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又一次出世了。世界原来还是这般寒冷,我在比刀还锋利的风中怀念黑暗的温暖,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又一次无奈地出世。
这远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生命象一场华丽的痛楚,世人仰慕我的光彩,而我的影子徘徊在那个咫尺天涯的窗外——我用生命一次又一次撞击的窗,始终不曾为我打开。
仍旧是这般寒冷的冬夜,他完美的身影映在窗上。据说他有很多缺点,但是我都看不见。我睁大又睁大我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他一丝的缺陷。
这令你担忧了是吗,我的母亲?你用坚强的手挡着我,说:“孩子,那不是你的方向!”
不,那就是我的方向。我本来是漂泊不定的,会这样淡淡地生,然后在一场寂寞的繁华中死去,至多引来几声叹息。然而从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
那是十年前,我命中注定将在那个夜晚死去,北风已经通知了你,我的母亲,那夜你搂紧我孱弱的身体,珍惜我们的每一瞬间。我听见你的心在叹息。你告诉我:“孩子,记着一定要回到我的脚下,那里是你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死去。
我象个婴孩一样好奇地朝黑暗中张望,你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死亡。”
而你说却我是个傻孩子,这死亡怎么可能看见呢?死亡只能经历,就象爱情一样。
原来爱情和死亡是同等的东西。我这样对自己说。
如果北风不是在路上流连于一朵小小的火苗,你就会早一刻失去女儿,而我将失去自己的方向。
只怪那朵小火苗太倔强,始终在北风面前挺起小胸膛,骄傲的北风震怒了,他用了60秒钟来教训那个小家伙。
60秒钟意味着什么呢?
你注定要失去你的女儿,而我,注定要在此时遭遇死亡。
死亡没有来临,所以我遭遇了死亡的替代品——爱情。
在这最后的60秒里,他的窗口陡然光华大炽,他的身影出现在窗上。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扇窗内夜夜华灯,对我来说和漫天的星光没有分别。
然而当他与灯光一同降临,我微微一颤。
我违背了规则,就这样离开了你,母亲。你担忧地呼唤我回来,这不是我应当离开的方式。但是我只想靠近他,看清那个有着如此优美身影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芬芳的灵魂漂浮在空气中,那里面蕴涵着一个微笑——我并不太清楚自己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只是这样懵懂而坚决地朝向那个窗口。
我曾经问过飞蛾:“你为什么要扑向火焰?”
他们说:“因为我们要问的问题,火焰知道答案。”
他们的问题是:为什么火焰会令他们痴狂。
他们从来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问,就已经死去了。
我就这样扑向他的方向,如同那些充满疑惑的飞蛾扑向火焰。
60秒钟很快过去,北风气喘嘘嘘地赶来,正好看见我无限接近我的目标。北风是不能被侵犯的,他轻易地击碎了我干净的灵魂,就象轻轻弹破一个气泡。
我死于寒冷,但是寒冷不能熄灭我心里的火。我在地下沉睡了一年,一年中,那火始终在燃烧,也许就是当初北风遇见的那朵倔强的小火苗。
不等你的召唤,我就这样窜出了头。
这样我成了你的第一个女儿。你照旧忧虑地看着我,因为早产,我注定了要过早地夭亡。我的兄弟姐妹还在沉睡,别人的孩子也已经开始打哈吹,世界此时是最孤单的。我选择这个时候出世,因为我惦记着他。
我想他是一朵不一样的花,有着和我不同的芬芳。他的形状令我着迷,灯光在他的侧影上打上金色线条,如同一个遥远而离奇的传说。
我这样痴痴地望,直到面容憔悴。连北风也被我感动得流泪,空气中飘下了许多小雪花。
死亡又一次逼近了我。北风携着我不再娇嫩的手,飞向他的窗口,身后,妈妈忧郁的眼睛星星般闪烁。
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我在他的窗前飘飞出绝美的弧线——再没有一朵花能飞得如此美丽而多情,在这凝望的一年里,每时每刻,我都在设计和他见面时的动作。
然而他保持着静默的姿态,仿佛不曾看见我。
年复一年,我就这样在守望中生存、死亡,每一年,空气中的小雪花都陪伴我度过凄清长夜。
直到去年。
去年,一个小姑娘从妈妈脚下走过,仰头望着我,目光中满是赞叹和喜爱。
她喜欢我,这不好吗?妈妈,为什么你忽然惊恐地抱住我?为什么那些小雪花变成亮晶晶的眼泪?
