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吐钞票的柜员机

    九号摄像机
    淮海中路东侧与嵩山路交叉的地方,耸立着一幢灰白色的写字楼,叫力宝广场,它有一幢三层的裙楼,全部出租给商铺,一层就有星巴克、永和大王、联邦快递,还有农业银行等。
    毛小奇在部队当了几年义务兵,退伍后在一家保安公司接受了培训,被派到这里上班,他的工作就是坐在监控室里看监控屏幕。
    这晚,正好是毛小奇值班,他一边吃着零食,眼光一边随意地在电视屏幕上扫了一遍,停留在九号屏幕上。
    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台九号摄像机的画面,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毛小奇看见的那个“东西”就在银行里。
    是一个坐在客户椅子上的人。
    这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好像在等营业员出来,可现在是午夜零点三十五分,不单是银行,整个力宝广场都休息了。

    他抓起对讲机,调至通话频率。
    “阿忠,你最好过来一下,大堂里有情况。”毛小奇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
    “什么情况?”阿忠的声音变得警惕起来。
    “农业银行里有人。”
    “OK,我马上过去。”
    过了几分钟,阿忠来到了农业银行门前,透过玻璃墙,大堂看得清清楚楚。
    “人呢?”阿忠拿着对讲机问。
    “老兄,你有夜盲症吗?就在你面前,坐在椅子上,从左边数第三把。”
    阿忠的脑袋转来转去,来回看了一遍,沉默了几秒钟,说:“没有啊!”
    几分钟后,毛小奇站在了阿忠的位置上,这里的情形让他哑口无言。里面的确空无一人,椅子都空着,射灯的光线投在“中国农业银行”几个字上,泛着柔和的暖光。
    之后的几天,毛小奇都无精打采。
    这天中午,毛小奇正吃午餐,肩膀上被人狠狠拍了一下。他厌恶地扭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合体的制服,笑盈盈地望着他,原来是农业银行的职员安吉拉。
    安吉拉问他,这两天老听别人在议论,说大堂里有怪事发生,有个人坐在我们银行里,真的假的?
    换了别人,毛小奇一定会摇头,说“我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之类,不过对安吉拉,毛小奇打算以实相告,不仅因为她是他的梦中情人,还有一个原因:那人坐的椅子就在安吉拉的工作台前。
    “你说什么?”安吉拉眼睛瞪得溜圆,好看的杏仁眼变成了葡萄,声音有点发颤,“他就坐在我对面?”
    毛小奇点点头。
    安吉拉想了一阵,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肉眼看不到,但摄像机能看到,却不能把它录下来……”
    灰色的脑组织
    毛小奇看了看手表,零点三十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吧!”安吉拉有点急不可待了。
    站在玻璃墙外,对着“中国农业银行”那六个字,毛小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了那只诺基亚手机。
    大堂里,那几把黑色皮转椅一动不动摆在那儿,虚位以待。
    毛小奇把手机调至拍摄状态,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到底是百万像素的,很清晰。
    第一把椅子是空的……第二把也是空的……第三把……
    毛小奇的手哆嗦了一下,幸好有心理准备,才不至于把手机摔在地上。
    真的有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外面,身体的大部分被椅背所遮挡。
    手机有四倍变焦功能,毛小奇把画面推近些,再推近些,可以看到那人的后脑勺了,是短发。
    画面往下移,椅子的下端,是一根转轴和带轮子的底座,前面有两条小腿,这人穿的是裙子,还有一双高跟鞋。这下毛小奇心里有底了,是个女人,短发的女人。
    毛小奇把诺基亚手机交给安吉拉,让她自己看。约摸过了半分钟,安吉拉放下手机,并没有惊慌失措。
    对着大堂的是两扇玻璃门,一把环形锁把两侧的门把手牢牢拴在一起。安吉拉掏出了一枚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锁开了。

    安吉拉紧紧贴在毛小奇身后,拿他做挡箭牌,就像两只绑在一起的螃蟹,横着走。毛小奇举着手机,始终瞄准了目标,仿佛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可以射出子弹。
    他和她就像一位摄影师和他的助手,操纵着一台摄影机,沿着铺设的轨道,来拍摄一位端坐沉思的女演员,按照导演的要求,镜头从背面缓缓摇至正面……
    这个肉眼看不到、录像又不显影的神秘女人,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显出了她的真容。
    她不是小女生,约三十岁左右,有一张标致的脸,鼻子修挺,肤色很白——这种白难以形容,白得让人不舒服。如果放在一个欧美白种女人身上,似乎还说得过去,可这明明是个黄皮肤的中国女人,实在白得有点怪。
    她的短发倒是经过精心打理,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羊毛衫,一条铂金项链戴在羊毛衫外面,项链的坠头是字母“D”,或许有什么特殊纪念意义。

