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3日晚上,在拉萨,在一个叫“念”的酒吧里,我陪一个我喜欢的女孩,等待一个她喜欢的“男孩”——如果那人可以称为“男孩”的话。
这事是够丢人的了。毋庸讳言,渴望一段艳遇,是不少人进藏所携带的一个情感附件。藏地之所以令人向往,固然因为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人文,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它仿佛与“世”隔绝,所以人到了这里,也完全可以缷下俗世中沉重的面具,忘了自己的身份,过上十天半月真实的生活——而且,没有人会因此谴责你。
我是被这女孩捡上一起去林芝的。很多背包族进藏,都是以拉萨为中转站,想去哪里再临时组合包车。那天早上,我正在八廊学旅馆的公告栏前看驴友贴的招伴告示——我想去山南泽当。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去林芝还差一个人,现在出发,谁走?”我转过身,便看到一个穿迷彩服的漂亮女孩双手叉腰站在八廊学的院子里大喊。
鬼使神差。我想也不想便喊:“我去!”
四个临时组合的人,去林芝鲁朗看林海,两天一夜。除了我和她,另两位是一对情侣。自然而然,我们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女孩说她叫林汐,一个人从四川来的,在西藏呆了大半个月了,林芝是她的最后一程。
在林芝的那个晚上,为了省钱,我们四个人住一间房,女孩的床跟我相邻。也许是高原反应还没完全过去吧,在她均匀的呼吸中,我彻夜难眠。
这是从林芝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林汐说,她已买好了明天飞成都的机票,今晚,是她在西藏的最后一夜。于是,我请她到玛吉阿米——拉萨最小资的餐吧吃饭,她答应了。
我以为,这是我的机会。
玛吉阿米位于大昭寺后面,传说是西藏历史上最特立独行的六世达赖、爱情诗人仓央嘉措私会情人的地方。因为这个美丽的传说,玛吉阿米成了来拉萨的型男索女必去之地,它的空气,也最适合暧昧的传播。
我想,这一夜,无论如何不能白白浪费。
可是,当我试探性地提出,饭后去泡吧的时候,她给了我致命性一击。
“其实,今天晚上,知道我明天要回去,一个男孩,特意从亚东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他说,他11点前一定到。”
也许是没看到我的目瞪口呆,也许是对我的沮丧视而不见,这个叫林汐的女孩,一边摆弄着咖啡匙,一边将她和那男孩的故事告诉了我。
他们是在临时组合去圣湖纳木措的路上认识的。到了海拔近五千米的纳木措,女孩高原反应厉害,男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甚至把带的棉衣让给她,自己挨冻。女孩过意不去,便让他抱着她,两人在纳木措湖边的帐篷里依偎着过了一夜。回到拉萨,因为事先都跟别人约好,两人分开,他去了亚东,她去了林芝。
在西藏,每天都有这样的剧情在幕起幕落。问题在于,你入戏后,多久能走出来。
“可是,当他知道我明天要回去的时候,就放弃亚东的行程,死都要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我都跟他说不用了,我回四川后会跟他联系的,可他让我别管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反正,今晚11点前一定赶回拉萨。”
女孩脸上洋溢着甜蜜。她不知道,她的甜,于我,是一种酸。
过了一会,我决定换用另一种策略。
“确实感人,”我说,“那你一定要等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少有了。”
“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她突然盯着我问。在她眼里,我看到了倒映着雪山的纳木措。
这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她编出来的?目的是拭探我?
