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


我是为了救回姐姐的魂魄才进入鬼界,而我只有十二个时辰,子傲说他的法力只够维持我这许多时间,一旦过了十二个时辰不返,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记着依夕,这两个红色锦囊上面有你们的名字,找到若安后,立刻打开,千万别搞错了,否则即使回魂,你们魂魄会进入对方身体,切记切记。”子傲临别对我嘱托殷殷,言词慎重。
瞧着姐姐躺在榻上无声无息的躯体,我一阵心酸,又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的躯体,对子傲点头,示意他可以送我进入鬼界。随着一道白光闪过,我如被强力吸进无底深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前尘往事一幕幕飞速掠过脑海。
我和姐姐并不是亲生姐妹,我是她在路边捡回来的,姐姐比我大不过四岁,但对我如姐如母,体贴照顾,若手里只剩下半块饼,其中必定有一半是我的。她一个孤身女子,抚养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吃尽苦头,即使要以我的性命换取姐姐生还,我也甘之如饴。

子傲是我们的邻居,平日里总会来帮我和姐姐,他儒雅俊秀,空有满肚诗文却不愿考取功名,成日里对些成仙得道的事感兴趣,据说也拜了几位世外高人为师。以往还以为他全是胡诌,今日遇到危急,才知他有异能。
姐姐是在井边取水时被毒蛇咬伤,回屋后不过片刻便毒发身亡。子傲是听见我哭天抢地的声响,才匆匆赶来。他说必须有人愿意魂魄离体去鬼界救回姐姐魂魄,姐姐才可还魂。
“但世上有谁会甘冒奇险,可以置自己身死于度外?”子傲叹息。
我毫不犹豫:“自然有,只要姐姐生还,我宁可性命相抵。”
子傲深深瞧着我,再次确定:“不后悔?”
“绝不。”我斩钉截铁。或许这也是我唯一可为若安姐姐所做,这条命是她所赐,即使还了她也无怨言。
我仍在不断下坠,耳畔似有风声呼啸过耳,细听才觉是由无数笑声,哭声,喊叫声,组合而成,彷佛隔的遥远,却又象在耳畔,在身边,在心底细细的抽泣。
终于,我轻轻坠落在地面,毫发无伤,面前是一方石碑,纵是有些残破,而“鬼界”二字却依旧清晰,每一笔每一划都并不牵连,冷硬的让人感觉阴森寒意。一条白色石板路直通前方的空旷,绵延不知去向哪里。
一整白罗裙,我毅然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道路,只为了一个目的,救回若安姐姐的魂魄。石板路太长,我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是心焦,怕会耽误时辰,走到后来,干脆拎起罗裙在这无人地界奔跑起来,面前始终都是走不完,看不完,白色的石板路。难道鬼界竟然如此之大,我连这条路都走不完,救回姐姐更无从谈起。
无边无际的路,无边无际的空旷,始终都是明亮的空间,却瞧不见太阳,月亮星辰,我几乎有些绝望,但唯一的信念支撑我,即使一边抽泣一边仍然继续不断向前奔跑。
“你是跑不出这幻境的。”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一惊收了脚步,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坐着个黑衣男子,抱着双膝正一派悠闲的瞧着我,如看好戏。
“求公子助我。”我跪下苦苦央求。
在鬼界出现的多半是鬼无疑,子傲曾警告我,到了鬼界,尽量不与其他鬼魂有所接触,以免惊动鬼差和阎王。但目前我遭遇困境,若不求助对方,恐怕是白来一次。
黑衣男子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神情,嘴角微微向上一挑,伸出右手食指对着空气中随便一划,彷佛撕开幕布,原先一无所有的空旷,此刻面前顿现热闹场景。宽阔大街,两旁俱是店铺,街上人来人往,不,该是鬼来鬼往才是。鬼界同人界原来并无太大差别,有些鬼比较特别,有的身高八丈,有些矮小如兔,但大部分鬼除了脸色苍白些,同人并无二致。

我惊讶的合不拢口,眨眨眼醒悟过来,才想起向身边的男子道谢,哪知一回头,才发现那黑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站在这鬼魂出入的街市,我才想起,子傲没同我说,怎么才能找到姐姐。难道要一个个去问么?
那身高八丈的鬼向我这边行来,眼珠子瞪的圆溜溜东张西望,我不由有些怯意,悄悄向旁边躲闪,一不留神竟然撞翻了身旁的杂货摊子,东西散了一地。这下可好,一众鬼的眼光都被我吸引过来,红眼珠子,白眼珠子,黑眼珠子,我几乎没吓晕过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摊子的老伯有些生气抓住我胳膊不放。
我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张伯?”
张伯揉了揉眼,终于认出我:“咦,小丫头,是你啊。”
张伯生前是我们的老邻居,我时常跟着他走街串巷,无儿无女的张伯倒也疼我,送我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几年前,张伯因病去世,我还大哭了一场,没想到竟然在鬼界相遇。
其他鬼魂一看我们认识,便自顾自做自己事情,没有其他鬼来留心我。
“小丫头,你这么小就做鬼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孽啊?”张伯半是埋怨半是怜惜的责怪我。
“运气不好啊。”我敷衍过去,左顾右盼一番,决定求助于张伯:“张伯,有没有看到我姐姐啊?她是昨天才来的。”
“你姐姐?是若安那丫头吧,怎么她也来了?你们姐妹倒是感情好的很,不能同日生,倒是一块死啊。”张伯连连摇头。
我有些心焦:“张伯,你没看见姐姐,那你知道她可能会到哪儿去?”
“应该在第一殿广王府里等候发落吧。”张伯指了指不远处威严的府第。
黑色牌匾白色大字的“广王府”,让人望而生畏,门口有鬼差把手,目光炯炯,几乎可以穿透人心。我在门口不住徘徊,心急如焚,这么严密把守卫,我如何进得去。
或许是上天怜我,远处行来一众鬼魂,有男有女,我趁押解的鬼差不备,混进其中,低头垂目,瞒过守门鬼差耳目,顺利进了广王府。一行魂魄,首先被押到广王面前,只见那秦广王豹眼狮鼻,络腮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笛于胸前,高坐上方,不严而厉令一干魂魄不由吓得魂不附体。

“生死簿取来。”秦广王发令,身边判官急把生死簿奉上。
原来世间种种善恶竟然都在那一本小册子上显现,那第一个男子魂魄生前作恶多端,被鬼差送至孽镜台。令之一望,照见在世之心好歹,随即批解第二殿,发狱受苦。第二个老者功过两半,交送第十殿发放,仍投人世,男转为女,女转为男。
那秦广王动作甚为迅捷,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处理了数十个魂魄。我虽排在后列,却苦无机会脱身,眼看就要轮到我,我躯体随在人间,却不在那生死簿掌握,只要细细一查便知究竟。想到这里,我不由暗叫不妙。
“下一个。”秦广王冷漠的声音传来,我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脑海中一片空白,轮到我了么?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危急时刻,有鬼差来报:“楚江王求见。”
秦广王皱起眉头,更显凶相,“他来准没好事,本王正忙着,回他说不见。”
鬼差唯唯诺诺正犹豫不去,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来者而至:“秦广王竟然连小弟都不见,忙至如此地步了么?小弟倒要来瞧瞧。”
我不敢抬头,死盯着地面,白罗裙微微颤抖,不能自制。若不是心中努力告诫自己要勇敢些,不可晕倒惹人注目,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并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死有其所值,如救了若安姐姐倒好,可偏偏到这地步,怎不让我又惊又惧。
“楚江王说的哪里话,但现在我正审理这些魂魄,怕没空招呼,反倒怠慢了。”秦广王语气顿时缓和起来,同方才发落那些魂魄时态度不可同日而语。几乎让人错觉,秦广王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那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广王,我今日前来,是向广王托个面子,求个情。”
秦广王的口气顿时谨慎起来:“那得看求得是哪个鬼魂,莫不是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广王一猜就准,哈哈,果然是小弟的知己。”楚江王奉上高帽。我暗地不屑的撇了撇嘴,什么鬼界十殿王,原也同世间差不多,彼此逢迎拍马,徇私枉法,以往不知,今日算是亲眼见了。
“楚江王你那亲戚也未免太多了些,三天两头冲我这里跑,倒让我如何向阎王交代?”秦广王话语里多了些无奈口吻。
楚江王哈哈一笑:“阎王哪有空闲管这许多事,还不都由得咱们作主。广王,勿再迂腐,看小弟厚颜,干脆再多送个人情于我吧。”
“判官,生死簿取来,让本王查查楚江王亲戚不知是哪个?”

