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希望拥有一部数码照相机,从我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起,我就一直想拥有一部,昂贵的当然好,便宜得也行,可是在我对它朝思暮想的那些年里,即便全世界最便宜的一部对我来说也是昂贵。我买不起。
后来,我在街头遇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那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吧,也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头一年,那时候街上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他穿着深蓝色的外衣,上面左一块右一块地散布着油迹,他的眼神很亮,脸色微微发红,看起来既真诚淳朴又不怀好意,我记得他是在大风扬起的尘土里迎着我走来的,不知道是看中了我哪一点,他神秘兮兮地拉住我的胳膊,用近乎耳语的微弱声音询问我:兄弟,要不要相机。
“相机”这两个字像咒语一样把我定在了街边,我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胸口有一团可疑地隆起,然后他把手伸进去,再拿出来,那团隆起就平复了,我看到他的手里多了一台银灰色的相机。
他和这台相机,很明显是一组不谐调的搭配,它的来历可能会有些灰色、甚至黑色的故事,但我管不了这些了,我毫不犹豫地掏出当月的工资买下了它。
十年前我买下了那台数码相机,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一件喜事,我把它拿给的第一个人就是月茹。当时她还没有成为我的妻子,她成为我女朋友也是刚刚不久前的事。我们的爱情曲折得如同电视连续剧:刚上大学时我爱慕了她一年,直到她在大二那年跟了一位局长的公子我才死心,但大四快毕业时,局长公子出人意料地丢弃了她,她悲痛欲绝,我也为她伤心,但同时也掺杂着一丝不便告人的欣喜。我抓住了这次机会,终于走进了她的生活。
她美丽、丰满、多情,你该想到我的心情会有多么的激动。
我把相机拿给她看,她看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一边,评价它款式不够新颖,“我玩过好得多的。”她不屑地说。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
说是这么说,可她还是允许我用这台相机为她拍摄了一些照片,但令我尴尬的是,每张照片上都是一个容貌丑陋的女人,有点像她,但就是太丑了,整张脸变形得厉害,看起来不仅令人嫌恶,甚至令人伤心。相较她的美丽,这些照片实在是不着边际。
毫无疑问,这部相机有问题,我猜测毛病出在镜头或者光圈,可同时我拍摄的那些风景照片却又都很正常,云彩、溪流、树林,雾霭,都同真实世界中的一样美丽。我实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年后我俩结婚了,她终于成为了我的妻子。此后的日子里,我戒掉了烟酒,同事与朋友的婚礼我也一概不去参加,把礼金节省下来,因为她总是在抱怨我们的房子太过狭小,她说得是,我也希望能早一天让她住进一百五十坪的房子,因此我业余的嗜好只剩下摆弄我的相机,我的摄影水平在不断提高,但唯独拍不好她,每次都把她拍得很难看,我只好用“漂亮的人都不上相”这样的话来解除自己的困境。
每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坚持在这一天同她拍摄一张合影,头挨着头那种,就像是现在年轻人拍的那种亲密的大头贴。我跟她解释,这样等我们老了摆出来看看,该有多么的甜蜜。她无所谓地哼了声,但还是同意了。
但是拍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就在照片上发现了一些问题,她依旧不上相,但我不是指这个,我发现照片上的我俩中间,头和肩膀的中间,居然出现了一道看起来能有两指宽的距离。我望着照片疑惑了好一会儿,我记得拍的时候,我把肩膀紧挨在她的肩膀上,还亲密地搂着她的腰,怎么照出来后会有一些变化呢?我悄悄把洗出的照片收好,没有告诉她。
但下一年,我发现拍出的合影里,我们之间的距离更大了一些,足能容纳一只手掌了。到了第五年,这空隙已经增大到一个肩膀的宽度,第六年的那张则更加离谱,我和她各自占据着照片的一端,木讷地望着前方,中间是好大的一块空白。
我默默地把这些照片收起来,没敢给她看,否则她一定会逼着我丢掉这台相机的,那样我的人生就一点乐趣都没了。
