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临的时候,我才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办公大楼,打算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走过街角的那家古董店,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我转过头对着古董店的橱窗想看看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就这样,那个歪倒在橱窗一角的破青瓷花瓶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一个美丽的景泰蓝花瓶,细细的瓶颈优雅地伸展着,躺在厚厚的红丝绒垫子上,浑身散发着清凛的寒光,说不出来的妩媚妖娆。
每天,我都要从这家古董店门口经过无数次,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花瓶。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是第一次看见它,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瓶口那破碎的一角是我在八岁的时候用弹弓打破的,当时还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我现在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屁股上一道道的印痕在针扎一样的疼痛着。我为我的这些记忆感到惊异,因为我还知道,在我八岁的时候家里是绝对买不起这样昂贵的古董花瓶的。
我敲了敲我的脑袋,望着青瓷花瓶苦笑了一下,也许是最近工作太忙太累,也许是昨晚和小雯的架吵得太凶,我现在还头痛欲裂,浑浑噩噩的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区别,更也许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希望我是一个大家族的少爷,而且是那种到处都摆放着这种昂贵的青瓷花瓶的大家族。
也许是盯的时间太久,我的腰有些发酸,眼皮还在不停地打着架,我想我是该回家了,在我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从店里出来一个胖胖的老头叫住了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住我,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无聊得逛逛古董店就会带回家一堆破铜烂铁的傻冒款爷。我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那个胖老头,他的脸上堆砌着一脸的假笑,阿谀着说:“先生眼力可真好,这个花瓶虽破了一角,可是几百年前的古物丫,喏喏,就是那个破洞,专家鉴定过,还是一百年前用弹弓打破的呢,瞧瞧,弹弓都打不破,可见这花瓶有多结实,这可是景德镇的上品。”我嘿嘿笑着:“一百年前?我还以为是我在八岁那年打破的呢。”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可不愿为这个破花瓶伤脑筋,我还得回去想怎么向小雯道歉呢。
老板见我没兴趣,急了,抓住我的手说:“先生真会开玩笑,这样吧,一口价,我放血卖给你,就一千元吧。”我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老板胖胖的脸上僵住了假笑:“算了,五百吧,五百卖给你,算我倒霉。”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的底气不足,我有些幸灾乐祸,就喜欢看这些奸商倒霉的嘴脸,我逗他:“三百,是三百元我就买了。”老板咬咬牙,把我带进古董店,将花瓶细细的包装好,边装边嘟囔着:“唉,真真的上品丫,就是多了颈口那个破洞,便宜你了。”他摇头叹气的将花瓶递给我,可我在接过花瓶的刹那就开始后悔了,真正的古董会这么便宜?况且就我那蜗居,摆个古董也不象样丫,可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去花店买一束玫瑰,回家插上花瓶讨好小雯吧。
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太冷清,太安静,往常总是小雯开大了音响,整个可以震破耳膜的音量,厨房里还夹杂着叮叮当当锅碗瓢盆进行曲,每每这时,我就头疼得厉害,为这个世界没有片刻的安宁而头痛,可今天,实在是太异常了,有小雯的地方就不该这么安静。我打开衣柜,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几件换洗衣物,小雯琳琅满目的时装凭空消失了,我懊恼的摔上柜门,“砰”的一声闷响在屋子上空回旋着,我竟然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种我期盼已久的安静起来。
