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蛊
【1】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近五个小时,天色渐晚。像这种专门跑山区远镇的破旧小巴是不会按座售票的,司机多是当地人,一天来回也就跑个两趟,多拉些客人就多赚些。沿途停了十几次,车上大多是周边村镇的乡民,自带了小矮凳寻空坐着。
方旭的座位三个多小时前就已经让给了那个背一竹篓三七草的老人家,他自己则靠着司机的椅背坐在油箱上。这会儿身子都僵了,方旭勉强打起精神,然后抬手看了眼手表。
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了。
“一个人来大理玩?看你年纪不大啊,家里人放心?”
说话的是司机,面色黝黑的精壮汉子,他从后视镜里观察了方旭一路,见这白净后生一路沉默似有什么心事,就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旭脸上一红,回话道:“我已经大二了,大学学的是考古专业,趁着假期想去滇池看看。”
其实方旭今年才高二,因为从小爱看些奇书异志类的东西,对历史、考古,甚至神秘学都十分感兴趣。这次和家人一起到香格里拉旅游,想到传说中的古滇国都邑离自己不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实在按捺不住。于是借口学校有事需急返,撇了家人转头坐上了去昆明的车,没料想中途客车故障,只好在路边拦了小巴先来大理,哪知道这车子绕过市区直接开到叶榆来了。
“滇池?这两年劲头可热了,前后来了几批考古队……我说小伙子,你别光顾着看那些死东西,叶榆可是个好地方,东边是洱海,西边依着苍山,比你们城里的钢筋水泥可好太多啦!”
因为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让方旭有些不安,于是只点头随意应了一句。司机师傅看他不愿多说,也就没再开口。这时,微低着头的方旭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看见负责售票的姑娘坐在车尾,她穿着苗装,头发编了个大辫子搭在左肩上,正偏过身子和旁座的人说话,眼睛却盯着方旭看,嘴角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可惜和她说话的那人坐在最左边的角落里,刚好是方旭的视线死角。
方旭心有疑虑,又不便多言,只好回以一笑,才调头看向窗外。
“马上到叶榆了,大家准备好下车,行李自己看顾好,别落下东西!”
从车上已经可以看到叶榆镇的轮廓了,那个苗族女孩站起身来大声叫站,又弯下腰帮着一旁的老村民整理行李。等大家都陆续下了车,方旭才对司机挥挥手,背着黑色的登山包独自朝着暮色笼罩下的古镇口走去。
如果他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小巴上有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背影。
【2】
方旭很快就在古街口的找到了一家旅馆,是栋两层楼的老房子,他决定先休息一晚,明早再考虑离开的事。在前台办好手续后,方旭拿着钥匙按店主的指示往楼上走去。这里的生意似乎很冷清,木质的楼梯在方旭的踩压下吱嘎作响,整个旅馆看起来倒没有很浓郁的少数民族气息,只是装修十分古色古香,让人有一种走入时空隧道的感觉。
楼上的走廊大概是环形的,方旭找到自己的房间正要开门,陡然背脊一凉——又来了!
从离开香格里拉开始,方旭就感觉莫名的不安,好像自己时刻处在监视之下。方旭十分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但他并没有表现异常,几秒的愣神后就直接开门走进房里。然后,他抵在门后将耳朵贴上门板屏住呼吸:
空旷的走廊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但方旭的先知先觉加上过人的耳力使得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人细不可闻的呼吸——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方旭的房门前,任何动作。方旭从背包里抽出防身的瑞士军刀藏在身后,刀刃上冰凉的触觉让他打了个寒颤。
难道是自己落单被什么不法分子盯上了?
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对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方旭深吸一口气,让开身子猛地拉开了房门!
却见房门口站着一个淡金色卷发、碧色瞳仁的混血小男孩,约八九岁的样子,大概被方旭突然开门吓到了,一愣神“哇”的就大哭起来。方旭惊得措手不及,就这么任由他惊天动地的哭声引来一票围观群众。
“哇—你这个坏人!吓死我了,我还没想好怎么给你惊喜你怎么就开门了呢?!大坏蛋!表哥是坏人!坏人!”小孩大哭大嚷,说的居然是中文。方旭终于缓过神来,朝围观的人不住地点头连说了几次“抱歉”,才把眼前的混血小帅哥一把拎进房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Daniel!How can you follow me?”
