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难安

1
    志远的意识恢复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只狭小的铁笼里,拇指粗的钢筋足以承受任何外力。笼门已经锈住,铁锁上有一层深褐。他上身赤裸,露出柔软的腹部,昏沉光线中显出一抹柔和白色,带着奇异腥味的毛巾嵌在口中,而他的四肢也被布条捆在栏杆上,稍稍移动一下也难以做到。
    那枚细长尖锐,闪着冷光的钢针这时游移过来,像是毒蛇冰冷的信子,贴着他的足踝,越过膝盖,和布匹摩擦发出簌簌响动。
    他的瞳孔因钢针的靠近而放大,惊恐地看着它摩挲着自己的皮肤,针头划出一道微小的血痕。猛然间以诡异的角度侵入身体,剧烈的,深层的疼痛就从腹部闪电般蔓延开来。没有任何麻醉剂止疼剂,那种疼痛像是射入积雪的热水毫无抵抗地刺穿,在五脏六腑间肆意搅动,任他剧烈颤抖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呻吟。
    猩红的血液从钢针一端淅沥滴下,混合粘稠的组织液形成一条殷红的线垂至地面。它搅动着终于找到正确的位置,钢针一端流出墨绿泛黄的汁液,在一枚玻璃瓶中,渐渐凝聚成金绿色半透明结晶。腹部的血窟窿紧咬住强行侵入的金属管,如同一只哀伤的眼。

    志远觉得像被撕开一般,腹腔中的污血将肚子撑成饱满的茧,随时都可能爆裂而出。而他只能眼睁睁的亲见这一切的发生,直到意识溃散。
    然后他大叫一声,满头大汗的醒来。瘫坐在自己床上,是夜,寝室里的人都已睡下。安静得失常,下铺的老尚被他的动静打扰,半梦半醒地嘟噜着,低声骂一句,翻个身就又睡着了。李可刚从厕所回来,洗手就用了半个钟头,他踢着掉拖鞋爬回床铺,看了一眼志远,也没说什么。
    一个噩梦?
    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彻底的打消他的睡意。夜幕笼罩下的宿舍,十一月,寒冷夜风吹得窗户咯咯乱颤,仿佛窗外蛰伏着疯狂的恶兽,此时正要扑进来。额头背后的冷汗一冒出来就结成冰凌。
    志远摸出手机,凌晨两点钟,他顾不得了,编辑短信发给了何青,他的女朋友。他陷入难以描述的恐惧里,强烈的渴望丝毫安慰。
    而何青的短信迟迟未回,他按耐不住直接拨过去,在彩铃唱到第三遍之后,何青慵懒愠怒地问,干嘛呀,都这么晚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啊?
    女友甜腻的嗓音令他莫名心安,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面对电话突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没什么事挂了啊,明天还有解剖课。不等他再作何反应,一连串的忙音就提前传了过来。
2
    解剖课上,志远和何青一组,心脏离体实验,用兔子做材料。其他学生都很顺利,但是志远手中的兔子竟然在被掏出内脏之后“腾”一下跳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腿枷在试验台上艰难的移动着,留下一路血迹,拖出色彩混杂的内脏。
    那一刻所有人呆住了,在场的同学们纷纷停下注视着志远面前的那只兔子。大家默哀般看着它在短暂的跳动之后倒在了地上,竟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医科大实验室门前贴着大幅的标语,请尊重那些为了人类健康而献身的动物。

    陈旧的纸张已经多年,让人在踏入解剖室的时候会有沉重肃穆的心情。
    那一刻,志远心里想到的,就是黑子。
    下课后和何青走在出校路上,自从和这个本市的漂亮女生恋爱之后,他就成了那些时尚精致价格不菲的甜品店咖啡店的常客。虽然钱包因此受到严重打击,但是何青那甜腻张扬的眉眼往上一挑,他就只能乖乖缴械投降。
    路过步道,院里正在组织一场保护野生动物的宣传活动。大幅的照片被摆在醒目的位置,被割断犄角的犀牛和麋鹿的尸体,还有被剖皮的羚羊狐貂,触目惊心,仿佛可以闻到鲜血味道。志远心里不是滋味,默念着黑子,经过募捐箱掏出一张纸币,心怀愧疚地投了进去。
    何青的手腕上一串银环撞击出清脆的叮咚。那是志远送的礼物,他跟在后面,悄悄掏出钱包点数了一下,有点够呛。正犹豫着,何青回过头瞥了一眼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心疼钱啊?他马上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哪能呢,想吃什么你就说!
