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查尔斯,是第八代里林顿伯爵,约死于二百四十年前。当然,我是一个鬼。我在里林顿古堡的各个大厅漫步时碰到一些人,他们不是急叫就是撒腿逃走,像地狱里的狗在追赶他们。真是太愚蠢了,因为我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再说一个人完全有权利在自己的城堡里散步,女仆根本用不着哇哇傻叫,吓得连魂都丢了。因此,当我遇到一个小姑娘对我虽说不上十分尊敬,却至少像对一个可敬的游魂时,我就不免有点惊奇了。
这小姑娘叫克莱尔,是古堡现主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
“你不要哇哇叫。”我先对她说。
“我根本不打算哇哇叫,我知道你是谁。”她对我说。
“是吗?”我问她。
“是的。”她镇定地向我走过来,开始端详我的装束。我这身装束的确很值得一看:蓝色的织锦上衣,多皱格的裙子,白色的领带,花边袖口,红背心配上绸短裤,脚登红高跟鞋,特别是头上戴着敷粉的假发。总而言之,我可以自负地说,我是一个相当漂亮的鬼。但是那小妖精咯咯笑。
“你的样子实在好玩。”她说。
“真的吗?”我冷冷地说着挺直全身,加上高鞋跟,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我很高兴你觉得好玩。”
“你是里林顿古堡出名的鬼,”她说,“我一直听到人们说起你。”
我觉得更开心了,给她一个难得的微笑。“不错,我是一个出名的鬼。”
“我爸爸刚继承了这古堡,”她说下去,“我今天是第一天到这里。爷爷和他合不来,所以我和你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的名字叫克莱尔。”
听她说到她爸爸,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我记得看见他时,他还是一个邋遢孩子。而老伯爵和我一向合不拢,他不肯相信我的存在,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他的床前做鬼脸,他竟放肆地说,我的出现只是他酒喝多了的结果。
“你活着时是个很坏的人,”克莱尔往下说,“整天喝酒赌博,直到有一个勇敢的人,叫赫尔贝特的,在决斗中杀死了你。”
“这是一个弥天大谎,”我抗议说,“是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是赫尔贝特家里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制造出来的。我一点也不坏,噢,我承认我喝一两瓶酒,偶尔也打打纸牌,但绝不超出我的地位应有的限度。至于决斗,那实际上是一次谋杀。”
“谋杀!”克莱尔喘了一口气,“你是说赫尔贝特爵士……”
“有一天夜里他躲在长画廊那里等着,用剑插进我的心脏,后来他自己在手臂上扎了一剑,再把剑放在我的手中,说他只是自卫。这就是我在古堡里闹鬼的缘故,我不能够安息,你明白吗?”
“为什么?”她问道。
“为什么!”我一时无言以对。“我说过了,我被卑鄙地谋杀,我的名字受到玷污,你还问我为什么在古堡里闹鬼。”
“我觉得这太愚蠢了,”她说,“为了二百四十年前发生的事走来走去吓唬人,你应该感到害臊。”
“你太没有教养了!”我说,“你必须懂得,有一些事情我要做完了才能安息。你知道,赫尔贝特爵士欠了我一大笔钱,这就是他谋杀我的原因。有一天夜里玩纸牌他输给我三千英镑,他还不出。”
“这件事听起来太坏了,”克莱尔说,“我妈妈说过不该赌博,不过,到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赫尔贝特爵士也死了二百多年了。”
“赌债是要欠债人的继承人和后人归还的,二百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赫尔贝特的后人来算清这笔账。”
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为了谨慎起见,我马上隐身不见。
我不见了,克莱尔看上去十分不安,当她的妈妈开门进来时,她带着失望的表情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她妈妈是位美丽女子,约三十五岁,一头秀发,蓝色眼睛,她看来有点不高兴。
“克莱尔,我在到处找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克莱尔带着狡黠的微笑说:“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说吧,让我听听看该不该相信。”她妈妈回答。
“我刚才在和鬼说话。”
“和什么?”
