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出戏再怎么精彩动人,又哪里比得上这人生曲折动荡呢?
那繁琐哀戚的词句,唱的原本就是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1
廷风站在距离我五米之外的回廊上冲我招手,他尽量把冲着我的迎光板调整到最佳角度,然后重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相机。夕梦,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保持这个姿势,我们就在这里拍。
我顺从地点点头,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明媚的阳光下尽量睁大眼睛,还要让眸子中晶莹着泪珠,将落未落的像是欲雨的青云。身旁是一片绽放得极为热烈的夹竹桃,粉白的花瓣不时的被风吹动,贴着凤衣自轻轻晃动的流苏间穿过。偶尔有蜂蝶翩跹而过,花枝微颤,我在这座花园中等待廷风结束拍照。
事毕之后,我带他去后堂的化妆间小憩。一把宜兴紫砂摆在案台上,壶中是新泡的杭白菊。他坐下来,用手扶着额头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总觉得头晕,好几次一站起来就要晕倒。
我很淡定地说,也许是低血压吧。廷风,以前咱妈一直心疼你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廷风直接对着壶嘴仿佛旧时的老地主一般喝水。不以为然地说,再拼命能比过你吗?除了唱戏你还会做点什么?然后他有些疑惑地揭开壶盖想一探究竟,你这茶壶里除了菊花还泡了什么。这么苦?然后他直接用手从壶中捻起一段灰褐色的小木棍,这玩意是什么?
哦,是黄芪,可以补气。我回过头,脸上的粉妆油彩画了一半,显现出极有趣的表情,一半是沉鱼落雁的娇娥眉目,一半是清秀俊俏的少年耳鼻。我清楚地记得廷风第一次见我扮上戏装时的讶异与惊艳。桌子上的研粉和油彩如同满是魔力的神奇物质,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让我时空交错,从男儿身变作女儿装,由现代回转到古时。我的一颦一笑之间左右看去都是秀美,宛如曾经的哀愁女子魂兮归来附着在我身上。
我又往壶里续上热水,认真地说,人活着总得图点什么吧。我只是想好好唱戏。唱一辈子,就算没有一个人肯来听。
你就是个疯子,廷风的语气里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是我的双生哥哥,不过妈妈说我们叫医学上的异卵,所以长相并不一样。廷风像是一棵挺拔健壮的高大胡杨,粗线条大气魄,而我则是一株虬曲清秀的寒梅,精巧细致。从小就有邻居说,这苏夕梦错生成了男孩,如是女孩子,那可是咱江浙的奇葩。
不仅相貌性格不一样,就连经历也是不同的。现在,我在金陵市昆剧团学戏,而他苏廷风则是在J大的摄影系生活。
说起我学昆曲这件事情,我妈妈一直都是不赞同的。彼时我只有五岁,还是呀呀学语不知尘世的年岁,初夏的一个周末妈妈抱着我牵着哥哥去昆曲团的花园里游玩。正逢那里在演名段《桃花扇》,在千丛万丛的夹竹桃之间静立的戏台上,李香君和侯方域正用吴韵软语浅吟低唱着一幕摧人心肝的生离死别,笙,萧,还有琵琶和三弦抛出细腻哀伤的声线捆住听者的心脏,一紧就是一阵心疼。他们穿着最华丽最高雅的戏服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细细描绘着满场寂寞翻飞的凄凉,我趴在戏台边上竟然看得痴了。而廷风却是如同一头敏捷的小老虎在人群中穿梭嬉戏,丝毫不能理会此间的经典。
一直到最后一折戏唱完,天色渐渐暗下来,游人也纷纷起身离场之后,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规避掉自我转而复活虚幻中的人物的戏子,任是妈妈拉我我也不动。
剧团的邓老师发现了我,她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和我对视,然后俯身把我抱起来放在台上,之后就禁不住地赞叹道,多好的孩子,小小年纪眼睛里就有藏不住的灵气,要是不学昆曲就真的可惜了。于是她找到我妈妈请求她同意我来学昆曲。
夕梦你愿不愿意学戏,肯不肯吃苦?五岁的我用稚气的声音坚定地点头说,我想学!
