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录

    一、阁楼上的哭声
    我叫林辰阳,美院毕业后,就进了一位画家的工作室。工作室位于北新街一幢老式建筑内,楼下是精心布置的画廊,楼上是我和其他几个美院学生的画室。最顶层还有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阁楼,是那位名叫乔建平的画家的画室兼起居室。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留在画室作画,因为买家催得急,这幅画明天必须交货。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了,突然,阁楼传来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缥缥缈缈,就像窗外的冬雨,冰冷而幽怨。我打了个冷战,上面明明没人,怎么会有声音?再凝神细听,那声音越发清晰,的的确确是从阁楼上传来的,像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楼梯的尽头就是阁楼,那扇黑色木门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细小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像是从一个狭小而封闭的空间传来的。难道上面关着一个女人?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开门声,是乔建平回来了。
    我像看到救星一样跑了下去。“乔老师,”我指了指楼上,“阁楼上有……有女人的哭声……”
    “你听错了吧!”乔建平怪异地看我一眼,“上面根本没人。”
    我愣住了。“不信就跟我去看看!”他带我上了阁楼,打开门一看,里面除了各种画作和雕塑外,就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沙发,这两样家具根本就藏不了人。我呆若木鸡地站着,如果上面没人,那我听见的声音又是从哪儿传来的?“还不走?”乔建平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这才惊醒过来,慌忙离开了阁楼。
    比翼录
    我回到画室继续画画。正在作最后的润色时,阁楼上的声音又传来了,不仅有女人的哭声,还夹杂着争吵声。我丢下画笔,几步跑上楼梯,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
    “乔建平,放我出去,求求你……”女人哀求的声音。

    “秦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里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再也忍不住,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乔建平一脸怒容地问:“什么事?”
    “里面……真的没人?”我傻傻地问了一句。
    乔建平毫不客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年轻就出现了幻听?”
    我无言以对。从敞开的门看进去,里面仍旧空无一人。我只好告辞,匆忙逃离了这个怪异的地方。
    二、画中人的眼泪
    第二天中午,我跟比我早来画室的师兄何松一起吃饭,想到昨晚的事,忍不住向他打听:“秦珊是谁?”
    “秦珊?”何松奇怪地看着我,“她是乔老师的前妻,你问她干什么?”
    我把昨晚的怪事告诉何松,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肯定听错了,秦珊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哪儿也去不了,怎么会跑到乔老师的阁楼上?”我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何松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这事儿你可别传出去。听说秦珊在外有人,整天闹着要跟乔老师离婚。有次他们大吵一架后,她就突然昏倒在地,成了植物人。”
    “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植物人?”
    “是啊,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奇怪。警察还找乔老师问询过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医院那边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说现在怪病太多,或许她得了什么医学上查不出的病吧。”