“不必,就是她,广王让我直接带走就可。”一根手指几乎点到我面前,我才惊讶的抬头。手指的主人竟然是刚才为我划开幻境的黑衣男子,此刻一脸笑意,正瞧着我。我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秦广王狐疑的瞧了瞧我:“她?江王确定没错。”
“没错没错,就是她。多谢广王,那小弟也就告辞,不打扰广王处理公务。改日请广王喝酒,以表小弟谢意。”那楚江王背着秦广王冲我挤了下眼,让我咽下原本满肚的疑问,乖乖的跟着他出了广王府。
才出广王府大门,走至鬼差看不到的地方,楚江王就敛了笑意,气定神闲的上下打量我:“胆子不小,竟然敢混入十殿王之一的秦广王府,你真不打算要你小命了么?”
我慌了手脚,这楚江王竟然一眼瞧破我底细,原来才进入鬼界,便已经曝露身份,楚江王毕竟不是等闲之辈,难道我的计划竟要落空。若安姐姐没有救出,反倒搭上自己性命,怎让我甘心。
“求楚江王开恩,只求放我姐姐一条生路,我是生是死,全无要紧。若是一命抵一命,那依夕愿抵姐姐一命。只要姐姐安好,让依夕如何都无妨。”我同他跪下,干脆说出真相,期盼他能大发善念。
“你能舍身救你姐姐,这番举动倒也合我口味。且说说你姐姐性命,我看是否能助你。”楚江王这番话出口,令我又惊又喜,原来这鬼界竟也有好人。却早忘了方才在广王府还把他暗自腹诽一番,原来我也是如此现实,若对我有好处,楚江王便顿时摇身变为救世主。
我忙不迭把姐姐名字报上“姐姐名叫林若安,是昨日午间被毒蛇咬伤,毒发而死。”
楚江王沉吟一下“那得去广王那里察看一下生死簿了,不过我才去托了他个人情,现在又有求于他,不免让广王不耐,若惹翻了他,下次再托他做事便难了。得趁他出府,私下问判官就可。”他皱了皱眉:“你有多长时间可逗留?”
“十二个时辰。”
楚江王来回踱步,显然有些为难:“看来那做法之人法力并不高强,只能让你逗留这么短时间,你可知鬼界与人界时辰不同?你可知现在只剩下四个时辰。”
我大惊失色,这点子傲可没同我说过,我原以为鬼界同人界时辰是一样的。四个时辰,够救回姐姐吗?我手足无措,只能跪下央求:“楚江王,你是十殿王之一,法力无边,求你救救姐姐。可同广王说,我愿代姐姐一死。”
楚江王突然失笑,为我的无知摇头:“若都能替代,那人鬼界不就大乱了?还要生死簿有何用。不过,”他顿了顿,眼珠一转似有了主意“你真愿意代替你姐姐?不反悔?”
“不反悔。”
“好,冲你这句话,我拼着得罪广王,替你一试,你一个小女子都有如此气魄,我堂堂楚江王难道还怕了不成。”楚江王嘱咐我“你留在此地,我去广王府,索看生死簿,片刻即来。”
我满心感激,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表示明白。看着楚江王大步向广王府前行的背影,我暗自感谢上天庇佑,让我在鬼界得以顺利寻回姐姐魂魄。

正满怀期盼等待着,街上原本纷扰拥挤的诸鬼突然纷纷退向两边,让出中间道路,一个穿红袍,戴翅帽铁面虬髯的大鬼正向这边行来,一只蝙蝠随在身侧而飞,那模样让我分外熟悉,猛然间想起,那不是画里捉鬼的钟馗么?
传说钟馗铁面无私,专除恶鬼。不知怎地,突然心虚起来,别转头,盼着他别来瞧我。但越是这么想,越是难如愿,钟馗偏偏在我身畔停了下来,我分明感觉他目光如电,可刺穿一切似的,脚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你是新来的?”钟馗声音浑厚,语声里含着疑惑。
他起疑了,必定如此,否则怎会这般问我,楚江王能看穿我来历,钟馗阅尽诸鬼必定也有这番法力。他会捉了我,亦或如传说中一口吞了我,我越想越心惊胆战。
“大胆,钟爷问话还不快答。”钟馗身侧蝙蝠化为小鬼,站我面前厉声呵斥我。
我努力镇定心神,做若无其事状:“是,是新来的。”小鬼在我身侧,上蹿下跳,努力用鼻子东嗅西嗅,彷佛我是才上桌的美味佳肴。我咬紧牙关,才不让牙齿相撞发出咯咯声响。
“抬起头来。”钟馗话语不严而厉,我不敢违抗,硬着头皮缓缓抬起了头。只见钟馗一双环眼在我面前,一眨不眨瞪着我。我心一颤,顿时又低下头去。
“就是你了,跟我走。”钟馗哈哈一笑,发了话。
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么?楚江王,怎还不出来救我,危急关头,我不知怎的,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楚江王。或许是习惯他于危急关头救我,也或许这陌生鬼界,只有他才能救我。
“钟爷,我不能跟你走。”两下权衡,我终于抑制住恐惧心理,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钟馗,不卑不亢的回道。

“说的是,钟兄,她的确不能跟你走。”楚江王终于出现,我松口气,暗自感激他来得及时。
钟馗客气的同他颌首:“楚江王,别来无恙?我不过想替小妹找个合适的丫鬟,见这丫头不错,才想带她回府。”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识破我底细,原来是为了钟妹挑选丫鬟。素来听闻钟馗疼爱其妹,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那倒是这丫头的福分了,平常鬼魅哪有机会进入钟兄府第,更不必提可逃脱轮回之苦。可惜,这丫头暂时走不得,我尚有要事让她去做,只好委屈钟兄另找了。”倒看不出这楚江王善捧高帽,三言两语便轻易推托。
那钟馗倒也爽快,并不计较,同楚江王告辞后,带着小鬼迳自走了。
楚江王待他走远,瞧着我叹息摇头:“你可真会惹麻烦,我好不容易安抚了秦广王,看了生死簿,才出来又替你打发了钟馗。你莫非是麻烦精转世不成?”

我心虚不敢应话,只因楚江王说的全是事实,若非有他,在这鬼界,岂容我安然呆到现在。广王那一关就难过得很,说不定一怒之下,把我同那恶人一般送至孽镜台,想到此处,不由暗自打个寒战。
见我胆怯模样,楚江王倒也不再埋怨,而是告诉我他探到的消息:“方才我看了生死簿,原来你姐姐已经被直接送到第十殿转轮王处,我担心。。。。”
“担心什么?”我急急追问。
“算了,先去忘台看看,如果没有,再去麻烦转轮王。”他在前面行,我在后面紧紧跟随。但没几步就落在后面,楚江王几次回头等我,干脆顿足:“直接用法术得了,按你这么走法,时辰很快就到了。”
他伸手过来,“手拿来。”,我不由一僵,但想到姐姐,只能怯怯把手放在他掌心,楚江王握住,吩咐我闭上眼,我只听得耳边风声,不过片刻,楚江王放开了我手,并叫我睁开双眼。
此刻,我们正站在高台下,那高台上书“忘台”二字,鬼魂排成长列,缓缓前移,一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正从木桶里舀水倒入碗中,不多不少每个鬼魂一碗,鬼差在旁监督。
“孟婆。”楚江王一派威严,呼喝老婆婆名字。
孟婆听得呼唤,抬头见是楚江王,忙不迭的行礼“楚江王驾到,不知有何事需要老婆子效力?”
我刚想开口,却被楚江王使个眼色制止,他清咳一声:“本王是代转轮王来瞧瞧,孟婆,今日可有个叫林若安的女子喝过你的汤?”
孟婆细细想了想,摇摇头:“回楚江王,老婆子没见过,会不会是转轮王还未曾遣鬼差送来?”
“无论你是黛青或是依夕,我都是一般对你,那些不快过往,本不想让你知晓,想让你在今生过得开心些,哪知总有些无法预料的意外发生。”他看着浅红,无奈苦笑“浅红,你还是那么恨我么?”
浅红有些迷惑:“你是说,你从来都不想离开黛青姐姐?”
“从来都不曾想过。”他说的坚定,我看进他眼里,却只看到一片毫不作伪的赤诚同深情“黛青,别怪我算计你入鬼界却没对你说,那是因为我已经等的太久,度日如年,只想早些同你在一起。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我泪眼朦胧,只能连连点头,泪珠如雨纷纷坠落。
楚江王对我伸手,轻轻的问道:“黛青,回来我身边可好?”我毫不犹豫将手放入他掌心。他紧紧握牢,再不肯放,彷佛一松手,我会突然离去似的,心酸酸的,这才体会到这些年他不会比我更好过。
我看着浅红,她唇边缓缓升起一朵笑意,我知道,她亦从此解开心结,从这场因我开始的莫名仇怨中解脱出来。“过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在一起了,这让我想起当年在一起的情形。”浅红有些感慨。
楚江王促狭的接口“但浅红,你始终还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
时光变迁,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而我终于在鬼界重新寻获自己的真情。原以为自己已经走入无边深渊,哪知走下去才发现另一片光明天,我深深呼了口气,突觉自己是多么幸运。有爱,有幸福的地方,即使是鬼界,也同样是极乐天吧,我偎着身边的男子,看着眼前不服气努力要辩驳些什么的浅红,满足的笑了!(完)


“嗯,你说的不错,本王刚才是存心试探你,看来你的确做的不错,没有遗漏。待本王回复转轮王,好好褒奖你才是。”楚江王满意的点点头,一扯我衣袖,示意我快走。
这个楚江王坑蒙拐骗,似乎样样精通,我几乎愕然,不知他是凭什么才能坐上十殿王的位置。被他一扯衣袖,我才顿时醒悟过来,赶忙跟着他离开了忘台。
这鬼界十殿王的府第都是差不多么,那转轮王府亦是黑匾白字,门口有鬼差把手,楚江王在离王府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脚步。面带忧色:“旁人倒还好,这转轮王历来铁面,我平日里最厌烦同他打交道。若不成的话,你便自个回去吧,你姐姐她自有自己的命运。否则时辰一过,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得呆在这鬼界。”
虽是素昧平生,这楚江王却不求报答帮了我这许多,已经让我感激不尽,又怎忍拂他好意,于是应允下来:“我会听从楚江王的话,按时回魂。”

楚江王怔怔瞧着我,全无嘻笑神情,他突然用手轻抚我的脸颊,温柔却又带着些忧伤。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只因他动作全无一丝亵玩,才让我呆呆不知所措。他颓然放下手,无声叹息,:“呆在这等我,可别再给我招惹麻烦了。”如同嘱咐一个孩子,说罢向转轮王府走去。
那背影让我感觉无奈和伤感,楚江王他这是怎么了?刚才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举动?
我怕象刚才一般被其他鬼魅瞧见,惹了麻烦,于是找个角落蹲了下去,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转轮王府那里。希望楚江王会有好消息告诉我,希望那转轮王不要太为难他,姐姐,我只盼你顺顺利利的出来就好。
一直记得小时候,我把头靠在若安姐姐膝上,姐姐一边轻轻拍着我哄我入睡,一边说:“妹妹,咱们相依为命。这世上也只得我们彼此互相依靠,旁的人,不落井下石就好,哪能指望他们帮你。”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彷佛看透世事。若安姐姐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父亲得罪了官吏,被按个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不久后,若安姐姐的母亲悲伤过度因病去世,尸体未寒,亲戚朋友已经急着上门争抢这孤女的财产,却没有一个肯抚养她,疼爱她。若安一直都是孤苦伶仃。她时常说,我和她都是被抛弃的,同病相怜所以更该怜惜彼此。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回去,你若回不去,世上剩下我孤零零一个,还有什么意思。正呆在墙角胡思乱想,一顶红昵小轿从我身边经过,我瑟缩了下,让轿子过去,无意中一抬头,才发觉那轿边随侍的女子的背影有些象若安姐姐。我不敢置信的揉揉眼,又惊又喜,猛然站起身,拔腿去追。
“姐姐,若安姐姐。”
那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若安姐姐,她现出惊奇的神情来。轿子顿了顿,停了下来,抬轿的鬼差小心翼翼的放平轿子,似乎这轿子里坐得是个大人物。若安姐姐神情有些不安,看看轿子,又瞧瞧我,有些犹豫不决。
我终于赶了上去,红了眼圈,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开。“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鬼差呵斥:“哪来的野鬼,胆敢在小姐面前胡乱呼喝,惊了小姐你担当的起么?”
“不得无礼。”轿子里传来柔柔的语声,鬼差不敢放肆,诺诺应着肃立一旁待命。都是些拿了鸡毛当令箭的家伙,主人不说,这看门狗倒先自乱吠,平白坏了主人名头,我不由冷冷哼了声。
轿帘缓缓向旁掀开,竟走出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来,一身淡青色罗裳,乌鬓如云,一双眼眸如秋水般盈盈动人。姐姐忙跪下为我求情:“小姐,我妹妹个性莽撞,见我过分惊喜,并无恶意惊扰小姐。”