“不会的。”我决定豁出去了,赌上这一铺,反正我没啥可输的,“我做不到。没错,我是喜欢你,但是,漂亮女孩到处有,只要懂得欣赏,各有各精彩。而西藏的每一片天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来西藏是干嘛的,怎么可能为了人间的美色,而舍弃天堂的风光。”
“也是。谢谢你的坦率。”她点点头,“换我也是,可他怎么就那么傻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又无限神往地说:“不过,他长得可真……他真像吕良伟。吕良伟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可我只是点点头说:“原来那么帅,难怪,呵呵。”说完,我起身走进了洗手间——倒不是要撒泡尿照照自己,洗手间有的是镜子。在镜子里,我看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曾志伟。曾志伟在电影里也有不少艳遇,但那是电影,西藏再怎么浪漫,它终归是现实世界。
“可我不知去哪里等他好。”从洗手间出来,她皱着眉说,“在房间里,我觉得还是不大好。再说,八廊学很早便关门,万一他十二三点还赶不回来……在外面等,我又不知去哪里好。”
“那我陪你去酒吧等他吧,就我们住的八廊学旁边那个念吧,那里的音乐挺不错的。没事,你放心,他一出现,我就离开。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孤身女孩,在外面太晚了不安全。”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久违了的神圣感。
二
子夜时分的“念”吧,乐队已停止演唱,酥油茶香在烛火中氤氲。蒲客已陆续离开,加上我们在内,只有稀疏的七八位客人还不肯走。
我陪着这个叫林汐的女孩坐了三个多小时了。我们喝光了两壶酥油茶、四罐青棵酒,时间过了零点,“吕良伟”还没有出现。
要不是女孩不停地跟他发信息,我真的要以为这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可看她发信息时眉头紧皱到后来甚至不耐烦的神情,我确信我今晚真是没戏了。
“他说他过了康马了……”
“他说他在江孜换了车,原来包的那车坏了……”
“啊,不会吧?在卡如拉山口居然遇上雪崩!车堵了一个多小时,天,这得什么时候才到啊!”
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在心里估算着路程。亚东位于中印边境,离拉萨不到五百公里,路是不大好走。可他是下午三点起程的,九个小时了还走不到?
有点失望,有点无聊,但我已把这事当成一次行为艺术,哪怕通宵,也要把它完成。
后来,我不再关心她说什么了,不知不觉中,我吹起了口哨。
口哨是我的一绝。我的哨音音色饱满、激越,而且,更牛逼的是,我什么音乐都能吹。但很多时候,我的口哨完全是在自己无意识情况下吹出来的。这一次也是,我是先发现我在吹口哨,继而再听出,我吹的,原来是一首不知名的西藏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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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民歌,我已忘了我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旋律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但我做了快慢有致的变奏处理。在这深宵的拉萨,我被自己的行为和哨声感染了。
酒吧里突然出奇的静。渐渐地,我发现,其他客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独特的一桌还赖着。
“要不我们回去吧,服务员都困了。”女孩说。确实,那个叫什么丹姆的藏族女服务员,已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他来不了吗?”我问。
“都说了几次快到了,还是没到,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啊!”女孩真的不耐烦了。
“那算我要等他好不好?我真要看看,这世上难觅的情种,是个什么样子的。要不你先回去?”我的口气,已近赌气了。只是,跟谁赌,却不知道。
正在此时,酒吧门帘一动,一个人突然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我才看清,是一个六十多岁模样的藏族老人,古铜色的脸皱成一把,腰有点佝偻,胡子拉碴,身上混着一股浓烈的酥油味和酒味。
“刚才是谁在吹口哨?”他瞪着我,用生硬的汉语问,口气有点凶。
“我,怎么了?”我警惕起来,女孩脸上也写满害怕。
“你不知道,吹口哨是……唉。”他突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这时,服务员丹姆也醒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很熟的样子。两人用藏语叽哩咕噜说着什么,听语气,像是老人在责怪她。
他们说了几句,丹姆转过来对我说:“不好意思先生,我刚才睡过去了,忘了跟你说。我们这里,晚上,是不能吹口哨的。钦顿大爷在街上经过,听到你在吹口哨,才进来阻止你的。”
“不能吹口哨?”这就奇怪了,我知道入乡要随俗,藏地有诸多避忌,可实在想不到,口哨也不能吹。
看我满脸疑惑,这个叫钦顿的老人对丹姆努努嘴说了句什么,丹姆头一点,就去拿酒了。
酒和杯都拿来了,钦顿老人坐下来,对我说:“小伙子,我请你喝一杯,再告诉你,为、为什么不能吹口哨。”
我看了一眼林汐,她不害怕了,一脸好奇。既然这样,我就说:“那就谢谢了,不过,酒我请你。”
酒满上,我们和钦顿老人干了一杯。老人抹抹嘴,说:“小伙子,你是广东来的吧?”