    那就好,你们家还能缺钱吗?何青得意地笑着,张扬明媚,身后的少年一身新款运动装。旁人眼里的一对璧人。
3
    学校附属医院总是擅长利用免费劳动力。志远和李可被安排到资料楼值班,李可还在语气激烈地骂着学校黑暗。其实是因为他的奖学金吹了,借机发泄不满。
    而在当今,制造死亡的地方除了刑场,就是医院了。
    所以当急诊室将一具尸体推进资料楼,两个学医的男生都没觉得什么。死者为男性,四十二岁,车祸,死亡时间是下午6:25,6:55被送到停尸间。志远在记录簿上做完登记,就坐在值班室沙发上看报纸的体育版,李可去地下室的停尸间招呼。
    李可回来时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志远也疲倦。昨天夜里通宵上网,李可玩了一夜枪战,似乎对一枪爆头血肉横飞的画面格外有爱。上午有一场考试,下午又被发配到这里,早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刚巧有同学找过来问志远考试的事情,就被他们拉住玩斗地主。转眼九点多了,李可丢下牌,按熄烟头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要把人熬干吗?再不睡觉我胆汁都要涌出来了。说着起身就要进休息室。

    哎——志远跳起来挡住他,咱可是说好的,要是今天上午测验我帮你晚上你得把床让给我。怎么?他不屑地看着李可,想赖账?
    滚!少拿这个要挟老子,你就老实进去吧。他不满地把志远推进去说,我可睡了,你晚上要撒尿可别喊我。说着就关上门,把志远锁在了里面。
    资料楼算是附院里最有年头的建筑了。一共四层,建了新楼就改成存放病例器材用了。值班室里外两间,休息室的门锁是老式的卡锁,从外面锁上,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以前病人有急事可以直接开门进去,而里面却打不开。李可把钥匙丢到窗外的花池里,不怀好意的冲志远做了个鬼脸,站在门口隔了玻璃说,看我不憋死你!
    志远没理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床角一副立着人体骨骼的架子上,穿着毛衣就上床睡了。
    值班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响。李可就着衣服倒在沙发上,瞥了一眼隔壁的志远,已经睡死了,疲倦潮水般漫上来。他只等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再去找钥匙放志远出来。
    然而就在那天的深夜,李可半夜上厕所,却听到浓重的寂静中,走廊里深处传来了水声。
4
    他是被冻醒的,弥漫在房间里的寒意贴着皮肤从脚底往上,没过头顶。李可掏出手机,凌晨两点。阴蓝的光线映出他冻成青白的手指。往里间看了看,志远还在睡,盖着那床有些过厚的被子。
    流水声和挂钟声交叠在一起,走廊上的风呼啸而过。李可起初没有觉得什么,直到他推开值班室门的那一刻,从地下深处传来的沉重脚步就像是一声闷雷,使他顿时紧张起来。
    他按下手边的开关,周身的黑暗却纹丝不动。停电了?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资料楼呢?窗外的路灯微微映亮值班室,走廊上却漆黑一片。他隔了玻璃看看里间的志远,有些后悔把门锁住后丢掉钥匙了。那时为了耍他现在却把自己孤立了。如果这栋楼真有事他们都要遭殃。李可握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走出去。

    手机的亮光只能照亮脚下,四周的黑暗步步紧逼,萦绕迈出的每一步。在楼梯转角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看看,一声明确无疑的沉重脚步又从地下传来,李可不能坐视不理,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穿过地下室的冗长走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直到站在停尸间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透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仿佛是一方洞穴。亦像是陷阱,等待冒昧家伙以身犯险惊扰沉睡于此的死者。
    走廊前后两端敞开的窗户让大阵的风涌进来,对开的红漆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停尸间里是冰冻般的安静,灰色金属柜反射着黯陈光泽,两排大抽屉里不知躺着多少死在医院中的尸体。