那女子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姐妹重逢,惊喜自然难免,我怎会见怪?你快起来。”看她举止温文,又善体人意,我顿时心下对这女子起了好感。
“多谢小姐。”我分明瞧见姐姐松口气,暗地对我努努嘴,示意我快走。
好不容易才找到姐姐,我怎能轻易就走,怀中锦囊尚在,只要抽个空,就可让姐姐回魂。我拉着姐姐手,死不肯松开。
那女子眼光瞥处,闪过一丝了然,顿时笑道:“难得你们姐妹情深,府中再多添一个亦无妨,若安,就让你妹妹同我们一起回府好了。”
“小姐,这。。。。”若安姐姐瞧着我,对我的突然出现分明有些疑惑不解,所以不敢轻易做答。
这小姐究竟是谁,怎么收个丫鬟,倒像是赠了我天大好处般,我心中纳闷。而楚江王急匆匆从转轮王府第出来,见我正站在轿边和小姐说话,忙向我这边走来,脸上不由露出苦笑。我几乎可以猜出他心中所想,这回我又给他惹了麻烦。
楚江王走到我身边时,脸色又已换过,一脸爽朗笑意,似乎刚才我所见都是幻觉,变脸这般迅捷,倒让我头一次见识。
“钟姑娘,可难得见你出行。刚才我还遇上令兄,倒真是巧了。”
钟姑娘?啊,我顿时明白过来,面前这位温柔美丽的小姐就是钟馗的妹妹钟娇。没想到钟馗那么丑陋,妹妹却是那么美丽,是同一个娘生的么?哎呀,现在什么时候,我怎么还在想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顿时醒过神来,暗自责怪自己。
一瞬间,钟娇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的情绪,仍立刻回复如常,优雅的行了一礼:“我现在也难得见大哥一面,楚江王近来可好。”都是些场面上得客套话,但钟娇方才一闪而逝的眼神却不容错失,她难道对楚江王。。。。我只一转念,随即怪自己多事。
“好的很。钟姑娘多日不见,可又清丽了些,钟兄好福气,有个这么善体人意又美丽的妹子。”他一脸遗憾,语气诚挚,若不是我刚才见识他面目变化,也几乎相信他这番话出自赤诚。但现在落在我耳里,却只想笑出声,好不容易才克制着用牙紧紧咬住唇。
钟娇听了这番话却没有半丝悦然,反而有些怅怅,:“楚江王谬赞了,钟娇亦不过是个平凡女子。”
“对了,我方才听转轮王说,你去他处讨了个丫鬟,可否请钟姑娘割爱?”说了半天,楚江王终于说出我想听的了。
钟娇目光自姐姐身上转了圈,又转自我身上,流连一番,语气里有些疑惑:“楚江王同钟娇讨这丫鬟,钟娇自无不应的道理。只是竟然要劳动楚江王亲自来,这丫鬟不知究竟是何来历,倒让钟娇好奇的很。”

我心一紧,不由自主瞧着他,且看他如何回答。楚江王却只打个哈哈:“是故人之女,难得钟姑娘可割爱,改日再容我亲自上门道谢,再同姑娘细细详谈。”好一招拖延法,拖到猴年马月,拖到大家都淡了,忘了,谁还记得这老什子事。此时我又暗自佩服起他的灵活机变,真是势力!
钟娇了然的笑了,正想说什么,一个浑厚的声音插入其中:“好个楚江王,刚才我看中的丫鬟,你说有要事让她做,那倒也罢了,此刻怎么同我妹子抢起丫鬟,鬼界难道没有其他鬼魅,或是楚江王见不惯钟某,所以处处与我作对。”我大惊失色,是钟馗,这要紧关头,偏偏有他出来扰场,莫非一切都是天意么?
这回连楚江王的笑容都快难以维持,“钟兄哪里话,本王怎会与钟兄作对?一个丫鬟罢了,值得钟兄如此动怒么?“
那钟馗此刻怒目圆睁,加之面容丑陋,瞧起来甚是怕人,几个抬轿的鬼差身体已经在不停颤抖,就怕一个不留意,被钟馗一口吞下。
“大哥。”钟娇轻轻的一声呼唤,如同清风,奇迹般抚平他的怒意,但面上仍是忿忿。钟娇陪笑:“楚江王不必介意,大哥历来直肚直肠,还请多海涵才是。”
“小妹。”钟馗有些急了,但对钟娇说话,却克制怒气好言好语:“你身边没个丫鬟照顾,让大哥怎么放心得下。难得有你看的中眼,何必非要顾及旁人,你也得顾顾自己才是。”
这钟馗虽面相凶恶,但对其妹倒是真心体贴关怀,即使我这个旁观者,亦能体会,对他行为,也有所谅解。
隔着一堵墙,他不知所要找的人近在咫尺,就象隔着层肚皮,心却远在海角天涯。我不知道自己执意要出去见他,是为了一个解释,或者是因为自己只想再看他一眼。黛青的悲剧,难道在依夕身上还会重演么,想到这里,我不由犹豫了下,再走到院里,隔壁院里已经没了声响,他,已经离开。
我站在院子里怔怔的,浅红怯怯的陪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隔壁院里传来若安的笑声:“子傲,还不快管管你儿子,这般顽皮,大了可怎么了得?”孩童的嘻笑声夹杂在大人的话语里,那么幸福的画面,若安她终于得到她的幸福了,隔着墙上小洞,我瞧见若安悦然的笑意,不象从前总爱皱眉说着这人世的不公。人是会变得,特别是爱和幸福,会让人变得柔和,变得美丽。
为什么我的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的虚幻,而接踵而来的是背叛和一系列的痛苦。我有些伤感,子傲虽可恨,但是真心对若安,而楚江王呢?他为什么。。。。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现,一个想法冒出。

“妹妹,快带我回鬼界,我要去忘台。”我激动的一把抓住浅红央求。
浅红了然的看着我,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的说:“姐姐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吧,浅红一切都听姐姐的。”
回到鬼界,到了忘台。远远就看到他孤独站立的身影,在众多的鬼魂中,他看起来是那么寂寞。
一步一步,我慢慢向他走近,他眼光就这么紧紧注视着我,由远及近,我才发现他眼里隐隐的湿意。“黛青,你终于还是来了。”
“是你安排的一切,甚至连我为救姐姐来鬼界都在你算计之中,我想知道为什么?”
楚江王终于露出我熟悉的笑意:“你终于发现了,但怎会想不透里头玄机?”
“我想不透你既然花了这许多精神,为何前世不愿同我一起轮回,难道是贪慕你十殿王的权位?”我问出心底疑惑。
他深深瞧着我:“黛青,你以为我同你轮回,在人界二人就可在一起么?你忘了金童玉女的前车之鉴,他们两个不过因着金童打破琉璃盏,玉女无意一笑,就被罚去人间转世七次,而且世世两人不能相守。天帝最恨旁人不守神界规矩,哪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所以,我只得忍,忍到合适时机与你再相见,暗地里安排好一切。你忘了么,我曾说过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积蓄太久的泪终于滑下,我抽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进门后,我坐在院里的桃树下发呆,隔院里传来孩子念书声和子傲耐心纠错的声音,浅红悄悄探头望了望,过来告诉我:“只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子,没有旁人。那若安姐姐想必是出门了。”
故居如旧,只是更显岁月沧桑,在这里,我曾度过人界中所有的日子,现在,一切已经恍如隔世。我起身,推开门,进了里屋,屋子里的家什没什么灰尘,想必若安经常过来打扫。
正沉湎于回忆,突然听得隔院传来子傲惊讶的叫声:“师父,您怎么来了?”
“为师是来看看你的,看来你日子过得很不错。”熟悉的声音象雷电劈过心田,我身形几乎站立不稳,他怎会寻到这儿来了?我看看浅红,她也一脸惊愕,不敢置信的表情。
接着是子傲感激的话语:“师父您神出鬼没,必是仙人无疑。多亏师父当日预料先机,传徒儿入鬼界之术,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美满。”

