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

    见鬼的愿望
    如果问一个人最怕什么,回答必定有很多,而且千奇百怪。如果问什么是大家都害怕的,那么“鬼”无疑会排在第一位。我想见到鬼。
    现在,我开着借来的车,三天回一趟市区,购买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会立刻回到郊区的绿柳镇。我有个哥们几年前在绿柳镇上拿了块地,盖了幢房子,但因为产权问题,一直没办法出手。这回他出国,我逼他答应由我来帮他看房子,顺手把他的车也借了过来。
    刚刚入冬的时候,我开始在绿柳镇的房子里写我这辈子最后一部恐怖小说。
    最恐怖的小说,当然得有鬼。但你又不能在小说里写到鬼,那是迷信,文章到编辑那儿就得被毙掉。

    这都没办法的事,所以,人家只能装神弄鬼,直接的后果就是破绽百出,读者越来越不买账。所以,这回和我签约的大胡子编辑说:“一定要恐怖,一定要让读者相信你的恐怖。你要是能逮只鬼来,把读者都吓坏了,那你就发了。”
    我想赚很多的钱,所以我去绿柳镇上写我这辈子最后一部恐怖小说。
    我想见到鬼。
    我其实跟你们一样,是个唯物主义者,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但我更相信,这世界的真相,与我相信什么无关,就像我不相信我这么强壮的身子会患上绝症,也不相信燕红会在那个落雨的早晨离开后,再也不回来。
    燕红是我的妻子,在那个雨天,一辆闯红灯的小汽车撞倒了她。我赶到医院时,她只来得及把一张照片交到我手里,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照片上的男孩是我们的孩子,名叫小易,今年六岁。
    后来当我拿到医院给我开的诊断书后,心里充满绝望。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辜负燕红临终前的托付,更不知道小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整夜地失眠,头发脱落得越来越厉害。
    每天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一个男人憔悴的脸。他已经病人膏肓,不久于人世。
    燕红去世后,我有两年的时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因而生活窘迫。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赚到一笔钱,交给小易,或者交给愿意收养他的人。
    我开着借来的车,穿梭于市区和绿柳镇之间。
    我想见到鬼,我想写最恐怖的恐怖小说。
    第四桥
    我始终坚信鬼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两,而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鬼存在,那么绿柳镇一定有鬼。
    百年前,绿柳镇曾遭逢一次剧烈的地震,整个镇子都陷落到地底,此后当地便有地底闹鬼的传闻。
    数十年前,战争的硝烟弥漫到绿柳镇,一夜之间,全镇的精壮男丁尽遭屠戮,剩下些老弱妇孺,他们的哀号之声经年不绝。这样的历史,自然是滋生鬼故事的温床。我按照之前网上收集到的线索,到绿柳镇四处寻访,常常在半夜游走于古镇的陋巷之中,却始终一无所获。
    鬼如果能轻易见到,那些作者便不用挖空心思去编鬼故事了。
    我后来终于看见了鬼,在第四桥边。
    第四桥当然是一座桥的名字,冬雪飘洒,一座拱形的石桥横跨在绿柳河上,通体雪白。
    那一刻,我诧异极了。到绿柳镇的这一个多月里,我至少三次全程走完环绕大半个镇子的绿柳河。在我记忆里,绿柳河上只有一座水泥桥,建于解放初期,桥面已经斑驳,桥的护栏损坏严重。
    而眼前的桥身中央,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刻着“第四桥”三个人字。

    如果这是第四桥,那么,是否还有另外三座和它相同的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座石拱桥,环视四周,我甚至辨别不出这桥的位置。
    雪花仍然在极安静地飘落,我在雪地里,远远地与桥对峙。我似乎感觉到雪地里悄悄升起些氤氲的雾气,诡异且魅惑。
    最初的惊诧过后,我变得兴奋。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大步向着桥的方向走去。
    十分钟之后,我站定,与桥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距离。
    伸出手去,我仍能感觉到雪花落在掌心的寒意,而更多的寒意却从心底升起。我确定苦苦寻找的东西,终于就在眼前了,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
    我继续向着桥的方向走去,只是脚步已经变得异常沉重。
    越来越浓的雾气悄然弥漫,我甚至能听见雪花落到我脸上的声音。
    我与桥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靠得更近。这是不可能的,违背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理性认知。我认定了它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我要站到桥上,或者走过去——桥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连接了河的两岸,但也许有些桥连接的是两个世界,生或者死,真实或者虚幻。