想起昨天的争吵,小雯是那么盼望我能给她一个形式,一个一生的承诺,可我害怕婚姻,我从心底里害怕新婚那一天的到来,仿佛我知道在那一天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不幸似的,可具体会发生什么样的不幸我却并不知道。小雯跟了我七年,从十八岁的青春少女成长为二十五岁的小女人,我知道她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也许我是该考虑给她一个名份了,女人大一岁对婚姻的渴望就加深一分,我边吃着泡面边想着明天该去哪为小雯买一个钻戒。
嘈杂的脚步声,沸腾的人声,中间夹杂着惊呼声,恼怒的吼叫声,整个世界在我的耳朵里翻箱倒柜的折腾着,我感觉到我在不停的奔跑......奔跑......,只有风刮在脸上的疼痛感清晰可辩。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愿望,抓住前面那个红色的影子,一定要抓住它,在我的手触倒一样东西的同时,我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冷,有水在不断的将我淹没,除了冷,我一无知觉,只有身体还在不断的下沉......下沉...... 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窗外有月亮的清辉洒了进来,满天的繁星温柔的眨着眼睛,在这样的夏夜,我为什么会这样的寒冷?我关上冷气机,拉开窗户,暖暖的夏风吹过我的身体,让我有一种重生的感觉,从噩梦中重生。
第二天,我接到小雯的电话,她要出差一个月,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原来她并不是要离开我,只是来不及向我告别,但是,我还是决定买好戒指等她回来,昨晚的噩梦让我心有余悸,我想我是离不开她了。
一连几个夜晚,同样的噩梦残食着我的睡眠。而且,一次比一次感觉惊心,但我还是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我想抓住的是什么?落水后我的结局如何?这些我都不明白,只知道我是在一个大大的花园里奔跑。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用手在桌上摸索着烟,每天我都是这样用烟来镇定我脆弱的神经,然后坐等黎明的到来。我想今夜又该如此度过了。“哐啷”一声脆响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我的手撞翻了新买的古董花瓶,花瓶摔成了一地碎片,我懊恼地一锤砸在桌子上,百年古物就这么报废了,我想起了胖老板那惋惜的眼。
我翻下床,将碎片一个个捡到垃圾箱里,抬起头,却看见客厅里传出微弱的光芒,难道我睡觉之前没有关上电视机?走进客厅,我就看见电视机还在卖力地播放着港台连续剧,一个红色的身影牢牢地钉在电视机前,我最近脑子虽然不太好使,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小雯,小雯很新潮,清爽的短发挑染了几缕黄色,而这个女孩却是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我大喝一声:“你是谁?”女孩惊惶地回过头来,一双眸子漆黑如一汪深潭,潭底印着恼怒的我。她穿着红色的斜襟短衫,红色的绣花洒腿裤,亲切得就象是走错了家门的邻家小妹。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相公,是你带我回来的呀。”世上再没有任何一句话语比我现在听到的这一句更怪异了,我怀疑她是从精神病院偷逃出来的。
我坐上沙发,然后拍拍我的身边,示意她坐下,我决定耐心的诱导她说出她的来历,然后将她送到她该去的地方。她很高兴也很顺从的坐在我的旁边,我问她来这里之前住在什么地方?她用手指指花瓶的碎片,我笑着揉了揉她丝缎一般的长发:“小女孩可不能撒谎哟。”她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孩是最爱幻想的,那么小的花瓶怎么装得下一个人呢?她顽皮的眨眨眼,将两臂平举,两手在胸前圈成一个圆圈,这时候,一股诡异的光环绕着她的手飞快地转动起来,光环的颜色变换莫定。慢慢的,女孩化为一股白烟,渐渐变淡变细,直至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我半晌才回过神来,下颌张得隐隐有些发酸,我今夜又继续在沙发上做了一个梦吗?而且还是一个美梦。
我站起来想关上电视机继续去睡一觉,“别关。”红衣女孩突兀的挡在我的面前,我“蹬,蹬,蹬”连退几步,骇异的望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来。她有些委屈的撅着嘴:“我学了好久的画皮才恢复我生前的容貌,你怎么还是如此害怕呢?”我的脑子里断断续续的钻进“画皮”.“生前”几个字眼,那么,眼前娇俏的人儿竟然是个鬼了?我还是万分不情愿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定了定了神,要看她画皮之前真实的鬼脸,她考虑了几秒钟,慢慢从脸上拨下一层薄薄的面皮,一张肿胀得几近透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死鱼一般的眼睛突兀的瞪着,溃烂的嘴角掩不住一道道的血丝。我的妈呀,没有人会生就这样一副尊容,只有地狱里偷逃出来的鬼才是如此模样,我跌坐在沙发上,真不明白我冲撞了哪路煞星,惹来这般凶神恶煞。我愤愤的看着花瓶的碎片,想起古董店老板急欲脱手的神态,原来我做了他的替死鬼,不然哪里去买这么便宜的古董?