我没有来得及问你,一阵蚀骨的痛楚透彻全身——小姑娘将我摘了下来,插在鬓角。
北风愤怒的呼啸,穿着皮衣的小姑娘打了个寒颤,匆匆地,走进了那间屋子,那间我一直守望的窗口所属的屋子。
我听见小雪花叮叮当当坠地的声音,还有母亲在风中飘摇叹息的声音,但是我的心里,只有一点点空间来容纳这种离别的悲伤。
我想我可以见到他了。
小姑娘走进了另一间房,那房里没有窗。有一个年轻人,长得很好看,他目光一亮,灼灼地看着我,看得我羞红了脸:他是不是就是我守望的那个人呢?
他走上前来,低头凝视着我,欣喜地说:“好漂亮的梅花!”我心里更加欢喜: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一定是他,我仰头望着他,很想让他知道,每夜守侯在窗外的,就是我。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转开,以那样的目光看着小姑娘:“衬托得你更漂亮了!”
那是什么样一种眼光啊,象水波,象月光,象梦幻,象丝绸,象花瓣,象一切柔和而美好的东西,却不是对着我。
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种衬托,衬托得他所爱的人更加美丽。
他的目光越温柔,我的心就越痛楚。我发出尖锐的叫声,却只有北风听见。
北风又一次带走了我,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在到达土地之前,我问:“我可以不再出世吗?”
北风说他不知道,因为这是东风的权限,他无权过问。
你听见了这话,你伤心了,妈妈。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我爱的人,今后的漫漫长夜,你要我将目光投向何方呢?
命运的手拨弄着我,今年,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出世了。
夜晚时分,他的影子依旧清晰而美好,我的眼泪比小雪花的身体还要冰凉。
北风看了我一眼,飞走了。
你忽然很担忧,而我无心过问。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妈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忘记了做母亲的心可以痛楚到什么程度。
你惶恐地拥抱我:“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北风看来很生气。”
北风为什么生气?
后半夜忽然一阵浓烟滚滚,那个窗口窜起了几尺高的火焰,他端坐火中,火焰在他身边飞舞,一种绝顶的美令我目眩神迷。
北风悄悄飞到我身边,得意地问:“你满意了吗?”
“是的,”我喃喃道,“他真美!”
你听见我的话,双臂骤然一紧。怎么了,妈妈?我说错了什么?在火中的他,比平时更加美丽啊!
“他会死。”你简短地说。
他为什么会死?我不明白。但是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明年他又会从泥土中苏醒过来,象我一样。
“他会永远死去,”北风呵呵地笑着,好象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告诉过我,他是人。人和花不一样,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
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他要永远埋在地里,无论我出生多少次,都再也看不见他了?”
“是的,”北风做了个鬼脸,“而且他会腐烂,变得很丑。”
“为什么会这样?”我惊呆了。火焰飞舞,我的爱人象花朵一样斑斓艳丽。我无法想象他腐烂丑陋的样子。
北风在我面前翻了个跟头:“是我干的,是我吹出的大火,人会被火烧死——谁叫他不爱你?”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美丽的火,竟然会是杀人的凶手。
是不是越美丽的东西就越危险,比如火之于他,比如他之于我?
但是我不要他永远死去,我宁愿他喜欢别人,宁愿每夜为他伤心落泪,我不要他独自一个慢慢腐烂,变成我不熟悉的样子。
我甩开北风惊讶的手,挣脱你的怀抱——妈妈,原谅我,我不能不救他。
我在浓烟中飞舞,迷失了方向。他在哪里呢?灯光早已被火光淹没,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我的身体蜷曲而枯黄,却依然找不到窗口。
蓦的,一阵清凉传来。一朵小雪花出现在我身边,他冰凉的小手牵着我,一直飞,一直飞,终于飞到了窗口。
小雪花呢?我再也找不见他,只见地上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
我飞进窗口,飞近我所熟悉的那个形状,穿越灼热的火焰,终于靠近了他的身旁。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他并不是那个小姑娘的情人,我认错人了。多么好!