“和鬼。第八代坏伯爵,只是他说他并不坏,是赫尔贝特爵士在长画廊里谋杀了他。”
“噢,克莱尔!”她的妈妈笑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坐下。“叫我拿你怎么办呢?你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没有鬼吗,连坏伯爵的故事也只是个神话罢了。那伯爵可能只是个意志薄弱的年轻人,跟许多人一样,爱赌点钱,喝点酒,在一次愚蠢的决斗中被人杀死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二百四十年前就死了,如今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们了。”
“妈妈,我刚才看见他,和他说话了,他说要赫尔贝特的后代偿还一笔赌债。”
“听来还挺玄的,”伯爵夫人站起来,“而且鬼气十足,但我一个字也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他。”
我真是跃跃欲试,只要一显形,她马上就相信是有鬼了。麻烦的是她一相信,随之而来的是哇哇大叫,我最受不了哇哇大叫的女人。因此我克制住冲动,没有显形,这使克莱尔大为不快,她不高兴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为了不再强忍下去,我穿墙而过,到我喜欢光顾的城墙那头来回踱步,眺望沐浴在落日余辉中的城市。这座城市延伸几公里,我不禁想起昔日我活着时,它还只是个小村庄,极目而视,每一座农舍、每一亩土地都是我的产业。一点不假,我是个意志力薄弱的傻瓜。我不该和赫尔贝特那种人交往。我不该赌博…晚风在雉煤周围呼啸,我突然感到非常孤单寂寞。
随后我无声无息地回来,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和一条条黑洞洞的走廊,来到当今伯爵的生活区。他正坐在一个大壁炉的左边,壁炉里木柴在熊熊燃烧。他的太太在他对西斜倚着。伯爵的相貌有点像我,我想我们可能合得来、他膝上放着一叠文件,眉头皱着。
“没有办法不这样做了,”他说,“这古堡只好卖掉。”
“我们就筹不到这笔钱了吗?”里林顿夫人问道,“你也知道,失去这古堡会使我们大家心碎的。”
“我亲爱的太太,”伯爵翻动他的文件,“你以为我没有千方百计想过办法吗?光债务就达两万五千英镑,老人家用这古堡抵押又借了一万英镑。我上哪儿去弄到三万五千英镑。没别的办法,我只好答应威尔金森。”
“你是说把这古堡卖给那个可怕的家伙?”里林顿夫人从椅子上挺起身子。
伯爵苦起了脸。“我怕没有别的选择了,亲爱的。”
“不过,”里林顿夫人又沉到椅子里,“他这个人是那么讨厌,那么傲慢。想起这个人就……”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飘过了身后的墙,心里感到难过。自这座城堡八百年前奠基以来,它就属子里林顿家族,一代代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格斗,有时也在这里被杀,但通常是寿终正寝。想到有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个捞了一大笔不义之财而趾高气扬的平民,将在城头上悠然散步,在大餐厅里狼吞虎咽,在宽敞的寝室里大打呼喀,我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咆哮大叫,震得几道门敞开,厨娘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看见克莱尔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知道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我马上显出形来。
“你太捣乱了,”她严肃地说,“你把所有的人吓坏了,为什么发出可怕的叫声?”
“因为你爸爸要卖掉这古堡,”我咆哮说,“卖给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叫威尔金森的。”
她看来吃了一惊。“你是说,你偷听到他们说的私房话?”
“不要问傻问题,现在告诉我,这威尔金森是个什么人?”
“我想你最好到我的房间里来,”克莱尔说着,让路请我进房间,其实这毫无必要,因为我可以从她身上穿过去。“万一有人走过,看见你站在那里,就要吓昏过去或者惊叫了。”
我走进房间,坐在床上。克莱尔一关上门我就问:“好了,他是什么人?”
“他这个人不太好,”她难过地摇着头说,“但非常有钱。他又胖又高大,呼吸时把气喷到你身上。”
“我知道这种人,”我点点头,“我活着时有这么一个放高利贷的,记得有一次我还把他踢下了楼梯,不过现在不说这个。这威尔金森为什么要买这座里林顿古堡呢?”
