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着亡魂

    日薄西山,鸟兽归巢。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穿了身蓝色短袖的小女孩,孤零零乘着黄昏还剩一点微弱的余光,在山间小路上急速走着。左手捻着一串佛珠,右手提着一只小小手电。忽听一个轻柔婉转的歌声,自烟雾朦胧的山岭间飘来。这小女孩摒心静气,细细听去,只觉似是以一种乡间曲调,反复吟唱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唱的正是当年苏东坡,在密州任知州时,为纪念亡妻王弗所作的一首悼亡词《十年生死两茫茫》唱歌的正是一名女子。初时听去,不禁感受到作者当时对妻子的真挚情感,深沉的忆念。但到后来,音调忽变,那歌声越唱越是大有凄楚哀婉之意,和着阵阵清风,似是久蓄的哀伤澎湃奔涌,令人大生凄凉之感。这女孩怔怔的听了一会,这时候暮色苍茫,已看不清远方的山道。
    小孩亮起了手电筒,行不多时,觉得今晚似乎有些诡异,往日山林里爱唱歌的蛐蛐,也都奇怪的睡着了。四野寂静得甚至连一点儿风声都听不见,只看见小小手电发出的一点,如莹莹鬼火的亮光。
    小孩默默行走了一阵,前边就是一片古墓群了。近些年又添了几处新坟,有的坟头上还插着花圈白帆,更增阴森气象。
    她不敢向四周乱看,经过墓群只作不见。忽觉身后肌肤一阵发麻,似乎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一般。她望了望天空,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漆黑得就像宇宙中的巨大空洞,时辰似乎有些颠倒。小孩当下放慢了脚步,只因这山道狭小,深恐一不小心就要跌下了万丈深渊。她捻动手里的佛珠,边走边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听人说,突然间身子有不寒而栗的感觉,就一定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向你靠近了。
    “马上就要回到寺院了,只要进了寺院就好啦!”小孩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是不住的提醒自己。她将念佛的声音放大了一些,以期能够警告那些东西,离自己远一些。
    这样一口气连翻过了几座山,忽然一愣,只见一个少女正蹲在一处旧坟前烧纸,穿了一身淡粉色长衫。“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这儿啊?”小孩微感好奇,悄悄走近了几步。火光中瞧不出她的年纪,那是一张脸清秀绝俗,如新月清晕,只是肌肤间少了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小孩刚想问她姓名,家住何处,又见她满脸哀伤之色,便止住了嘴,往她身边绕了过去。
    “小妹妹,等一等……”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孩心头一紧,回头只看那少女站在身后,唇角动了几下,似是有话要对着她说。小孩未多想,向她靠近了几步。一阵风吹来,又从她口中隐隐送来两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歌声甫歇,便是一阵嘻嘻娇笑。
    小孩已知方才,在山谷里听到的那阵歌声,便是她唱的,赞道:“姐姐!你唱的歌真的很好听!”
    那少女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唱歌好听又怎么了?十年都无人问津了”
    小孩也不及细想,只道是她在开玩笑,随口说道:“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走过的”这少女冷冷的道:“谁每天在这走过了?”小孩道:“就在我们寺院隔壁,住了一位卖草药的张叔叔,他就每天都上这里来采药的”。少女并不说话,只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

    小孩见她目光中露出一股凄婉哀愁,自伤自怜的神色,不禁起了同情之心。小孩道:“姐姐!我要回寺院了,要是你觉得寂寞,有空就到我们寺院里来玩啊”。那少女叹道:“是啊!已经十年都没有再见了”突然间目现幽光,惨然道:“江南谷,江南谷呢?”。
    小孩见她忽然见声色大变,脸上瞬间竟就成了白绿色,白白绿绿的像张纸人的脸。心里害怕,颤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少女蓦地抓住了小孩手,小孩觉得她手冰冷彻骨,一股寒意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惊恐之余,只看到她的脚下,穿的是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那手也渐渐枯萎了,指尖露着森森白骨。
    “啊!撞鬼了!撞鬼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孩一面害怕的哭叫着,一面大声的念佛。那女鬼退了两步,女孩一边挥舞着手里的佛珠,只听“喀喇”一声,那女鬼的脑袋被她手里的佛珠,击裂了开来,和着蛆虫的黑血渐渐从裂缝里一道道流下。瞬间已不是先前那张完整的脸,倒像是一个带着人血,正在慢慢碎裂的玻璃球。空气中,也弥漫着腐烂尸体的味道,令她极度的恐慌之中,又带了几分恶心欲呕。
    小孩彻底被吓得呆了。闭着眼睛将佛珠一阵狂舞乱挥,然后没命的掉头就跑。跑到寺院门口时候,这才敢回头看看。“没有跟来!没有跟来!阿弥陀佛……”她不住的捻转着佛珠,心里怦怦怦乱跳,浑身的冷汗已将她胸前的衣襟沁湿。深吸口气,闻着小寺里的檀香气息,这才觉得稍许安心。走上青石台阶,忽感手上的佛珠一凉,似有一个黏黏的东西挂在了佛珠上。
