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耀叔年近四十,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骨架严重掉色的近视眼镜,常年穿着件发黄的白衬衫,一阵风吹来,让人感觉飘飘欲倒。他是我们村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唯一的老师。
耀叔酷爱化学,在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摆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瓶罐,瓶罐里面装着各种化学物品。耀叔平日无事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里,神情严肃地对着这些化学物品鼓捣上半天。他一再告诫我们,千万不可私自碰他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很危险。
在我九岁那年,几场大雨过后,我们村头的河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天早上,在河边洗衣服的李家媳妇突然跑了回来,拿了个怪模怪样的东西,问村民们这是啥玩意。
大家对着这个浑身沾满泥土猪头大小的东西研究了半天,有人说是尿壶。耀叔的老婆麻花挤了进来,抢过那“尿壶”,左右瞧瞧,敲了几声,说:“啥尿壶!这是古代的铜器,王瞎子来我们村里找的就是这东西,值钱着呢。”李家媳妇说这东西在河边多着呢,大家便纷纷向岸边寻去。
我们村在一处偏僻山坳里,穷乡僻壤,出入交通不便。王瞎子是从城里来的草药商人,瞎了一只眼,每两三个月便不畏艰辛进山一次,收购一些草药,偶尔见到一些我们从大山上捡回来的“破铜烂铁”,便很爽快地抽出几张票子,欢欢喜喜地带走。
大家沿着河岸向上流找去,又发现了几件怪模怪样的古董。麻花很振奋,说肯定是大雨冲垮了山上的某一座古墓,把里面的古董冲到了河里,她鼓动大家回家拿锄头铲子,一起上山挖古墓发财去。
我妈立即跑回家,把我那正在地里耕田的阿爹给找来。耀叔急匆匆赶来阻止大家,说:“古墓是受保护的物质文化遗产,大家千万不能挖。”
麻花破口大骂:“保护个屁!老娘我只认票子,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整天就只晓得那几本破书和那些狗屁化学,倒要老娘我一个女人整天起早摸黑养活你。”
耀叔一下子就哑了口,无奈地站在一边。麻花是耀叔他娘临死之前从邻村给他娶回来的老婆,性情凶野,我们学校里的孩子暗地里都叫她母老虎。她心情不好时,指着耀叔的鼻子把耀叔骂得狗血淋头,而耀叔只是委屈地站在一旁任由她辱骂。我们心里都为耀叔抱不平。
耀叔见村里人都手拿工具跑了过来,便只好跟着大家一起向上流寻去。经过一番寻找,我们终于发现那个古墓的墓穴。
在河岸的一侧,有半截山体被雨水冲垮了,把那古墓切掉了一小半,露出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口,那洞口边还零散埋着一些随着泥土倾泻下来的古董玩意。
大家一拥而上,捡走了洞口边的古物后,便一个个爬入洞口。古墓共有三间墓室,里面堆着各种形状的瓷瓶铜器等一些古代的东西,主墓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口年代久远色泽暗沉的大棺材,看起来相当神秘恐怖。
群众的力量更是可怕而不可估量的,没一会儿,偌大的古墓里头所陈摆着的东西就被我们村的村民一扫而光,只剩下那口黑森森的棺材无人敢碰。
耀叔在一旁看着墓墙上壁画里的古文,嘴里喃喃有语,说是这古墓的主人是宋朝一个姓傅的贵族的夫人,死时才二十六岁。然后耀叔突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说:“这古墓里的东西千万不能拿!”
大家惊讶地看着耀叔,耀叔指着壁画上最后一段文字,颤抖着说:“这里写着‘扰吾妻安宁者,不日必毙’!”