“他要把它改成假日旅馆。饭厅改成饭店,舞厅改成通俗舞厅,草坪上开爵士音乐会……你为什么拉头发?”
“那家伙敢把脚踏进前门,我就叫他的头发变白!他吃饭时我变出个骷髅头向他狂笑。他睡觉时我在他耳边悄悄说话,还要坐在他的胸口上,用冰凉的手摸他的脑门。我还要……”
“别说了,”克莱尔顿顿脚,“你不能做这类事。我不让你吓唬人,哪怕是吓唬一个像威尔金森先生那样讨厌的人。这就像强欺弱、大欺小,而且没有意思。你还是想个实际有效的办法帮我爸爸弄到钱吧。”
“但他需要三万五千英镑,”我反对说,“我没有经济头脑,一个贵族不应关心钱的问题。”
“我爸爸也是个贵族,他就要关心,而且他不及你一半聪明。现在你还是隐身吧,我听见妈妈来了。”
威尔金森先生第二天到城堡来,是不请自来过周末的,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需要好好被鬼吓唬一下。他又高又胖,红光满面,秃顶,只要走近一个比他小的人,女人或者孩子,他就向她弯下腰来,对她呼吸。他就是这样对待克莱尔的。
“这一位是谁呀?”他弯下腰,讨厌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我敢断定你是这家的小姐,你好吗,我亲爱的,你好吗?”
“很好,先生。”克莱尔用她那受到我赞叹的出色的克制口气回答。
“那你呢,我亲爱的?”这句话是对里林顿夫人说的,我看到她的丈夫抿紧了嘴唇。“你像鲜花盛开,鲜花盛开……”他向她弯下腰来呼吸。
“我很好,谢谢你,威尔金森先生。”她冷冷地说。
“向朋友们问好,”他大声说,“大家不要拘礼,我很快将拥有这座古堡,我就是家庭的一分子了。”
“我想,”里林顿伯爵说,“我们最好保持生意关系,威尔金森先生。我记得你说过,做生意是不讲感情的。”
即使威尔金森的皮很厚,这句带刺的话还是刺了进去,他皱起了眉头。
“随你便,里林顿,随你便。”他环顾大厅,看看大楼梯,说:“我要把所有的橡木护壁板拆掉,它们使这地方看来太暗了。我要把墙漆成鲜亮的粉红色,放上一个留声机,沿那边墙弄一个酒吧,这样好吸引年轻人。”
“噢,你不能这样做。”里林顿夫人低声说。
“我能这样做,我要这样做。”他慢慢地转过脸来,他不再微笑了,那双小眼睛像蓝色的冰块。“当然,你们可以把这地方卖给其他人,只要你们能找到买主,或者……”他现在又微笑了,一个讨厌的、讽刺的冷笑。“或者你们能弄到三万五千英镑,这是我出的价钱,记得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被捏在你的手心里。”里林顿伯爵轻轻地说。
“一点不错,”他咯咯笑,“一点不错。”
他一点不知道,当管家老斯洛姆斯送他到楼上房间时,我一直跟在他后面。我求克莱尔,求一个小姑娘,对她说:“请让我用冰凉的手指戳一下他的喉咙吧。”
“不行。”她摇摇头。
“或者在他关灯时发出一声呻吟。”
“当然木行。”
“至少让我在他睡着时抽掉他的枕头。”
“不,不行。”她皱起眉头。说来可也奇怪,我这个里林顿古堡的鬼马上就感到惭愧了。
“好吧,别生气。只是鬼要作祟是天经地义的事,威尔金森是我百年未遇的最理想的作祟对象。我得让他在床底下爬两分钟。”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过,”她坚持说,“你还不如想个办法,弄到我爸爸需要的三万五千英镑。”
“我亲爱的孩子,”我抗议道,“我活着时从不考虑钱的事,我的管家供给我需要的一切,我记得……”我停了口,猛然想起一件事。
“你记起什么了?”克莱尔问道。
“宝藏,”我说,“我好像记得,我祖父在内战①时藏了一批家传的银餐具。”
“天呐!”克莱尔拍着手说,“你有把握吗?”
