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病
木质楼梯十分脆弱,发出轻微的颤鸣,廖拓走上四楼,推开那扇门。屋里的气味儿很怪,廖拓能分辨出来,惶惑中夹杂着少许期待,作为一名心理辅导师,他熟悉这种味道。
那女人坐在床边,啜泣着。女人在电话里告诉过廖拓,她是孤儿,很小的时候便从老家流落到泸沽湖畔,与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孤独的本性,使她无法融入任何一个环境中。
廖拓在门口静静地站了片刻,第一次进来,他总是这样,慢慢沉入氛围。
“你来了。”年轻女子打量廖拓。
“你好,”廖拓把手杖搁在门边,“天气不错,你应该把窗帘打开。”
女子好奇地看了看廖拓的手杖,木质黑漆,包金的杖头有些旧。廖拓笑了笑:“关节炎,老毛病了。”他费力地穿过房间,拉开窗帘,屋里明亮起来,窗外有座隐秘的阳台。
女子随廖拓来到阳台,廖拓已摆好两把椅子,45度角,心理辅导要求的对话角度。廖拓坐在右边的椅子上,轻声说:“阿梅,讲讲你的事吧。”
“20岁那年,我在泸沽湖南岸遇到一个男人,”阿梅开始叙述,“我爱上了他,他是旅游者,喜欢当地的风土人情,就住了下来。我们交往一年,后来……”阿梅哽咽了一下。廖拓静静注视她,温和地笑着。“后来我把他推进了泸沽湖。”阿梅大声吸着气。廖拓注意到,阿梅的泪水很漂亮,晶莹剔透,像清晨的露珠。
“来到这座城市,不习惯吧?”廖拓淡淡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逃了多远。五年来,我一直在跑,没有亲人,没有身份证。”阿梅的脸伏在膝盖上,长发遮住了肩膀,瑟瑟发抖。她的脊背很漂亮,如一副优质的牛角弓。“我只能去洗浴中心,去酒吧……那些地方需要女人。”阿梅终于哭起来,耸动的双肩像风中的枯叶,“我又怀孕了,这是第二个,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廖拓掏出手绢递给阿梅。他的工作就是倾听,然后说服。这需要技巧,当然,角度最关键,45度进入对方心里,柔软纤细,像星光的触须。
阿梅把廖拓的手绢盖在脸上,呜咽着。
45分钟以后,廖拓起身,从门边拿起手杖,艰难地走了出去。
他绕过街心花园,脚步忽然轻快起来。他根本没有关节炎,双腿年轻健康,充满活力。那支手杖只是道具而已,是工作的需要。根据经验,廖拓发现,每当他把手杖拿出来,就等于暗示谈话对象——瞧,我和你一样都是弱者。我们同病相怜。
喜欢在“蓝猫”酒吧消费的客人,大多是抑郁症患者,这是廖拓开出的诊断书。
廖拓偶尔来酒吧看看,从门边进入另一条走廊,昏暗中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他的呼吸之间弥散着GIVENCHY圆周率香水,木质的东方男人,典雅沉稳,充满激情与感性。按照孟凉的说法:这股怪味流露了男性的征服欲和表达欲。
孟凉是廖拓的合伙人,他俩共同出资,开了这间“蓝猫”酒吧。
廖拓推开小屋的门,孟凉抬起头,无动于衷地说:“闻到那股怪味,我就知道你来了。”
“忍受一下。我只在晚上用一用。”廖拓微笑着,“再说,我不喜欢‘蓝猫’的客人。”
“哦,原来你用香水辟邪呢。”孟凉歪了歪嘴。他的幽默粗俗尖刻。
廖拓坐在孟凉对面。灯光略显压抑,幽蓝色调,孟凉的瞳孔也变成了蓝色。“我今天又见了一个顾客。”廖拓说。
“我和自己的屁股打赌,那人不是同性恋就是女疯子。”孟凉说。
“请尊重我的工作,”廖拓仍在微笑,光洁的鼻梁,由于灯光的作用发生了轻微扭曲,“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拥有一份心理医师执业证,我喜欢它,这比赚钱有意义。”
“当然,酒吧在你眼里就是狗……”孟凉及时止住了话头。
廖拓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集中到孟凉的额头。“你那块伤疤是怎么回事?”