    既然秦珊成了植物人,我昨晚听到的女人声音又是谁的?屋里明明没人,那声音又是打哪儿传来的?
    一周之后,乔建平去外地参加一个画展。我趁画室没人之际,找来一个锁匠,配了一把阁楼的钥匙。
    晚上,我借口赶画留在画室。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我悄悄上了阁楼,打开门四处翻看起来。屋子不大,很快就看完了,什么也没找到。
    新买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这是我设制的提示音,说明已经十二点了。如果再不回去,女友若璇一定又会跟我大吵大闹了。我转身准备往外走,屋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救命!让我出去!”
    我惊恐地转过头,发现声音是从书桌里传来的。我走近书桌,一个个拉开抽屉,里面都装着一些平常的东西,只有最右边一个抽屉上了锁,怎么也拉不开。
    “让我出去……”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抽屉的缝隙中传出来。我一咬牙,拿出防身的刀子,用力撬那个抽屉。 “吧嗒”一声,抽屉打开了,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本画册。
    这是一本很古老的画册,封面上印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古字,泛黄的纸页显示出年代久远。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抽屉中取出,翻开第一页,是一大篇类似前言的小字,依然一个也不认识。我用手机拍了下来,又继续往后翻。后面是一幅幅的画,每幅画中都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或在林间漫步,或在湖上泛舟,或在原上策马,或在亭间对酌……
    看着看着,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画上的人物太真实了!
    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出如此鲜活的人物,身体发肤都具有异样的真实感,简直不像画在纸上,倒像长在里面一样。
    我越看越心惊,一页页地翻到最后,画中的背景已经变成了现代。似乎是一个山中的庄园,前面有一个很大的湖,还有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坪。草坪上坐着一个容颜清秀的女子,眼睛望着湖水,似有心事郁结。
    突然,一行清泪缓缓从她脸上流下。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真的是正在流下的眼泪。我伸手一摸,指尖竟然触摸到一点潮湿。
    那个人是真实的!我心中竟然涌起这样荒谬的念头。
    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恐惧让我猛地合上了画册,把它往抽屉里一丢,逃也似的离开了阁楼。
    三、囚在画中的女人
    第二天,我把手机上拍下的文字拿给女友若璇看。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但她也看不懂那些文字,还问我从哪里拍的。我不敢把昨夜的事告诉她,她肯定会吓坏的。我撒了个谎,说是在某本古书中拍到的,然后把图片发给她,让她拿到学校找研究古文的教授咨询一下。
    晚上,若璇要在学校赶写一篇论文,我忍不住又去了画室。根据前几次的经验,每次听到女人的声音都是在十二点之后,所以我耐着性子等到十二点,然后上了阁楼。
    我径自从抽屉中取出画册,想要验证一下昨夜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样的事太过诡异,诡异到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室内静得出奇,只有画纸翻动的窸窣声。没看几页,我的冷汗又冒出来了,画中的人物和昨天看到的似乎有了一些不同:喝酒的明明端着酒杯,现在酒杯却放在石桌上;划船的明明才从湖边出发,现在小船却已到了湖心;骑马的已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在草地上散步……
    是我眼花,还是记忆出现了错误?我颤抖着手摸出手机,对着几幅画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把相册合上。过了一会儿打开和手机上的图片对照,画上的人物果然都有了变化。
    我飞快地翻到后面。那名女子仍然坐在草坪上,但她的眼睛不再望着湖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瞬间有了种错觉:她看见我了!
    额上淌下的冷汗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的画像水波一样动荡起来,在我瞪大的瞳人中,慢慢映出一双手,一双正从画纸上伸出的手,惨白的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仿佛用力挣扎着伸了出来——“求求你,救救我!”

    伴随着凄厉的声音,我恐怖地看到,那女子的头也正挣扎着从画纸上一点一点冒出来,接着是肩膀……她面容扭曲,似乎拼尽了全力,然而那画册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磁盘,她怎么也无法挣脱出来,只能绝望地伸出手,对我苦苦哀求着:“求求你,救救我!”
    她哀凄的面容令我起了恻隐之心,情不自禁问:“要怎样才能救你?”
    她突然伸手抓住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在这时,她突然惨叫一声,冒出画纸的身体像被巨大的吸力全部吸了回去,连带我被她抓住的胳膊也重重撞到了桌面上。那双抓住我的手慢慢滑落,落进了画中。
    “救救我!放我出去!”画中的女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我从她渴求的眼神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四、画册的秘密
    第二天若璇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向她打听那段文字的含义。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些文字,我们系对古文最有研究的张教授查阅了好多资料,才勉强把它译出来。”她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段文字类似汉代的小篆,但又夹杂着一些生僻的字体,所以只能译出大概。不过封面上那三个字能够确定,是‘比翼录’。”