从此我和廷风就生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像那些平常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追逐打闹。而我却在剧团里因为压腿劈叉而疼得嚎啕大哭。却从来没有起过我不学了我要回家的念头。我只觉得那座舞台就孤零零的等在那里,藏着故事,等着我登上它挥舞水袖手绽兰花地唱着那些传唱了百年的才子佳人哀怨情仇。
时间是1992年,夹竹桃凄烈怒放的夏天。
2
夕梦,你去准备一下。下午市里面有文艺汇演,咱们团里也要参加,李老师的儿媳妇生孩子来不了了。这次要由你来挑大梁!
我?我愣在后台,看着邓老师忙前忙后的着急身影,手中的眉笔停在半空中。光线有点暗,我的表情阴翳在镜子前面的一片耀眼的光斑里。
这可是好机会啊,你都学了12年了,还一直在跑龙套扮丫鬟,这次不就刚好有机会露个脸了?廷风说着,举起手中的相机喀嚓又是一张。
我没好脾气地说,你懂什么,练昆曲的没有个二十年的功夫怎么敢登台?那不是找着被行家笑话吗?
可是下午这折《游园·惊梦》(《牡丹亭》的两折)除了李老师之外,不就只有你还能唱出来?都已经到眼前了,你不唱能行吗?
我没再吱声,冷静地将深紫色的眼影直直地涂到鬓角里去。廷风说得对,学了12年了,还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凤冠霞衣,轻罗小扇。一招一式都透着功夫,过门的音乐响罢,我自帘子的一侧徐徐登场。这一刻,这世间已经没有了苏夕梦这个人,有的,只是同丫鬟一道在春日将尽的园中游赏的杜丽娘。我极力地去拿捏把握角色的戏份,挥手撇向满园春色扬声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我一个人的表演。我望向看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在转身背对观众的瞬间嘴角悄然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直到那阵雷鸣般的掌声瞬间暴发出来,我看见台下摄影的廷风冲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热情有礼的谢幕退场,内心难以克制喜悦,接过一把缤纷花束,进后台卸妆。
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邓老师兴高采烈地来祝贺我,夕梦,你简直把杜丽娘演活了!这下咱们昆剧团一定会名声大振的,要给你记头功。
我用沾湿的毛巾擦着脸上的妆,一边笑一边难过。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一天来的太突然我也有些措手不及,也许明天的报纸就会登载我的身影,我粉雕玉砌的眉目惊艳四座,那其中也会潜伏着无人知晓的哀伤。
整场演出结束之后,邓老师带着一位步履蹒跚精神矍铄的老者来找我。我们两人在休息间坐下,白瓷茶壶中有清香四溢的菊花茶。
老者叫潘月树,五十年前小有名气的伶人,专攻小生。如今年华已逝,风采不再。已经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他夸奖我唱功走场俱佳,庆幸濒临失传的昆曲后继有人。我笑笑,还差得远呢,苦还没吃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老人家于是就高兴起来,不错不错,将来一定大有可为。然后他又问,你妈妈也是唱昆剧的吗?叫什么?
我妈妈叫白安,她很喜欢昆剧,但不是专业的演员。
白安?潘爷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低着头沉思了一会,那么孩子,你外公叫什么?是不是叫白默?你外婆是不是很早就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的?就是叫白默啊,你认识我外公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外婆。
他的动作有过一刻的停滞,顷刻又舒心地笑起来,是啊,我认识他,不过他不认识我。我还比他大一辈呢。老人家说着笑着,脸上纵横的纹路中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沧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打算对他说再见然后回去,却被他叫住了,他说,苏夕梦,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请你一定要答应,因为我毕竟都快九十的人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想把我以前用过的行头送给你,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了,你看好不好?
