾主动向他袭击。
    眼见快到墓口了,李峰忽然道:“我有点怕光,你走前面。”我答应一声,向前紧走几步。还没走几步,背后忽然“轰隆”一声大响。李峰“嘶”的一声:“南国救我!”我慌忙回身查看,李峰踩中了陷阱机关,身子悬在空中。他兀自一只手把住陷阱边缘,一只手抓着一麻袋的冥器。身下的陷阱里黑压压一堆墓鼠,“吱吱”乱叫,不时泛起一块人骨,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恶心。

    我忙放下麻袋,说道:“你先把冥器递上来,不然我拉不动你。”李峰点点头,将冥器先递了上来。
    我双眼一放光,拆开麻袋把里面的卷轴都挑了出来,放进自己麻袋。
    李峰叫道:“你干什么?快来拉我,我坚持不住了。”
    “你先坚持一会……”
    我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开始拉李峰,眼见要拉上来了,我手一松。李峰就又荡在空中了。
    李峰怒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你居然还想害我,想独吞财宝?”
    “我……我没有啊!”(:http:///转载请保留!)
    我下颌一扬:“陷井里插在墓鼠背上的匕首,不就是当年刘金送你的吗?刚才你让我走前面就是方便下手吧?”
    “南……南大哥我知锚了,你就饶我这一次。”
    “都到这时候了,我也不怕跟你说了。我猜那个风水先生一定是不让你和刘金来倒斗……”
    “你……你怎么知道?”李峰咬牙切齿地说,似乎已经坚持不住。
    “我还知道别人越是不让你们去,你们就越是要去。果然是这样……”
    “原来……原来是你搞的鬼!”
    我微微一笑:“实说了吧,那个风水先生就是我派去青州的。我留意乾陵已经很长时间了,里面的粽子厉害,当年的温韬就是死在这里。我就是想让你们师徒俩先探探路。没想到,你俩也是人齐心不齐,各怀鬼胎。”
    “啊——”就在这时,李峰全身一阵痉挛,双眼也变红了。
    我惊叫一声:“你……你在尸化,你也被老尸皎过……”
    我心知用不了片刻李峰就尸化为阴尸,那时不但拿不走这些冥器还得死无葬身之地,连忙抽出一瓶黑狗血,对准李峰额头泼了下去。
    随着一声惨叫,李峰坠入陷阱里。他刚一落地,大群的墓鼠就扑了上去。陷阱里的墓鼠实在太过饥饿,连阴尸也不放过。
    回到古董铺子,我将所有的卷轴一一展开,可居然没一幅是《兰亭贴》。我一阵气馁,抖了抖麻袋,“啪”的一声,一副卷轴掉在地上。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去展卷轴,刚展开一线,手指忽然一麻,随即整个左手失去了知觉。“这是尸毒!”我脑海里立即涌现出刘金、李峰尸变时的恐怖摸样。尸毒年岁越久就越厉害,这千年尸毒可不是闹着玩的,慌忙拿艾草编就的绳子捆住小臂,阻止毒气上升,我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我心知,以后为可保命,这条手臂每天都得浸药。
    “这倒斗是人神共愤、断子绝孙的事,可一不可再……”我突然想起自己劝刘金的话。不用说刘金,我不也是一样吗?如今我果然饶上一条手臂。而这幅卷轴虽然摆在我面前,但是不是《兰亭贴》,怕是永远也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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