方旭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小屁孩搓圆捏扁再扔出去。当然,也就是心里想想,方旭绝对没胆做。眼前这个混血小帅哥是方旭小姨的儿子,全家人的宝贝蛋子。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才八岁的Daniel竟然敢一路跟着自己来大理,想到家人里估计都急疯了,方旭惊得一身冷汗。
Daniel看方旭快要暴走的样子,反而淡定下来,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说道:“我已经给妈妈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脸上得意洋洋,似乎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方旭赶紧掏出早就没电的手机插上电源,一开机翻出号码拨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方旭还没出声,那边已经说开了:“小旭呀?到家了吧?Daniel先跟你待两天,我回去就去接他……先不说了,我们正找馆子吃饭呢……”说完“啪”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方旭摸摸鼻子,再看看正悠闲地巡视房间的Daniel,心里叹了口气。
Daniel把肩上粉红色的大书包放到椅子上,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找那个什么古代的王国?”
方旭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Daniel“嘿嘿”一笑:“我查了你在酒店的上网记录……”
方旭没了脾气,拿了外套就往门外走去,Daniel从床上跳下来屁颠屁颠地跟上:“Where are we going now?”
“吃饭!”
【3】
两人在楼下找间小摊铺点了米线,Daniel饿了两顿,东西一上桌就闷声开吃。方旭注意到旁桌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话,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方旭竖起耳朵,不时听来几句“大浪”“无人岛”“发疯”“吃人肉”,正打算把椅子往那边靠一靠好听得清楚些,迎面走来的店老板“啪”的把碗重重地搁在那两人的桌上,喝道:“肚子饿了就吃东西,瞎吵吵什么!正经事没看你们做一件!”
其中一人嘟哝道:“怎么胡说了?事情也就过去二十年,镇子里好多人都记着呢……”店老板听到这已经脸色大变,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为骇人的事情,嘴唇都白了。另一人见此赶紧拉着同伴起身,边走还边回头道:“文叔你别往心里去,阿贵就爱瞎说,我们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
眼见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尾,方旭的心里就像被挠了一下,痒痒的难受。食不知味地吃完东西,付账的时候便故作轻松地和店老板攀谈起来:
“大叔,您是当地人么?”
“当然了,这摊铺就是从我老爹手上接过来的,开了几十年了!”
“怪不得味劲这么足,我弟弟直夸好吃呢。”
店老板看一眼埋头喝汤的Daniel,乐呵呵地笑着说:“两兄弟出来玩呢?可要注意安全啊。”
“嗯”,方旭应声,又道:“我看这儿治安挺好的。”
“白天在古镇里面逛逛,晚上就别出来了。”
方旭注意到店老板的眉头微皱,声音也低沉了些。正想再问点什么,老板已经挥挥手到别桌忙去了。方旭无奈,只得先回旅馆。
一进房间,Daniel心满意足地摸着圆鼓鼓的肚皮倒在床上。方旭把他赶去洗澡,自己则拎过Daniel的书包拉开拉链,如愿在里面看到一台最新款的ipad,一面感慨现在的“00后”新潮,一边开机连接到区域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好几个关键词,都没有查到想要的信息。倒是有几条新闻提到前几年在洱海上开掘出来的贝丘遗址里发现了两千多年以前人类活动的迹象,甚至出土了“新石器时代”的遗物。
方旭细想后认为极有可能是遗址有什么独特之处,才引来村民的臆测,毕竟迷信往往来自于对科学的无知。于是打定主意要去洱海上的小岛看看,这么一想就坐不住了。
方旭给Daniel留张纸条让他早点休息,自己则穿上外套就出门了。
【4】
叶榆古镇不大,方旭从旅馆出来一会儿就到了洱海边。才不到八点,镇子外围就冷清下来,几乎没有人走动了。
这洱海又称昆弥川、西洱河,古往今来赢了太多的赞誉。方旭静静地看着墨蓝的水面,沉浮的光晕下仿佛闪耀着幽浮般的蓝光,看久了竟感觉有股力量要将人吸进这诡异的光晕里。方旭猛地一甩头,醒过神来。这时,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从身后环住了方旭的腰,方旭正欲挣脱,却听得一个极轻细的女声道:“你来了,我还以为……我好想你!”