是他传授子傲入鬼界之术?子傲所说世外高人,难道指的就是他?脑海中一团乱麻,似有些什么呼之欲出,但此刻偏偏找不到绳头。浅红不知当日我入鬼界之事,脸上有些疑惑不解,眼光探询的望着我。
我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那些都是小事,为师问你,那依夕近日可曾回来过?”他的声音里带些焦虑和期盼,听得我心一痛。
“近日?三月初,徒儿见过她,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师父,您找她究竟何事?”
他有些失望:“你不必知道,若她过来的话,替我传句话。”他顿了顿,才略带伤感的说道:“就说,楚江王在忘台下等她,有些事必须同她说清楚。无论过多久,我始终是等着她的。”
“哪个忘台?”子傲疑惑的问着。
他有些不耐的斥责:“不必多问,你说这些,她自然知道。”
楚江王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我疑惑不解,过去一切不容狡辩,就算他口如莲花,也难以更改事实。那么,他究竟是想同我说些什么?我心下激动,想要到外面同他面对面说个清楚。浅红扯住我衣襟,忧伤的同我摇头。
“姐姐还想伤了自己么?难道对他还存有幻想?浅红不忍心见姐姐如此执迷不悟。”她低低劝说。
我一点点从她手里扯出自己的衣服,“浅红,我只想看他还能说些什么。”浅红看着我,终于叹口气,松了手。
钟娇拍拍钟馗手臂,示意自己明白,上前对楚江王说道:“这丫鬟就请楚江王领去,还请不要介怀才是。”
“那是自然,本王历来了解钟兄脾性,怎会介意。今日欠姑娘得情,改日定当奉还。钟兄,那就告辞了。”楚江王急着告辞,我明白时辰快到了。我和姐姐对钟娇感激得一拜,随着楚江王而行。
行至偏僻处,楚江王松口气,着急得催我,“快走,时辰快到了。”我满心感激,跪下同他磕头,却被他一手扶起。
“楚江王今日所作一切,我们姐妹感激于心,来日作牛作马也要报答。”
他却苦笑:“走吧,走吧。免得误了时间。”
我取出怀中红色锦囊,上面写着分别我和姐姐的名字,我把写着姐姐名字的锦囊递给若安姐姐:“姐姐,只要打开就可以回魂了。姐姐先行一步,妹妹随后就来。”
若安姐姐对楚江王感激的一拜,先打开自己的锦囊,只见锦囊里射出白光,围绕住姐姐,瞬间不见。我放下心,正欲打开写有自己名字的锦囊,楚江王有些凄然同我道别:“保重。”

我顿了顿,微微颌首打开了锦囊,但令我惊讶的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白光,没有回魂,我依然还在原地。我惶惶然望向他:“莫非是我错过时辰了?”
楚江王一脸诧异:“并无错过,再过片刻才满十二时辰。”为什么姐姐回去了,而我却留在了鬼界,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难道我们姐妹始终都不得团圆么?我心里觉得好苦,手一松,锦囊掉落在地,一张纸条从里面飘落。
我俯身拾起,纸条上是子傲俊秀的字迹“对不起,依夕,我的法力只够拉回一人魂魄。”我又一次被遗弃了么,从前是父母遗弃了我,如今被子傲遗弃在鬼界,难道我注定是多余的,是个牺牲品。
怪不得子傲千叮万嘱不要搞错锦囊,原来玄妙在此。若安姐姐曾说过“不要轻信别人,这世上哪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你好。”我只不信,如今真被姐姐说中,可惜我觉悟的太晚。我并不是怕死,怕留在鬼界,而是怕欺骗,怕遗弃,为了若安姐姐,我将生死度外,如果一开始子傲就同我言明,我仍会义无反顾的来这鬼界,但不会抱有丝毫可以回魂的幻想。但子傲的欺瞒,却令得我始终怀有一份虚无的期望。觉得自己可以和姐姐一起回去,可以和姐姐一起生活下去。如今,梦却被无情打破,我无力自制,手怎么都忍不住颤抖,纸条轻轻飘落,我颓败的坐倒在地以手掩脸。
“你被欺骗了。”楚江王静静的说道。
我重重的叹息,放下手,眼里是说不出的伤痛,一瞬间,我领悟了许多东西。“是的,我被欺骗了。”我觉得很累,很疲惫。
“还会说不反悔么?”
我抬起头,瞧着楚江王,一字一句补充:“但绝不反悔。”他注视我片刻,突然笑了。

“起来吧,难道你准备在这里一直坐下去?”楚江王向我伸出援手,我迟疑片刻,也伸手借力站起身。
似以往一般轻拍罗裙,想拍去尘土,手一动才明了今非昔比,于是那伸出得手就这么怔怔僵在空中,终于还是无力的垂下。这是鬼界,而我如今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我叹口气,看着楚江王:“那么,我现在该去哪里?是否去秦广王处?”
楚江王的眼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似是怜惜,似是伤感,又似乎带一丝丝喜悦,我辨不分明,所以只得垂下眼帘。
“你还想做人么?我可遂你心愿,带你去转轮王处转世。”他沉默半晌,提出建议。
我苦笑:“不,做人太累,太苦,我厌恶一次次被抛弃,鬼界未必比人界更糟。”犹豫半晌,终于问出心中疑问:“为什么这么帮我?姐姐曾说,这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人好。你救我帮我那么多次,是为了什么?”

这疑问早在心里盘旋太久,但怕问出口,惹恼了他,再不愿出力,如今心无挂碍,终究还是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楚江王深深瞧着我,隔了片刻,才淡淡回道:“以后你会知道得。我看你还是去钟娇那里吧,一来是有个伴,二来有了钟馗庇护,也没旁的鬼敢欺负你。”
他倒是想得周全,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但却没有告诉我答案,我没有追问下去,是因为在这陌生的鬼界,恐怕以后还有要借他力的时候,何苦非把关系弄僵。
到钟馗府后,钟馗看到楚江王和我依旧是脸色难看,难掩怒气,直到听说我是来给钟娇作伴的,才缓和了些。钟娇倒是和颜悦色,忙着替钟馗解释,又亲自奉茶给楚江王,周旋在楚江王和钟馗之间,安抚双方情绪。
真是个聪慧灵秀的女子,我自叹不如。如果说钟娇是块巧手雕琢的上等和阗美玉,那我就是块顽石,被人当踏脚石过了河还嫌弃硌脚。我突然有些惦念姐姐,她回魂之后还好么?没有见到我,是否会与子傲闹翻,也象我一般来鬼界呢?一时间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翻覆,乱丝如麻。
“依夕?依夕?”钟娇唤了我两声,见我不答,轻轻的扯了扯我衣袖,我这才醒悟过来,忙陪笑:“小姐什么事?”
钟娇温柔的笑了:“别再叫我小姐,若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姐姐。咱们做好姐妹,你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她落寞的神情落入眼帘,我才惊觉,原来在鬼界,寂寞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姐姐说哪里话,我自然求之不得。”这话倒不纯是场面上的应对,而是对钟娇有了更多认识,发自肺腑。
钟娇拉着我手:“那妹妹随我到后面走走,我也好吩咐鬼差给妹妹准备房间。”她歉然的对楚江王一笑:“楚江王,钟娇陪妹妹了,不能奉陪,还请见谅。”
楚江王已经同钟馗把手言欢,见钟娇如此重视我,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好,钟姑娘请便。依夕,你就留在这里好好陪钟姑娘。”
我点头应允,并同他道谢,然后随着钟娇到了后院。鬼界没有花草,后院中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钟娇拉着我,同我介绍那些石头象什么,可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些石头,就算样子奇怪些也还是石头。
“姐姐,为什么摆些石头在这里?”我有些好奇。
钟娇珍惜的摸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因为我喜欢,这些石头是大哥特意从人间搬回。”
“钟大哥对姐姐真好,让人羡慕。”

钟娇淡淡:“每个哥哥对妹妹都会这么好。”顿了顿,她瞥了我一眼,试探问道:“楚江王对妹妹这般照顾,不知妹妹同楚江王沾亲或是带故?”
我明白,钟娇之所以认我做妹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楚江王,是因为楚江王的权势,亦或是对楚江王另有打算。我不知道,但也不想去明白,已经自顾不暇,哪还有空去管他人闲事。
“都有些吧。”我含含糊糊的蒙混过去,岔开话题谈起石头,钟娇聪明伶俐,哪会不懂,就势接着我话题,兴致勃勃的介绍起她的收藏。
在钟府的日子,倒也省心,不象在人界需要担心衣食住行,一切自有鬼差去做,我只要陪着钟娇聊聊天,喝喝茶,绣绣花就好。只是钟娇太过聪明,时常用话语试探我,我不知她问话的初衷,多半是含混过去算数。我瞧见钟馗仍是有些怕,但幸好他呆在府里的时间屈指可数。
日子一天天过去,楚江王来探望过我几次,见我很快适应这里生活,倒也欣慰。不知怎的,总觉着这鬼界里还可信任的便只有他一个,或许他救过我帮过我,却不求我回报。有几次他用异样眼神瞧着我,我只做不知,暗地里却骂自己卑鄙,只顾着索取他为我所带来的一切好处,全不管对方如何。
这天,我陪着钟娇在绣花,钟娇手巧,在帕子上绣的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我不由凑上前赞叹不已。钟娇咬断最后一个线头,抚平帕子,又抚过那嬉戏水中的恩爱鸟儿,没来由的有些伤感。
“依夕,你说如果做一对鸟儿该有多好。”
我看着绣工,有些漫不经心:“但怎可能是鸟儿,除非去求转轮王。”
我对着钟娇深深一拜:“姐姐,原谅妹妹不能陪你左右,只是我再不能留在这儿。”钟娇脸上哀戚,不舍的拉着我手:“妹妹,我知道留不住你,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再见。你多保重。”
“多谢姐姐这些日子照顾,妹妹无以为报,唯感激于心。”
“妹妹可有打算?”
“想去探望一下若安姐姐,然后再做打算。”
钟娇迟疑一下,终于说道:“妹妹可还记得姐姐曾对你说过,我从前丫鬟的故事。”
“记得。”这当儿提起这事,未免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应着。
“你姐姐若安从前就是我的丫鬟,子傲是当年她的夫君。他们历经多世轮回,这一世才终于平安在一起。妹妹,爱是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只要当事者觉得值得就好。当年黛青与楚江王也曾彼此爱过,妹妹又经了人间轮回,那一段都已过去,就不必耿耿于怀,还是宽心些吧!”钟娇句句出自赤诚,怎能让我不感动。

