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瞳记

    溪柳村出了一件奇事,以拾荒为生的张老头突然死了!而且,在他自己备好的寿材底下,竟发现了近百两黄金和几十两碎银子!
    一听说这事,张老头失踪多年的两个儿子立马回来了!两人声称黄金都是他们的,仅仅分给一直照顾父亲的妹妹双瞳几十两碎银子。
    溪柳村民风淳朴,大伙儿实在看不下去了,跟双瞳说,告官吧,这事让官老爷处置,村里老少爷们儿都是站在双瞳这边的,定不会让那贪心的两兄弟欺负了双瞳。
    于是,这一桩怪事到最后倒变成了一场争夺遗产的官司。
    其实早些年,张家家境还算殷实一只是张夫人一病去世,张老头一夜白头,人也变得有些呆呆傻傻。
    张老头的两个儿子便抛弃老父弱妹离去了。
    于是,可怜小小的双瞳,从小挑起家中的重担,照顾着痴傻的父亲,两个人艰难度日。
    再后来,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长得着实俊。村里不少闺女对他芳心暗许,其中也有双瞳。
    教书先生在村里呆了不到半年,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双瞳。
    张老汉彻底成了孤寡老人,最后只能以拾荒为生。差不多过八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双瞳回来了,长发做髻,已是妇人妆扮。
    她对着老父抹了两把热泪,前尘往事也不再提起。双瞳从此安心呆在家里照顾张老汉。
    村人都觉得张老汉这算苦尽甘来了,可终归是福薄,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就去了。

    双瞳也是,意外得了笔横财,那两个白眼狼一样的哥哥忽然就冒了出来。
    可虽有溪柳村村民的袒护,可这双瞳到底已是出嫁的妇人,按照律法,这遗产确实只能分给两个哥哥。
    最后,溪柳村的老里正在儿子的搀扶下,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谁也不承想,那竟是张老头清醒之时写下的遗嘱。
    遗嘱称:家中所有之物,都归小女张双瞳。张明华立。
    张明华是张老头的名字。
    县老爷本就对张老头两个儿子的行为很是看不惯,正好有了这遗嘱,便按遗嘱所言,将遗产全都判给了双瞳!
    双瞳回到家中,垂着头在老父的墓前跪了一天。
    待日落西山,沉沉夜幕下只有她一人时,她慢慢举起苍白的手,却在下一瞬发出一身低吼,疯了一般将手埋进土里,也不管尖锐的小石子划破肌肤,如针扎一般疼痛。
    就是这双手,拿着刀,生生挖出了她老父的眼睛啊!
    他们都说她乖,她孝顺,哼,都是一群瞎了眼的。若不是为了母亲祖上传下来的换瞳术,她才不会回到这个她深深厌恶的小村子!
    是的,她厌恶这里的人!她厌恶家中所有的人!她—定要离开这里,而母亲的死、哥哥的离家,更坚定了这个念头。