感觉到那人的脸颊就要贴上自己的脊背,方旭灵巧地挣开那双手,转过身子。只听得“呀!”的一声惊诧,才看清眼前站着的竟是白天小巴车上售票的苗族姑娘。此时的她将长发披散下来,柔顺地挽在脑后,身着一条古朴素雅的白裙子,在这幽静的夜色下,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看她惊讶的神情,应该是将方旭错认作了其他人。半响,她才红着脸低声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方旭也是强作镇定,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人家姑娘是跟情人有约。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尴尬了好一会儿。方旭终于想起该做个自我介绍,于是礼貌地伸出手道:“你好!我叫方旭。”
那姑娘也不矫情,大方地和方旭握了手,也笑道:“我叫青槐,就住在这镇上,很高兴认识你!”
方旭想问问傍晚听到的事,又觉得不太妥当,干脆告辞回去,免得在这打扰人家约会。青槐红着脸表示要继续留下来等人,方旭叮嘱她注意安全,就独自回了旅馆。
进门发现Daniel还没睡,靠在床头盯着iPad的屏幕发呆。方旭一看他脸色不对,才想起自己粗心忘记把网页关掉。上前把iPad拿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尽量柔声道:“怎么了?”
“那些东西都是真的么?”Daniel的手在床单上乱挠,看来真是吓着了。方旭暗暗自责,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Daniel,如果没有吃人的巨龙,就显不出骑士的勇敢了,对么?”
也不知这小东西懂不懂,方旭只好想法子把他哄睡了。等方旭洗去一身疲惫躺到床上,思维却越发清醒了,翻来覆去地想着今天的所见所闻,直到凌晨才有了朦胧的睡意。
【5】
第二天一大早,方旭就醒了。简单洗漱后见Daniel还在睡,就先下楼办理退房手续,随便向旅馆老板打听了一下如何去贝丘遗址,得到的依然是支支吾吾的敷衍。回房准备收拾东西离开,Daniel却坚持说自己有朋友要过来,还不能走。
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在陌生的云南哪里来的朋友?
方旭一脑门的问号,想不透这孩子怎么了,真恨不得拎起来抽两巴掌。直到敲门声响起,Daniel的眼睛一亮,方旭只好先起身去开门。
却不料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竟是青槐!
Daniel气呼呼地臭了方旭一句:“现在相信我了吧?”然后跑出来拥抱住青槐,仰着脸撒娇:
“青槐姐姐,表哥是个讨厌鬼,以后让我跟着你吧,you are so sweet!”
方旭不及深究两人怎么会认识,赶紧让过身子请青槐进来坐。用自带的茶包给青槐泡了杯茶,方旭才坐到她对面的沙发椅上。
青槐的手不停地磨搓着水杯,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早上给Daniel打过电话,让他请你等我过来……他跟我说你懂很多东西,还说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神巫咒……”
方旭瞟一眼笑眯眯的Daniel,想到青槐在小巴上的异样。看来当时坐在自己视线死角的就是Daniel了,也不知这小子跟青槐说了什么。
方旭不置可否,静静地听她往下说:“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青槐说着竟情绪失控地捂脸痛哭起来。
Daniel上前安慰道:“姐姐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旭很厉害的,他七岁的时候就在日本捉到一只害人的鬼,救了很多人呢,你不要害怕……”边说还边像个小大人似地拍拍青槐的肩。
方旭苦笑,只道:“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青槐含泪看着方旭年轻坚定的脸,仿佛找到些力量,终于平静下来点点头,娓娓动情地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6】
两年前的青槐不过是16岁的小女孩,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姥姥令她伤心欲绝。青槐遵照姥姥的心愿将她的骨灰洒向美丽的洱海,此后便每晚都独坐在洱海边反复品嚼着思念与孤独。直到她遇见宁迩,一个不会说话却能读懂她心思的英俊少年。他们一样的寂寞和孤独,一样地渴望爱与陪伴。可是宁迩却从来只在晚上出现,于是,两年来600多个日子,青槐每晚都到洱海边去等宁迩。她也在宁迩的鼓励下找到生活新的意义,走出了姥姥逝世的阴影。
“所以,你昨晚就是在等宁迩?”