但话虽如此,怎能说过去便过去,想着一切,我沉默着说不出话。浅红惊呼一声:“姐姐,快随我走,楚江王正向这边来。”我一震,抬头见远处行来正是他身影。
“走吧。”我长叹一声,浅红拉着我,直直飞起,我闭眼耳中听的楚江王隐隐呼唤的声音“黛青。。。别走。。。”我自嘲的一笑,还留下来做什么,鬼界还有我留下的理由么?相见不如不见,彼此倒落个清净。
人间的阳光晒的我头晕眼花,浅红担心我身体不支,施了法在我身上,让我可以安然呆在太阳底下。一个不怕阳光的鬼魅,连作鬼都同别的不同,似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从来都没顺利过。
“姐姐,我们去哪儿?”浅红眨着美丽的眸子,眼光里有些担心,有些关切,有些悲伤和喜悦。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出现她曾经天真无邪的眼中,浅红这些年终于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偎着黛青的小丫头了,想起梦中所见过去的一切,不由有些感慨。
她这些年为了我的事,也吃了不少苦,把对楚江王的恨意转嫁到其他鬼魂身上。我象梦中一般自然的抚着她鬓发:“去看看若安姐姐,然后妹妹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前次来这里是在三月天,如今再来,已经是八月天了,蝉鸣阵阵,院子里那一棵桃树已经硕果累累,荫荫绿叶下掩着粉红诱人的桃子,一派恬然风光。院门上依旧铁锁把门,我望了眼浅红,她意会的上前轻轻吹口气,锁顿时开了。
浅红不由一笑:“孟婆,你在忘台下这么多年,见过看过的旧事可不少。我是特意来同你叙旧的。”
“叙旧?”孟婆老眼里闪着疑惑警惕光芒“除了黛青姑娘的旧事,难道浅红姑娘还想问老婆子些什么?”
浅红故作叹息:“是啊,除了黛青姐姐的事情,还有些什么可说。孟婆,你可知姐姐当日为何决然饮下你的迷汤,入人界轮回?”
孟婆显然松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浅红姑娘可是在欺负我年迈不记得那些,当日天帝责罚黛青姑娘,要她入人界轮回,她在这苦等楚江王,盼着同她一道轮回。哪知楚江王却告诉她,他不能如此,黛青姑娘太过失望,才饮下了老婆子的迷汤。”说到这里,连孟婆都忍不住叹息“唉,黛青姑娘还真是痴情。好好的神界不呆,非得入轮回受苦。”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

孟婆瞧了瞧我,闪过丝疑惑:“自然是真的,黛青姑娘的事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忘,有几个神界的人会来鬼界轮回。这样大事,我老婆子只遇过这么一回,哪可能忘掉。”
竟然是真的,浅红说的竟然是真的,来忘台的路上,我抱着一线希望,总希望浅红说的是假,想要自己相信楚江王对我是真心的好。但真相却如此不堪,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欺骗自己曾有过的背叛。他留恋鬼界十殿王的权位,哪会放弃一切同黛青去人界,偏黛青太傻,以为因着爱,对方会同自己一心,甘愿承受轮回之苦。
我很想哭,为黛青的痴,为她的错爱,为她遭受的背叛之痛而哭,但眼窝却干干涩涩,再也没有眼泪流出。伤到极点,痛到极点,心就会死,心若死了,哪还会感觉痛意,哪还会有泪滴。
我木然的反应出乎钟娇预料,她担忧的问我:“妹妹,你还好么?”
孟婆还不知究竟,尚自絮絮唠叨:“浅红姑娘,自从黛青姑娘在我这里喝了碗迷汤,老婆子一直麻烦不断,不光你三番二次来找我麻烦。就连楚江王都明里暗里问了我几次,听说他还去转轮王和秦广王处索要生死簿。。。。”
这些话如风过耳,前世记忆中几个片断滑过。忘台下,我痴痴而立苦等楚江王;孟婆端一碗汤递我面前,谓叹:“黛青小姐,你这又是何苦。”;楚江王一脸沉痛望着我:“黛青,我不能同你一道轮回。”;我一饮而下孟婆汤;临别楚江王最后的话语“黛青,你记着,我总是会等着你的。”。。。。
“带我离开这儿。”我抬头望着浅红:“我再也不要呆在鬼界,浅红,看在姐妹份上,带我离开。”
浅红怔怔望着我,眼里泪光涌动:“好,浅红带姐姐离开这儿。”
“是啊,怎么可能是鸟儿。所以我总是孤零零难以如愿。”钟娇失去平日仪态,眼眶中珠泪盈盈。我慌了手脚,上前安慰:“姐姐还有大哥,还有我,怎会孤零零?”
钟娇幽怨的瞧我一眼:“若你喜欢一个人,但他却刻意避开,即使近在咫尺,心却象隔了天涯。那种痛苦,你怎能体会?”
是了,钟娇在说楚江王,今天楚江王过来,同她敷衍两句,倒与我谈了不少时间。想必令钟娇误解,我正想宽慰她几句,钟娇已经拭了泪,自嘲的一笑:“一时感触,倒叫妹妹看笑话了。”
不过瞬间,她已经恢复成平日淡淡神情,原来聪慧如她,亦会为情所苦。不知她压抑了多久,压抑的多苦,我突然同情起钟娇来,“姐姐,那你可曾对他明言?”

钟娇楞了下,抬眼看我,见我眼里的诚挚,终于说:“有些话说不说并无区别,说出口反而令双方尴尬,以后如何相处。”钟娇总是过于自制,考虑事情又太过周全,陷入如今境地,一部分也是她自己造成。
“姐姐,别太委屈自己了。”
钟娇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拉着我手,点点头:“谢谢你,妹妹。”直到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才真正被钟娇接受,不由暗地松了口气。
自从与钟娇撤开心防后,两个人渐渐成为好姐妹,在这鬼界,我和她都是寂寞的,也只有我能体会,了解她的内心,在其他鬼魅面前,她永远是那个温文有礼,美丽聪慧的钟娇。
钟馗回府,我历来是躲着他的,说心里话,他对我倒并不苛责,但每次瞧着他不怒自威的模样,我就有些心惊胆战。除了对钟娇外,连说话都是那么严厉,我从没见他笑过,不过就他那模样,笑起来的样子说不定更可怕。
这一回,钟馗在府里倒逗留了好几天,我连钟娇处都不敢去,生怕不幸遇到他。闷在房里好几天,我都快闷坏,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去找钟娇聊天,才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钟馗的声音,不由皱眉,暗叹倒霉。正想悄悄离去,钟娇的一句话落入耳中,让我顿住脚步。
“这么些年,你就只当我妹妹么?”钟娇的声音郁郁,泫然欲泣的微微颤抖。
难道钟娇她,她喜欢的竟然是。。。。我不敢想下去。
沉默片刻后,钟馗的声音传来:“当初我们既然是结义兄妹,大哥自然会一直当你亲妹妹般对待。”那浑厚的声音里带着些莫名的痛苦,让我猛地一震,原来钟馗和钟娇竟然是结义兄妹,这个秘密让我惊讶,但不知怎地又有一丝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
钟娇话语里带着哭音:“当初并不是我提议结义兄妹,你忘了,难道都你忘了,在世时我们原先约定是做夫妻的。”
“那不同,那时候,我。。。。”钟馗急着辩解。
“那时候你还是俊郎书生,未被鬼魅破相,想要考中功名,回来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别以为我不清楚,在鬼界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躲着我,阎王赞你驱鬼杀鬼,不辞辛劳,只有我心里明白,你不过借着这理由,正大光明的躲开我罢了。我说的可对?”钟娇咄咄逼迫,全不似她平日模样。

钟馗长长叹口气:“阿娇,你,你又何苦,我如今这模样。。。”
“你终于还是叫我阿娇,我等这一声,可等了多少年,你当真认为这鬼界有甚吸引我之处,若不是因为你,这阴森寂寞所在,怎呆的住?”这一番话,让我这旁听者都觉得心酸,钟娇竟会如此痴心,为了对方心甘情愿留在鬼界。情之一字,不知令多少女子心神俱伤。
钟馗沉默了,书房里静静的,唯有钟娇的抽泣声,我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切都变了,难道你不明白,一切都和从前不同。”钟馗的声音是那么无奈,带着遗憾与失落。
“有何不同,难道你不再是你,而我不再是我?”钟娇一边抽泣一边追问。
钟馗语塞,好半晌才回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你值得更好的。我看楚江王往府里走得勤。。。。”
“大哥是想同楚江王攀亲,让妹子攀上高枝?还真是替妹子想的周全,我是否该向大哥好好道谢?”钟娇连讽带刺,语气里却蕴着伤心同绝望。
“钟娇,你。。。”钟馗想要辩解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叹口气出了书房,随之里面传来钟娇悲伤的哭泣。
我连忙躲在转角处,等钟馗走远了才现身,抹了把泪,走进了书房。钟娇正趴在书案上嘤嘤哭泣,瘦弱的肩头微微耸动,那哭声听起来是那么心酸,痛彻心肺亦不过如此。
“姐姐。”我轻轻唤道。
钟娇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瞧着我,一脸凄楚:“妹妹,你都听到了?”
我无法骗她,只能点点头。
“妹妹,你可知我心里有多苦,这许多年来,我虽陪在他身边,却与他的心那么遥远。我多怀念从前的日子,在人间虽然贫困,却开心的生活。我一直对自己说,只要待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他会明白我心意,但竟是我想错了么?”她有些疑惑,有些恍惚,泪眼朦胧的,瞧起来那名美,却又那么感伤。
“也许,也许再过些日子,钟大哥会想明白。”
钟娇的泪滴在案上雪白宣纸,晕开一片淡淡忧伤,她怔怔瞧着那摊水迹,有些绝望的轻轻问道:“会么,妹妹,你说会么?”
那一个会字竟然怎么都说不出口,就哽在喉间,那么痛的感觉。钟娇有些明了的瞧着我,凄然一笑:“谢谢你,好妹妹。”
她站起身来,淡青色罗裙轻轻贴在身际,举止是那么优雅,纵然被伤透心,但一抹去泪,她还是那个众鬼钦慕的钟娇,但谁会了解,那青色罗裳下裹着一颗寂寞的心和孤独的魂魄。