    而那个死于车祸的人就放在门口靠墙的位置,李可追踪脚步声来到这里,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方向,停尸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阵阵阴寒袭身而上,脚步似是凭空消失。他向前走一步,用手机照了照平躺着的死者,突然之间浑身颤抖一下,惊愕得说不话来。
    死亡尚不到十二个小时的尸体,竟然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诡异的腥臭和油脂气味,在地下室这样阴冷的环境下极其反常。借着微光,在死者的脸上,李可惊惶地发现他的眼皮塌陷,仿佛被吸干水分,正当他即惑又惧的时候,一只白色饱满的蠕虫突然钻开了死者的眼皮,在瞳孔中央活跃地翻滚啃噬。
    就在那一瞬间,李可猛然感到背后有人轻轻地往自己的脖子里吹了一口气,让他的神经顷刻之间难以抑制地痉挛起来。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就感到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闷棍,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5
    李可是被附院的保卫处和校卫队叫醒的。他扶着头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校警室里。面前坐着一个面色严厉的中年男子。
    你为什么要破坏尸体?李可听到一声叱问。
    啊?破坏尸体?我没有啊!他忙不迭否认。
    那你凌晨去停尸间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把和你一起值班的同学锁在值班室里?钥匙呢?一行人继续追问。
    我是听见停尸间有动静,我把志远锁起来是和他开玩笑,钥匙我丢到外面花池里了。李可吃力地解释道,却恍然发现目前的形势简直糟糕透了。
    那好,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你解释一下,从你身上发现的那瓶白腹虫是怎么回事?
    啊!……这时李可才感觉到,自己十有八九是被人算计了。然而他依然在徒劳的争辩着,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被人打晕了,我不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坐在面前一脸严谨的校警把眉头拧在了一起。正想驳斥他根本站不住脚的辩解,警务人员推门进来,把一叠报告递给那人说,头儿,检测结果出来了,这小子身上搜到的瓶子和那个学生用的杯子上都发现了他的指纹,而且杯子里有安定的成分。
    嗯,校警队长不置可否地示意一下,意思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又问道,那个学生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安定剂量不致命,也许只是为了让他睡着。监控室调出了昨天晚上资料楼附近的录像。他说着从文件包中取出一只硬盘,接上电脑播放出资料楼外西侧摄像头所拍下的影像。
    在疏落枝叶掩映下,借着学校里昏暗的路灯,李可的背影闪现在图像边缘,他在影影绰绰的光暗地段贴着墙根鬼祟的往医院和马路间的铁栏围墙走去。画面充斥着雪花点和马赛克,但依然可以显示出李可高瘦的背影。围栏之外,是空荡的街道,偶有夜行的车辆驶过。有个穿蓝衣的女孩立在街道上的阴影里,他们凑到一起,隔了铁栏,李可塞给她一团东西,然后那女孩转身就跑了。
    寂静的录像还在播放着,李可却已经看大眼睛。他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校警问他那个女孩是谁?他用手缓缓抱住头,脑海中起伏回闪的破碎片段嬉笑着穿梭神经。
    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难道会是事实吗?我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他心说,巨大的惶惑让他有些发抖,顾不得讯问,冷汗和眼泪一起流下来。他摸索着伸进口袋掏出一枚白色的药瓶,仰起头问有没有水?他要吃药。
    校警夺过药瓶,倒出白色的小药片,彼此点头后请附院的医生过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校警推门进来质问道,这些药是从哪来的?