孟凉的眼里划过一丝阴影,稍纵即逝,但被廖拓捕获了。这仍是角度问题。孟凉从来没注意,每次廖拓与他交谈,都保持着45度角。
孟凉摸了摸那道伤疤,七公分,用力挤压会痛,会渗出血质黏液。奇怪的是,这道伤疤一直不能彻底愈合,结痂以后脱落,露出新鲜的血肉,然后,再结痂,再脱落,仿佛一只死不了的虫子。
“我告诉过你,”孟凉冷冷地说,“游泳的时候磕伤了。”
廖拓温和地说:“你去过云南吗?巧得很,我今天见的顾客,曾在泸沽湖畔住了很久,而且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
“你?”孟凉明显不安起来。
“那位顾客很不幸。”廖拓露出洁白的牙齿,牙龈的红肉在幽蓝的灯光下,呈现诡异的紫色,“她20岁那年,爱上一个旅游者,一年后,她生下他们的孩子,但那婴儿没有眼睛,额头到鼻子之间光滑如镜。”
“不!”孟凉凄厉地号叫,“你去死吧,你这个魔鬼!”
廖拓无动于衷地望着他的合伙人,目光里甚至没有一丝怜悯。他俯身,洁净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孟凉的额头。孟凉翻起眼皮,惶恐地瞪着廖拓,由于紧张,额头的伤疤痉挛起来,很像一条蚯蚓。
廖拓猛地撕裂那道伤疤。孟凉怪叫一声,用手背按住伤口。他在恐惧中抽搐着,大声呜咽,但这一切被外面喧闹的人声掩盖了。
廖拓再次踏上木质楼梯,手杖发出“咔嗒咔嗒”的撞击声,与他的脚步重叠起来,沉闷单调。他停在三楼,那扇门虚掩着,屋里飘出淡淡的香草气味,看来阿梅的心情正在好转。
“你来了。”阿梅大声招呼他。
“你好。今天天气不错。”廖拓望了望窗户,粉红帘布已经打开,阳光透过窗棱投射在一盆仙人掌上。廖拓皱了皱眉头,他上次没看到仙人掌,他讨厌这种植物,但是怎么说呢,凡事皆有利弊,关键从哪个角度去看。
廖拓调整了阳台的椅子,坐下来,面对孟凉的女人。
关于他们的故事,廖拓上次已了解得清清楚楚:阿梅生下的孩子没有眼睛,孟凉便把女儿埋了,于是阿梅把孟凉推进了泸沽湖——整个过程简单而残忍。但阿梅不知道,孟凉并没死。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一次就找到你这位好医生。”阿梅笑着说,“以前有几个姐妹,受过很多伤害,就找心理医生,她们说这样有用。”
“谢谢。”廖拓淡淡地说,同时有种荒诞的感觉。出卖肉体的女人更依赖心理医生,他想大笑。
“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我决定生下来,好好养大。”阿梅抚着肚子,微微歪着脑袋,一派天真而严肃的神情。
“这就对了。”廖拓舒了口气,“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我们的希望。”
“廖医生,我还想多做几次辅导,你看行吗?”阿梅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廖拓。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忽然使廖拓不安起来。但他不知道这种惶惑来自哪里。
“呃,当然……这是应该的。”廖拓轻轻叩击指甲。
“太好了!”阿梅雀跃着,几乎扑到廖拓身上。廖拓嗅到她的体香,美丽女人天然的魅力,与众不同。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并不显得臃肿,反而由于母性的光辉,使她的皮肤明亮柔润,膨胀着生机。
廖拓一贯凭直觉做事。一个月前,当阿梅给廖拓打电话请求心理辅导时,他便猜测:他们之间会有故事。而从阿梅这里揭出了孟凉的秘密,纯粹是意外之喜。
“廖医生,你怎么了?”阿梅推了推廖拓。
廖拓回过神:“对不起,我在考虑心理辅导的事。”
阿梅给仙人掌浇了水,欢快地说:“我去买菜,你等我。我要做几个好菜款待贵宾,你一定要尝尝。”
廖拓没来得及回应,阿梅已经出去了。
廖拓没等阿梅回来,提前离开了屋子。他口袋里有个锦盒,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是一切的开端。
廖拓踱到“蓝猫”酒吧外面,从此,这将是他的独有财产。廖拓甚至想:如果没把孟凉赶走,或许更好。孟凉在酒吧投了很多钱,他尽心尽力,营业额一直在涨,遇到这样的合作伙伴不容易,这就是天意。但生意更重要。廖拓善于发现和挖掘人的心理弱点,然后摧毁他们。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天性。
夜里11点,廖拓回到家,把口袋的锦盒取出来,打开,一块蓝色橡皮泥,上面有一把钥匙的印痕。那是阿梅的房间钥匙。
廖拓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奇怪,就像肿胀的脸孔。廖拓回到客厅,斜靠在沙发上,拨通一个号码。
“我找到了。”廖拓说。
“太好了。”对方是一名妇产科女医生。
“这个女人正在怀孕,背景很干净,比流浪汉和乞丐都干净。”廖拓淡漠地说,“她是孤儿,没有身份证,她的亲人不知所踪,而且她前半生几乎完全封闭。”