我点点头,指着林汐说:“她是四川来的。我们不知这里的风俗,多有冒犯,钦顿大爷您多见谅。”
老人点点头说:“你不知道,在我们这里,夜里吹口哨,是、是会招来……是会招魂的!”
招魂?!
我着实吃了一惊,不会吧?
林汐的眼睛突然间也瞪得很大。
老人摇摇头:“你不信,我也是为你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讲完了,你信不信都好,赶紧回旅馆歇去,行不?”
我看了林汐一眼,点点头。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继续用那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跟我讲起了那个“真实的故事”:
“那还是文革时期。一个早被划为右派的援藏干部又被下放到我们牧区去牧羊。我们那里人烟稀少,除了羊和风雪,啥都没有。那干部不得志啊,不过他跟你一样,也吹得一嘴好口哨,每天夜里,他就不停地吹口哨,那哨声,顺风几十里啊!我听到了,去给他送饭时候就跟他说,千万别吹口哨,会招魂的。他当然不信了,夜夜吹。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做酥油茶,他突然跑来我家找我,脸色青白,话也顾不上说,拉起我就跑。我骑上马,载着他到了牧场,便看到几十只羊倒在羊圈里,死了。他说,夜里没风,根本没听到什么动静,早上起来,羊就死了几十只。我心里猜到是什么事,便去看那些死羊。表面上,羊都睁着眼睛,身上一点血都没有,也没有伤痕,不像被什么野兽咬死的。可我是什么眼睛哪,一会我就发现,每只死羊的左后蹄处,都破了一个小洞,周围还有皮毛被烧焦的痕迹,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我和林汐大眼瞪小眼,都摇了摇头。老人喝了一口酒,继续说:
“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他的口哨招来了恶魂。恶魂咬破羊蹄,把羊身体里的灵魂给吸走了。那些烧焦的地方,是灵魂极不情愿离开身体的时候灼伤的!”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曳,我看了林汐一眼,突然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干部吓坏了,因为羊死了这么多,他本来就是右派,现在再套上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我本来想骂他不听我的话,吹口哨惹祸,可骂了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跟他说,别再吹口哨了,同时教给他一个可以辟邪的办法。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果然,两天后,他高兴地对我说,有一天夜里,恶魂又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中,看到一个白影飘了进来,伏到他床前,张开口就朝他的脚趾咬去!他按我教的办法,果然把恶魂赶跑了,羊也安然无恙。”
“是吗?什么办法?”我们不约而同地问。钦顿老人沉吟半晌,说:“我知道你们可能不信。这样吧,我给你一个东西,你带在身上,离开西藏之前,千万不要丢掉。”说完,老人把丹姆叫来,跟她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便在纸上画起来。
画完,老人把纸条给了我,我拿过来一看,纸上画了这样的一道符:
“听我的话,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喝了酒,赶紧回旅馆去,信不信由你。”说完,老人站起来,自顾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和林汐面面相觑。
“怎么办?还等吗?”我问。
“你怕了?”林汐笑着问。
“我是怕你怕。”我说,“他有没有再发短信?怎么说?”
“短信说是已进拉萨了。”
“那快了,就等吧,反正才一点。”
我终于还是把桌上的“符”收起来,揣在兜里。
三
那男人出现的时候,我看了看表,1点19分。
他裹着一股寒风掀帘进来时,我就知道,是他了。
高大,帅气,果然很“吕良伟”。只是,也许是因为几百公里一路奔波,他显得很是疲惫。
败在这样的型男手下,我无话可说。
林汐站起来,说:“你终于来了,都跟你说……”口气却没有我想像中的热烈,莫非是因为我在一旁的缘故?