她好象看透了我的心事,将手在脸上一抹,青春靓丽的神态又回到她的身上,可我心里就象刚吃了几十条咀虫一般的恶心难受,没有人在看过那样一副溃烂的脸后还会相信眼前的人是丽质佳人。她盯着我,眼珠由墨黑变幻成一种幽幽的暗蓝色,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我早已溺毙在她的怨毒中:“我本来也是一个美丽女子,是什么使我变成这副恶魔的模样?”她问我我问谁?我现在一心只想着怎么去找古董店的胖老头算帐。“你不用去找他,这个花瓶在一百年前本来就是你的,而他最终还是会落回你的手上,这是生死命定,循环往复的,与他人何尤?”听了这话,我哈哈大笑,原来我的前世竟然真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可我的今生呢?为什么这么倒霉?在人群中挣扎求存,随时可能被老板炒鱿鱼,现在,还惹来这么个丑陋凶恶的女鬼,唉,丑是够丑了,凶恶不凶恶还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不小心惹得她发起飚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期待着天亮,听说鬼都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到了天明,我就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她了。好容易到了天光亮透,我挣扎着走出家门,无论如何,班还是要去上的,否则,鬼没赶走却丢了前程那就得不偿失了。奇怪的是,我做什么事那鬼也并不拦我,她看起来也没什么恶意,但家里藏着这么个东西,我总是不放心的,在等电梯的空隙,我收肠刮肚的想着我仅有的看过的那几个鬼片中最后鬼都是怎么消失的?她会是鬼界什么官的儿媳吗?她会是受制与树精的冤魂吗?到哪里才可以找得到钟馗?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电梯门在我眼前打开,我回过神来,正打算进去,从我身后冲过来一个小子,撞得我一个趔趄,而电梯门在他进去之后无声的关上了。我懊丧的咒骂了一句:“赶着去撞车丫。”我等到另一个电梯下去,却看见公寓门前的大道上围了一群人,我瞟了一眼,看见人群中捂着腰“哎哟哎哟”呻吟着的人正是在电梯门口撞我的小子。天,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神通了?我捂住了嘴,心虚的看了看周围的人,幸亏我当时说的不是赶着去投胎,那人也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拥有特异功能的人的悲哀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得意洋洋坐在汽车顶棚上的红衣女鬼,原来是她在捣鬼。我气呼呼的招她下来,她用了一种极其优美的姿势飞落在我的身边,期待的眼神热烈的望着我,象在等着我的夸奖。我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呼喝着:“你马上给我消失。”她很委屈,眼神亮晶晶的:“你不是希望他撞车吗?我是在帮你呀,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梦想成真吗?”我几乎以为她的眼泪就要低落下来,可半天还只见她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在滚动,始终不见落下来,我这才想起鬼是没有泪水的,看,她毕竟不是我的同类,一个连眼泪都没有的鬼,又如何能明白人的七情六欲?人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大笑,可以在伤心的时候哭泣,也可以在失意的时候用恶毒的话语咒骂别人,可心里却并不一定希望这些话落定到对方头上的。我说的这些,她能明白吗?也许鬼的世界相对单纯,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不会明白人间还有介于爱恨之间无爱无恨,即爱且恨的情感。
我的大声呵斥引来许多路人的侧目,我可不希望别人以为我在欺负小女孩,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快速地向前走去,她则悠闲地飘在我的身边,好奇地观看着路旁的一切,我让她好好走路,不要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她咯咯笑着说:“除了你,没有人看得见我。”我不服气:“为什么?难道是我特别衰?我就不信这满大街就没有一个比我更衰的人。”她好笑地望着我:“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打破花瓶的人。”又是花瓶,一提起它我的头就一个变成两个大,我的一切灾难都由它而起。