大家问耀叔是什么意思。耀叔便将这古话解释了一番,说这可能是这古墓女主人的丈夫下的诅咒,大家最好还是把东西放回原位吧。听耀叔这么一讲,大家都有些害怕。山里人本来就比较迷信,挖死人的东西也是仗着人多,这时恐惧从心中陡然升起,不知咋办才好。
还是麻花比较有魄力,她把手里的铜器往洞口外一扔,大声说:“老娘我就不信这个邪,一个死人还能把我咋地?大家别听这书呆子胡说,把票子拿在手里才是实实在在的。来,虎四,帮忙把这口棺材打开,看看里面还有啥好玩意。”
虎四是李家媳妇的小叔,平时游手好闲,经常跟临近村的几个小伙子去扒火车偷东西。他鄙夷地看了耀叔一眼,便帮麻花打开棺材盖子。
麻花和虎四打开棺材盖后,脸上都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两人匆忙抢夺着棺材里的物品,将值钱的项链什么的塞进自己的裤袋。耀叔见此无奈地叹气摇了摇头。
我很好奇那棺材里的死人到底长啥样,便靠近探头瞧。这一瞧可把我吓坏了,那口宽敞的棺材里躺着一架死人的骷髅,骨头白森森的,两只眼睛黑洞洞的。我不停地打着冷战,后领被我妈一把抓住:“你这千刀万剐的,死人骨头有啥好看的?快给我帮搬东西回家去。”
二
也真够邪门的,就在我们退出墓穴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把所有人都吓傻了。那古墓突然“哗啦”一声轰响,无故就燃起火来。洞口处冒着黑黑的浓烟,火苗迅速蔓延,熊熊烈火瞬间就燃烧了整个墓穴。那火的颜色极其诡异,红火中有蓝有绿,就像夜间在山腰上飘荡的鬼火。最后“哗啦”一声响,整个墓穴的顶部全部坍塌下来,墓顶的土盖住了火势。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惨白,就连见多识广的耀叔也手脚发抖。要不是早走一步,大家不被活活烧死也会被压死。有胆小的女人哭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喊道:“这东西太邪门,不拿了。”
其他人也纷纷把手里的铜器瓷瓶扔到地上,麻花财迷心窍,心狠胆大,吼道:“怕个啥?我听人说这些古墓中向来都有机关,刚才肯定是有人碰到什么机关,那机关日子久了失灵,等到我们出来时才发作,大家都逃过这一劫了,还怕个啥?拿东西回去换钱,吃香的喝辣的补胆子压压惊,不是顶好的事吗?”
麻花说得还真不错。我长大后,看了一些有关于古墓的介绍,才知道宋朝时的墓匠为了防止贼人盗墓,会在墓的顶层隔两层极其容易破碎的琉璃顶,中间夹一层特异的火油,这火油是一种遇到空气中的氧气就会燃烧起来的化学液体。如盗墓贼不小心弄破墓顶上的琉璃顶,火油立即就会倾洒下来,顷刻间把墓里所有的东西一烧而光。
所幸山泥倾泻让这墓穴从侧面露出了一个洞口,外面的空气稀释了古墓里的瘴气,让我们免于中毒,而且我们不必惊动墓顶上的琉璃顶就可进入墓中。那琉璃顶经过山泥倾泻已经极度脆弱,终于在我们所有人都退出来时塌了下来。
当时那些把东西扔到地上的人听麻花说得有理,觉得费了半天工夫扔了可惜,又纷纷捡了起来。只有一些胆小迷信的人坚持不拿,其他人倒是乐于捡便宜,就把东西扛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村比过节还喜庆。有收获的人家灯火明亮,菜美米香,我妈把我家仅剩的一只鸡给杀了,以庆贺当天的丰收。
村里那些没赶上一起进山的人家,见别人家里突然多出这么多古董来,十分羡慕,而半路上把古董扔掉的人见拿东西回来的人都安然无恙,心里一悔,说话就带着酸味:“我看这事还不一定,这些东西邪气着呢,不信你们等着瞧。”
晚饭后,村里人商量着该如何把这些古董给卖了。大家一致认为不能等王瞎子来收购,王瞎子奸猾得像老鼠,卖给他肯定让他给蒙了。可大家都只懂得插秧种地,这种东西到底能卖多少钱没人能搞得清楚。
有人提议,村里就耀叔读过书,不容易受骗,让耀叔跟几个人带着几样东西去城里走一趟,找个识货的人估个价,回来后大家再决定是否把这些古董给卖了。耀叔当场拒绝,说这种违法的事,他坚决不做。麻花见此,当着众人的面又把耀叔骂了个狗血淋头。