“吕良伟”走到我们桌旁,朝林汐张开双手,也不说话,林汐看了我一眼,轻轻跟他拥抱了一下,很礼节性的,便分开了。
“Cici,这位哥们是……”他指指我,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听,便知是东北口音。
“哦,我来介绍一下——”林汐指着我说,“余哥,广东来的,我们是在林芝认识的。他知道你要来,怕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不安全,便一直陪着我。余哥,这位是我跟你介绍过的,我在纳木措认识的辽宁的曹文山大哥。”
“你好曹先生。”我做好握手的准备,他却不伸手,只是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以为我会愤怒的,结果我没有——都是萍水相逢,何必呢?我很阿Q地想,至少,我在礼节上已赢了他。曹文山对我的警惕和冷淡,正好暴露了他的不自信。
我站起来,对林汐说:“那好,现在没我事了,你们聊,我得回去睡觉了。”
林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余哥,别这样,都是朋友,我们一起聊一会,等一下……等一下如果八廊学没房了,可能还得麻烦你……”
这话谁信哪。我忙说:“很抱歉,你们聊吧,我明天还要去山南,得早起。”说完,我再也不理他们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念”吧。
一阵冷风从北京东路上刮过,我打了个寒噤,敲响了八廊学旅馆的门。
回到我的321号双人房(登记时没有单人房,我又不想跟人合住,只好住双人间),我脸也不洗牙也懒刷,倒头便睡。
却是怎么都睡不着,脑里很乱,一些乱七八糟的字、奇形怪状的影像乱飞,就像我刚到拉萨时高原反应一样。奇怪,反应都结束几天了,怎么还会这样?黑暗中,这间狭窄的房间仿佛在不停地变大、旋转,跟我咫尺之隔的另一张床,恍惚间也在点滴地漂向远方……我突然想起那个藏族老人讲的故事,便觉得,一阵若隐若现的口哨声忽远忽近……我赶紧把头都缩进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又传来敲门声、开门声,听那上楼的脚步声,不用猜我也知道,林汐和她的“吕良伟”回来了。我在被窝中看看夜光表,两点。
脚步声经过我门前,走到走廊的尽头,拐了个弯,就消失了——没错,林汐的房间,在那一头的307。
这下就更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他们开门、进门、上床的凌乱镜头,像一部剪辑错乱的电影。妈的,我甚至后悔我今晚的充好人了,搞得自己连个安生觉也睡不着。
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是刚才液体喝多了,尿意袭来,我忍不住,穿上一个外套,趿上拖鞋,打开门,沿着走廊向洗手间走去。
六
离开拉萨之前,从“念”吧的服务员丹姆那里,我问到了钦顿老人家的家。
从大昭寺后面的八廓街走进去,再走过约两公里曲里拐弯的小巷,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了钦顿老人的家。
一个跟我差不多一样大的藏族汉子接待了我。我一看他的长相,就知道是钦顿老人的儿子。
我说明来意。汉子突然眼睛一红,用生硬的汉语说:“我父亲他、他今天上午刚天葬了。”
啊?!
“他、他何时过世的?”
“9月3日。”
9月3日!!
我从兜里把老人给我的纸条掏出来给他儿子看,并说:“可这是9月3日那天晚上,老人家画给我的啊!”
他接过来一看,点点头说:“确实是我父亲画的。”
我问:“这符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不是符,是金刚上师咒: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用汉语说,这个咒的意思是:‘我启请你,金刚上师,莲花生大士,以你的加持力赐给我们一般和无上的金刚法力。’这个咒是莲花生大师的化身。我父亲把这个咒给你,使你能避开一切邪恶的侵犯。”
原来如此!
“可你说他是9月3日去世的啊!”