“至于那鬼,”伯爵说,“我希望……”
“请别提他了,”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索索发抖,“我不要再想到他——永远不。”
真可惜他马上就走了——乘那种不用马拉而速度快得可怕的车子——因为他再待一会儿,还会给我一点儿乐趣。
“我想你现在要离开我们了?”过了一会儿,当我看见克莱尔单独一个人时,她问我说。
“我在这里再没有一个人要找,也就没有事可做。”
“我爸爸要把古堡向游客开放,”她说,“他说过,你只要肯露一露面就会帮大忙。再也没有什么比鬼更能吸引游客了,特别是美国人。”
“这想法倒不坏。”我说。
“市九分把握。别响,让我想一想。那大概是一六四七年。诺尔·克伦威尔的铁甲叛军要进攻这城堡,传说我祖父把所有祖传银餐具和珠宝藏了起来。问题是他本人在这场战斗中牺牲了,没人知道他把财宝藏在什么地方。”
“你没有尝试把它们找出来吗……”她停了停,“我是说在你活着的时候?”
我耸了耸肩。“我父亲和我都尝试过,但终于放弃了。再说,也无法证实它们没有被圆颅军抢走。我父亲娶了一位非常富有的继承人,她带来了她的餐具和珠宝。但你的曾祖父赌钱,把它们全输掉了,那是一八六O年的事。”
“但原来的宝藏还在这里吗?”克莱尔问道,“你后来找到它没有,我是说在你……”
“你是说在我被谋杀以后吧?老实说,我没想去找。一堆旧银餐具对我毫无用处。不过它要是还在这里,我找到它应该不会困难。我能够穿墙遁地。对,我来找找看。”
“请你快找,”克莱尔求我说,“时间不多了,爸爸这个周末就要在文件上签字。”
“是吗?”我大叫一声,窗户震响。“为什么你不早说?那燃烧的木头老哈里会把他的财宝藏在哪里呢?”
“燃烧的木头老哈里?”克莱尔问道。
“对,这是我祖父生前的外号。人人怕他,特别是圆颅军。”
“会藏在地窖里吗?”克莱尔提出。
“那地方太明显了,”我回答说。“圆颅军首先找的就是那地方。只要有新掘过的痕迹,他们就会发掘,不会在那里,我想是个密室。”
“密室?”克莱尔险了口气。“你是说古堡里真有密室v’
我哈哈大笑。“我亲爱的姑娘,亨利八世时天主教徒藏在哪里?‘残忍的玛丽’在位时清教徒藏在哪里?美亲王查理入侵时反抗的军队藏在哪里?我有时候想,密室是不是比已经知道的要多。墙壁里恐怕充斥着密室。好了,现在你上床去休息,我去找。”
她还想争论,但我干脆一隐身,穿过地板,落到下面一个房间里去了。这房间曾经是老哈里的卧室。我钻进东墙,发现它是花岗石的。我又钻进西墙和南墙,都没用。接着我细看壁炉,是十六世纪式的,大得一个人可以不低头就走进去,我发觉后面只是一大片石墙,我一穿过它就知道不用再找了。里面是一个黑得像鲸鱼肚子的小房间,谢谢我的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的本领,我看到房间当中有一个橡木大箱子。接着我察看我钻过来的墙,它原来是一扇门,只要转动右边一根支撑壁炉的柱子就能把它打开。鬼必要时能吹开普通的木门,能弄得窗子格格响,能使沉重的东西飘过房间,但即使像我这样本事高强的鬼也无法转动石柱。于是我回去找克莱尔。
“你找到了吗?”
我点点头。“我想我找到了。你最好起床,从楼梯下去,到这个房间底下的一个房间去。我穿过地板下去。”
克莱尔带着手电筒,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路下来,等她推开门走进老哈里的房间,我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好,”我向壁炉走过去,“壁炉的墙后面藏着一个小密室。你转动这根柱子,墙就会移开的。你转得动吗?”
