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虫的智慧

  有一桩经历,在谈天说地之际,总喜欢拿出来作为谈资。可是,一直说了近二十年,都没有人相信,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直到六七年前,在台北,几个人闲谈,又谈及了这件事,只说到前一半,座间一位先生就接了下去,原来他也有同样的经历,证明不是胡说,当晚高兴莫名,只可惜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位先生是电影界做美术工作的,尊姓大名,一概不记得了。

  那件事发生在南京。生平只去过一次南京,是夏天。南京的夏天之热,真是热得无可言喻,绝非香港人所能想像,有中国四大火炉之称的四个城市,南京是其中之一。火车的时候是午夜,车站出来,上了马车,直赴旅社,一路上,风倒是有风,可惜不是凉风习习,而是热风习习。

  到了一家小旅社,人已疲惫不堪,躺在铺上,一面扑蒲扇,一面入睡,汗出如浆,不在话下,但也蒙眬睡去。睡不多久,忽然全身到处奇痒无比,蒙眬之中,一面抓痒,一面睡。可是越抓越不对劲,跳起床来,点亮灯一看,只觉遍体生麻,连痒也不觉得了,原来铺上,爬满了臭虫,数量之多,难以形容。在铺上,一只接一只,恰好排列成了一个人形的平面,人一跳起来,排成的队形散乱,那种丑恶,吸血而又有奇臭的小爬虫,在铺上蠕动,心中所产生的恐惧感,自然也达到了极点。一面发出恐怖的叫声,一面拍打身上的臭虫,落在地板上,就用脚践踏。

  小旅馆那有什么隔音设备,这一闹,自然醒了看更人,其中有一个旅客,赠以杀虫粉一包,这种杀虫粉,叫六六六。

  有了杀虫粉,看看铺上臭虫会把人抬起来的情形,是无论如何不敢上铺再睡的了,好在地上看来还干净,就清理了一下地板上的死臭虫,把六六六药粉,洒了一大圈,人躺在圈中,观察了一会,臭虫一爬近药粉圈,便不能再前进,确有防虫作用,于是熄灯,以为可以安睡了。

  谁知,到了蒙眬睡去之际,全身又是奇痒难当。药粉明明有防止臭虫侵入的作用,为何又会到处被咬呢?跳起来再着灯一看,不禁整个人都呆住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每当讲这件事,讲到这里,总会停下来问听的人:你们猜一猜,我看到了什么情景。

  总是没有人猜得出来,也总是揭晓了看到了的情形,也没有人肯深信。

  直到遇到了那位先生,他接了下去,他说的,就是我当时所看到的。

  他说:我知道,你看到臭虫列着队,沿着墙脚,爬上墙壁,然后,转到天花板上,到了你身子的上面,再跌落下来,跌进药粉圈中,它们不必冲过药粉圈,用这个方法,一样可以接近你,吸你的血!

  一点也不错,情形真是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那片如纸薄的昆虫,为了生存,竟会有如此高的智慧!而且,昆虫在粗糙的平面上,可以附着身子,可是到了上空,它怎知道放松脚上的力量,使得身子向下落来呢?当灯点着时,墙上,天花板上的臭虫行列,还正浩浩荡荡,一只只臭虫,还不断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正确无误地落在药粉圈中间!

  自然,一晚没有再睡,临走,找了一个小瓶子,捉了五只特别肥大,才吸饱了血的,放进瓶中,塞上塞子,想看看它的生态。但不久就浑忘了这件事,大约在一年之后,忽然发现了这只瓶子,看到瓶中有几片小小的灰白色透明的薄片,如皮肤屑然,一时之间,还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来。

  打开瓶塞,把那几片薄片倒出来,薄片由于太轻,是飘下来,而不是落下来的,其中有两片,飘落在手背之上,像是魔术师在施展高超的手法一样,眼看着那两片薄片,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由白而红,开始膨胀,从平面迅速变成立体,臭虫,在一年多之后,它们还活着,一有机会,立刻又恢复了它吸血的本能!

  在目定口呆之后,心中恐惧之极,觉得人的生命力,和臭虫简直无法相比,神经质地大叫了起来,把那五只臭虫,都弄成了粉末,可是心头余悸,至今犹存!

  臭虫,江南各地皆有,南京特多,日本人称之为南京虫。广东也有,别名木蝨,早期香港戏院中都有,但现在似乎越来越少了。

  臭虫,又名床蝨,在生物学的分类上,是昆虫纲,半翅目,异翅亚目,臭虫科的生物,靠吸取热血动物的血液为生。在依靠吸血为生的昆虫之中,臭虫不算是最可怕的一种,也不是最温和的一种,介乎中间。

  另外几种可怕或更温和的吸血昆虫,也曾有和它们打交道的经验,自然,我会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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