他真的很美,比窗上的影子还要美,金色的身体象喇叭花一样流畅动人。
他看见我了吗?我不知道。一阵流水般的音乐从他的身体里流泻而出。他的身体在融化,我的也是。我们都经受不住火焰的灼烤。
我将芬芳的灵魂释放,身体片片凋零。
我知道,那音乐是他的灵魂,飘洒在空气中,如同金色雨雾,我飞近这片金色,灵魂变得金光闪闪——金色的芬芳在热空气中尽情舞蹈,然后一起沉睡于地下。
临死前,我许了个愿。
我希望再次醒来时,能够再看见他,能够自由地飞到他身边。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出了翅膀,金色的翅膀,是他灵魂的颜色,梅花的芳香,是我魂魄的气味。
你依旧在那里,母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你可以自由飞翔了,女儿。”
是的,我变成了一只蝴蝶。唤醒我的东风临走前再三叮嘱:“记住,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一朵梅花,否则你最心爱的人就会死。”
那栋曾经吸引我目光的有窗户的小楼已经在大火中消失,我迷茫地寻觅,你伸出手呼唤:“女儿,看这儿!”
在你的指尖上,一朵幼小的梅花刚刚展开,朱红的花瓣,天真的笑颜,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我的心头掠过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飞到他的身旁:“你是谁。”
他的身上散发着梅花香:“我是一朵梅花。”他沉静地笑了笑,“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一朵梅花。我曾经是一个金色的留声机,被放在一座小楼的窗前。我爱上了这里的一朵梅花,她那么漂亮,总是面朝着我的方向。每个冬天她都会在我窗前跳舞。”
北风不知何时飞到我身边:“小蝴蝶,别伤心。你还记得当年那朵小雪花吗?”
我依稀记得一个冰冷的小身体,一个洁白的影子。
“那朵小雪花爱了你十年,如同当年你爱留声机。你知道吗?雪花是不能靠近火的,靠近火就会死。他为你死了,小蝴蝶,世界上有一朵小雪花曾经为你而死,你怎能不好好爱护自己呢?”
我心里的那朵小火苗突然又燃烧了起来:“那么,小雪花现在在哪儿?”
“他么?”北风神秘的一笑,“他现在和你一样,承受着同样的苦楚。”
北风就这样飞走了,再也不肯多说什么。
小雪花变成了什么?我四处寻找,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可是我知道,无论我飞到哪里,他一定默默跟随,时刻关注着我,如同我永远关注着变成了梅花的留声机一样。
这个世界并不是完美的,至少我知道我爱的人生活得幸福。至少,这世界上某个角落,还有一颗小小的心在为我祝福。
妈妈,世界虽然冷,可是还是有很多小火苗在燃烧,不是吗?
是他!他爱我!他爱我!我狂喜不已,几乎要告诉他我就是那朵梅花,但是东风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一朵梅花,否则你最心爱的人就会死去。”
我只有沉默。
“后来那座小楼起火了,”他继续说着,“梅花飞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花瓣被火烧得憔悴不堪,可是她依旧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她的芳香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不能说话,只能给她听我最喜欢的音乐。我想她听懂了。临死前,我许了个愿,我希望能变成一朵梅花,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他也许了个愿?我们两个的心愿都实现了,却又恰好这样错过。
“那么,你找到她没有?”我颤抖着问。
他温柔地一笑:“是的。”然后他的花瓣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另一朵梅花,那还只是一朵蓓蕾,“她还没有醒来,我会耐心等。”
我在他面前盘旋飞舞,可是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又全心全意关注那朵蓓蕾去了。
这是什么样的错误?
难道他没有发现我飞舞的姿态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们曾经隔窗相爱十年,如今近在咫尺,却各自错过。
我的心啊,我的心就象风中的花瓣一样片片飞落。
妈妈,世界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