“我来试试看。”
她放下手电筒,用两只小手抓住柱子转它。墙一动也不动。
“你抱住柱子,”我指点她说,“用脚撑着地转动它。”
她照我说的做,双臂抱住柱子,用腿撑着地转动它。她哼哼哈哈的,壁炉的墙开始移动,门开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克莱尔捡起手电筒去照黑暗的室内,于是也看到了木箱。木箱宽约四英尺,包着铁皮,有一个大锁孔,但没有钥匙。
克莱尔真是得意非常:“你是空前绝后的最好的鬼。”
我点头同意,然后指出:“箱子太重,你没法移动,最好把你爸爸叫来,说你偶然发现一个密室,我隐身留在这里,静看事情如何进展。”
克莱尔把她的爸爸妈妈带来了,他们都拿着手电筒,因为古堡的这一部分没有接电线。伯爵看到壁炉后面的洞,第一个惊讶得端了口气。“孩子说得对,瞧,我亲爱的,是有个密室,里面有个大木箱。天啊,也许那古老传说是真的……克莱尔,你拿着我的手电筒,我把箱子从密室里拉出来。”
这可不好办,因为年代久了,里面发潮,木箱粘在地板上,加上箱子又重,但他还是把它拉出来了,拉到外面房间当中。
他先在箱子各处摸摸,再去研究那锁。这时候我不耐烦得都要发脾气了,那傻瓜总该知道,箱盖得用东西来撬吧?这个主意终于也渐渐钻进了他脑袋里所谓脑子的那个部分。
“我们得把箱盖撬开,”他脑子亮堂起来说,“你们待在这里,我到工具间去,马上就来。”
“还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不是财宝,”她妈妈对克莱尔说,“我真想像不出,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密室,并且把它打开的。”
“噢,我只是用我的脑子,”克莱尔快活地回答,“我想财宝一定藏在燃烧的木头老哈里房间里的什么地方。”
“你说谁的房间?”
“燃烧的木头老哈里。他是那鬼的……我是说,他是第六代伯爵的外号,人人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伯爵夫人抬头看见她丈夫拿着一根铁撬杆进来。“查尔斯,你知道第六代伯爵叫燃烧的木头老哈里吗?”
“知道,可现在不要管这个。让我先来撬开这箱子。你们站到旁边去。”他把撬杆细的一头塞进箱盖和箱子间的缝,然后往下按。只听见木头开裂声,然后卡啦一声,箱盖撬开了。三个人拿着手电筒走过去围着箱子,我只好站起来往上蹦蹦跳,要从他们头上看下去,看看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老哈里装箱时一定极其匆忙,一堆银餐具胡乱扔在里面,上面扔着一些项链和锻子。伯爵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摊在地板上。
“今夜我把这些财宝放在保险箱里,”伯爵说,“明天我一早就请城里一位珠宝商来估价。”他向妻子和女儿转过笑脸,“我想我们有可能摆脱威尔金森先生了。”
我感到十分满足,自从那个倒霉日子挨了赫尔贝特一剑以来,还从未这样快活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珠宝商来了,这人头有点秃,被请到书房,当看到银餐具时,头发都竖起来了,像一只看到兔子的狗一样。他拿出放大镜察看每一件餐具,越看越有兴趣。“伯爵,这是十五世纪工艺的标本,”他说,“不算完美,但非常好。”
“那么项链呢?”伯爵问道,“铝子呢?它们怎样?”