她一边观赏着街景,一边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我不耐烦地应付着她,可转念一想,鬼不是万能的吗?怎么会没有见过汽车?没有看过电视?没有见过氢气球做成的大幅广告标语?甚至没有见过女人烫发?我知道她可以看懂我的思想,所以我没有向她提出我的疑问,其实我知道我不该对她表示出任何好奇,她只是误入我生命的一个灵魂,等一切回归正常轨道,她就会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坚信鬼不可能长期生活在人的世界里,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
她叹着气说:“你怎么想象得到呢?我在不见天光的花瓶幽闭了一百年。”我的确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会被花瓶幽闭起来的?她的目光有些零散,穿过我的身体好象在看另一个虚空的世界:“一百年前,我本是一个叫玲珑的待嫁新娘,可就在新婚那天淹死在湖里,女子如果身穿红色的衣服死于非命,她就凝聚天地怨唳之气,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就这样我成了一个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我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我隐隐觉得她口中这名叫玲珑的女子一定与我有关,我的梦境渐渐清晰起来。“如果你想知道整个故事,我可以带你进入你的梦境。”玲珑又一次看透我的心事,这中诱惑是我无法抵挡的,我不得不向她低头,由着她跟在我的身边,我真的很想去看看我的梦中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本来打算去查查资料看怎么将玲珑遣送回阴间的,可现在我只盼望着黑夜快快到来,我要做一件闻所未闻的大事,自己进入自己的梦境。哈,说出去可真不会有人相信。黄昏的时候我就早早上了床,玲珑也没有来打扰我,我还真猜不出她会怎么做?可偏偏越是想快点睡,越是睡不着。这时候,玲珑在我耳边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轻柔的歌声弥漫在屋子里,让我的心也跟着宁静祥和起来,我睡着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玲珑生前也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吧。
过了盏茶时分,我听见玲珑在叫我:“子言,子言。”我很奇怪,我不是叫方健吗?可我怎么就知道她是在叫我呢?我轻轻的坐起来,她拉住我的手,我象失去重量一样随着她飘了起来,和她一同浮在屋顶的上方。我看见方健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飘在屋顶上空的我其实只是一个灵魂,也许是一个叫子言的灵魂吧。
玲珑指着笼罩在方健头上的一团青雾说:“这就是你的梦。”原来梦本身就是这样模糊不清的,玲珑放开我的手,奇怪的是她不拉我我也没往下掉,她将两臂平举,两手在胸前圈成一个圆圈,一道皈依的光环绕着她飞快地转动起来,我明白这是她在做法了。渐渐地,光环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将我们两个笼罩在她变换莫定的色彩当中,忽然,光环“呼”地一下撞进了那团青雾中,我们都进入了方健的梦。
我努力睁大双眼,可梦里的能见度很低,我象是走进了一个终年沼气弥漫的森林。我摸索着前进,慢慢的看见周围有亭台,楼阁,果然是一座大花园。这时候我看见了玲珑,满身的凤冠霞帔,她静静的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外,似是在偷听什么。她也有好奇的时候?她还需要躲在外面偷听?我走过起在她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可我发现她的身体好象是透明的,我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从她的肩头直拍到腰际,可她却浑然未觉。她的腮上挂满泪珠,手上纽绞着一方红巾,看样子象是遮头的喜帕。咦?她什么时候会哭了?我正百思不解,玲珑的声音在我耳后传来:“我们是在你的梦中,不要试图去改变这里发生的一切,否则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了。”