6
    李可没有办法回答那些问题,学校本来打算将他移交到警方,但是他并没有给附院造成太大损失,只是用提取骨骼用的白腹虫破坏了一具尸体。老师和系主任出面,把他带回学校。
    然而他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学校,却要看医院方面的鉴定结果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些药片,是氯氮平一类的——被严格控制的精神抑制类处方药物。
    实验室也要求学校进行调查,药剂室里的药品总是对不上数。一些市场上难以买到的违禁药物器材丢失了不少。他们怀疑这和李可有联系,于是要求学校将两件事合并在一起调查。
    一时间学校里流言四起,李可竟然还患有精神疾病。平时与他接触的学生只以为他脾气暴躁,行为怪癖,除了寝室里的那几个也就少和人来往。没想到他的行为已经如此危险,囚禁同学,毁坏尸体,如果不是发现及时,那么他很有可能对活人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来,到那个时候,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流言蜚语被描述得绘声绘色。学生之间互相自嘲调侃,你看,学医的都是神经病,这话应验了吧。李可的偏执症那是肯定的了,过两天就能出结果。马上就有人说,哈!从学校出来就直接进精神病院,一步到位啊。
    志远他们寝室里的气氛却空前压抑起来。李可回来时面色铁青,眼神呆滞中透着凶狠。志远正在座位上写作业,老尚和葛华回来后戴着耳机读英语,大家都在解压。门被推开,三个人一起往外看,李可站在门口,像是一尊雕塑,那种复仇般的目光让三个人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一瓶瓶装奶,以此帮助睡眠。他的生活被彻底打乱,被人当作毁尸偷药的疯子,路上见到自己纷纷回避若见瘟神。
    经过一上午的讯问,下午还被带到医院做了检查,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温度骤降的黄昏。他暴躁地踢掉鞋子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房间里的死寂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而这件事最大的疑点,就是那个和李可接头的神秘女孩了。
12
    父亲在门外看到志远的身影,仿佛被雷击一般,手里的提篮摔在地上,他紧张的往家里喊了一声,他妈,志远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然后急匆匆瘸着腿迎上去,殷勤地为他弹土,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小妹呢?
    他舌头打结,谎称妹妹在城里上班,春节就不回来了。
    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空荡荡的铁笼,一如长久以来折磨自己的那个噩梦。为了一份无谓的虚荣和畸形的自尊,他害死了妹妹,此时仿佛她所有的头发都化成钢针,根根刺在心上,令他一生难安。
    父亲喜悦中透出恐惧,好像阻拦儿子不让他进屋。而志远心里也突然升起了一个疑问,小妹说黑子很早就死了。那么这三年来家里每月寄给自己的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一进屋,家贫四壁的旧房子让他羞愧难当,母亲侧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被子,她形容枯槁,瘦得吓人,蜡黄的脸色触目惊心。
    母亲惊慌地看着儿子,眼睛浑浊空洞。枯枝般的手臂伸出来,想要摸摸久别的儿子。
    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这都还……父亲龃龉着说道。而志远只是惊声问,我妈她怎么了啊?
    病了……一直没敢和你说,怕你在城里分心,没事……歇两天就好了。老实的父亲给母亲使了眼色,她将那床被子紧了紧,僵卧在那里。
    一个令他撕心裂肺的念头跳了出来,志远仿佛猜到了那些钱的来源,他被这个念头吓得浑身颤抖。他走上前去,拨开母亲捂着的手,掀开了那层被单——
    ——母亲腹部那道手术缝合的疤痕恐怖纠结,触目惊心。
    黑子死了以后,我们实在没办法凑钱给你了,你妈就说……卖个肾吧……你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最近好多了,不怎么影响……身后志远父亲结结巴巴地说。
    志远好像看见,那枚曾经插在黑子身上锋利残酷的钢针,早在三年前,就刺在了母亲的腹部……


7
    半夜里,老尚被从李可那里发出的动静吵醒。
    他有点神经衰弱,是寝室里睡眠最浅的人,谁起身去厕所,谁在被窝里打电话,谁做了噩梦腾地坐起来,都可以破坏他脆弱的睡眠。每次他都会闷声骂一句警告肇事者安静点。而这一次他没有。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起来,他看见李可躺在床上,身体直挺挺地绷直,浑身抽搐,头颅侧向一边维持着匪夷所思的角度,那床被子正被他发疯般咬住,一只手握成拳头指向天花板,另一只手极力地往头下伸。就像被人捆住的野兽,透出竭力挣扎的赫然。

