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绝唱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对对,就这样……再来……”
    我跟着凤英姐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揉揉腰,又酸又疼。
    凤英姐用毛巾给我擦了擦汗,动作很轻。“你的悟性不错。当年我学这段戏时,摔断过腰。”
    我不解:“凤英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教我这段戏呢?”
    “傻丫头,你不是早就想演虞姬了吗?”说完她笑了。
    我突然觉得害怕,因为又看见了凤英姐眼中那痛苦、绝望的眼神。
    这是一个叫“鸳鸯红”的戏班。我八岁就进班拜师学艺了。凤英姐就是我的老师,但她从来不让我叫她“师傅”,而让我叫她姐姐。那时,她还是个小旦,不怎么出名。
    后来,燕飞哥来了。是戏班师傅钱老板把他从别的戏班挖过来的。燕飞哥过来时,已经小有名气了。燕飞哥让凤英姐和他搭档,拍了一出十五场的《霸王别姬》。我在戏里,演虞姬的丫环。
    第一次演出就一炮走红。钱老板说,燕飞哥和凤英姐不但唱红了《霸王别姬》,还救了整个戏班的人。
    那时正是战乱年代,我们这些江湖艺人,有碗饭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燕飞哥和凤英姐,用一出《霸王别姬》,把我们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戏班。想请“鸳鸯红”,要提前三个月下订金呢。钱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霸王别姬》和燕飞哥、凤英姐,成了当时的经典。
    但我们,还是像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四处漂泊。
    我很喜欢燕飞哥。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出演虞姬,和燕飞哥搭戏。但现实中,我和戏班里的其他人一样,都认为燕飞哥和凤英姐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燕飞哥英俊潇洒、才艺双绝;凤英姐端庄秀丽、温柔体贴。但燕飞哥有点风流,常去风月场所。我曾问过凤英姐,她笑笑,什么也没说。
    《霸王别姬》这出戏,我在燕飞哥和凤英姐面前看过无数次。因为,我是凤英姐身边的丫环。
    霸王的每一个唱腔,虞姬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虞姬自尽时的过场——“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虞姬在做这个动作时是姿态万千的,凤英姐又把它演绎得令人心碎。她在悠长感伤的琴声里,水袖轻摆,曼舞回眸,无不为之痴迷。
    我曾偷偷模仿过,但就是领会不到其中的诀窍。但不想,凤英姐今天竟亲自教授予我。
    今天我们为刘老太爷演《霸王别姬》的第十三场。
    据说刘老太爷的儿子是个军阀,钱老板小心地伺候着。不过,有燕飞哥和凤英姐,我们都不用紧张。
    但还是出事了。
    燕飞哥病了,很严重。钱老板脸色难看,他一个人,竟在燕飞哥的房间里待上了半天。出来后,他说:“让阿信演霸王吧。”
    阿信是个武生,身材与燕飞哥相仿,实力还过得去。
    但是台下的那些人对《霸王别姬》这出戏的熟悉程度,不比我差。他们花钱看的就是燕飞哥与凤英姐的表演。如果被他们发现,戏班保不住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呢。
    钱老板叹了口气:没办法,只有这样了。

    这一场没有我的戏,便跑到台下给阿信加油。
    阿信演得棒极了。一举一动就是和燕飞哥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唱腔也不分上下。台下的人看得如醉如痴,没有人发现这个霸王不是燕飞哥。
    我高兴极了,暗暗地替阿信叫好。
    可是钱老板却失魂落魄地唉声叹气。
    一散场,我就跑去对阿信说:“真有你的!我都没有分辨出来。”
    阿信默默地说:“霸王不是我演的。是……燕飞哥。”
    我大吃一惊:“燕飞哥不是病了吗?”
    阿信面如死灰。
    我安慰他:“没关系的,阿信,会有你演霸王的那一天。我等着呢。”
    阿信嘴唇嚅动了几下,摇摇头走开了。
    燕飞哥在台上唱得圆润流畅,根本不像带病的样子。可我的心在疼。
    我跑去问凤英姐:“燕飞哥身体好了吗?”