    周围静得出奇,毛小奇和安吉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毛小奇咳嗽一声,斗胆开了口:“小姐,晚……晚上好!”
    那女人好像没有听觉。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毛小奇的耳朵后传来,那是安吉拉:“我们这儿是银行,您要存钱的话,请……请白天来吧!”
    女人终于有反应了,她稍微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朝摄像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与众不同,没有眼球,而是一对洞穴,隐约可见暗灰色的脑组织……
    “啊——”银行里响起混杂的叫声。记不得是如何冲出银行,奔出大堂,跑到马路上的,外面下着雨,雨比刚才要大,凉凉的雨珠打在脑门上,把恐惧渐渐浇灭了,两个人喘息着面面相觑。
    十分钟后,惊魂未定的两个人又回到了银行里,倒不是不怕死,而是被雨淋湿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并且取得了一点共识: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
    当毛小奇再次举起“手枪”瞄准那张椅子的时候,却是空空如也,屏幕里的女人不见了。
    “你快看呀!这是什么?”安吉拉又叫起来。
    办公台上有一张薄薄的东西。这是一张农业银行的金穗卡,持卡人签名条上写着“王家玲”三个字。
    王家玲,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下班前,安吉拉照例把工作台整理过,客户的金穗卡绝不会遗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它是刚刚才出现的。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三十万的诱饵
    从公安局经侦队里拿到档案,这样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让安吉拉做到了,着实让毛小奇惊讶。
    安吉拉看到的是一份报案笔录,王家玲在她母亲的陪同下,来到经侦队报案,称一名叫李顿的男子诈骗了她,人不知去向。
    李顿是王家玲的男友,比王家玲大七岁,原先在铁路局当司机,后来自费去澳大利亚留学。
    四年前的圣诞节前夕,王家玲去澳洲旅游,在黄金海岸认识了李顿,可以想象,李顿凭着他的阅历、风度和手段,还有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快就俘虏了王家玲。
    他对王家玲说,他和朋友注册了一家高科技公司,从澳洲引进一种智能住宅报警器,安装在高档住宅区,已经有几家房产开发商向他订货,现在急需资金,等第一批货卖掉以后,有了赚头就轻松了。王家玲相信了他,把美容院准备向力宝广场缴纳的一百多万房租,加上自己的钱,合计人民币二百七十四万元,统统借给了李顿。
    据调查,李顿在王家玲报案的两天前回了澳大利亚,走之前他把人民币全部兑换成了美元,他在机场发了一条短信给王家玲,言简意赅:“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钱,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之后李顿就杳无音信,他的手机,还有在澳洲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停机,无法联络。
    在报案的两周多后,王家玲自杀身亡。
    在临死前,她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用汤勺把自己的眼珠挖了出来,放在盘子里。
    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了,王家玲的出现和留下这张金穗卡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总不能叫他们去澳洲抓李顿吧!
    毛小奇来到自助银行,这儿有两台ATM柜员机、一台自助存款机。周围没有人,毛小奇把金穗卡插进柜员机,卡很快被吞了进去,就像一条舌头卷进嘴里,屏幕上出现一条对话框:请输入密码。
    就像灵感轻轻一闪,毛小奇不假思索地输入了六个阿拉伯数字——王家玲的忌日。
    他按了确认键,机器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像是电脑在检索密码,然后刷的一下,屏幕变成了黑屏,好像死机了。
    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十余秒钟,黑色渐渐转成了蓝色,恢复了操作界面,不过这样的操作界面毛小奇从来没有见过,上面没有“提取现金”、“余额查询”、“修改密码”之类的文字,而是跳出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毛小奇瞅了半天,始终没看懂,这算什么?
    不久,这些数字就消失了,蓝屏回到了黑屏状态,叭嗒一声,卡吐了出来,就像一条舌头伸了出来。毛小奇取回金穗卡,柜员机恢复了农业银行的广告界面,一切照旧。
    对着这些数字,毛小奇和安吉拉整整研究了一个晚上,累得人困马乏,靠咖啡来强打精神。
    “她应该在暗示我们什么吧?”毛小奇咕哝了一句。
    “也许她想托我们替她办一件事呢。”安吉拉说。
    “既然这样,干吗不写清楚,让我们看个明白?”
    “可那是柜员机啊,只能输入数字,不能输入中文。”
    “照你这么说,她就躲在机器里?”
    这个王家玲,干嘛不发一条短信给我们呢?毛小奇这么想。也许她已经发了,只是我们没收到,或者收到了却看不懂……数字……键盘……短信……
    毛小奇猛地盯着手机键盘看,从0到9,十个数字键,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均匀地分布在上面。
    在拼音状态下,他输入那串奇怪的数字,手机竟显示出一组汉字:他有副卡;他在本市;叫他来。
    硬币眼睛
    毛小奇和安吉拉手里所掌握的只有一张金穗卡,要把一个躲在这座城市不知哪个角落的男人召到一个特定的地方来,无论怎么看,都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可他们居然完成了。
    首先,安吉拉通过农业银行的电脑系统,往王家玲的账户注入三十万元,当然这只是一笔虚拟存款,然后把该账户设定为监控级。
    然后,就是等待,等待李顿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把那张副卡塞入某台ATM柜员机……
    李顿确实在本市。
    这天李顿到银行取钱,刚一打开钱包,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他拾起一看,是那张金穗卡。他几乎不假思索,随手把这张卡抽出来塞进柜员机,然后输入密码。那是一串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数字:他和王家玲在黄金海岸相识的日期。
    他无数次把这张卡塞入柜员机,按下密码,里面的余额他都能背了,二十三元六角,少到不能从提款机里取出来,柜员机的最低提款额是一百元。
    可这一次,屏幕上出现的余额却把他吓了一跳:整整多出三十万元!
    他像尊雕塑一样立在柜员机前,前思后想。
    如果把这三十万元取出来,银行即使有他取款的录像,也找不到他本人,因为这张卡是王家玲的,有本事去白鹤公墓找她打官司吧。
    柜员机发出警告音,提醒客户已超时,卡被吐了出来。
    李顿收了卡,第三次把卡塞入机器,他想提一笔现金,以后就在柜员机上一笔接一笔地提,提光为止。