人们很无奈,纷纷恳请耀叔,说村里的学校太老了,孩子们在里边读书不安全,大家把这些古董卖掉后,每人分出一份钱来把学校重新装修一番,再给孩子们买几本像样的课本,你就算为了孩子们着想,就去城里走一趟吧。
耀叔听众人这么一说,就犹豫了起来,再加上麻花一直在耳边喷口水,最后终于答应过几天去城里走一趟。耀叔其实是识货的,看着大家期望的眼神,叹口气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振奋的话:“如果这些古董卖出去了,别说装修学校了,就算给村里每人买上一台电视机,也绰绰有余。”
三
然而,耀叔还没进城,噩耗就已传来,我们村喜气洋洋的气氛顿时变得死气沉沉。虎四跟临近村的几个小伙子去扒火车,被火车轮从身上碾了过去。
那天天麻麻亮,邻村两个小伙子推着一辆木车,匆匆敲开了李家的大门。车上放着虎四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铺盖着几张荷叶。
李大妈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全村,大家闻讯赶来,都不由感到一阵心寒。邻村小伙子说:“这事也真够邪的,平时虎四扒火车是我们几人中最老练的,但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鬼缠身似的突然就自己往火车轮里冲了进去。”
众人脸上立即就变了色,很快就有人说起了那天在墓穴里耀叔念的墙上那句话:扰吾妻安宁者,不日必毙!那天是虎四揭开了棺材盖,一定是诅咒应验了。李大妈冲进屋子里把所有从古墓里拿来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大叫:“都是这些邪门的秽物,害死了我家虎四,我可怜的四啊……”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立即跑回家里,把古董拿到村前的小河边扔掉,扔完后还跪在河边磕头认错。
虎四的不幸让我们的心一下子彻底冷了下来。那天中午我又看到麻花在骂耀叔,最后耀叔出了家门,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许多人都说麻花的命不久了,因为麻花是跟虎四一起揭开那棺材盖的。
就在虎四死去的隔天早上,一件极其诡异恐怖的事情又在我们村发生了。
那天早上,就在我们村头那棵大槐树下,突然出现了一副死人的骷髅架子,把大清早出来洗衣服的女孩子吓了个半死。
我跑过去观看,那骷髅跟前几天在墓穴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人们恐慌起来,都说:“坏了,那古墓的主人来讨命了。”还没扔古董的人家纷纷回去把古董拿出来,堆放在骷髅周围,连连给骷髅磕头认错。
当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担心出事,村里派两个胆大的男人守着那骷髅。后来这两个人说,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困得不行,不知不觉两人都睡过去了,等到冻醒过来,发现地面上的骷髅不见了。两人急忙叫醒村里人,众人拿着手电筒点着灯笼村头村尾找了一遍,最后骷髅却自己在河的对岸出现了。
骷髅的骨头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手里握着一把散着绿光的刀子,把站在村头的人们吓得不敢动弹。
我是在耀叔的惨叫声中惊醒过来的。我听到我爸和村里一些男人大声吆喝的声音,就大着胆子下了床跑到村头,然后我就看到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幕。
一个散发着绿光的骷髅鬼,站在河的对岸挥舞着刀子。它弯下身子,拖着耀叔,僵硬地迈开双腿,向河对岸的山头走去,不一会儿那绿色的身子便没入了山林里。
河对岸一片黑暗,我们只能从耀叔的求救声中判断骷髅脚下被拖行的人是耀叔。人们见骷髅拖着耀叔进入了山林,立即点燃了火把一拥而上蹚过河水,追了上去。