我一转头,赫然又是一个玲珑在我眼前,原来身着喜服的那个是玲珑的前生。我更加如坠五里雾中,她的前生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打趣她说:“原来你前世喜欢听人壁角丫。”她泫然欲泣,我想她如果有眼泪的话,现在早已流成一条河了:“我宁愿我从没有听过这些话。”我无话可说,这才想起去看看门里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穿墙而入,原来进入一个人的梦境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堂上有一个一脸慈祥的妇人在默默饮泣着,看见她,我的心里竟温柔的牵动了一下。堂下站着一个满面怒容的老者,手指颤抖的指着跪在面前的一对男女,气愤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跪在地上的男子青儒白衫,凛然一股气势,不屈的望着老者:“父亲,我的心里只有蝶衣,您就成全我们吧。”看那男子的眉眼,赫然不就是我吗?只是要去我现在还年轻一些,二十左右,书生模样,弱质纤纤却别有傲气,这就是我的前世吗?我见过玲珑,那么娇俏,那么美丽,那蝶衣呢?是什么女子可以让他义无返顾,让他在新婚之日冒如此大不韪去爱的?我看向他身边的女子,素衣裹身低垂着头,看不清相貌,只能见她娇好的身姿瑟缩在威仪之下。
这时候,一个透明的影子出现在车窗外,说她透明,一点也不为过,整个人就象是用虚线画出来的一样,穿透她的身体,我还能看见蓝的天,黄的地,她就是玲珑,而此时此地看见她,我的心中是百感交集。我的每一世的新婚之日都会成就三个鬼魂,而我的来生,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幸运。玲珑看起来极度的虚弱,摇摇晃晃的站都站不稳,可见那岁片的伤害对她有多重,我对她的负疚之情无以复加,可我不对她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不足以承担我对她的伤害,我只希望,她看见我和小雯的下场,心里会舒服一点。
玲珑又慢慢的将两臂平举,两手在胸前圈成圆圈,她又在做法了,可这次再也没有流动的光环出现在她的周围了。她有些急切的甩甩手,重来一次,不行,再重来一次,还是不行。我不忍了,劝她不要再做,我说:“如果你是想救我们,那么你不必这样做,你大可以恨我,我再死一百次,也不能赎回你所失去的一切。”她坐下来,喘着气,幽幽的说:“我早就不恨你了,大师见过你的前世的尸身后曾说过,你不知道在哪一世的时候被人下过咒,你在每一世的新婚之日,都会和新娘一起死于非命。我积聚着这最后一口真气,就是要在今天救你,破掉你所受的诅咒。”我仰天长笑,我不明白这样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天既生我,又何苦让我生生世世受这等折磨?我倒宁愿象玲珑一样超然于三界之外,做个无主孤魂,到也逍遥自在,然而,玲珑又何曾逍遥过呢?天地万物难道都逃不脱上天的操控吗?
玲珑的眼里滴落下一粒水珠,水珠也是晶莹透明的,那是一滴泪水,这时我知道,玲珑虽然成不了人,但她已绝非昔日的鬼了,她已发生了质的变化,但变成了什么我却无从知晓。玲珑站了起来,再一次平举双臂,将两手在胸前圈成圆圈,她咬断了舌头,喷出一道透明的水液,水液流动起来,化成变换的光环,她将手臂伸向我和小雯,光环飞转过来圈住了我们,渐渐越转越快,越缩越紧,在光环消失的一瞬间,我和小雯已到了车外,“哄”的一声,出租车在我们身后爆炸,翻起滚滚浓烟。而玲珑在浓烟里的虚线却在急速的减退着,我大叫:“玲珑。”她凄然的笑着:“你本来只需说一声愿娶我为妻,我就可以进入鬼界,得出生门,重回人间,哪里知道你这样吝啬,我等了一百年,盼了一百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在最后一句话音落地的时候,所有的虚线已消退干净,我痴痴的坐在地上,望着这天地苍穹,小雯醒来后,莫名其妙的望着这劫后的一切,而她看到的只是一片虚空。
老者收回手背转身,冷冷的丢下一句:“如果你一定要娶这个青楼女子为妻,你从此就不准叫方子言这个名字,也不准再踏进我们方家半步。你们走吧,只当我没有生你这个不孝子。”青楼女子?蝶衣是青楼女子?难怪老爷子生这么大气,我不禁佩服起方子言了,没想到我也曾经是个情圣。