    他被吓坏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老尚虽然成绩平平,但至少也能判断出这是偏执病人可能出现的躁狂状态,极具攻击性。如果此时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他不敢想下去,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对眼前的活体进行报复性攻击。老尚想着不禁开始紧张起来,走廊里灯光熄灭。寝室如同密封的烤箱,暖气片急速升温,一瞬间接近地狱般。
    老尚瞪大眼睛看着李可,打算只要他一起身就大叫冲出去。
    僵持了一会儿,渐渐的,李可似是精疲力尽了,他平息下去,房间里恢复死寂,如同墓穴。
    老尚暗舒一口气,在心里叫苦,究竟因为什么让这家伙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了。谁愿意在身边安放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明天学校不作出处理那说什么也要换寝室。要和他们说一下,不能和李可呆在一起了。
    倦意再次袭来,老尚一觉睡到了天亮。
8
    如果老尚的专业知识再丰富一点,也许李可就不会死了。而且,还是被他看着死的。他却还以为那是他极端的发泄。
    浑身抽搐,身体僵直,颈部机械性扭曲,这些都不是什么精神病的器质性反应,而是类帕金森病状。标准的精神抑制类药物的中毒。
    第二天一早,志远他们起来去上课,李可蒙着被子还在床上,他们不敢招惹。直到鉴定结果出来,学校找过来,发现他已经死在自己的床上。
    抬出去的时候,尸体蒙了一张白单,身躯诡异扭曲,垂落的手指蜷缩成鸡爪,宛如一截枯木。

    李可自杀了,在被怀疑盗窃和患有精神疾病之后,他不等学校的处理结果,自我了结。
    老尚看见的情景,是他最后的挣扎。
    警方封锁了现场,经过化验,李可服下的药物和学校丢失的相符,而丢失数量和他服下的不符。余下的药物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还让人疑惑的是,那夜老尚眼见他伸手摸索,并不是因为别的。警方在他的枕头下找出一瓶镇定剂,它可以中和精神药物强烈的副作用,换句话说,那是解药。
    难道是因为中毒的痛苦,李可在最后关头试图用平时缓解焦虑的镇定剂救命,但是那个时候,手指剧烈的抽搐已经无法打开瓶盖了。
    这件事在学校里流传了很久,想不到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对待生命会这样轻率。
    而检测结果却是,李可虽然有轻微的偏执和焦虑,服用一些药物完全可以控制,绝对达不到精神病的程度。这些负面情绪,往往由高中时的压力和大学里的茫然催生,是学生中常见的心理问题。
    也就是说,李可是个正常人。
9
    何青近来的心情很好,她很漂亮,而她的耳垂最漂亮。志远送她的铂金耳坠是时下最in的,配上他送的驼绒短风衣,如同封面女郎,举手投足间透着炫耀。
    这些都是何青一直想要的,对志远提过多次,终于在圣诞节实现。
    轮廓俊朗,虽有些张扬,但出手阔绰,自然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理想男友。
    那些室友也过得滋润,志远这小子不知为什么越发大方了。晚上沿江的酒吧街时常有他们的身影,仿佛是为了摆脱阴影开始及时行乐。价格不菲的红方,只拿来当啤酒喝。回宿舍的路上,醉醺醺地坐车里,志远的名牌衬衫上有些折皱,老尚打趣道,嘿,哥们,你老爹要是再承包了什么大项目是不是应该送你一辆车代步了?那你在学校可就是拉风得盖了冒了。
    志远扶着头哈哈笑,他的家境为别人所羡慕,父亲在西南承包矿山,日日进账可观。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开学时,志远有些寒酸地拖着一只旧箱子站在宿舍门口的窘迫。酒精使人健忘,葛华只说志远你当时是害怕我们仇富所以乔装打扮吧。

    那些流言一个月后渐渐沉下。志远借着酒意吹风,觉得自己做得有些绝然,可如果不这样,自己的伪装恐怕就迟早会被撕破吧。
    是的,他设了一个局,不想节外生枝,只得下了狠手。
    用一枚纸片堵住锁孔,那么老式的卡锁就失去作用。把那副用外衣盖住的骨架放在床上,就刚好可以伪装成熟睡的模样。他溜进停尸间,取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恐怕学校发现,于是伺伏在暗处引李可前来,嫁祸给他。穿上他的衣服出现在监控录像里,就是最好的证据。做完这一切之后,再将那没纸片取下,房门被真正锁上,他安全极了。
    简单的方式往往奏效,那具已被白腹虫破坏的尸体千疮百孔,没人会再注意到死者的角膜不见了。
    只是他没料到学校会把药品丢失事件也牵扯进来,李可因为焦虑而服用一些药物他是知道的。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干脆杀人灭口,那瓶牛奶里被他下了毒,就用从实验室盗出的药物,李可在深夜意识到中毒的时候,全身剧烈的反映已经无法让他服用解药了。