    聘为妻,奔为妾,她母亲教过她的。可是,在这个鬼村子里像摊烂泥似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礼义廉耻算个屁!
    所以,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跟着俊生走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良人,她只知道,这是她离开这里唯一的机会。
    许是老天给双瞳的东西太少了,俊生待双瞳还算不错,两人成亲后也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日子。美中不足的是,她—直未有孩子,而他—直名落孙山。
    正途不行,俊生便想起了旁门左道,于是打探主考官乃至朝中大臣的种种喜好,看能否有空子可钻。
    恰逢闻宰相的掌上明珠得了眼疾,寻遍名医都不得治。俊生便将此事说与双瞳听,双瞳记起了母亲祖上是江南名医,传下一张治疗眼疾的方子。幼时听母亲说起,她还曾问,既有此术,为何家中还如此贫穷?
    母亲叹息此法太残忍,她早已发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使用,只因是祖上之物,也不便毁去,就存了下来。
    她想了想,跟俊生说了此法,且第二天,收拾收拾便回了老家。
    即使心中无比厌恶溪柳村和家中老父,双瞳也整整呆了三个多月。和那浑身散发着恶臭盼傻老头住在一起,她真是生不如死,只求早日找到方子,早日离去。
    谁知那老头竟对此事一无所知,双瞳把这乱七八糟的家翻了好几遗,想了又想,最终,偷偷掘开了母亲的坟,而那方子果然和母亲葬在了一起!
    可开心之后,方子里的药引却让她犯了愁。活人双目,她去哪儿找呢?
    正在此时,傻老头病了,且越来越严重。双瞳心一狠,便喂他喝下蒙汗药,挖了他的眼。老人醒后痛了一天一夜便去了。在这一天一夜中,双瞳置若罔闻,忙着用新鲜的药引做灵药。
    然后,双瞳才安心地替老人处理干净身子,合上他没有眼珠的双目,打理后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就在乡亲们帮双瞳处理后事的时候,在老父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下,发现了地窖,并在地窖中发现了金银!
    谁都不知道这些金银,双瞳那穷得叮当响的老父是怎么存下来的,且既然存下来了,为何一分不动?而且全部都留给她?
    双瞳不敢继续呆在溪柳村了。将金银换成银票后,她便日夜兼程进京找俊生。
    俊生接过灵药喜出望外,用尽关系将它呈给了宰相。宰相干金服下后,眼疾果然痊愈,宰相夫妇喜极而泣,将俊生待为上宾。
    次年春闱,俊生金榜题名,又在三月殿试中由皇帝饮点为状元,从此,俊生青云直上。
    双瞳苦尽甘来,坐享荣华富贵,可双瞳并不快乐。俊生的人还在,心却早已不在她身上了。锦衣玉食、金玉满堂的日子背后,是形单影只、孤枕难眠的寂寞岁月。
    每次艰难入睡之后,梦中也都是老父血淋淋的双目和死前哀叫的惨状。
    等双瞳再与俊生相见之时,却是锒铛入狱之前。“勾结八王,图谋造反”,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双瞳未曾想到俊生会走到这一步。
    最后一面,俊生对她说:“如若没那换瞳之术,我便不会落至今日田地。”双瞳怔然,母亲将方子带入坟中,本就是为了保全儿女,是她硬生生将它从地底挖了出来,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吗?
    曾经显赫一时、钟鸣鼎食的状元府邸,仅一夜之间便败落了,所有人都死了,唯独双瞳被释。

    走出牢门的那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曾经的宰相千金,现在的皇后正站在不远处等她。
    皇后—直都待她极好。此刻,皇后正温和地瞧着她,那一双秋水般美丽的眼中,似有说不尽的话。双瞳看得心惊,只觉得鼻子发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至于为何落泪,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许是因为皇后跪求皇帝,赦免了她的罪吧。这份恩情,她也只能来生结草衔环相报了。
    双瞳还是回到了溪柳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来,在狱中时,她把她的一生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蓦然发觉此生最快乐的日子,竟是她呆在溪柳村的时候。
    看着破败不堪的老宅,泪水从双瞳苍白的脸上慢慢滑落。她坐在发现金银的那个小地窖中,将身子缩成一团,靠着墙哭得撕心裂肺。
    哭得累了,双瞳发现背后的墙似乎有些松动,她一怔,用手推了推,几块砖竟“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她急忙退到一边。待松动的砖头落尽,一只破旧的木盒露了出来。

    双瞳小心地取出,抹去尘土,慢慢打开。掀开—层又一层的旧布,盒中之物终于显露。双瞳如遭雷击,脸瞬间煞白。
    泛黄的布块中,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余对耳环,有金子做的,有玉做的,也有珍珠的,有的样式简单,有的精雕细琢。还有一个信封。
    “瞳瞳不哭了,以后阿爹给你买好多漂亮的耳环。”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衣衫破旧的老父温柔地劝说大哭不止的小女。
    小女却只是抽泣着怒顶一句:“你又买不起!”
    双瞳颤抖着手,好久才打开那个信封。信封中只有一张纸,正是换瞳术的方子,看字迹似是老父在很久之前誊抄的,只是比之她在母亲坟中找寻到的,这个方子上还多了几行字:瞳乃人精魄汇聚之物,依此方换瞳之后,被换之人可得换瞳人的精魄。
    刹那,皇后那双秋水之目出现在双瞳脑中。她终于明白,那些她觉得熟悉、可又看不懂的怜惜情绪是何物了!是老父对她的宠溺啊!
    那日,面对双瞳的泣泪和指责,老父在门口坐了一夜。天明之时,老父轻声走到双瞳的床边,低低地说:“阿爹即使拼了命,也会让瞳瞳一生富贵、一世平安的。”老父以为她还睡着,可她也是一夜未眠,他说的,她都听到了。
    一生富贵。老父用半生的流浪和辛苦,给了她一份丰厚的嫁妆。一世平安。老父以他的双目,换了她的自由和安宁。
    原来,最疼惜她的人,一直在她身边,生死相随。
    手中的木盒跌落地上,美丽的耳环落了一地,泛黄的纸飘至尘土之上。原来,该被挖去双目、瞎了眼的人,是她!
    “啊——”双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两道血泪从她眼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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