    “比翼录?”我接过那张纸,飞快地看了起来。那段文字记载的,竟然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在汉代一个山区,生活着一群擅长蛊术的巫民。其中一个巫女爱上了外界一名男子,对方却害怕她的身份,拒绝了她的示爱。巫女恼怒之下,便用蛊术炼制了一种奇特的画纸,以那男子的鲜血为墨,将他画在纸上,他的灵魂就被永远困在画中,再也不能离开。而那巫女临死之际,也让人蘸着她的鲜血将她画在男子身边,这样她的灵魂就得到了永生,并能永远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
    巫女的后代掌握了用蛊术炼制画纸的方法,制作了大量画纸,仿效他们的先祖,用这种可怕的方式留下那些不爱他们的人。他们在画上精心画出他们认为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林间漫步、湖中泛舟、原上策马、亭间对酌……期望灵魂能与所爱的人永远浪漫地生活在一起。
    这些画纸由他们的后人保管着,这个秘密也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后来有一代人把那些画纸装订成册,命名为“比翼录”。
    “张教授说,这段文字可能来自某种志怪小说。”若璇见我看得入迷,忍不住又开始抱怨,“你怎么突然对这些奇谈怪论感兴趣?有工夫琢磨这个,还不如多画点画。像你这样混日子,连套房子的首付都凑不出,跟着你还有什么前途?”
    一番话说得我心烦起来,忍不住嚷道:“嫌跟着我没前途,那你去找个有前途的好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若璇呼地一下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指着我鼻子骂道:“林辰阳,这话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去找别人,你别后悔!”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后悔了,但死要面子的我拉不下脸来哄她。眼睁睁看着她冲出门去,气得我把手中的纸撕了个粉碎。
    五、比翼之梦
    虽然跟若璇大吵了一架,但我心里依然惦记着那本画册,趁乔建平还没回来,晚上十二点我又去了阁楼。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已不再那么害怕,径直翻到画册后面,问里面的女子:“要怎样才能救你?”
    “烧了这本画册,我的灵魂就能摆脱它。”女子回答道。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你能说话,画册里其他人却不能呢?”
    “我的灵魂被困在画里时间不长,所以还能积聚力量发出声音,但也仅限于晚上十二点阴气最盛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对女子说,“你放心,我这就烧了画册,救你出来。”
    “谢谢你!”女子感激得热泪盈眶。
    我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燃了火苗,正要往画纸上烧,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在干什么?”我吓得一激灵,打火机掉在了地上。
    竟然是乔建平,他不知什么时候赶了回来。我的心思都扑在画册上,竟没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你知道了画册的秘密,就必须死!”乔建平恶狠狠地说着,举起一个沉重的画架朝我挥来,我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击昏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嘴也被胶带封死。我惊恐地看着乔建平,他正拿做雕塑用的石膏往我身上涂抹。见我醒了,他阴森森地一笑,指着墙角一个一人多高的雕像说:“他是上一个发现我秘密的人,被我做成了雕像。现在轮到你了!”
    “建平,建平……”女子的声音突然从画册里传来。
    乔建平愣了一下,惊喜地跑过去,说:“秦珊,你是在叫我吗?”

    “你不是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吗?”女子幽怨地说,“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画中?”
    “我也想去陪你,但是,”乔建平迟疑着说,“我怕你不肯原谅我。”
    “以前是我一时糊涂,现在我明白我最爱的人还是你。你快来陪我吧,这里有山有水,比外面的世界好多了,让我们一起在这里过神仙般的日子吧!”一席话说得乔建平心花怒放。“好,好……”他连连点头,咬破手腕,用画笔蘸着鲜血,开始在画纸上画他自己。当他完成最后一笔时,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就像灵魂被猛地抽离了身体。
    “赶快烧掉画册!”秦珊声嘶力竭地喊道。“原来你在骗我!”画中传来乔建平的怒吼。
    画上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片刻之后,声音消失了。我知道十二点已过,他们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挪到桌角,拼命磨着手上的绳子,花了几个小时才挣脱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楼下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一惊,今天是周日,工作室不会开放,谁会来这里?我锁上阁楼,下去开门,竟然是若璇。
    “你怎么来了?”我惊诧地问。

    “来还你钥匙!”她把我们出租屋的钥匙扔给我,冷冷地说,“我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就搬走,以后咱们别再见面了。”
    她手上提着一个大包裹,我一下子就急了:“若璇,别走,咱们再好好谈谈。”
    “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拽住她,大声说:“难道咱们三年的感情,就这样说断就断了?”
    她回头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爱上了别人,咱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什么?”我整个人都蒙了,瞪大血红的眼睛望着她,“你竟然背叛我!”她被我可怕的神情吓住了,转身想逃,我用力抓住她。挣扎中她的头撞到门把手上,顿时昏了过去。
    我呆住了,她的身体软绵绵地滑到地上,鲜血不断从裂开的伤口涌出。我惊恐起来,手忙脚乱地把她拖进屋中,关上了大门。
    怎么办?我呆呆地望着昏迷不醒的若璇,她要离开我的事实就像一把烧红的钳子戳在我心上,令我痛不欲生。
    不,绝不能让她离开!我缓缓望向阁楼,或许我可以借助那本《比翼录》!我拿来画笔,浸入她的鲜血中。我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一定要留下若璇,不惜一切代价!
    我打开画册,翻到后面空白的一页,开始在纸上满怀憧憬地描绘自己的比翼之梦。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画上的人远非看上去那么和睦、快乐,每一页画纸上其实都充斥着争吵和抱怨——
    “天天划船,划了一千年,烦不烦呀!”
    “你以为我不烦吗?就算你貌若天仙,我看一千年也看烦了。”
    “早知道当初就不留你了,整天对着你的冷面孔,简直是种折磨。”
    “你活该!”
    天哪,什么时候才有人把这画册烧掉啊!——这是画上人共同的呼声,可惜没有人听见。原来,世上最大的不幸,并不是爱人离开了你,而是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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