“先生,这事在我们这里并不奇怪。我父亲刚去世,灵魂并没走远……对了,”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吹口哨了?”
夜里两点多的八廊学一片死寂。暗淡的日光灯在走廊尽头气若游丝。头有点晕,一走路,好像整条走廊都在摇晃。我的拖鞋声在空旷的走廊中显得格外碜人。
因为是低档的青年旅馆,八廊学的厕所是很简陋的。女左男右,两门相对,连门扇也没有,走进里面,两个厕位才有薄薄的门板挡着。
我进了厕位,解开腰带,还没拉拉链,突然,一声细细的啜泣,从女厕那边传过来!
我吃了一吓,差点就小便失禁。想了想,肯定是刚到拉萨高原反应的女孩。高反的痛苦,我是深有体会的,严重的时候,简直痛不欲生。
重新系上腰带,走出男厕,朝女厕喊了一声:“没事吧小姐,需要叫服务员过来吗?”
没人吭声。我瞥了一眼,女厕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是,有一个厕位的门好像虚掩着。我又想起那个老人的话,心里发毛,要不要再蹲回去呢?
嗨,赶尸不如屎尿急,怕啥呢。估计她也被我吓着了,精神高度紧张,也许能缓解高反也不一定。
我走回厕位,重新解开裤腰带——
又一声啜泣,从那边传了过来!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啥都不顾了,冲到女厕前,大着声喊:“啥人呢深更半夜的?需要叫人帮忙吗?”
虚掩着的厕位里有了动静,接着,一丛头发从门扇后升了起来,接着是头、脸——
是林汐!她还是穿着刚才在酒吧里那套衣服……
“余大哥……”
她走了出来,看着我,眼里泛着泪光。我心里一扯,问她:“你怎么了?高反吗?还是……”
她摇摇头:“余大哥,刚才我就想去找你,又怕你睡着了,不好意思打扰,只好躲到这里来,没想到……”
“发生什么事了?”我隐隐猜到,可能跟那位“吕良伟”有关。
“余大哥,我想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低着头,欲言又止。
“尽管说,你跟我还用得着客这个气吗?”
“我想……我想让他到你那屋睡,八廊学房间都满了,你住的是双人间,行吗?真不好意思……”
“当然没问题,可是……”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反正,像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失而复得的感觉。“可是我以为,你们……”
林汐苦笑了一下,说:“余大哥,我不是那种女孩,虽然,虽然我对他有好感,也不排除以后会跟他继续相处下去,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你一样,喜欢我,但却以礼相待,那我跟他同睡一屋也没什么,我们在纳木措还不是这样过了一夜。可刚才一进屋,我发现他、他有那个意思。你知道,不是我多疑,我们女孩子这方面还是比较敏感的……”
我明白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我赶紧说:“你甭说了,快叫他过来吧,我开着门等他。”
“你能跟我一起过去跟他说吗?”
“这……不用吧,相信他也是个爷们,不会死乞白赖的。这样吧,你自己去说比较好,实在不行,我再过去。”
“那好吧。谢谢你啊余大哥!”