方旭尝试理清思绪,似问青槐更似自言自语。
“嗯”,青槐红着脸点头,只有想起宁迩才让满怀忧思有了些许甜蜜。
“Oh,soromantic!”Daniel年纪虽小,却也为这样美丽的故事而心醉。
“可是他已经失约3天了,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实在太担心了,我怕、我怕……”青槐像触及不可讳言的禁忌般恐惧又不安。
“你怕那个传言?嗜吃生肉的食人魔?”方旭一语道破,“你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镇上的老人家偶尔谈到,二十年前叶榆有个大户人家,当家的男人非常温和儒雅,可是在他妻子生下一个儿子之后,男人突然性情大变,经常打骂下人,甚至还要掐死自己的妻子,还有人说……”青槐咬咬下唇,脸色发白,“说男人爱吃血淋淋的生肉,把他的妻儿都吃了。后来,镇子里来了个巫女,说这男人被鬼魅缠身,必须要尽快处理掉,否则一定会伤害到其他村民。”
“处理掉?”方旭的眉头微蹙:这里面绝不简单!
“嗯,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青槐注视着一脸沉重的方旭,越发恐惧。“方旭,世界上真的鬼怪吗?宁迩、宁迩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方旭感受到青槐的恐惧和担忧,心里却疑虑重重。
Daniel看方旭一言不发,有些耐不住地催促道:“旭,你别不说话呀!”
“青槐,你对宁迩了解多少?”方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
“宁迩不会说话,我白天也从没见过他,他只说自己住在银梭岛上……”青槐的眼神闪烁不定,突然心里一沉:
“你的意思是?你是说宁迩他……”
方旭却摇头不置可否,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说的银梭岛是前两年挖出古迹的无人岛么?”
“是的,其实洱海上旅游开发的小岛也不少,但银梭岛却很少人会去。你知道古迹是怎么被开掘出来的么?因为有两个外地的游客私自跑到岛上去探险,救援队在寻找他们的过程中才偶然发现了古迹遗址。可是找到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死了。”青槐都开始精神恍惚了,幽幽地回答着方旭的问题。
“好吧,看来我们必须去趟银梭岛。”
方旭站起身来,一脸坦然地宣布,好似只是在决定早餐吃什么,而不是去那个充满诡异与神秘的无人岛屿。
青槐既感激又犹疑地问道:“你真的愿意陪我去银梭岛?你不害怕有危险么?”
虽然这就是青槐来的目的,但方旭的决定显然让她的良心有些不安。
“走吧,你应该知道怎么过去吧?”方旭说完又看向一直坐在床沿上晃脚丫子的Daniel,还来不及开口,Daniel就鼓起腮帮子跳下床,迅速背好自己的书包,大声道:“不要想甩掉我,no way!”
方旭实在有些头痛,Daniel跟着去太危险了,可要是丢他一个人在这自己又不放心,况且依这小子的个性还不知道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Daniel,你可以跟来,但如果不听指挥,我至少有三种办法可以立刻把你送回英国,明白么?”
“Yes,sir!”
再看龙湘,本就苍白可怖的脸更多了份绝望,对于早就抛弃了一切的她来说,此刻虫蛊尽毁的冲击足以致命。
龙湘理了理满头糟乱的银丝,低声道:“你们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在不在?”