    那对角膜令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恣意。这么大的一笔钱,是他仅靠偷药所不能达到的。
    女友的依赖,朋友的赞许,旁人的羡慕,都把他高高的捧至云端,这感觉充满诱惑,只要你有钱。
    他并不为犯罪而忏悔。李可知道他的底,他知道那个在当晚的录像中出现的神秘女孩的身份,单凭这一点,他就必须阻止他开口。
    而那个女孩,销声匿迹了很久,元旦前夕,再一次出现在学校周边。
    志远顿时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而最后,妹妹和他一起去了江城,他们无力顾及这会给家里带来多大困境。兄妹二人在这个纸迷金醉的大都市里相依为命,哥哥上学,妹妹先是捡瓶子拾垃圾,后来做服务员做保姆,辛苦地供着志远。每隔一段时间悄悄来到学校外面,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尽数交给哥哥。
    如果志远可以理解到家人为他所做出的一切牺牲,恐怕今天,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城市的繁华势利强烈的冲击着他那根自卑的神经,在家里他是中心,从小到大一直被尽可能优待的角色。然而在大学里,同学的轻视怠慢,讥笑嘲讽都让他陷进想极力逃脱的窘境。他从未如此渴求钱带给他的骄傲,他太羡慕那些家境优越的学生了,羡慕到嫉妒到憎恨,他们如此潇洒风光,自己每一步却都如此艰难。

    他尚不知这种心境的可怕,越发频繁地向家人开口,拼命地打工,在同学面前竭力伪装,以为就可以树立起高高在上的尊严。在何青出现之后,都市女孩的奢侈和张扬让他变本加厉。
    一次和妹妹见面被李可碰见,从此他不允许妹妹再来学校,只能在校外等,他拿了钱就走,不再多说什么。接着动了别的脑筋,偷药品和器材变卖,直到他最后了解到一双角膜的价钱,就炮制了那样一个局,使李可做了替死鬼。
    志远不知道妹妹将他看得有多重,她深信哥哥能给家里带来幸福。她从不提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任何要求都答应他,就连那夜她等在校园外把哥哥给自己的东西交到某个人手里,也毫不怀疑地执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来告诉哥哥她回了家,黑子在他来城里后没多久就死了,把几个月来攒下的钱交给他,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是哥哥对她说,被他们抓住你会害死我的。她被他严肃的脸色吓住了,她不能害死哥哥,她不能被抓住,即使,要她死。
11
    寒假,志远一路颠簸,回到家乡。
    没有什么开矿的父亲和富有生活,那都是他维持虚荣的假象。西南大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全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
    无法想象这里闭塞贫瘠到什么程度。坐落于崎岖山地,没有耕地,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很多家庭拥有一只下蛋鸡,便是最珍贵的财产。用鸡蛋换盐,在坝子上稀缺的平地上种植一些作物,每个月的赶很远的路去乡里的集市上卖一些果实和药材。
    谁会想到,当他在江城挥霍显摆的时候,往前三年,他还是一个每日赤脚用一只洗衣粉袋子包裹书本赶十几里山路上学的孩子。
    几十米深的矿井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绝少安全措施的小煤窑。垮塌渗水事故时有发生,然而不去做又没有生路。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
    父亲以前就在矿上做工,在一次事故中被砸断了腿,黑心的老板满腹流油却只拿了一千元了事。家里瞬间垮下来,母亲身体本就不好。那时正上高中,妹妹小自己一岁,已经辍学。

    家里唯一的收入,就只有黑子了。
    志远十岁那年,父亲在林子里救下一头小熊,周身漆黑,胸口有一道V字形的白色毛发。他一时动了善念,就把它带了回来,用土法子治好它的腿伤。从此,它成为了家里的一员。
    黑子那时只一岁,养伤那些天很安静,吃糠饼和麸皮,后来自己去山里寻食。晚上回到山腰的木屋外打盹,乌溜溜的小眼睛和庞大的身躯,憨笨的姿态令人忍俊不禁,对家里人格外顺服,宛如最忠诚的卫士。
    父亲出事那年,黑子已经九岁。那个下午,父亲拉着断腿把它诱到了铁笼里,他冷着脸开始了最为残忍的行动,活取熊胆汁。
    被捆住的黑子在笼子里挣扎着,腹部的皮毛被清理干净。那枚钢针尖锐的刺穿皮肤没入身体,山野间回荡起惨绝哀嚎,钢针的另一端先是滴出血水,然后金绿色的粘稠胆汁就流进了瓶子。
    黑子从此整日被关在铁笼里不能动弹,它的伤口因为每月取胆汁而最终感染,发炎溃烂成一滩血糊糊的窟窿,医治好以后父亲干脆不再将钢针取出。任它被愈合的皮肤裹住,探出骇然的金属管。