“你又客气了。”
“不好意思了余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我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对了,我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很早就得走了,不打扰你们休息,就此别过了。有机会一定要来成都,我带你好好逛逛。”
“好的,那我也谢谢你了。”我言不由衷地说。
林汐嫣然一笑,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放心地走了。
这么一折腾,我草草撒了泡尿,便回到自己的321,把门打开,把另一张空床上的行李拿下,等着那姓曹的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躺在床上,困意渐渐袭来,期待中的脚步声,却一直没有响起。我是不是亲自过去一下?算了,我这样过去算什么?也许他愿意规规矩矩地陪她呆着,不用再过来了;也许她在他的哀求下,心软了,以身相许了……这样的女孩,我又不是没遇到过……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迷迷糊糊中,我想说门开着,进来吧,话一出口,却变成一声口哨!这时,便感觉有一个人影飘了进来,悄无声息的。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不是那姓曹的,而是林汐。她站在我床边,双手张开,伤感地说:“余大哥,我要走了,我想拥抱你一下,可以吗?”当然可以啊!我想起身相拥,可不知为什么,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都挣扎不起来!这时,林汐走近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抱住了我。我又想伸出手,可手也动不了,只好任她抱着——突然,我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本应是温香软玉的她,怎么手臂都是冰凉的?!我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我突然看见她的脸、她的脸突然间变了,精致的五官堆在一起,紧接着又挤压、变粗,眨眼间,一个美女的脸,变得跟藏戏中的恶魔面具一样恐怖了!而且,那张脸,还狰狞地笑了起来!我毛骨悚然,身体却依然一点都动不了。那恶魔般的脸盯着我看了一会,猛地伏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我惨叫一声——
眼睛蓦地睁开,我醒了过来,房里一片光明——原来只是一个噩梦。我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还好,没被咬过。
看看时间,已是上午十点了。这时候,林汐的飞机应该起飞了吧。
对面的床还是空着。也就是说,姓曹的昨晚没过来!那他们……
靠,关我鸟事咩!
四
无所事事地过了一天。本来想去山南的,因为太晚起床,终是赶不上班车,算了。明天再去罢。如果不是因为昨晚的事,在拉萨街头闲逛,累了就随便走进一家咖啡厅或书吧,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快七点半了,感觉肚子有点饿,我随便走进一家藏餐馆,要了一壶酥油茶,一碟牦牛肉,一碗饭。电视里,西藏卫视正在播《西藏新闻联播》。
吃着吃着,突然,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西藏电视台记者报道:昨天晚上9点,卡如拉山口发生的雪崩事件,已造成了五人死亡及多人失踪,公路交通堵塞近七个小时。五个遇难者身份已查明,其中四个游客,一个司机。而失踪者人数及身份至今仍无法确定。至记者截稿时止,由部队和自治区组成的联合搜救工作仍在紧张在序地进行着。但专家估计,所有失踪者,均无生还可能。西藏自治区政府忠告游客……”
卡如拉山口!我想起来了,那姓曹的昨晚给林汐的短信说,他在卡如拉山口遇到雪崩,“车堵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可能?
我紧盯着电视里正在播出的那些遇难者的照片看,虽然没有一个是他,但总是放不下心来。冷静下来一想,更是冒出了一身冷汗:9点雪崩,路堵了7个小时,凌晨4点才通的车,他怎么可能在1点19分回到拉萨?!
难道我真见鬼了?
难道我的口哨真的招魂了?
难道要我这个从不信鬼神的人,从此改变信仰?
新闻结束了很久,我还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饭也吃不下。
糟了,如果他真的是鬼,那……那林汐昨晚……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留给我的电话,拨了过去——
关机。
没辙,只好给她发了条信息:“打不通你手机,问好,见信请回。”
我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算了,也就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生命中的过客而已,再说,不就假惺惺陪她等了一个晚上别人吗?是福是祸,也是她自找的,关我叉事。
话虽这么说,但回到八廊学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服务台,问那个负责登记的姑娘:“请问307房的林小姐几点退的房?”她翻了一下登记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对不起,客人的一切资料我们都不能向第三者透露。你要是她朋友,就打她电话问一下吧。”
得,不管了。是人是鬼,别再出现就是。
回到321,我凉也不冲了,倒头就睡。早点睡,明天才能早点起来赶班车去山南。山南转两天,就该回到俗世中了。
越想睡,就越睡不了。脑里总是有声音在响,慢慢地,由远而近;渐渐地,我听出来了,是口哨声!是我在脑里吹口哨!靠,是心理作用,还是真这么邪?