这时候门“哐啷”响了一下,接着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和急速奔跑的脚步声,有被撞倒的丫鬟惊呼着:“少奶奶!少奶奶!”跪在地上的方子言倏的站了起来,方老爷一叠连声叫唤着:“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出了墙壁,看见女鬼玲珑怔怔的站在门外,我急急地推她:“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你难道不知道她会去跳湖的吗?”她却反手抓住我,冷冷的说:“我们只是看客,我们有什么能力改变一百年前既定的事实?我无言,眼看着方子言从我身边跑过,眼看着他在抓住玲珑的瞬间,两人一起沉入湖底。有一种积聚了百年的悲哀从我心底升起。我看着玲珑漠然地平举双臂,圈起双手,漠然的让流动的光圈将我俩笼罩...... 我浑身一震,惊坐起来,我看见了我熟悉的一切,我和小雯共同的房间,宽大的席梦思床,麻纱的落地窗帘,还有冷气机在丝丝的冒着冷气。我不明白我是刚刚从我的梦境中出来,还是我只是做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梦而已?我到底是一百年前的方子言,还是一百年后的方健?我放声大叫着:“玲珑?玲珑?”我好象明白了一切,却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不管怎么样,我想了解真相,我再也顾不得不可对鬼产生好奇的告诫了。
玲珑翩然飘至我的眼前,一样的对襟衫,一样的洒腿裤,好象我明明白白看见的那个凤冠霞帔的她只是一个梦一样,不错,那的确是一场梦。如果梦境是真,她间接是我害死的,不过我也因此陪上了一条命。
我很想知道子言和玲珑落水后怎样了?玲珑做了水鬼,那么子言呢?被救起了吗?还有蝶衣,在子言振振说出如许话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去面对方家的一众人等?她情何以堪?我发现我想知道蝶衣的下落的心情比想知道玲珑的心情来得迫切许多,也许是玲珑的结局就在我的眼前,而蝶衣还是未知的缘故吧。玲珑静静地诉说着她生前的往事,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也许是一百年的幽闭时光已磨去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吧。
蝶衣在回家的当晚就吊死在房梁上,而子言和蝶衣都可以顺利的喝下孟婆汤,顺利的走过奈何桥,从而顺利的重投生门。只有玲珑,一身喜装的玲珑,无法为鬼界所容,当然也无从回返人间,更不能位列仙班,她从此只能飘荡于三界之外,游走于红尘边缘。而葬身的湖底就成了她唯一的栖身之所,从此,方家的花园里就闹起了水鬼,她把满腹委屈,满腔怒气发泄到方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身上,散播瘟疫,制造死亡。方家老爷子万般无奈之下,遣人遍访名山大川,寻来得道高僧降伏水鬼,就这样,玲珑在花瓶中被镇一百年。
为了化解她的戾气,大师每日都向她讲解佛经。要她明白因果循环的道理,既有今日之果,必有往日之因,既种下今日之因,必得来日之果。当她知道方子言的来世必定会放自己的灵魂自由时,她就专心在瓶里静修等待着那天的到来,这一等就是百年,而她的暴戾鬼气也慢慢消磨殆尽。我很奇怪,既是高僧,如何不能将她送入鬼界?对于这个问题,她总是微笑不答,只说高僧对此无能为力。我在心中暗下决心,就是遍访佛门圣地,我也要想法子让玲珑重投轮回,再不让她飘荡于红尘。
我知道我的前世曾有负于她之后,也就再没有强行赶她走了。她从不吃饭,自从离开花瓶之后只吃香火,而买香我还是供应得起的,她也不睡觉,不用我让出床来自己去睡沙发。食宿既然都不成问题,她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麻烦而言。她到是还给我做过一顿饭,可看起来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吃起来不是磕蹦了牙齿,就是滑腻腻的恶心得想吐,敢情这不是臭虫就是石子变的。这以后,我再也不敢劳动她的大架了,宁肯餐餐吃泡面。在吃泡面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深切的思念起小雯来,两个人在一起也可以商量着如何将一个鬼送走。
玲珑时不时总会冒出来一句:“你愿意娶我为妻吗?”我哈哈大笑,看来她的接受能力还蛮快的,这不都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吗?如果多一些象她这样的人,那个个电视台就都不用愁没有收视率了。她可以一整天从早到晚做在电视机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然还免去上厕所,吃饭,睡觉等杂事,是典型的电视痴。我告诉她我的女朋友就快回来了,她一回来我们就结婚,我是不能娶你的。她不厌其烦的问,我就不厌其烦的答,每一次她的目光都闪闪烁烁,让我看不清悲喜,我就宁愿相信她只是一时好玩。其实,即使没有小雯的存在,我又怎会娶一个鬼妻呢?生活和电视毕竟不同。