方旭无声地摇了摇头,已经明白过来的龙湘跌坐在地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去筋骨。这二十年来,龙湘折磨着活着的宁迩,自己却也同时被死去的宁修远折磨着,三人纠缠在黑暗中腐烂。若不是有宁迩和青槐的相遇,若不是方旭意外来到叶榆,这段孽缘恐怕要到参与者死尽方可了绝。
龙湘抓着自己的胸口,厉声道:“我错了么?我不管他爱不爱我,我只想让他记着我,永远记着我……”
方旭并不怜悯她,只是有些感慨。当爱意化作执念,便成为最可怕的利器。龙湘的执念方旭大抵能够猜出一二。虽然方旭不清楚宁修远是如何负了龙湘的情,但宁修远被她下蛊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又被如此残忍的方式生生钉死在木桩上,尸体曝日无穴至今。对错与否,旁人实在无法断清究竟谁负了谁。何况宁迩本该是一片空白的无辜者,却被龙湘抹上了恨意的污渍。
众人各怀感触,沉重的铁索拖曳声却打破了一时的静默。方旭看着脸上悲戚与仇恨混杂的宁迩缓缓地向龙湘走去,他因常年不见阳光的脸颊羸弱苍白,他死死地盯着龙湘的眼睛,仿佛能看出一个答案,又或者他决定要了结出一个答案。
宁迩的每一步沉重的步伐都在方旭的心口压上一块巨石:现下这般模样,想必是龙湘已经把真相告诉他了。
方旭不得不承认这是龙湘最狠的一步棋,这叫宁迩这二十年的人生情何以堪?
然而方旭还是挡在了龙湘身前,看着几欲崩溃的宁迩,沉声道:“宁迩,遇到魔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魔鬼。”
青槐虽不明其中缘由,却感觉到宁迩身上的狂躁,她抱住宁迩的手臂轻轻地抚了抚,柔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尾声
走出山洞的四人相视一笑,青槐亲密地依偎着宁迩,看了一眼头顶正炽的太阳,笑道:“我们可从来没一起晒过太阳!”
方旭看着山坡上停驻的直升机,想了想才对青槐道:“宁迩不会说话并不是身体有缺陷,只是从没有人教他说话,或许还有点心理上的问题,你最好带他去市区医院看看,若是耐心教的话过个两年应该就能恢复了。”
青槐看了一眼面色已然平静的宁迩,带着鼻音道:“方旭,真的很谢谢你,还有Daniel,我会永远记得你们!”
Daniel恋恋不舍地抱了抱青槐,才转身向山坡上走去。
方旭朝两人挥挥手,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在封锁洞口的刑警,才和Daniel一起坐上了直升机的后座。
飞速旋转的机翼带着轰鸣升空,刚刚划过萦云载雪的苍山,副座上的人回过头来看着筋疲力尽的两兄弟,颇有些戏谑地道:“方旭,出动了我这个中校来接你们,你可要想好怎么交代呀!”
脑海中浮现那张严厉苛刻的脸,方旭叹口气,朝那位军装中年人摆摆手,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
Daniel却在一旁不依不饶:“旭,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到让我假装看见宁修远的鬼魂来吓那个老巫婆的?还有还有,你怎么知道老巫婆叫什么名字呢?”
可任他怎么摇晃,方旭就如陷入沉睡般一动不动。
【7】
三人下楼后发现旅馆的前台竟然空无一人,方旭心里隐隐不安却也未作多想。青槐催促着赶去负责洱海上掌渡的吴伯家,方旭在路摊上买了几个烧饵块给三人当早点,并且敏锐地察觉到街市上冷清得有些不寻常。
叶榆镇以白族人居多,整个布局呈现棋盘状,三人穿了两个街道就听得前方传来喧闹之声,隐约可以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方旭与青槐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赶上前。
白墙青瓦的老房子前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家交头接耳、议论声声,脸上却都写满了恐惧。青槐挤进人群里,看到吴伯的妻子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身旁躺着一个人——用白布盖住了全身!
“婆婆,发生什么事了?”青槐扶住颤抖的老妇,眼中满是惊诧。
老妇只是不断地摇头,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青槐鼓起勇气,伸手拉开了白布的一角:一股腐臭之味扑面袭来,青槐忍不住掩面干呕起来。
——她看到了一张仿似被万虫蚀骨的脸颊,筋肉尽腐,七窍流血!
方旭也看到了,他站在人群里捂着Daniel的眼睛,心底越来越沉重。
随后赶来的民警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方旭和Daniel等在巷口。许久后才看到青槐脚步虚浮地走出吴伯家,一看到方旭就扑到他肩上痛哭:
“吴伯死了,婆婆说他昨晚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今早才发现他……怎么会这样?吴伯死得好惨!镇子里的人都说是开掘古迹惹恼了银梭岛上的鬼怪,所以他又开始出来作恶了,方旭,这世界真有鬼怪么?”