我看着老人一脸的诚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避开众人跟随老人上了他的私家车。在车里他随意问了我一些平常的问题。沿途自喧嚣繁华的都市一直行至偏僻空旷的郊区,老人家的别墅孤独地立在路边。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佣人进进出出伺候他起居。我走进客厅就听见一角放着的老式留声机里传出被岁月抚摸显得陈旧的昆曲,正是那一出《牡丹亭》,也还是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潘爷爷拉着我上楼,木质地板被踩踏出咚咚的声响。他说这座楼已经快有一百年的时间了,都成了民国时代的文物了。这以前住着一位失意的军阀,他喜欢听昆曲,于是时不时的就会邀请一些戏子来唱戏。潘爷爷就是在那时来到这所宅子的。后来军阀死了,潘爷爷手里有不少钱,就买下了这座白色的仿法式风格的小楼,从此就很少再出门。
他带我走到二楼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前,从腰间找出一把已经生锈的钥匙开了门。是一间不大的储藏室。门打开了,我不禁眼前一惊。房间里一排排的衣架,挂满了精致华丽的昆曲中旦角的行头。琳琅满目,几乎都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还有墙上挂着的发黄的黑白照片,都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影像,那上面的闺门旦角身姿绰约,风华绝代。我惊喜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潘爷爷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樟木箱子,我猜想着定然是一件精美绝伦的凤衣,却看见空空如野的一只空匣。他看见我讶异的表情说,这箱子里原本是装了东西的,不过已经遗失了六十年了。
我点点头,又不禁问道,那你要送给我什么呢?
潘爷爷伸手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笑了。我会立下遗嘱,我死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惊呆了!这样庞大的一份资产,怎么可能说给就给了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觉得我唱的不错有前途吗?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后退,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很简单,你会一直都唱下去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会坚持用尽所有的精力把这一出《牡丹亭》唱完。
我会,我很坚定地点头,我会一直唱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的梦想,我永远都不会放弃。
那好那好。老人家会心地露出笑容,这座宅子是你的了。等我死了就交接到你的名下,那时你也应该成年了。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走过去喜爱不已地抚摸着那些珍贵的行头,凤冠霞披,绿萝褶裙,鎏金步摇,珍珠流苏,哪一件都价值不菲,哪一件我都爱不释手。
老人家抓住我的手,你自己都没有发觉吗?你的小臂内侧有两颗红痣。我顺着老人的指示撩起衬衫,果然,那两颗红痣像是两点深红的血迹点缀在手臂上,我敢肯定,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这是乐伶痣,说明你天生就是唱戏的好材料。老人说,好了,和你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好多年没有带人来看这些宝贝了。这下好了,我的心愿已了,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看着眼前这些就快要被时间的尘埃封存的行头首饰,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时间是2005年的3月,压抑阴暗的房间里的灰尘被时光撩动,让人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3
在那次我登台并和潘月树老人发生了一番奇遇之后,十七岁的我分明感到有些东西在我的内心正一点一点生长起来。动静并不大,但难以抵挡。我依然在剧团学戏,一年之后廷风考上了J大,学的是摄影。
我只唱《牡丹亭》,这是我最拿手的戏,除此之外,我再不唱其他的剧目。一位成功的伶人并非是要唱多少出,而是能不能把一出戏码给唱到极致。我情愿不要自己,我情愿幻化成了杜丽娘,虽然在现实中,我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只是在那一次,潘月树老人将那只空匣子打开之后,潘多拉的诅咒密语每每讪笑着潜入我深沉的梦魇中。有时我会在醒来后大汗淋漓地僵坐在床上,那一次因为一组照片廷风来剧团住。我于噩梦中惊醒,廷风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连日的演出有些神经衰弱?
我不知道,梦中的天光晦暗苍茫,大风卷着尘埃遮天蔽日,还有弥漫的未散尽的硝烟,远处不时的枪炮轰鸣,地上流淌成河的血液。铅灰色如同死尸的残垣断壁,破碎城郭。举目不见人影,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一泓血湖连着一条被染红的流水。只有黄色的恶魔在街巷间游走。我站在城墙上,一袭华衣,脸上的油彩被泪水冲刷得残破不堪,我疯了一般的自顾自地唱着,华丽转身,黯然伏首,直到声嘶力竭,嘴角生生唱出血来。
我对廷风说,这个梦境已经困扰了我一年之久,我从未再梦到过其他的景象,永远都只是这一派末日凄惶的萧条城郭对着如血的残阳道。
他坐起来扶着我的肩,低声说你别太紧张了,只是个梦境而已。
我只是隐约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叫潘月树的老人有关,他认识我外公,也许知道那些前尘旧事,如果有机会我会回外公家问问看。
过年时,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去莫愁湖畔的外公家拜年。那同样是很老旧的建筑了,一排排江南特有的院落阁楼错落在湖畔。妈妈一直希望外公能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可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而且我知道外公一直不喜欢我,小时候我很喜欢去这片老巷子里玩,和廷风一起,那时外公会给我很多好吃好玩的物件,不过这一切都在妈妈送我去学戏之后改变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厌恶,对一个戏子的厌恶,也许老一辈的保守思维依然让他不能接受。
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席间外公饶有兴致地询问着廷风关于大学的琐事,却一直对我爱理不理,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样。菜吃到一半,我忍不住开口问,外公,你认识一个叫潘月树的人吗?