“妹妹,想不想去人间瞧瞧?”她淡淡问道。
我心一跳:“姐姐是说,去转世?”
钟娇轻轻摇头:“不,我是说以鬼魅身份去人间,大哥曾经教给我进入人界的口诀,但我从未试过离开这里。此刻,我突然很想去人间看看。妹妹,你想陪我去么?”
“求之不得,我也想回人间看看。”
“是去看若安么?我一直都奇怪,为什么你当初没有和若安一起回去?”钟娇的脸上现出疑惑神情。
我眼神黯然“因为没人希望我回去,救了姐姐已经是我最大成就。”我把一切都告诉了钟娇,她听得连连摇头,感慨的说:“若安真是幸运,有你这样妹妹舍命相救。”
“是因为当初若安姐姐救了我,我才多活这么些年。我又岂能见死不救。”
钟娇上前挽着我手:“妹妹,我们去人界,好好教训那子傲一番。”
我感激的点头,钟娇想了想,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大哥,我同依夕妹妹去了人界,不必挂心。”终究还是怕他担心,所以才留书,钟娇那一份情,实在太深,深得已成为习惯,成为灵魂一部分。
见到我脸上现出伤感,钟娇不由自嘲一笑:“可是太痴?却无药可解。”她牵着我手,嘱咐我闭起眼,我只听她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么,耳边风声呼啸,不过隔了片刻,我感觉停了下来。睁开眼一看,已经是人间,正是中午时分,幸好天阴阴得,没有阳光。
钟娇在腕上脱了只白玉镯子给我,我推辞不受。
“妹妹,你我毕竟是鬼魅,在人界易受伤害,这一对白玉镯子是阎王所赠宝物,可以庇佑咱们暂时化为人形。既是姐妹,就不必推却,你一只,我一只。”钟娇说着把镯子套在我腕上。
我只能接受,那镯子真是神奇,才套上去没多久,立刻将我虚无的形体渐渐化实。我瞧着钟娇,再瞧瞧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好啦,现在咱们去找那子傲算帐。”钟娇笑盈盈的,似乎把鬼界的一切忧伤都抛在了脑后。

书房中静寂无声,钟娇怜惜的过来扶我坐下:“妹妹,且休息下。”又横了眼浅红“浅红姑娘所说,可有谁能证明?”
浅红急红了脸,忙着分辩:“黛青是我姐姐,难道我会骗她不成?天帝当年有命,黛青姐姐逐出神界,若楚江王也甘心入人界,他便不会再干涉。但那楚江王分明就是个无情无义,胆小怕事之徒,竟然任姐姐独自入人界轮回。”
钟娇那一句提点了我,这只是浅红的一面之词,我凭什么去相信她对我所说全是真话?那楚江王不知前世如何,但在我入鬼界期间处处小心照料,甚至为了救我,打破浅红的玉瓶,他真会象浅红所说是无情无义之徒么?想到此处,不由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浅红。
“黛青姐姐,你都不信我?”浅红大眼中渐渐凝聚水雾,小嘴瘪了瘪,满是委屈,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钟娇淡淡:“浅红姑娘,你凭白跑来说这番话,倒不是我们不信你,但若楚江王跑来说自己委屈,我们却去信谁的好?总得有个凭据,也好让我们知道究竟该信谁。”一番话,有理有据,钟娇毕竟是钟娇,若不是她在身旁,恐怕我早不知所措。
浅红没有反驳,而是若有所思眨眨眼,一颗泪珠顺着脸颊下滑,还未坠到地面,她已经兴奋得叫出声:“我知道有人可以证明。”
“谁?”
“孟婆,她知道一切,只要去问她,可以证明我所说一切是真。”浅红认真的回道。
钟娇恍然,轻拍我肩膀:“怎么竟把她忘了,孟婆监督每个轮回的魂魄,她该知道的最清楚才是。”她瞧着我:“妹妹,咱们去次忘台,一切都可以清楚。”
去忘台的路上,我有些紧张,不知事实会是怎样,浅红倒是一脸坦然,钟娇明了我心里不安,只体贴的握着我手任我沉默。忘台下,永远是长长的轮回队伍,孟婆还在我上次看到的地方分送迷汤。那一碗迷汤喝下,就让这些魂魄失了前世记忆,一张白纸似的去轮回。倒也好,否则那么多沉沉爱恨情仇的记忆背着,在人界怎还会快活。
见到浅红的时候,孟婆吓得手一抖,差点没翻了手里的汤碗,苦着脸哀求:“浅红姑娘,你不在神界好好呆着,怎么又跑我老婆子这儿来了?你在人界还没找到黛青姑娘么,可千万别来难为我。”
我心一窒,不由自主捏紧钟娇,钟娇安抚的拍了拍我,示意我听下去。
“你当日就是因为他才决定饮下孟婆汤,入人界轮回的啊!”
这回连钟娇都好奇了,她和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浅红怜悯的瞧着我叹了口气:“可怜的黛青姐姐,到如今还没清醒么?”她拉着我,一一把当年事告诉了我。原来多年前,黛青,浅红和楚江王本不同界,但却巧遇人间。黛青和楚江王两情相悦,但因为神界的天帝有严规,神界之人是不能与其他界发生感情。黛青苦苦哀求天帝,天帝一怒之下让她驱离神界,去人界轮回受苦。黛青以为楚江王会同自己一起去人界,但没想到最后却是一个人孤零零上路,所以在轮回前愤而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

听完这一段过往,我如被重击,身子晃了晃,差些没跌倒,幸好浅红眼明手快扶住我。楚江王啊楚江王,怪不得你不敢对我言明从前,提起黛青二字就同我支吾,原来奥妙在此。身为黛青时被爱人遗弃,为依夕时被子傲利用丢弃,难道那是上天冥冥中对我的惩罚么?我只觉浑身无力,脑海中千般景象滑过,他的笑,他对我的好,一切一切,不过是做戏。想至此,心顿时冷的象是深深海底蛟人遗下的泪。

依旧是桃花绯红三月天,杨柳依依垂在岸堤,连那木桥都是当初模样,只是越接近故居,越是忐忑,或许是近乡情更怯。不知姐姐在做些什么,看到我不知会是如何表情?心中思绪如波涛翻涌,不能自制。
“走吧。”钟娇在后轻轻推我一把,示意我向前行。
真到这一刻,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沿着熟悉的路,见到院中那一株开的灿烂艳丽的桃花,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院里空落落,并无人迹,一把铜锁把门。我一阵失落,姐姐,她难道不在这儿住了么?
正在怔忡,隔壁院里那一个修长身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是他,子傲。他瞧起来比从前更稳重了,此刻正边踱步边凝神翻阅手上书卷。我不由想起过去被骗种种,想起是他令我们姐妹分离,怎忍得住怒意,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

“宋子傲,你可认得我?”
子傲闻声抬头,不由色变,手一颤书卷掉落在地,指着我语不成声:“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倒不知宋公子究竟怕些什么?”钟娇接口反问,语声淡淡,但话里带刺。
子傲脸上顿现羞愧,不由自主低下头去,“依夕,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亦是自愿牺牲自己去救若安,我不曾逼迫你。”
“救姐姐是我心甘情愿,但为何当初不对我言明?为什么要瞒着我?”我紧紧追问,想要解开心中疑惑。
子傲沉默片刻,终于回道:“因为在我心中,若安比一切更重要。”
我倒抽口冷气,不知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答案,子傲他原来喜欢若安姐姐么?为什么我全然不知。
“虽然牺牲你,我内心有愧,这些年寝食难安。但若重来一次,我亦会如此抉择。今日你来索命,我亦无话可说,当日的确是我欠你。”子傲目中虽有愧疚,但神情坦荡,并无惧色。
我有些茫然,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曾预测,我以为子傲见到我会胆战心惊,如今,他却振振有辞,他真的错了么?我突然间有些糊涂了。
“爱一个人无可厚非,但用何种方式去爱她,却值得商榷。若安她可了解这件事?”钟娇插口。
子傲摇头:“怎敢让她知道,我怕她会恨我。”言辞间,闪过一丝惊恐。他是真的爱若安姐姐吧,否则怎会如此反应,那一刻积蓄许久的怨恨就这么烟消云散,就像这隔院飞来的桃花,转眼间被风吹得不见踪迹。
我叹息了声:“那若安姐姐呢,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家门会紧闭?”
子傲脸上现出迟疑表情,正在这时,一个四五岁着绿衣的垂髫小儿蹦蹦跳跳进了院门,大眼骨碌碌向我们转了两圈,随之兴高采烈的扑到子傲怀中:“爹,娘让我同你说,她在村头王大娘家里有事,要过会才回来。”
“原来如此。”钟娇仔细瞧着那孩子,突然恍然大悟,见我一副茫然模样,便指着那小儿:“妹妹,还不明白么,那是你侄儿。”

侄儿?我这才醒悟过来,那孩子是若安的么?细端详,那眉眼,那神情全都似若安,我怎会这般迟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鬼界,我还担心若安姐姐为我伤心,担心她如何生活,原来竟是庸人自扰。没有我,她自活得安乐,嫁了子傲,如今连孩子都这般大了。原来我的牺牲,竟成全了他们的幸福,想着一切心中辨不明是喜是悲。
“依夕,你若真念在同若安姐妹情分,就该顾全她的幸福。她现在过的很好,我求你快走吧,若见了你,翻起那些陈年旧帐,她怕是再也不会快活了。”子傲苦苦哀求,怀里的孩子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好奇的瞪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不知所措瞧着钟娇,钟娇故作不知别过头去,让我自己作抉择。罢了罢了,我只是段已经消失的从前,何苦搅了他们的生活,我始终都是属于鬼界,属于那被人界遗忘的地方。
“好好照顾姐姐同孩子,否则,否则。。。”否则如何?我如今不过一缕孤魂,还能怎样,想着便说不下去。
子傲却心神领会,立时感激:“此生此世我会好好照顾若安,你放心去吧。”
我一横心,转身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奔向来时路,怕自己犹豫不决,忍不住去见姐姐,所以并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钟娇紧紧随在身侧,一言不发,飘零的桃花瓣随风送了我们一路,终于还是凄然掉落在红尘里。
直到出了村,我才停在桥头,缓缓回首遥望那暮色里熟悉的袅袅炊烟。这里有我熟悉的人,事,物,是我牵挂所在,但如今却不得不狠下心,切断同过去一切牵连。即使那是把快刀,切下去连肉连骨连血带皮,怎会不痛?
“我做的对么?”我喃喃自语,不知是问自己,或是问钟娇。
钟娇沉默,好半晌才说:“或许幸福是因着无知,妹妹,我也不知你做的是对是错,但姐姐只知道,你委屈了自己。”她语气里了然的口吻,令我心酸,我再也忍不住,在这人间的暮色里默默掉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点起灯来,黑夜中,那昏黄的窗口几多温暖,但距得我太远,令我无法触及。我痴痴望了许久,终于别过头轻轻吹口气,吹落对过往的最后一丝眷恋,这人间再也没有我停留的理由。
“妹妹,走吧,我们去别处。既来之,则安之。”钟娇安慰我。
我点点头,和钟娇准备去城里。半途路过乱葬岗,群鬼乱舞,那些鬼模样可怕,有些断手断脚,有些失了头,有些舌头伸的老长,虽然同为鬼魅,但见了就让我心里怕起来。钟娇安抚我:“妹妹不怕,有这镯子,他们近身不得。”