“还有其他方法上岛吗?”
青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方旭:“你还要去?你难道不害怕么?”
“害怕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不找出真相,不但宁迩找不回来,吴伯也会枉死,甚至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Daniel看了眼方旭,暗暗攥紧拳头:“青槐姐姐,你要相信我们!”
“好”青槐擦干眼泪,带着两人往回走,“我知道吴伯的船停在哪,我们一起去!”
【8】
洱海犹如一弯新月依卧在苍山东麓,风景秀丽迷人。但木舟上的三人都无暇欣赏美景,由于不熟悉位置,在洱海上兜转了许久才找到银梭岛,上岛时日已夕暮。
还在船上的时候方旭就目测这座小岛的面积不会超过千亩,三人沿着洱海岸花了半个小时就从最西边走到了最东边的山坡上,看到了插满警示木牌的贝丘遗址。方旭跳下坑底来回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Look!What is that?”
方旭顺着Daniel所指的方向看到北面的山坳里有几处破旧的老房子,看来这不是个无人岛,至少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这几间民房很简陋,虽古旧却远不如大理其他古镇建筑那般考究。三人顺着滑坡下来后一一巡视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收获。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方旭提议先找间还算干净的房子将就一晚,毕竟夜渡对生手来说太危险了。
岛上入夜渐凉,四周仿似阵阵阴风呼啸,Daniel和青槐下意识地紧紧靠向方旭,脑子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像这种老式的建筑会发出你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低频音,它会激起你的不良情绪,让你恐惧、害怕,因此而有被鬼缠身的感觉。越是莫须有的东西越是迷惑人心,你们不要害怕,即便是恶鬼也有天收。”方旭见两人吓成这样,出言安慰道。
然而方旭话音刚落,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没错,三人都听得很清楚,有人在笑!
方旭按住吓得失声尖叫要往外跑的两人,仔细辨听笑声的来源。尖锐沙哑的诡笑声持续了十几秒才平复。方旭深吸一口气,看向左侧的耳房廊柱后,喊道:
“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年轻的小子,你真的相信恶鬼自有天收?”
那人闷哼一声,就走了出来。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足以让方旭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穿着颜色暗沉的苗族衣饰,满头银丝,但脏污的脸颊难以辨认具体年龄,只看得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妇人。
“年轻人总是不知轻重,不该来的地方偏要来,不该做的事偏要做。非要等到吃了大亏才知道收敛。”
老妇边说边走近,声线嘶哑难听,说出来的话似告诫又似自言自语。青槐见地上有她的影子,心中才稍定,颤巍巍地开口道:“我们是来找朋友的,婆婆,你在这岛上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么?他叫宁迩。”
听到“宁迩”的名字,老妇突然面目狰狞地欺身到青槐脸前,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嘴唇不停蠕动着也不知在说什么。青槐吓得直往方旭身后躲,方旭见此伸手搭上老妇的肩,出声打断她:“婆婆,我们没有恶意。”
如果方旭没猜错,方才老妇是在对青槐下蛊。方旭曾在图书馆的文献里看过一段有关于苗区养蛊的说法。如果刚刚没有及时打断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老妇这才把她那浑浊阴阒的双眼转到方旭脸上,眼神可怕得连方旭都打了个寒战。“我不认识什么宁迩,你们明早就赶紧离开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幸好只一会儿她就低着头朝门外走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等方旭回过神来,外面已经看不到半点人影了。Daniel扯着方旭衣角怯怯地问道:“旭,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怪怪的?”可方旭只是拍拍他的手背,看向青槐:“你是苗族人吗?”
青槐点点头,不明白方旭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方旭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又道:“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是她刚刚好像在对你下蛊。”
青槐一惊,才知道自己竟然是死里逃生,叹口气道:“并不是所有的苗人都会使蛊,苗人也分生苗和熟苗,熟苗就是像我这样长期和各类民族混居,已经被汉化的苗族。但生苗一直生长在与外界隔绝的苗寨里,有自己的语言,他们彪悍、血性,至今不与外族通婚。只有生苗里的蛊苗一族才精通蛊术。这些我都是听姥姥说的,没想到我竟然遇上了……”
深山隐居的蛊苗一族怎么会单独出现在这样的无人岛上?为什么那个老妇人一见面就要对青槐下蛊?宁迩到底是人是鬼?