“不太好,伯爵。有一些宝石只是仿制品。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你知道,在内战期间,有许多国王的支持不得不卖掉他们的财宝,换钱来帮助国王。你的祖先想必也卖掉一些宝石,只好用逼真的仿制品来顶替,这样自然就降低整串项链的价值了。我还担心——”他捡起一个锅子,又捡起一副耳坠,“这些珠宝大多是这样。不过——”他放下他的放大镜,“你还是可以知道保守的估价……”
他的话被突然进来的威尔金森先生打断了。这大胖子目睹这场面,用贪婪的眼光扫视了桌子一眼,接着把嘴唇抿成一道细线。
“说起来,”我使劲动脑筋,因为我向来没有数字观念,“二百四十年前的三千英镑到今天至少要乘二十倍。六万英镑差不多。你善于起草文件,这是出身低微的梅克皮斯家族的一种本领。你必须再写一份。这份买卖契约写明你用六万英镑买下我的里林顿伯爵的藏物发现权。不是城堡,你明白,只是财宝。”
“六万英镑!”我想他的头发要变白了,“但我连这笔数目的十分之一也捞不回来呀。”
“当然,”我说下去,“你可以不出这笔钱。但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紧跟着你——永远紧跟着。你坐下来吃饭,我就在你身边;我的头也许在你的盆子旁边对你笑,祝你胃口好。晚上我断定你一定欢迎我上你的床,我把冰凉的脚贴着你的脚,我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你的喉咙,我让冰凉的鼻子……”
“我出钱我出钱,”他急叫道,“我来起草契约。”
“真可惜,”我叹了口气,“我那么想和你同居一屋。你能肯定事后不会反悔,指示你的银行停付或做出诸如此类的傻事吗?”
“不会不会,我向你保证。”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不过这位伯爵会拒绝你的慷慨馈赠,你务必使他接受。万一不成功,”我微笑着说,“我们就要长期亲密相处了。现在让我们回去。我隐起身子,但是你尽可以放心,我始终在你身边。”
“我说,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伯爵抗议说,“我不能接受你多达六万英镑的赠予。”
“求求你。”那家伙说个没完,原因很简单,我的手放在他的颈背上,“你务必接受。你这样做是帮我的大忙。请你行行好,接受我的支票吧!”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一下子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当伯爵最后好心收下支票时,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马上递过去一份地签好名的财宝转让契约,露出一种我本以为不会有的感激之情。当然,我在转让办妥时缩回我冰凉的手指,这就足以使他感到一阵轻松,死白的脸顿时亮堂起来,但我还是情愿相信,即使是一个出身低微的梅克皮斯家族的人,品性中也有其好的一面,只要尝试寻找它就行。
“威尔金森只是我的半个姓,”他那双眼睛眯细了。“我的祖父由于他本人的原因,决定略去这后半个姓,好掩盖他的真实身份。今天我打算把这半个姓补上。”他挺直身子,“里林顿伯爵,这很相称,我的一位祖先曾除掉一名里林顿,我要除掉另外一名里林顿。我的真性,伯爵,是梅克皮斯——哈罗德·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爵士,是这一贵族家系的最后一代。”
克莱尔叫出来:“请你不要说下去了!”
但那个傻瓜不肯住口:“梅克皮斯,一个和你的家族同样古老的家族,而且肯定更高一等。”
我高兴得跟着一声欢呼:门敞开了,三幅画从墙上落下来,我显了形。我在活人脸上从未见过这样的惊恐表情。里林顿夫人张开了口看着我。伯爵说:“天啊!”而威尔金森先生,或者我应该称他哈罗德·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爵士,像条不知道大海流向何处的搁浅的鱼。克莱尔照旧想使我不要动武。
“你千万不要伤害他。”
“他是我的,”我说,“整个儿是我的。”
“这个家伙是谁?”威尔金森一梅克皮斯打算恐吓我,“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那么容易吓倒的尸’
我微笑。“真的吗?”我一面向他走去一面问。
他向后退,绕过桌子,接着向门口直冲。我又是一声欢呼,向他追去。我追过走廊,追上楼,追过一个个空房间。我从镜子里对他微笑,透过窗口对他看。我让我的头从他身边飘过,只要会做,这把戏是很容易做的。最后我把他逼到长画廊那里。他蜷缩在一个角落,离我被谋杀处不远。他的牙齿格格响,脸白得像里尸布,呼吸沉重。我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身上和脸上发出淡淡的绿光。我开口说话时声如巨雷。
“梅克皮斯这个出身低微的家族的最后一代,你还赌债的时刻到了!你那无耻的祖先在卑鄙地谋杀我时欠下我三千英镑,你,作为他的代表,和我的后代、第十六代伯爵,结清这笔账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当然,”他拚命地点头,“照你说的办。”
“请称呼我为‘伯爵’。我不希望不讲规矩。”
“当然,伯爵,对不起,伯爵。”
“我没有听见你敲门。”伯爵冷冷地指出。
威尔金森先生不理他的指责,指着桌上的珠宝问道:“怎么,全都是这样的?”