    当下拿手电筒来照,只看一条红色的血管,连着两条白色的神经,吊着一小个分不清是哪儿的小器官,竟缠在了自己的佛珠之上。而且,有一条青蓝色的蠕虫,正一点一点顺着那条血管爬了上来,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手指了!“天哪!我的妈呀!”女孩扔掉了佛珠,惨叫声划破了这片沉寂的山林。匆匆上了台阶,随手在路边采来几片枫树的叶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赶忙将手指头上沾染的一点脓血,用树叶擦拭干净。
    进了寺院,赶忙到水井边上,把双手反复洗了几遍。
    “雪静……雪……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一小间闪着烛光的禅房里传出。
    “师父!师父!”女孩叫了两声,跑进了师父禅房。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女孩在烛光下,见到师父圆海老住持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凝视着天花板。女孩惊道:“师父,雪静在这儿!”趴到师父身边,握着师父有些发凉的手。圆海老住持慢慢将头侧过,望着她,断断续续的道:“你……你回来啦!”神色间颇有深意,似乎有话对她说。女孩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里一阵酸楚,哽咽道:“师父!我回来了!我去山下给您采到了几个野生猕猴桃,这是您最爱吃的。”说着,从口袋里翻出十几个,拇指一般大的毛桃。并随手从桌上倒来一杯水,小心翼翼送到圆海老主持的嘴边。
    圆海老住持干瘪的嘴唇动了两下,小声道:“不……不用了!”
    这个叫雪静的女孩,鼻子酸的不行,忙道:“师父!你一定病了!我这就去找卖草药的张叔叔来!”
    山林里的一切,此时都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小女孩在竹林边的一个小茅屋前,疯狂的敲着门,良久,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
    “谁啊!”
    “张叔叔!是我,我是程雪静!快救救我师父吧,他病得很厉害!”程雪静心急如焚的喊着。
    “哦!是雪静啊!你等着啊,我穿好衣服马上就来!”
    不一会,一个戴着眼镜,梳着短发的年轻人背着一个旧书包从里出来,和她一道匆匆往回赶去。
    这张叔叔是这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只因年少就仰慕仙佛之道,本就是孤儿的他,便在其医术学成之后,就搬到了山里,与天隐寺里的住持,圆海法师成了邻居。这些年他医术造福了不少乡亲百姓,也施救过不少穷苦贫病之人,积累了不少功德。他手里还把捏过不少人的生死,身上的阳气与煞气都很重,一个人住在深山林里,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这女孩便是圆海老禅师,在十二年前,一回云游的路上,在山脚下捡回来无人领养的女婴。明明是已过了立春时节,可就在捡到她的那天夜晚,突然下起了鹅毛一般的大雪,雪静静的染白了山岗,便给她取名为程雪静。后来老禅师观她命相带有“天孤”,“天煞”,注定这一世都孤独,而且还容易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索性就让她在寺院里成长。十二年来,在老禅师的循循善诱之下,倒也学会了看书认字,还有简易的修行法门。张叔叔看她可怜,与自己又有相似的命运,便趁着到县城里贩卖青草药的时候,经常给她带回一些吃的,几本连环画,小人书之类的。
    只是圆海老禅师已是年迈之年,加上病情的来势汹汹,张叔叔仔细瞧过之后,摇了摇头,怕他是挨不过今晚了。
    程雪静一个劲的跑进跑出,端水煎药,片刻也不曾休息。她心里隐约知道,所以一直担惊受怕,圆海禅师可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了。
    圆海禅师终究是在天亮之前就圆寂了,弥留之际,唯一挂怀的便是自己死后,程雪静还这么小,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该怎么办?张叔叔安慰他说,自己会代为照顾好程雪静,将她抚养成人。可是圆海禅师却不想让他受到拖累,二来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于是便交代程雪静在他死后,要去武夷山的青霞寺找禅空法师学佛。这样满了二十岁,便能出家受具足戒,便有了归宿。
    程雪静握着圆海禅师逐渐冰凉的手,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滴一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隔了两天,张叔叔就带领村里的信众,和几名热心肠的乡民,帮助程雪静匆匆把圆海禅师的遗体,放在寺院后山火葬了。
    当天晚上,程雪静躺在寺院里的空床上。此刻小寺里的深夜,就像古代王妃的深宫一样冷寂。程雪静心中蓄满了悲伤,和对未来的迷茫。次日早晨,便简易的收拾了东西,到佛殿前发誓要遵照师父的遗命。张叔叔一早赶来,说程雪静年龄太小,还不适合到外头闯荡,至少也要留她过完了今年十二岁的生日。但程雪静坚持现在就走,张叔叔无奈,只好随手赞助了她几十块零花钱,并嘱咐她要是在外头遇上了麻烦,记得要回来。
    程雪静辞别了张叔叔后,便一个人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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