三人倚靠着坐在墙角的草垛上,方旭在心里层层剥茧般把两天来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依然没有头绪。青槐见方旭一声不吭,十分内疚地低声道:“方旭,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卷进这么危险的事情里面。”
方旭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又未及时抓住,这让方旭很懊恼。青槐却把他的表现误以为是在责怪自己,于是默不作声地挪到一旁,心里难过极了。
在青槐把头埋入双肩的那一瞬,方旭的眼睛在黑夜中如星辰般熠熠闪亮。
【9】
翌日清晨,小岛上迷雾重重。三人穿过一大片树林才回到登岸的地方,却发现绑在木桩上的小船已经不翼而飞,眼前只有茫茫无尽的波光。
他们成了这座荒岛上的困兽!
“一定是那个蛊苗干的!”青槐又急又气,眼泪噼啪往下掉,“都怪我,都怪我,我要害死你们了……”眼看着青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方旭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安慰道:“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也不知道会这样。”
青槐却直摇头:“不,我知道的,我知道吴伯是怎么死的,知道他是因为来帮我找宁迩才死的……我还拖着你们来这里,都是我害的!”
“你说吴伯来过银梭岛?”
“吴伯早就已经知道我和宁迩的事情了,前天我去求他带我来岛上找宁迩,他虽然没有答应,可还是自己来了银梭岛,吴伯回去后只是说让我忘了宁迩,永远不要再找他……可是我怎么忘得了呢,我没有听他的话,我害了你们!”
方旭眉头微蹙,道:“宁迩有没有跟你提过昨晚的蛊苗?或者他在岛上是怎么生活的?”
“没有,宁迩不会说话,也不懂手语……方旭,宁迩真的是一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他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会说话?也不懂手语?
方旭叹息,很难想象青槐和宁迩两人完全依靠心灵维系的情感,但比起充满谎言与欺骗的言语世界,或许这样的感情更弥足珍贵吧。
“好吧,你相信宁迩,我相信你。”方旭很快做了判断,指着灌丛中一条小路说道:“走这边!”
这条小道极其隐蔽,三人一路循着草折的痕迹深入到山坡上的树林里。越是往里面走,气氛越是说不出来的诡秘。方旭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低电量提示,赖以跟踪的痕迹也在此中断了,这时,身后的青槐突然惊叫一声“宁迩”就不顾一切地往树林更深处跑去。方旭只好带着Daniel加快脚步跟上去。
青槐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口停下,怯怯地转身看向方旭:“我看到宁迩了……他跑进去了,他为什么要跑?”
方旭打量着四周的灌木丛,心底的不安愈发躁动,但他还是带头走进了山洞。没想到这洞口虽小,洞内却别有一番天地,沿着石道约二十步布有一个火把,视野十分亮敞。三人一路向前,直到在尽头处的石室中,看到令他们毕生都绝难抹去一幕惨景!
依稀可辨的男性尸体吊挂在十字木桩上,每一处关节都被九寸钉穿骨钉死,腐肉淋漓的白骨上却似被万虫啃噬,头骨耷拉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抬起来看着这冲进山洞的三人。
方旭已经来不及捂住Daniel的眼睛了,只能看着他扶着墙猛吐的可怜模样。青槐连退了两步才靠着石壁勉强站稳,两手死死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所见,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方旭定了定神,走上前掐住尸体的颌骨抬起他的头骨,才回头对青槐道:“牙齿磨损至珐琅层,这人死的时候应该在40—45岁之间,不是宁迩。”
青槐猛地泻出一口气,闭着眼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平复。又看见方旭对着这具白骨嶙嶙的尸体又看又摸,一股寒气直往颈椎渗,忍不住出声道:“方旭,我们出去吧……”
方旭摇摇头,喃喃道:“不对劲,为什么腐尸上没有蛆虫呢?”而且依白骨化的程度看来,这人身上的皮肉应该早就完全腐化了。再环顾四周,他才恍悟树林里延续而来的诡秘因何而起:没有虫蚁!甚至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现在正值阳春,大片的灌木、树丛怎么可能没有爬虫蛇蚁呢?