    此后再有人靠近笼子,黑子就会极端恐惧得缩成一团,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那种痛苦哀求的眼神,总令志远心惊肉跳。
    可是他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一家人就无法活下去。那些胆汁凝固成为金色的胶状固体,父亲每个月去县里卖给药贩子,维持生计,一直持续到志远考上大学。
    惊喜后是巨大的担忧,家里拿不出学费,志远想申请助学贷款,但是村支书因曾打过熊胆的主意不成而不肯盖章。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父亲做梦都想志远能混出个样子来。一家人沉默了一夜,最终父亲应下邻村一个老男人的聘,答应将妹妹嫁给他,用他的彩金给志远作学费。
10
    十二月末的一天,巡逻的警卫偶然看见沿江的那条路上,有个女孩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这引起了他的警觉,直到栏杆外出现志远的身影,警卫才恍然意识到,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录像中的神秘女子。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在远处密切注视,并暗地里通知了其他人员从两面堵截。她是整件事的关键,如果抓获她,那么之前的种种疑团就都可能解开。
    在他的视线中,志远和女孩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女孩掏出一枚纸卷交给他。在距离两人前后百余米的位置,校警已经兵分两路,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
    他们一定心中有鬼,否则断不会在看到警卫时方寸大乱。这个旁观者看见男孩突然对那个女孩说了一句话,女孩呆在原地一秒,然后拔腿就跑。
    两队人立刻冲上去追赶,志远当时就被按在地上。而那个女孩在跑至江堤边上才发现已无路可退,她紧张地看着左右两队人向自己靠近,她的身后是四五层楼高的堤坝,下面满是嶙峋礁石,如同悬崖,她只能束手就擒了。
    就当那些人只差一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女孩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决然转身,纵身跳下。

    她跌进堤下交错的岩石中,摔得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他们只好联系驻校派出所的警方介入,从志远手里,找到了那卷纸,里面是两千元钱。
    志远说,这个女孩在几天前联系到自己,说是李可还有一些东西没有给她。她给了自己一笔钱,交换这些东西。
    她是谁?她要你给她什么?警方问。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她说的东西是什么在哪里,我告诉她李可已经自杀了。她就要我去学校东侧废弃的那些仓库里找来李可藏在那里的东西给她。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
    我……志远惊惧地颤声说,她说她会给我好处的。我一时糊涂,就……
    在志远所说的那件库房里,警方找回了大部分失窃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而女孩的遗体上有一张纸片,写着志远的学校和他的电话。
    她看似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容貌有些老,手上有大片的老茧。这样的外来打工女孩,在三镇汇聚九省通衢的江城比比皆是。没有档案,没有身份,就像是一只无人理睬的昆虫,她死了,她的上线是谁,有多大规模的团伙,都不得而知。葛华只说自己见过她,在开学不久,那时她穿一件蓝布褂子,在学校一角和李可交谈,志远也在。这个人一定和李可认识很长时间了。
    不过好在证据已经充足,上面也催促,就草草结案了。
    志远受了处分,警方斥责他如果有一点不为金钱所动的正义感,就不会让案子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
    他回来的时候,何青和室友们都表示了关心。他们都说想不到李可还有这么复杂的背景,不过都过去了,安慰志远不要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志远躲在被子里,咬着牙用手指狠命的在手臂上掐出血痕。那个夜晚如此沉闷,没有人听到他压抑的,撕心裂肺地低哭。
    从头至尾,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如果警方会再多一些时间,调过头查查自己的家底,那么自己必然万劫不复。
    在江堤上他对那个女孩说的话是:快跑,被他们抓住你会害死我的!
    而之前那个女孩对他说:哥,你晓得不?黑子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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