    他输入每次最高提款额两千元,按下确认键,没想到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无法提供您需要的服务。”
    李顿悻悻地离开这家银行,站在大街上,也许只有在农业银行的柜员机上才能提取现金,可是附近哪儿有农业银行呢?
    半小时后,李顿就站在了力宝广场裙楼的门前。
    为了安全起见,他穿过银行的C区,走进了自助银行。
    安吉拉坐在电脑前,发现被监控的账号又在蠢蠢欲动,这一次是本行的柜员机,她查看了柜员机的编号,天哪,就在力宝广场!
    安吉拉用颤抖的手指给毛小奇发去一条短信。
    几乎在同时,自从柜员机问世以来最惊人的一幕就在这家自助银行里发生了。还没等李顿输入取款金额,就听机器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清点纸币,然后“咔嚓”一声,取钞口里吐出一沓现金。
    这是怎么回事?李顿瞠目结舌。

    李顿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看,自助银行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多想,就把这沓钱抽了出来,顺手装进钱包。没等他缓过神来,眼前这台柜员机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取钞口里又吐出一沓现金。
    今天是愚人节?全球计算机病毒爆发?银行电脑系统瘫痪?柜员机狂吐钞票……
    李顿再次确认了一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外面没有关注的目光,他俯下身去捡钱,钱包里装不下,就往口袋里装,心里想,把这些钱捡完了,我就马上离开。
    柜员机显然想挽留他,机器肚子里又传来咕噜噜的声音,然后“咔嚓、咔嚓”又吐出两沓现金,随即散落在地。
    “不对……肯定不对!”李顿预感不妙。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目瞪口呆,两台柜员机像着了魔似的展开一场吐钞比赛,比谁吐得快、吐得多,吐出来的钞票也不再散落,而是像放飞的鸽子“嚓、嚓、嚓”飞起来,形成了钞票漫天飞舞的壮观景象!
    李顿害怕了,决定逃离。他按开门钮,玻璃门纹丝不动,毫无反应。他急了,用脚踢,用拳头敲,都无济于事。他想起还有另一扇门通向银行的C区,回头一看,镶有玻璃的金属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闭了。
    啪!一枚硬币飞出来,是从柜员机的插卡口里飞出来的。那枚硬币不偏不倚击中李顿的鼻梁骨,李顿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倒在人民币铺成的地毯上,鼻梁骨一阵酸麻,鼻腔里一阵发热,一股液体淌了下来,用手一擦,才知道是鼻血。
    啪啪啪!硬币接二连三从插卡口里射出来,人们隔着玻璃墙,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睁着一对血糊糊的双眼,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枚壹圆硬币,他睁着硬币眼睛,狂舞双手,双脚跺地,痛苦万状,鲜血溅在玻璃门上,溅在遍地的人民币上……
    胃里的冥钞
    防暴警察来到以后,自助银行里已经恢复了平静。由于已是傍晚,天色渐黑,警方打开两盏聚光灯,透过玻璃墙,被困者不见了,柜员机也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堆积如山的钞票,挤满了自助银行的空间。
    防暴警察用破门工具击碎玻璃墙,却难以进入,因为钞票塞得太紧。有人想出办法,一点一点往外抠,有了缝隙,堆积如山的钞票终于松动了,和着碎玻璃从缺口处倾倒下来,围观的人群顿时出现骚动,就连警察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
    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

    李顿被人从钱堆里扒了出来,他瞪着合不起来的硬币眼,脸色青紫,呼吸心跳脉搏皆无,嘴里咬着半张钞票,双手紧紧抓着一把钞票,不是死要钱,而是窒息的痛苦让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狂抓乱咬,他所能抓到的、能咬到的,也只有钱了。
    李顿的尸体在医院太平间里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警方根据他身上的证件,找到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来到太平间认领儿子的尸体,没有太多的悲伤,却觉得毛骨悚然。儿子瘦瘦的身躯挺着一个大肚子,法医揭开白布给他们看,胀鼓鼓的肚子上,东一簇西一簇的纸角从皮肤下面钻出来,就像嫩芽钻出泥土,那些都是钞票的一角。
    李顿的父母就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发痒,不敢再看。
    法医说,死者在临死前大量吞食纸币,把胃都胀破了。在李顿父母的要求下,法医进行了尸体解剖,打开腹腔一看,果然塞满了纸币,清点下来有二百七十四万元,都是冥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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