“啪”的一声,外公手中的筷子在我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应声坠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有惊恐又有凶狠。然后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一次我演出,这个老爷爷来看了。然后就和我说起你了。他还托我向你问声好,还要有时间回来拜访你呢。我就事论事,不知道外公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强烈。
外公起身走到客厅中间,外公的父亲的灵位前,跪下去,很郑重的磕头。回到桌边我惊奇地发现外公竟然是老泪纵横。我和廷风还有妈妈面面相觑,不知道潘月树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但也明白一定不同寻常。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没想到这都六十七年了,我爹都早已作古了,可还是躲不掉。不等我们再多问,他冲我们摆摆手,不要再说了。过年车少,你们吃完了就住下吧。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我张口还想再问,可外公已经上了楼,推开自己卧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划过我的听觉神经。他的身影只一闪,就隐匿在门后的黑暗中。
是夜,我横竖睡不着,被外公的反应搞得云里雾里。我隐约觉得这其中一定牵扯了很多前尘往事。六十七年前,那是1938年,中国还处在动荡战乱中。那时发生了什么?会一直延续到如今还没有完结?廷风的床靠着窗,我坐在靠里的桌子边上。窗外的夜空洞着,冬日寒冷的金陵城像是被覆盖在历史下的积木。月亮如同铜钱大小的一块泪渍,溅在黑幕上。我被这些没有头绪的杂乱线索搅得无眠,下午刚参演了一折戏,服装和简易的行头刚好就在背包里。于是我索性拉开灯,对着闪烁着幽幽光亮的镜子开始细心描画。
约是一个多钟头以后,我看见镜子中的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女,恍然间竟不能认出。如同这面镜子是一个时空交错的接口,我从中看见的是别人,是杜丽娘,而我自己也被这活在舞台上的女子注视着。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眼角眉梢,满意而舒缓的表情渐渐凝滞下来,转而成为一种呆滞的迷乱。我并没有笑,却分明看见镜中的人儿正冲着我低笑,那笑中又带着哀怨和期许,目光像是黑暗中凌空飞舞的蝙蝠,不露声色地,一下子,衔住了我。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挨了一闷棍。脖子再也支撑不起一丁点重量,眼皮重得坠下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个梦境再次袭来,这一次我没有醒,而是好像提着裙角迤迤然在长长的走廊间游走,一颦一笑,道不尽的苍凉。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七点多钟。天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我揉揉怔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还是那一袭杜丽娘的扮相,和我昨夜睡前的情形一样。只是镜子前多了一张旧照片,年深月久已经泛黄,上面有着受潮而脱落的痕迹。照片中的那个男子画着戏装,清秀绝伦,手持一枚团扇放在胸前,嘴角似笑非笑。我愣神端详了半天,这个人既像是我,却又不像。
惊叫就在此时传来,是妈妈的声音。廷风也刚刚起床,听到这声音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胡乱一套跑出去。我没有时间卸妆了,顶着绚烂凄迷的妆容跟出去。
外公死了。死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是虚掩着的。让人惊奇的是,妈妈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公穿过戏装,此时他却穿戴停当,一袭白衣纶巾,手边放着一把点着朵朵桃花的折扇。已经勾好了脸,一副昆曲中扇子生的扮相。床边的镜子前放着上了年岁的一整套化妆的物件,样式古旧制作考究。他的眼睛异常的突出,五官纠结在一起,舌头失去筋骨一般的滑出嘴角。等到警察勘察过现场之后得出结论,他是被人用唱戏时固定衣服的绸带勒死的。
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顿时失声痛哭起来。廷风也像是被吓掉了魂。我站在一边毛骨悚然,大冬天没有暖气的房间内我满头是汗,料想昨夜当我正对着镜子细贴花黄的同时,外公也在自己的房内细细描画。警察看见我的样子,也有过一刻的愕然,对我充满了怀疑。我心里开始剧烈地恐惧起来。
因为我看见外公鬓角勾勒出的云鬓,还有眼侧的挑眉和睛明穴的暗影。两两对称,分毫不差。我是懂行的,如果是自己来画,因为对着镜子的缘故,样子虽然一样但是笔法却只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那么这就说明了一件事,外公的扮相不是他自己画的。那么会是谁?谁会在昨夜不声不响地潜入这间老房子,杀害一位老人?