5 5 6 5 5 3|5 3 3 2 1 |5 5 2 3 2 1|2 1 1 1 -|
忽然,我觉得口哨声中,又多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笃 笃 笃笃 笃笃,像是有谁在给我敲节拍……
一夜无眠。
快中午的时候,留置室的门开了。昨天带我来的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
我的心咚咚跳得厉害。
“你可以走了余先生。”
这么快?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凶手曹文山抓到了,他初步供认了,人是他杀的。”
真的是他!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太多的疑问,如果我不弄清楚,这辈子,我都会被这事缠着。
“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按规定,不可以。”
“可我做为一个律师,无缘无故被你们关了一夜,我只想、只想问他几个问题,弄清楚心中的疑问。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们就不能答应吗?”
也许是我的身份起了作用,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会,一个说:“那这样吧,给你五分钟时间,快点。”
在警察的陪同下,在我呆过的预审室里,我又一次见到了曹文山。他双手被反拷在靠背椅上,见到我进来,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怖的神情。
“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对我好?对我好为什么不肯答应我?为什么还要我过去你那儿睡?我不同意,她就说要过你那边睡,你说,我能白白把她让给你吗?”
我心里猛然一痛。从听说她死了开始,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感到多大的悲伤,可现在,我鼻头一酸……
“你说你从亚东赶回拉萨,可那天晚上卡如拉山口雪崩,一直到凌晨三点才通车,你怎么能过来的?”
他冷冷一笑:“嘿,你以为我真那么傻逼,千里赶回来见她一面?我一直就在拉萨,那天晚上,我就在‘念’吧对面的藏餐馆,监视着你们的动静。雪崩的消息,也巧,是我在电视里的突发新闻里看到的。我本来以为,我这么做,能感动到她以身相许,没想到你横插一杠,坏了我的好事!你还不是跟我一个德性,假惺惺说陪她等我,还不是想感动她,达到你的目的!”
他这话倒说的没错。
“你第二天晚上来找我,是想把我也杀了吧?为什么又没下手?”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阵阵的后怕。
“我当然要杀了你!谁让你坏我好事的?可我要是早知道你是有邪术的,我就不会这么傻了。”
“我有邪术?”我莫名其妙。
“你甭装了。你凌晨的时候靠在墙上睡过去,我想过去杀了你。谁知道、谁知道你身上……”说到这里,曹文山像见鬼一样,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两个警察忙过来,把他架走了。
……
走出分局,高原的阳光打在我身上,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热。
我身上?我身上有什么保护了我,而且把他吓成那个样子?我的手不经意间伸进兜里,忽然摸到一张字条,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钦顿老人画给我的“符”!难道就是它?
五
从山南玩了一天回来,我不想再住八廊学了,便走进了离它三四百米远的东措青年旅馆。
登记的时候,服务员看了我一眼,问:“只有三人间的,跟其他两人合住。”我点点头。无所谓了,反正明天就回广东,随便对付一晚。
服务员领我到房间便回去了。房间里,其他两人都不在,他们的行李散放在各个角落。我把背囊卸下,躺在床上,歇一会再出去吃饭。
门被敲响了。我睁开眼睛,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
“你是余少镭?”
我点点头。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事?”我愣住了。进藏十多天,我没干过什么违法的事啊。
“去了就知道了。配合点。”
……
我被带进了北京东路上的城关区公安分局。在预审室里,一个汉族警察负责讯问我:
“姓名?”
“余少镭。”
“民族?”
“汉。”
“职业?”
“律师。”
几句例行公事过后,警察问:“实话告诉你吧,今天带你来,是你涉嫌跟八廊学旅馆的一个谋杀案有关。希望你配合点,你也是法律工作者,政策什么的,就不用我啰嗦了。”
谋杀案?我的头嗡的一响。任何人无缘无故被带进公安局,都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更别说跟谋杀案扯上关系了。
“谁死了?”