我从来没有见过玲珑狂躁的一面,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她就是我的一个宠物,一只玩具娃娃,和小雯养的波斯猫没什么区别。可就在小雯回来的那一天,她终于暴露出了她鬼性的一面。本来我已经嘱咐好了她要乖乖地叫小雯大嫂,我就把她当妹妹介绍给小雯,谁知道她见到小雯的霎那,头上就开始丝丝向外冒着血气,脸上也回复了她的肿胀和惨白,死鱼一样的眼珠狠很地盯着小雯,小雯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我死命抱住玲珑,大叫着她的名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玲珑从溃烂的嘴中近乎疯狂的吐出三个字:“沈蝶衣。”我不知道是被眼前的玲珑吓住了,还是被命运的游戏规则给吓住了。小雯竟然就是蝶衣?那么我的今生是为前世而活了?在轮回中辗转一周,原来也只是在原地打了个圈。那么,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是早就在轮回盘上写好的了?我们营营役役辛苦经营的又是些什么呢?只有上帝一个人躲在我们的背后偷笑。
玲珑已经挥舞着长长的指甲向小雯扑了过去,小雯楞楞的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怪物不知道躲闪,即使她知道躲闪又如何?人怎么斗得过鬼呢?我不及细想,随手在床脚摸到一样硬物就向玲珑的后脑勺砸了过去。无论如何,小雯是我两世的爱人,我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硬物击中了玲珑,并深深插入了她的脑袋,黑色的脓液四散溅开,玲珑的身体化为一道白光消失不见。一切归于平静,连刚刚明明溅到我身上的黑液都无影无踪。这个家里好象从来没有住过一个鬼一样。小雯似乎脑子里没有留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兴奋的向我讲述着别后的思念,我却仍然弄不清楚我所见过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叮”的一声,有一片陶瓷的碎片掉落在地上,小雯捡起来细看,自语着:“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呀,怎么凭空落了下来?”她抬头看看毫无异样的天花板,又推开窗户看看外面澄蓝的天空,依然没有弄明白。我颓然跌坐在地上,那是没有清扫干净的古董花瓶的碎片,遗忘在床脚,被我情急之下捡起来砸向了玲珑的头部,我并没有想过要伤害她分毫,我只想让她停止对小雯的伤害,我本来以为鬼是无可伤害的,哪里知道我向她举起的是致命的武器。我前世害她做不成人,今生害她做不了鬼,我对她欠下的债是几生几世都偿还不了的。
我拿过陶瓷碎片,将它远远的仍出窗外,我不会将玲珑害怕的东西留在我的身边。小雯看见我的样子,担心的问我怎么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象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需要做一些什么事来证实我生存的意义。如果我前世打算带着小雯远走高飞的话,今生就让我们去完成这个心愿吧。我已经负了玲珑,不可再负蝶衣。我诚恳的对小雯说:“嫁给我吧。”我希望能有一个女孩因了我的这句话而得到幸福。小雯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而我,分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来自宇宙洪荒之外,漫不经心然而却实实在在地飘进了我的耳膜。
说行动就行动,第二天我就和小雯坐上出租车直奔婚证所,我紧紧拉着小雯的手,怕这迟到了一世的因缘又会从掌中溜走,司机也感染了我们的幸福,一边开着车,一边打趣着小雯。突然,在拐弯处冲出来一辆载重卡车撞上了我们的出租车,出租车被卡车带出了几十米,然后向路旁翻滚下去。我们被翻滚得浑身要散了架,出租车好不容易被一块大石挡住,却来了个底朝天,小雯早已晕了过去,再看看司机,头撞上了方向盘,碎骨都已露了出来,眼看是没有救了。我勉强伸出手推了推车门,车门纹丝不动,再看看车外,油箱里的油正在点点滴滴漫开来。我大叫着:“救命啊!救命啊!”可这截高速公路下面半个人影也没有,而肇事卡车早逃遁无踪。我的预感终于应验了,我悔不该向小雯求婚,害她搭上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