警方拍照询问之后吩咐我们离开,在家里不要走动随时等待传讯。我和哥哥扶着妈妈走在路边,那一刻我看见一辆白色老式皇冠轿车自马路对面驶过。
我觉得似曾相识,努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这辆老爷车的信息,然后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那不是一年前我去潘月树家他用的车吗?
时间是2006年2月,我外公在自己的卧室里被离奇杀害的清早。
7
夹竹桃完全不顾一切的开放之后,我的脑子已经混乱,时常会发疯一般的哭叫或者傻笑。我看起来好像是疯了,可是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尚云夕趁着我对昆曲的狂热而成功地控制了我,在那么多个夜晚我所做的噩梦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回忆,他借我之手杀死了我的家人。最后又让我知道真相。
原来潘月树并非是喜欢我的演出,而是知道舞台上演着那些熟悉的悲欢离合的戏子,正是他的师弟尚云夕。而他所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引我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他得知我的外公已经离奇死亡之后,就明白尚云夕终于报仇了。于是那个横梗了多年的心结终于放下,他放心离去。
这些年的时间,我的人格早已经分裂,白天,我是苏夕梦,到了夜晚,尚云夕通过我对昆曲的专注而放松了意志的抵抗魂魄入梦。
人这一生,当真就如一场戏啊,管他姹紫嫣红,管他高楼宾客,到头来繁华落尽,那么又是为了哪般?
潘月树的律师来找我,面对他留下的巨额遗产,我一笑置之,把它捐给了戏曲协会。
我终于开口对廷风说话,在那个夹竹桃开到极致的午后,我说,哥,你给我照相吧。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只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了警察,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那么当我告诉他们,是死了多年的尚云夕杀的人,我不过是他控制的一具皮囊,在那些罪恶的夜晚毫无知觉的梦游,杀死我的家人,天亮后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会怎么想呢?一定是以为我已经疯了,在信口开河吧。
只是我不愿意让我哥哥知道这一切,但是就算我不说,他也一定会被尚云夕害死。在我杀人偿命之后,只剩下廷风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纷繁冗乱的世界。
我给他拿了一包那种灰褐色的小木棍,这种东西我们已经喝了一个月了。我对他说,哥哥,你的气色也不好,这包黄芪你留着喝,一定记得要喝。
他不明就里地接过去,放进书包回答,嗯,我会的。
与其让廷风知道真相之后死于尚云夕的毒誓,还不如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这一切。所以那包植物,并不是活血补气的中药黄芪,而是夹竹桃的树枝。它的毒性可以损害人的中枢神经,使人最后疯癫而死。
这一场延续了大半个世纪的血债,还有我的曾外公身为一个中国人而丧失国格的罪,我情愿一个人来还。
我画好了戏妆站在舞台上,远处警笛的声音已经渐渐近了,这一切似乎就可以这样完结了。我轻笑着叹了口气,思维因为夹竹桃的毒性而变得涣散。但是我还是忘我地唱起来。哪怕没有一个观众,那我唱给自己听。我一心想要不理其余的琐碎,只把昆曲唱好,唱尽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是却真的如同潘月树说的那样,就算这一出戏再怎么精彩动人,又哪里比得上人生曲折动荡呢?
我是苏夕梦,是尚云夕,也是这戏中的杜丽娘,然而又都不是。耳边的幻听声中又有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道不尽的苍凉故事,那么不提也罢。
只是我一直忘了说明,《牡丹亭》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叫做《还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