    凤英姐的眼神闪过一丝痛苦与绝望,她勉强笑了一下:“应该好了吧。”
    我突然觉得出了什么事。
    戏班这两天怪怪的:燕飞哥一下戏台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除了钱老板和阿信,谁也进不去。
    就是凤英姐也不让。
    最近我突然发现,凤英姐总是在厕所里呕吐。我非常替凤英姐担心,因为我知道,呕吐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燕飞哥生性风流,更为凤英姐鸣不平。
    戏班的老少都骂燕飞哥无情无义。我也在其中,但很是心疼。
    惟有钱老板和阿信什么都不说,但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慌。
    明天就是《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场了。
    燕飞哥从病倒后,一口气演了十三场。
    虽然钱老板心事重重,但整个戏班上下,都觉得可以松口气了。
    所有的观众都非常期待这场戏,因为它是整个《霸王别姬》的高潮,一段千古流芳、惊天动地的爱情,随着虞姬手中长剑的滑落,所有人都会凄厉得心碎。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我一遍遍地练着。却怎么也学不会在下腰甩袖间将凤英姐那种“一死换君心”的幽远和哀怜表现得淋漓尽致。
    “休息一下吧。”
    是阿信。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

    我们在戏班里,就像燕飞哥与凤英姐。但阿信喜欢我,我却喜欢着燕飞哥。我并不讨厌他,但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
    阿信痴痴地看着我。我生他气,他好像瞒了我很多东西,嘟着嘴不理他。
    阿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都过得去,你一个小女孩,小心点……”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阿信,到底怎么了?”
    阿信不说话,在我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走开了。
    “凤英姐不见了!”整个戏班和炸了锅一样。
    惟有钱老板,稳坐中军帐,把我叫过去:“今天是最后一场了,这出戏,除了凤英,就数你熟了。你演虞姬吧。”说罢,叹了口气,走开了。
    我觉得能和燕飞哥同台,接受霸王那温柔决绝的目光,是一辈子最幸福的事。
    可是,凤英姐去哪了?她为什么在消失之前要教我这出戏?我能演好吗?
    阿信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死阿信,我一定演好给你看!
    他慢慢走过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害怕。”
    “用不着你管!”我又嘟起嘴。
    我既紧张,又兴奋。
    我做梦都想和燕飞哥出演《霸王别姬》,但又害怕被台下看出破绽。
    更怕的,是燕飞哥的眼神。
    在虞姬作那个叫绝的过场前,要和霸王深情地对视。我怕看燕飞哥的眼神。
    此时霸王已在台上。
    碎锣。我碎步上场。
    台下一片叫好。
    还好,没看出来。别紧张,我不断对自己说。
    前半场很顺利,我演得很投入。
    马上要到虞姬自刎了。
    响锣。“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只等来世给你一个依靠……”
    燕飞哥唱完这一句,我就要做那个经典动作了: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我心里默念。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我一回头,期望看到燕飞哥那温柔的眼神。
    但我看到了最恐怖的事情:燕飞哥脸上的肌肉,突然一块块地掉了下来,只剩下骷髅的面庞!
    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阿信抱着我。
    全戏班的老少都跪在地上,台上放着两具尸体。
    阿信紧紧地抱着我,我也紧紧地抱着阿信。我好害怕。
    钱老板沉沉地说:“大家再拜祭一下燕飞与凤英吧。”
    阿信搂着我,他哭了。
    其实,燕飞哥早在第三场就已经病死了,花柳病。但一听锣响,他的尸体就站起来走到台前。他放不下凤英姐,觉得对不起她。
    知道燕飞哥死的,只有钱老板和阿信。他们不敢说,一是怕吓到戏班老小,二是怕凤英姐伤心欲绝。戏演不了,整个“鸳鸯红”戏班会被军阀铲平的。一群老少爷们,上哪吃饭啊!
    但一场戏下来,凤英姐就全明白了。因为霸王的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脉脉含情,而是充满了负疚与悔恨。她默默地想坚持到最后一场,但终于无法忍受,跳河自杀了。
    燕飞哥尸体出演的霸王在最后一场戏看到“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的虞姬不再是他的凤英姐,似乎也明白了一切,眼神突然像死灰一样,没有掩饰住内心的伤悲,肌肉就掉了。
    第二天,“鸳鸯红”解散了。
    解散不了的,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霸王别姬》,还有燕飞哥与凤英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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