果然,那腕上白玉镯子发出淡淡光辉,周围一丈距离内,那些鬼怪忙着躲避,哪敢来碰我们,只在远处做着可怕模样吓唬我们。钟娇冷冷一笑:“无耻鬼类,瞧我怎么收拾你们。”
她口中喃喃念咒,不过几句,那些鬼类俱一脸惧色跪下求饶,愿听她差遣。我一脸愕然,钟娇莞尔:“从大哥处学的,驱使小鬼倒还有用。”我才恍然,怎忘了她是钟馗的义妹,多多少少学到些自保能力。
“还不现了原形,就这副丑样,真丢尽鬼魅的脸。”钟娇瞧着跪在地上的鬼类,蹙眉呵斥。
那些小鬼喏喏应着,现了原形,倒也看的过眼,至少没有方才那么可怕。“姐姐,你又不是钟大哥收了他们有什么用?”我不由好奇。
提起钟馗,钟娇脸上闪过一丝伤感,我暗责自己多嘴。“他们在人界会惊扰世人,收了他们也可管束。”钟娇淡淡的语声里有掩不住的忧郁。
我和钟娇带着一群小鬼,浩浩荡荡的进了城。进城后,钟娇吩咐他们:“去瞧瞧城里可有为富不仁者,取些金银救济贫苦。除非是恶人,否则不可惊扰旁人,做的好,我自会代你们向判官求情。如有差池,休怪我无情。”
小鬼们连连应着,不敢违命,四散在城里,按着钟娇吩咐去做。我和钟娇寻个荒院,她略施法术,顿时那原先干涸的池塘泛起一池清凌凌的水波,我和她坐在九曲桥边的亭子里,自有小鬼奉上香茶。
钟娇不声不响,出神的瞧着池塘,若有所思,我不想扰了她思绪,只得静静喝茶。
“妹妹,喜欢莲花么?”她突然问我。
我怔了怔:“喜欢,但莲花可不是这时节盛开。”
但很多事都会出乎意料,我以为不可能遇到浅红,但在一日后,浅红却找上了门。那时,我正在书房,看钟娇作画,淡墨山水,一叶小舟独行江上,让我不由为之悠然。
浅红就是在这时突然推门进来,钟娇抬头,手一抖,笔掉在宣纸上,落了摊墨迹。她护我身前,警惕问道:“浅红姑娘,难道今日还不肯甘休,竟追到鬼界来害我妹妹?”
钟娇一番心意令我感动,但我怎能让她为我冒险,于是轻轻推开她,不顾钟娇一脸惊讶,无惧直视浅红:“为我当日那番话,你花如此心思,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么?”
我以为浅红会动怒,哪知她怔怔瞧着我,然后对我跪下,一行泪珠从脸颊滑下,这蛮横无理的神界女子,突然对我这般大礼,倒出乎我意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黛青姐姐,是妹妹不好,竟然会没认出你来,还差些害了你。你责我,罚我,打我,浅红都无怨言。”
黛青,我难道就是黛青?我和钟娇面面相觑,愕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浅红误以为我不肯原谅她,哭得伤心“都怪那孟婆,当初我几番来鬼界,迫她说出姐姐下落,她偏嘴硬得很。若不是前几日楚江王说漏嘴,我还被蒙在骨里,尚在人间苦苦追寻姐姐下落。”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浅红哭得眼红红,气都快喘不上,泪珠坠在衣襟,湿了大片,显见心中伤痛。
“我真的是黛青?”我半信半疑把浅红扶了起来。
浅红一边拭泪,一边连连点头:“绝不会错,你我姐妹那些年,我怎会认错?”
“那你还把我收进玉瓶,让我魂飞魄散,那时怎认不出我是黛青?”
浅红脸色顿时红了,小声嗫嚅:“鬼界都不是些好东西,我恨他们当日那么对姐姐,所以这些年,我见一个收一个。哪知道竟会误收姐姐,都怪我糊涂。”
“浅。。红,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着急的想知道答案。
浅红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似乎奇怪我怎会不知道:“难道楚江王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状元发现自己忽视的妻子原来如此美丽,远胜小妾,自然转了心,对她百般呵护,求她原谅从前作为。她爱着对方,怎会不应。这样倒也过了一段好日子,但那妾却不甘冷落,暗里备了毒药,融在糖水中让她服下,结果她就这么香消玉陨了。”
“啊?怎会这样?真可恨。”听完故事,不由有些不平。
钟娇一笑:“妹妹可是觉得那妾可恨?”
我略一思索,随即摇头:“不,我是说那状元可恨,负元配在先,见色忘义在后,那两个女人一般可怜,为个不值的男子仇视对方。”
“妹妹说得是,并不值得。但沉迷在爱中,怎会看的清,无关自身的旁观者才眼明心亮。但她却不悔,即使入了轮回,每一世依然会痴然眷恋对方。就象你姐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瞧我一眼,叹了声,没再说下去。

她究竟想说些什么,我有些迷糊,但见钟娇有些感伤,没敢再追问,突然想起一事:“姐姐,黛青这个名字你可听过?”
“黛青?”钟娇微微蹙眉,似有些意外:“妹妹是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我大喜过望:“原来姐姐知道,快告诉我。”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就连鬼界知晓此事的也并不多,只隐隐约约听大哥提起过。黛青好像是神界的女子,不知为了些什么,竟然会甘心到鬼界饮下孟婆汤,进入人界轮回。”钟娇有些迷惑不解:“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那黛青会如此抉择?”
是啊,究竟是为了些什么?梦里迷迷糊糊的场景,醒来后已经淡却,只记得凌乱片断。我陷入沉思,努力挖掘脑海中残存的影像。
钟娇倒也不扰我,任我静静思索,她取了针线顾自绣着花,好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对她歉然一笑。钟娇了然,并不介意:“妹妹,还记得你前几日提到的浅红么,我特意去问了大哥。她原来是黛青的妹子,自从黛青到鬼界喝了孟婆汤,到人界轮回后,她就同鬼界结了怨,用她那些宝物,灭了不少鬼魅。”
我有些意外,黛青和浅红是姐妹?看来只要找到浅红,就可以知道黛青的一切,但浅红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被收在玉瓶中的经历至今令我心惊胆战。
钟娇娇嗔的瞥我一眼,我顿悟自己说了句蠢话,她连一池清水都可凭空变出,莲花对她来说又算什么难事。果然,她轻挥翠袖,池上顿生白莲朵朵,碧叶如盖,夜风中花香阵阵袭来。
“姐姐好手段。”我不由赞道。
钟娇轻轻摇头:“不过是幻象,到天明便烟消云散,鬼魅始终是见不得阳光。”她眼神朦胧的瞧着那迎风摇曳的莲花,似乎看到了些什么。“从前,他。。。”才说了几个字,便淡淡笑着不语,我明白她是想起从前同钟馗在一起的日子,不知怎地涌起一抹伤感。
月色如水,钟娇想着从前,而我突然间却想起楚江王,那在鬼界处处帮我的男子。子傲利用了我,那我呢,是否也同样利用了楚江王,岂不是变得和子傲一般自私么?想着不由轻叹口气。
“妹妹在想谁?这般幽怨?”抬头才发现钟娇正一脸有趣的瞧着我。脸微微一热,掩饰着:“没想谁,姐姐可别胡猜。”

钟娇笑得神秘:“妹妹怎知道我胡猜?你可知那楚江王私底下托我照顾你,如此屈尊降贵,妹妹可感动?”
我一怔,虽在意料之中,但自钟娇口中说出,才知他为我所作一切,连旁人都看在眼里。说不感动是假,但感动之后又能如何?他是鬼界十殿王之一,而我不过是个身份未明的鬼魅。
“姐姐怎么看?”我试探着问道。
“妹妹,若是钟大哥这般对我,即使永生永世在鬼界,我亦觉得开心。可惜,姐姐命苦。”她神情黯然,我怕说错话惹她伤心,不敢开口。钟娇顿了顿,才开口:“妹妹,我看。。。”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小鬼尖锐的惊呼打断了她的叙述。
“出事了。”钟娇顿时清醒过来,口中低声念了几句咒。一瞬间,那些小鬼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进荒院,退在钟娇身后瑟瑟发抖。一个人影从院墙外灵巧的跃进院子,正站我们面前。月光下,我瞧见那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双手叉腰,笑吟吟的说道:“看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非让你们魂飞魄散不可。”
“姑娘是神界的人吧,何苦对他们赶尽杀绝。”钟娇站起身,不卑不亢:“虽为鬼魅,亦有生存之道,他们倒是如何得罪姑娘了,钟娇倒可代为教训。”
那女子眨眨双眸:“原来你就是钟馗的妹子,那些鬼魅还不敢得罪我,但我瞧不惯他们偷人钱财。”
“那倒是姑娘误解了,我令他们取了为富不仁者的财物救济贫苦,旁人不明就里,难免误解。”钟娇耐心解释。
那女子半信半疑,不屑的笑了:“鬼魅也会有善行么?倒是闻所未闻。”那笑就象根针般刺入我心中,以前惧怕鬼界,但这刻听旁人侮辱鬼界,却又令我难受起来。
钟娇还想同她解释,我却按奈不住脾气站起身:“鬼魅又如何,我瞧有些世人倒还不如鬼魅。姐姐,何必多同她废话,若她要赶尽杀绝,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妹妹,你鲁莽了,神界之人不会那么不明事理。”钟娇面上有些不安,借指责我说话太过冲动,暗示对方要辨明是非。
哪知她这番用意却被对方误解,那女子一脸怒容:“鬼魅大胆,竟然指责我们神界的人,瞧我怎么收你。”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可爱的玉瓶,打开瓶盖,瓶口对着我,口里唤道:“速收鬼魅入内。”
钟娇大惊失色,拉着我想要离去,谁知一股大力竟然把我吸进那小小瓶中,其余众鬼也纷纷被吸了进来。我只听得那女子对钟娇说:“念在你是钟馗的妹子份上,饶你一次。”