那天夜里,人们追过河后,在山林里并没有发现骷髅和耀叔,却在河对岸山头上发现了麻花的尸体。麻花的胸前插着一把古剑,古剑的刃发着幽幽的绿光。那是从古墓取出来的短剑。次日中午大家才找到耀叔,他晕倒在山沟里,并没有死去。耀叔的身前背后衣服上下包括头脸,被用鲜血画上了一副人体骨架的样子,仿佛是被骷髅穿进身体而留下来的血印。
人们把邻村通鬼神的癫阿婆请来。癫阿婆说耀叔中了骷髅的尸毒,如不赶快作法驱毒,不久也将死去。她用鸡血淋了耀叔满头脸,围绕着他的身子起乩作法,又烧了几张符纸和水让他喝下。然后癫阿婆说我们村打扰了古墓主人的安宁,受到了诅咒,必须杀一头牛和两只羊来敬请神,来为村子辟邪。再把从古墓取来的所有东西归还给墓主,为墓主重新建造一座坟墓,每年祭拜谢罪,才可让村子永久平安。
人们都照办了。就在清理原先古墓被火烧残的废墟时,在那口棺材的灰烬中,发现了古墓主人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骨头。
后来,县城来了一批文化局的人,把这座新建的坟墓重新挖掘,把那一批宋朝的文物运回了城里。
虽然事件最后终于平息了下来,我们村却因此元气大伤,人们脸上都呈现出一蹶不振的状态。耀叔却表现出了异样的坚强,在简单办完麻花的丧事后,便督促我们小孩子上学,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执著坚挺地站在他的讲台上。他依然每天给我们上课,然后每天闲时研究他的化学。
村里的女人都在为耀叔叹息,说耀叔真可怜,麻花也没为他生个孩子,恐怕以后要孤独终老了。但一些长舌妇随后又说,麻花死了倒好,她嫁过来后,耀叔就没一天安宁的,她还到处偷汉子,羞死人了。
四
这个恐怖的事件给我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一直到我读大学的时候才渐渐消散。或许是受了耀叔的影响,高中的时候,我的化学成绩很优异,读大学时,我便选择了化学系。
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里,我接触到一种化学试剂,学名叫发光氨,也叫鲁米诺。它在警察调查犯罪现场时起到重要的作用,调查人员一般用它来检验现场被擦拭掉的血迹。它本身和碱性物质反应会生成一种离子,而这种离子经过氧化再经由血迹中血红蛋白(含铁)的催化作用,就会产生一种绿色的荧光。
在发现发光氨的作用时,我身体突然一颤,回想起那幕让我无法忘怀的场景,心情激动许久无法平息。我作了个大胆的假设,在漆黑的夜晚,一个人用血在自己身上画了一幅骷髅图像,并且洒上了发光氨,远处无法看清他面目的人会以为站在他们面前是一架灵异骷髅。有了这个假设后,我的心情变得痛苦沉重,我无法将一个我从小尊敬敬爱的人与一个杀人凶手联想在一起,但理性的推理却无法遏制地从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虎四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槐树下的骷髅是有人从别的坟墓里挖掘出来,再趁夜偷走;耀叔当时并不是在地上被拖行着的人,被拖行着的人是早已死去的麻花,耀叔是那个拖着麻花尸体并一路发出求救声的人……
那年的寒假,我的心情已经平静稳定了下来,回家的时候,我去看耀叔。耀叔在两个月前被检查出了癌症晚期,他已经无法为孩子们上课了。
看着耀叔的样子,我心里的话始终无法问出来,只好向耀叔说了一些在大学里的事。
耀叔听得异常高兴,末了眼神有些哀伤,低声说:“你们这一代人真好啊!有了梦想就可以去实现,不像我们这一代人,理想总是要向现实屈服,你要好好珍惜!”
我点了点头,随后向耀叔告别。耀叔拿出一本发黄的本子,递到我手中,说:“这是我做了很多实验后归纳的过程与结论,现在对我没用了,或许都是一些老知识,但希望对你学习有帮助。”
我看着厚厚的本子,眼睛有些发酸,耀叔钻研了一辈子,所有梦想都在这发黄的本子上。我边走边翻看耀叔的本子,当翻看到中间的一页时我停住了脚步,只见那一页的顶端写着:C8H7N3O2——那是发光氨的化学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