警察盯着我的目光,冷若冰锋:“9月5日,也就是昨天,一个从成都来的、名叫林汐的女孩,被发现死在她所住的八廊学307房间里。刚开始我们以为是高原反应导致脑水肿并引发肺水肿而死,但经法医检查,确认死因是被人用被子蒙住头脸导致窒息而死,死亡时间在9月4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据我们调查,林汐死前,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昨天上午你退了房就下落不明,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面了。综合我们了解到的种种情况,目前你有最大的嫌疑,所以,请你交代一下你所干过的一切。”
林汐死了?!难怪我打她手机一直是关机。可我……
“不不,警察同志,我知道,我现在怎么说我没杀她你们也不信,可我要告诉你们,9月4日那天晚上到凌晨两点多,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把当晚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向警察说出,包括我的怀疑,林汐死了,要我说,肯定是那曹文山家伙杀的。他杀了林汐,居然还敢在第二天晚上到我那儿睡,天哪……难道他要把我杀了?可最后为什么又没下手?
当然,我漏过了钦顿老人忠告我别吹口哨的事,我觉得那有点荒唐。反正,“念”吧的服务员丹姆会为我作证的,我相信。
警察瞪着我,说:“我们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所说的一切,我们会去调查,但目前你仍然是嫌疑最大的,所以,我们只能依法对你进行留置了。”
一个警察过来给我提了指纹,我就被带进了一间窄小的拘留室里。
拘留室的夜,地狱般恐惧。我没想到这次西藏之行,会有这样的倒霉经历。我相信警察的调查能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万一、万一那姓曹的,真的已经在雪崩中遇难,那么,谁会相信,是我的口哨引来了他的魂,而他又把林汐杀了?既然这样,第二天晚上,他肯定也是要来杀的,后来为什么又没有?
不对,是有人在敲我的门!
这一吓,脑里的口哨声也消失了。
“谁啊?”
没动静。
我以为是幻听,下意识地把耳朵捂住。
笃 笃 笃笃 笃笃
靠。我豁出去了,翻身下床,深吸一口气,猛地把门打开——
曹文山!
我倒退一步,语无伦次:“你、你要干嘛?”他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朝我微微一笑:“兄弟,不介意我跟你同住一屋吧?”
门已被他堵住,前无出口,后无退路,怎么办?
“你、你不是走了吗?”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是人是鬼?
“没有。”他摇摇头,“今天在外面逛了一天,回来还是没房。没辙,想到跟兄弟你也算有一面之交吧,江湖救急,我想兄弟你会同意的。放心,房费我跟你AA。”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他是人,我将他拒之门外,也未免太小气了;可万一他真是……万一他真是鬼,我也挡不住他进来啊!倒不如卖个人情,我就不信他真能吃了我。
“请进来吧,房费什么的,就不扯这个了。”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谢谢。你的口哨吹得可真带劲!”他一头扎了进来,一边说,一边放下背囊,脱了鞋子,上了床,倒头就睡。
口哨?!自从昨晚被那藏族老人说过之后,我就没再吹了,他什么时候听到我吹口哨了?
“你啥时候听到我吹口哨了?”我颤着声问。
他不再出声,眼睛紧闭,身体僵直,跟个死人一般……
我不敢关灯。可八廊学昏黄的灯光,亮着也是聊胜于无而已。门,我也不敢关,万一真有什么事,往外逃的可能性也大一些。
我坐在床上,不敢入睡。空气令人窒息。消失了的高原反应好像又回来了,脑里有缺氧的感觉。我想出去走走,可又怕回来的时候,对面床上是空的……退了房,又到哪里住去?
对面的他,一点声息也没有。我想过去探探他的鼻息,终究还是不敢。
靠着墙,哈欠连天,眼皮重得张不开。可我强迫自己不能睡,熬过今晚,明天就赶紧离开此地……
度秒如年。靠在墙上的头,不停地往下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我终是扛不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对面床又是空的!背囊也跟着消失了!我看了看表,才七点半不到,他这么早就离开了?还是、还是他昨晚根本就没来过?
阳光照在房间里,我仍觉得浑身发冷。
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退了房,逃离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