女医生喜气洋洋地说:“要是每个都像这样就好了。”
“别抱幻想,”廖拓努力使自己的语调显得沉稳冷静,“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嗯,你怎么说都行。”女医生激动起来,“我刚收到信息,行情又涨了,新鲜的婴儿胎盘越来越抢手。”
“不错。”廖拓低声笑着,洁白的牙齿在灯下闪烁微光,“那些愚蠢的富婆和影视明星,甘愿花15万元注射一针精炼的胎盘素,妄想换回青春。”
“对,这就是生意。就看你用什么交换。”
挂断电话,廖拓靠在沙发里打了个盹。
他沉入梦境,在黑暗中行走。手杖的敲动仿佛来自地狱,咔嗒咔嗒,像一个骷髅叩击着牙床。然后他突然跌下去,在纯黑的空间里四分五裂……
廖拓猛地惊醒,大汗淋漓、汗毛倒竖。他走到窗前,街灯的光晕从窗口投进来,照着他的胳膊,寒风掠过,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廖拓朝下面的街道扫了一眼,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淹没在灌木丛里。
简单事故
等待也是一种享受。廖拓每个星期三来看望阿梅,他们的等待都是有希望的。
阿梅有时会做噩梦,讲给廖拓听,廖拓总能用简单体贴的语言,温暖她的心。他们也会亲吻,轻柔的,没有情欲气息——至少阿梅是这样感觉的。
春天的一个星期三,廖拓又来到阿梅家,吃水果的时候,阿梅忽然说:“昨天我梦到了孟凉。”
刚开始,廖拓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个名字像血一样糊满他的脑海,他才想起曾经的合作伙伴。
“哦,他在梦里说了什么?”廖拓慢慢剥开橙子。
“不记得了。我只想起他的脸,很远。”阿梅幽幽地说,“快六年了,我一直没忘掉他。”
“这很正常。”的确,从专业的心理学角度来说,给过女人伤害的男人,总会以各种方式,伴随女人的一生,“你不用担心,那个男人,我想,他也一定很后悔。”
“什么?”阿梅呆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脸,凝视廖拓,“你说‘他很后悔’?”
廖拓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失误——阿梅告诉过他,孟凉已被推入了泸沽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阿梅不可能知道,孟凉还活着。
“是啊,他沉落的时候,如果还有知觉,一定很后悔。”廖拓静静地说。
阿梅思索着,点点头。廖拓总是对的。
那天傍晚,廖拓比往常离开得早。他对自己的失误非常不满,这个偶然事件,说明他的意志正被阿梅的气息瓦解。
廖拓越来越急切地等待着,想迅速了结这一切。
临产的前一个星期,廖拓照例前往阿梅家。他决定今晚行动。他原先配的房间钥匙,此刻看来是多余的,他没料到他们的关系发展这么快。
廖拓最想采用的方案,与那盆仙人掌有关。他会设法让阿梅出去,然后趁她回到楼下时,从阳台推下仙人掌——每年有多少人被楼上掉下的东西砸倒?越简单的东西越有效,没人会把一起意外事故与谋杀联系起来。
然后他把阿梅带到“朋友的医院”,妇产科女医生会把胎儿从孕妇肚子里掏出来,连麻醉剂都不用……
廖拓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这件事的意义,并不是能赚多少钱,而是,他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控制力,完成了整个过程。
廖拓踏上木质楼梯,昏暗中,他的脚下传来细微的颤鸣。他看到了四楼房间,与此同时,他的身体突然倾斜,胳膊肘撞在栏杆上。随着“咔嚓”一声,廖拓从半空坠落,落地时脖子扭断,当场死亡。
枕边人
“他曾经说过,”阿梅望着楼下的死人,喃喃自语,“沉落的时候,如果他还有知觉,一定很后悔。”
孟凉站在阿梅身旁。不远处,邻居们探头张望,发出轻叹。
“他是我们的好朋友。”阿梅呜咽着。
“这楼梯早该修了。”一个老头气呼呼地说。
孟凉扶阿梅上楼,进了卧室。“酒吧的文件我早有备份,”孟凉冷笑着说,“他太沉迷心理工作,对商业一窍不通。”
“他对我一直很热情,我不明白什么原因。”阿梅说。
“我用自己的屁股打赌,他想和你上床!”
“我猜不是。”
“不管怎样,他居然相信了咱们瞎编的故事,真是奇迹。”
“别抱幻想,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今晚好好庆祝一下。”孟凉揉捏阿梅的脸蛋,“明天再策划新方案。”
孟凉伸手到阿梅的肚子上,把垫在那里的枕头掏了出来。他摸着阿梅平坦的腹部,喘息着说:“没有阻碍真好啊。”
阿梅也兴奋起来,翻身压到孟凉身上,最后问道:“你怎么在楼梯上做的手脚?”
“什么狗屁手脚,”孟凉说,“我亲自推了他一下!”
然后两人滚翻在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