钟娇央求:“且放我妹妹出来,她未曾做过坏事,不至到魂飞魄散地步。”
“她对本姑娘无礼,罪有应得。”那女子一副蛮横口气。
神界也有如此不讲理之人,我只能苦笑,这玉瓶瞧来可爱,但却不会比十八层地狱好过多少,至少在鬼界地狱中还可保得一线生机,但在这瓶里,我却会魂飞魄散,再无一丝痕迹可留。
隐隐我听的钟娇在同我说:“妹妹,且委屈下,姐姐会想法子救你。”
还能有什么法子,进了这瓶子我知道自己命数已定,怕再难出来。我看到其余众小鬼在瓶里痛苦挣扎,惨叫连连,最终化为虚无,物伤其类,我捂住耳朵,不想看不想听,早已泣不成声。
那些小鬼一个个渐渐消逝,若不是钟娇赠我白玉镯子得光芒护卫着我,我恐怕也早象他们一般无踪迹了。在这玉瓶里,最终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是我这辈子注定得命运么,永远都无法改变。
我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却见到楚江王,见他一脸忧伤对我说:“你记着,我总是等着你的。”醒来后,那张忧郁脸庞似在眼前,怎会梦见他,难道在心底竟然一直都是念着他的么?我深深叹了口气。
那镯子不知可保我多久周全,既然已快魂飞魄散,哪还有那许多顾忌。想起在鬼界初遇楚江王,想起他帮我救回姐姐,想起他对我的好,自己只觉无以为报。如果还能出去,如果还能再见他,或许我不会假作若无其事,也许我会。。。
想到这里不由嘲笑自己痴人说梦,哪还有那许多如果,难道只有在存亡关头,才明白哪些是重要的么?瓶子渐渐吸取我的力量,虽然有玉镯护身,但玉镯的光芒渐渐缩小,越来越弱,我明白自己大限已至。我只觉浑身无力,渐渐昏迷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山明水秀,我看到楚江王,还有那神界的女子,正笑意盎然的说些什么。他们怎会凑到一块?我疑惑不解,努力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挣扎着,向他们靠近,语声渐渐清晰。
“。。。有机会真要向你们神界讨教一下才行,浅红,你那些宝物可让我羡慕的很。”楚江王笑得那么开朗,彷佛同那女子很熟识。她叫浅红么,一身浅桃色衣裙,头梳双髻,两颊甜甜酒窝,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子,一见就让人喜欢。
浅红笑得眉眼弯弯,那么天真:“楚江王过奖,你是十殿王之一,法术高明自不必说,哪象我们还需要这些宝物护身。”她妩媚的转头瞧着我,我胆战心惊,她看到我了么,哪知她却悦然笑道:“黛青姐姐,你说是不是?”

楚江王也一脸好奇的瞧着我,似乎也想知道我的答案。我一震,脑中一片糊涂,口中却不由自主的答道:“他是同你开玩笑呢,妹妹又不是不知他底细,难道还当真么?”
浅红眨眨眼睛,娇憨的依偎着我,那一刻突然觉得浅红似乎同我很亲近,就像是亲人一般。这将我困入玉瓶,欲置我于死地的女子,本该让我惊惧,但这刻却不知为何会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那么熟悉,那么自然。
“黛青,瞧瞧你这话,什么底细,倒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楚江王无奈的摇头,目中含笑注视着我。
我想板起脸故作生气,但不知怎地,却怎么都掩不住眉梢眼角的喜悦。
浅红调皮的同他做个鬼脸,一脸灿烂:“黛青姐姐,楚江王真有趣。”
突地眼前明媚山水一变,自己已经身在鬼界忘台之下,孟婆端一碗汤递我面前,谓叹:“黛青小姐,你这又是何苦。”我手微颤,缓缓接过那一碗迷汤,清澈见底,却可让我忘却一切,心若死,从前那一切记得不记得还有什么差别。
“黛青,黛青,你。。。可考虑周全?”身后传来楚江王哀伤的话语,心突得一痛。
明知不该转身,却偏偏忍不住,身后他一脸凄然得看着我,哪有从前神采飞扬模样,双手成拳紧紧放在身侧,似在掩饰自己情绪。
“黛青今日就此别过,还请楚江王切勿挂念。”说完这一句,我端起碗,一口气喝下那孟婆汤。
钟娇露出好奇神情:“浅红?那神界女子叫浅红么,妹妹怎会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是随口说的。”连我自己也迷惑不解。
“想必是妹妹昏迷时胡乱做了什么梦吧。有什么事,留着以后再说。你才醒过来,身体尚虚,要多休养才好。”钟娇见我露出疲累的模样,顿时体贴的为我掖好被,掩了门,留我一人在房里休息。
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疑惑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知道那神界女子名叫浅红,明明是她害我差些魂飞魄散,但如今想起来,却分明有些亲切,对她怎么都恨不起来。
似乎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失,而我却只记得一星半点,黛青,这个名字被我牢牢记在心中,念了几遍后,恍恍惚惚觉得是那么熟悉。就象隔着扇门,只要打开锁就可以看到屋里,但偏偏此刻我无可奈何,怎么都找不到那把开锁得钥匙。

我在三天以后才渐渐恢复体力,可以起床行走,钟娇怕我一个人寂寞,时时来陪我,同我说话解闷。她在鬼界多年,说起自己听过看过的事情,倒也有趣。
“我从前也有个丫鬟,她生前是大户人家得女儿,因生的貌丑,面如黑墨,无人提亲,后来只能下嫁于贫苦书生为妻,后来那书生上京赶考中了状元,按说她是状元夫人,有好日子过了。但怎知道,自从书生中了状元之后,对她横竖看不中眼,时时夜不归户。她知道自己貌丑,只能委曲求全为丈夫纳了个美妾。”
听到这里,我不由忿忿:“那书生真是该死,以貌取人。不过那女子怎会忍得住这般委屈?”
钟娇淡淡一笑:“因为她爱自己丈夫,只要能留住他的人,一切委屈她都愿忍受。”因为爱所以会委屈自己,委屈求得的还是爱么?一个当自己是救世主,另一个是卑微的崇拜者,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被冷淡,这样也算是幸福么?
“后来怎样,她得偿所愿了么?”我皱皱眉,并不乐见这样的情形。
“后来那娶进门的美妾,占了状元的全部心神,她被完全冷落,除了状元夫人的虚名,便什么都没有。每夜她都独守空闺,暗自饮泣,并开始吃斋念佛准备就此了度余生。一日府里来了个道士,旁的人都没理睬,她心存怜悯,送了饭菜过去。那道士感激,说破天机,用一颗金丹化了水,让她洗脸,结果才刚沾水,那脸顿时白皙如玉,等完全洗干净后,众人才发现她原是个绝色美女。”
我听的入迷,催促她快说下去:“原来是明珠暗藏,她这回可一吐从前怨气。”
鬼差前来押我,我厌恶的挥开他们,自己向前行去,身后传来他得最后一句话:“黛青,你记着,我总是会等着你的。”。。。。
是什么在摇,难道是地震了么?我觉得自己似乎从很高很高的悬崖坠下,一直不断的往下,往下,耳边听得“铿”的一声巨响,身体重重坠在地上,迷迷糊糊间,我听得楚江王发怒的喊叫:“浅红,你被仇恨迷了双眼。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黛青。。。”
黛青?谁是黛青?浅红是谁?而我又是谁?我越来越迷糊,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意识。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钟娇满脸焦虑映入我眼帘,她轻轻唤我:“妹妹,妹妹。”我想应她,但全身无力,闭闭眼又沉沉睡去。我太疲惫,只想就这么睡去,再也不要苏醒,不必理会那许多纷扰。
我看到了黑暗,而我正陷在其中,黑暗一点一滴的将我慢慢吞没,我放弃挣扎,甘于承受这一切。一股温暖的光芒将我包围起来,明亮却又温和,我在光芒里看到楚江王的脸,他深深凝视着我,轻轻唤道:“黛青,回来我身边可好。”

我猛地一颤,意识突然恢复过来,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正是楚江王担忧的脸,见我终于苏醒,他才舒了口气,目中似隐隐有泪意。“依夕,你终于醒了,那就好,那就好。”他显得很是宽慰。
“谁。。是。。黛。。青?”我努力挣扎着,问出这句,接着看到他变了脸色,愕然的瞧着我。
“妹妹,你醒了么?”正在要紧关头,钟娇从门外走进,一脸惊喜的看着我。她是真的关心我,我可以感觉她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不由感动:“姐姐,让你费心。”
钟娇上前握着我手,轻轻摇头:“我们是姐妹,可别说这些见外话。”她顿了顿又说:“妹妹九死一生,能从那玉瓶中逃脱,可多亏了楚江王。”
我将目光投向他,楚江王却尴尬笑笑:“你们谈,我府里还有些事要处理。”那落荒而逃的样子,似怕我追问些什么。
“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着想知道事情经过。
钟娇叹道:“当日你被那神界女子收入瓶中,急切之间,我只能到鬼界找楚江王求助,本以为他会顾忌得罪神界,哪知道他二话不说,问清楚那女子什么模样,当即寻到了人界。他以礼相待,谁知那神界女子一见他就翻脸,最后两个人还大打出手,若不是他摔碎玉瓶,恐怕妹妹就。。。”
“浅红历来鲁莽,只顾按着自己性子行事。。。。”一句话未说完,突然惊异这话说的如此顺口,彷佛自己老早知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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