我们婚姻的第七年,争吵像是绵绵细雨一样覆盖了我们的生活,在她责骂我的时候,我通常都不做声,免得更加激怒她。我们还住在70坪的楼房里,我觉得她的恼怒是有道理的,所以她生气的时候,我脸上总是挂着抱歉的笑。那年的婚姻纪念日,我央求了好久她才同意我拍摄那张一年一度的纪念合影,她黑着脸坐在沙发上,我挨着她坐下,她还轻微地往旁边躲了躲,让我觉得有点心酸,我独自摆出笑容,按下快门。她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站起身换了身衣服出门了。
第二天,当我在照相馆拿到那张洗好的照片时,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扯了一下,照片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又扩大了一些,我的小半张脸已经消失在照片的边缘,但更令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我们俩之间已经不再是单调的背景,而是出现了一个嘴角微微上翘的中年男人,他风度翩翩地站在我和月茹中间,正好填充了我们之间的空隙。
我愣在照相馆的门口,天空中的太阳仿佛一瞬间熄灭了,我感到胸口堵得厉害,空气也像是稀薄起来。
思量再三,我把那张照片撕了,这是七年来我唯一没有保留的一张,如果等我们老了以后,有一天一起看这些照片的时候,她要是问起为什么缺少了一张,我就告诉她找不到了。
这时候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不想引发她的坏情绪,我知道那样对孩子,对她的身体,都不好。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见她正和一个男人坐在里面,她脸上是我很多年没见过的笑容,绚烂地开放在别人面前。她临出家门前明明跟我说是一个人去逛街的,我脚步沉重地走进去的,在他们桌前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转身走回家去。天黑之后她回来了,表现得非常生气,砸碎了两个茶杯,她说她只是碰巧遇到同事,聊聊天,为什么我要做出那样一副哭丧的表情?
“我跟他睡觉被你捉到了吗?”她指着我的鼻子锋利地说,然后像消防车一样哭起来。
她的眼泪软化了我,我想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悔起来,我手足无措地向她道歉,一遍又一遍,又说了不少好话,她才止住了哭声。
半年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那一段时间我们很少争吵,我的身体里每天都是晴天,心脏的位置,总像有一个太阳挂在那里,脸上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我忙前买后,伺候着她们母子。在我儿子出生的第三天,我拿出相机,兴冲冲地请一位护士为我和孩子拍几张照片,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小肉团似的他,闪光灯一次次地照耀整个房间,我一次次幸福地露出了牙齿,弯出笑容。
这种感觉的确是太美妙了,难怪人人都想要一个孩子,把自己升职为父亲。
在接月茹出院后,我才抽出时间去洗出那些照片,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所有我抱着孩子的照片里,都只剩下我自己,孩子却消失了,照片中的我摆着不同的造型,可笑地托着虚无缥缈的空气。
我的手里没有孩子,一无所有。
这令我感到十分困惑。
从孩子出生到两岁,我用那台相机一直无法拍出我和他的合影,渐渐的,一个令我绝望的念头先是浮现出一个轮廓,后来清晰起来,于是我带着他去做了一次亲子鉴定,他果然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属于我,这就是相机告诉我的。
一年后,我同月茹离婚了,不是我,是她提出的,我只好同意,她带走了孩子,同那个男人结了婚。我一个人生活了几年,闲暇的日子里,就拿着相机去野外拍几张照片,但自从我们离婚后,我所拍摄的每张照片里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她,就是十几年前我刚认识她时的样子,她穿着二十二岁时那条藕荷色的连衣裙,或坐或站地出现在一张张原本与她无关的风景照片中,美丽、丰满、多情,她眯着眼睛热烈地笑着。
她就这样在我拍摄的照片中出现了几年,每一年都淡一些,离婚后的第三年,当我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人后,我听到自己的内心里发出了春天河水解冻时的那种咔咔声,就是从那天起,月茹才彻底地从我的照片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