不好!方旭的脸色一变,正要拉起两人往外走,突然脚一软,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到一片黑影笼罩在早已晕迷的青槐和Daniel身上……
【10】
方旭在极度不适中转醒,接收的第一个外界信息便是自己的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紧地捆缚着,还在山洞里,仍在晕迷中的青槐和Daniel就在身边,却没有像自己一样被绑起来。
好在还活着,看来对方留自己有用……方旭迅速盘算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昨晚见过的蛊苗老妇,穿着邹巴巴的男装,看来就是她把青槐引过来的了。
只见她紧闭双眼盘坐在尸体前,嘴里念念有词。等到方旭完全清醒过来,才注意到山洞的另一角还有“第三者”存在!
方旭听到对方粗浊的呼吸声,黑暗中传来野兽一般隐忍的气息。许是感受到方旭的疑问,蛊苗老妇睁开了眼睛,阴冷地笑道:“你们要找的人可不就在这里么?怎么不认识了?”方旭这才注意到她脚下有一条孩童手腕般粗细的铁链,一直延伸到那黑暗的角落里。老妇这时用力一扯,原本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里跌出一个狼狈的身影,手脚都被铁链牢牢地扣进血肉里,垂下来黑发遮住了脸,从身材可以看出是个年少的男孩子。
“宁迩!”
青槐不知何时醒了,此时泪眼婆娑地看着被铁链像牲畜一样捆缚的情人,犹感诛心之痛。她想上前抱一抱他,宁迩却避开了她伸向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老妇又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声,道:“他知道自己不配,他老子玩弄女人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他就是罪人,是野人,是畜生!”
“你闭嘴!你这个老怪物,你把他怎么了—”
青槐完全被触怒了,她咆哮着想冲到老妇身前。方旭清楚地看到那老妇眼底的凶光,要拉青槐已经来不及了。这时,缩在墙脚的宁迩却突然拦腰抱住了青槐,把她从鬼门关前生生拉了回来!
“够了!龙湘!宁修远从来没有爱过你!”
一声呵斥让方旭四人都愣住了,因为出声的竟然是Daniel!
老妇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很大,她目不转睛地盯着Daniel,眼底凶光毕现。方旭一惊,试图用身体挡住Daniel。Daniel却站起来指着那具被钉在木桩上的尸体,道:“龙湘!宁修远现在就在这里,你不要胡来!”
老妇龙湘似乎被Daniel说出来的话震住了,嘴里嚅嚅许久,才神经质般地冲着四周喊叫道:“我知道你在这,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就是要你看着我怎么折磨你跟那个贱人的儿子,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活得猪狗不如—哈哈哈——”
龙湘仿似疯魇的话却让方旭彻底理清了头绪,也证实了他一路来的猜想:宁迩就是二十年前所谓“食人魔”的儿子!现在看来,这具尸体就是被巫女龙湘“处理掉”的宁修远了。龙湘竟然把当时还未足岁的宁迩带到这荒岛上来,还把他弄成这幅鬼样子!
此刻的龙湘紧紧地扼住Daniel的双肩,眼神着了魔般,追问道:“他在哪里?宁修远现在在哪里?”Daniel向墙角一指,她就疯了一般扑上去,两只手挥舞着像要紧紧抓住什么,抓住的却只有空气。
Daniel趁机给方旭解开手脚上的绳索,方旭示意青槐去龙湘扔在地上的布袋里找铁索的钥匙。山洞里龙湘刺耳的呼喊声却突然停了下来,她阴沉沉地看着还在翻包的青槐和还未完全得到自由的方旭,眼睛像毒蛇一样扫视着眼前的猎物,嘴唇又愈发狠戾地一张一合起来。
青槐惊恐地看着手上还来不及打开的布袋里不知道什么活物正快速地蠕动起来,方旭解开绳索后猛地冲上去一把夺过布袋,竟然笑着看了眼大惊失色的龙湘,然后动作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拉开口子将里面的白色结晶体全数倒进了躁动的布袋里,接着收紧布袋口子狠狠往地上一摔----
地上一滩乌黑的腐臭液体,竟然还在发出噼啪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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