里林顿夫人无法掩盖她心中的快乐。“威尔金森先生,这些东西就是我们想用来还清债务的。”
“说实在话,”威尔金森先生冷笑说,“我看不出这些假货能卖到多么高的价钱。”
“不要被外表欺骗,”伯爵冷冷地说,“史密斯先生,在我们的谈话被打断前,你正要告诉我们你对这些珠宝的估价……”
“只是粗略估价,”珠宝商说,“但我应该说,如果出售时好好做广告,你有理由可以希望得到——比方说吧——两万英镑。”
“就这么多?”伯爵问道。
“我说过了,有些宝石是仿制品,但它们是古董,它们的这个价值应该考虑到。自然,这就要看是谁开价了。你可以再多得几千英镑。”
“这样嘛,”伯爵说,“两万英镑可以交税,然后我把古堡向游客开放,每张门票收二十五便士。这样做虽然需要时间,但我们能对付过去了。”
克莱尔高兴得拍手,里林顿夫人也面露喜色,我也隐着身子快活地跳舞。可这时候威尔金森先生又开口了:“里林顿伯爵,我怕你忽略了一个很小但非常重要的细节——这是发现了藏物。”
伯爵的微笑顿时凝住。“你说什么?”
“发现了藏物。政府规定,所有在土地里和私人产业内发现的金银锭、金银制品均属王国政府所有。通常做法是把它们送交大英博物馆,他们付给你市场价格的三分之一,因此你不能指望得到多于八千到一万英镑这个数目。即使如此,你得到的钱还要交所得税。”
珠宝商史密斯先生打破一时的死寂:“我想这位先生的话是对的,不报告发现藏物是违法的,会被查办。”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伯爵泄气地沉到椅子里。“好梦就做到这里为止吧。”
“多么幸运!”威尔金森先生的声音像是油泻过天鹅绒,“我的慷慨给予依然有效。我来告诉你我的打算,里林顿,在你发现藏物的权益得款上我另加两千英镑。尽管你那位先生已经作出估价,但我还是给你加钱,我的心胸一向是宽大的。我忍不住要把钱拿出来了。”
“我想你还是走吧,”克莱尔着急地环顾房间,对他说,“真的,你必须走!”她的恐惧是有道理的,我太生气了,拚了命才控制住不用我冰凉的手指去扼那家伙的喉咙。
“很好,”威尔金森先生心满意足地冷笑,“我离开你们,让你们去……去垂头丧气。我可以提个建议吗?里林顿,晚饭前我们在你的书房会面,到时我们签订买卖契约,我把我的支票给你?”
“就照你说的办吧。”伯爵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威尔金森先生出去了,克莱尔顿时泪如泉涌。至于我,我冲到城头上去,把怒气尽情向狂风发泄。
过后我的怒气发泄完了,我就到伯爵的书房去。他们全都在那里:克莱尔和她的妈妈坐在深深的扶手挎里,出身低微的威尔金森坐在写字桌边上,伯爵站在壁炉旁边。一份很大的文件摊在桌上,我看到“买卖契约”几个字,它又激起了我的怒火。
“在我们做这笔生意之前,”威尔金森说,“很愿意解释一下我为什么急于要得到这座古堡。我承认这不是因为我喜爱古建筑,也不完全是因为我想赚更多的钱,这里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断定你是想把这原因告诉我们。”伯爵打着哈欠说。
“是的,一点不错,”威尔金森先生点点头,“我要告诉你们,你可能大笑,因为你自以为高贵。但你会感到奇怪,我也出自和你的家族一样高贵的家族,即使它没有一个显赫的称号。”
伯爵微笑。“我想不出在贵族中有一个威尔金森家族,不过当然,既然你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