    “你为什么要去一座你根本走不过去的桥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极低沉的声音。
    我霍然一惊,后背立刻变得冰冷。但那声音里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平息我瞬间滋生的恐怖。慢慢转过身来,我就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男子。
    如果你在网络巾搜寻,也许会看到更多关于这年轻男子的故事,但我仍然要再多赘述几句。这个男人很年轻,额头饱满光滑,目光淡定从容,再配上明星般英俊皎好的面孔,我相信如果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一定会吸引无数少女倾慕的目光。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位恍若世家子弟的年轻男子,在雪花与氤氲的雾气中,问我为什么要去一座走不过玄的桥。
    如果这座桥是神奇的,那么,这个人也一定神奇。所以,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想体验一些匪夷所思、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有两个选择,继续走向那座桥,或者跟我喝杯茶,我能满足你的愿望。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永远走不到那座桥上,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不知为什么,我很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我选择了去喝茶,让他满足我的愿望。
    针灸
    这是个很精致的四合院,我坐在窗边,发现院落里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吊在炉火上的壶中之水已经沸腾,杯中的茶水正热。茶香幽淡,如同那青年男子淡定的神情。青年男子坐在我的对面,利落地为我斟茶,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了,但我仍然不能忽略他身上那种神秘气息。
    通过简单的交流,他已经知晓了我的愿望。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见到鬼,你只是想尽你所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青年男子很快便洞悉了我的心思,“对于人来说,鬼是邪恶和恐怖的,见鬼固然可以满足你写一本书的愿望,但你根本无法预料见到鬼后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

    沉默了一下,青年男子接着说:“也许是死亡。”
    “你说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如果我的愿望是有很多钱,或者让你替我照顾小易,你能做到吗?”我犹豫了一下,这么问道。
    青年男子慢慢摇头:“我只能满足你向第四桥走去时,心里的愿望。”
    “那么,我想见到鬼。”这回我不再犹豫,重重地说道。
    见鬼肯定是道难题,姑且不沦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即使鬼真的存在,这个青年男子又有什么办法让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看见它们?
    “好吧,让我来满足你的愿望。”青年男子说,神情笃定。
    然后,他让我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接着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针灸包来,把几根针刺到我的脑袋上。我的神智很快就变得恍惚,最后听列的,是那青年男子极平淡的声音:
    “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莫过于人的人脑,人脑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在那个世界里,绝大多数的居民——或者说星球,都在沉睡。现在,我就来帮你唤醒一部分,它们会实现你的愿望……”
    白梅
    我仍然每天窝在绿柳镇的房子里写小说,隔上几天,我便开着朋友的车去市区买些日用品。
    我常常会回忆那晚的经历,不知道那是个梦,还是真正发牛过的事实。
    有时候,我会在傍晚或者深夜,独自去住绿柳河边,希望能再看到那座第四桥,希望能在桥边再次见到那个年轻男子,但总是一无所获。
    半个月过后,我差不多已经相信,第四桥和那年轻男子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或者,那真的只是个梦,现在梦醒了,它们便不在了。
    有一天深夜,我辗转许久终于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蓦然酲来,只觉得有股极重的寒意,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却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身子骤然缩紧,我的耳朵竖起。
    绿柳镇冬天的夜晚,寂静得有些可怕。
    片刻之后,我松了口气,把那声叹息义归为了幻觉。但我仍然下意识地用肘支撑起身子,试图验证自己的判断。

    关了灯的房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黑暗里看到了白悔。
    白梅这个名字当然是我稍后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在深夜中潜入我房间的女人。她当然是个女人,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仍然能看到她,看到她那在及肩的长发掩映下的皎好面容和如玉的肌肤。
    当然,不能因为她是个美女,便忽略她第一次出现带给我的惊恐。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越美丽越恐怖吧。
    我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因为恐怖而带上了些许颤音:“你是谁?”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我叫白梅,我是个已经死去的人。”
    见鬼的道理
    白天里,我可以花很多时间来思考。
    我已经不再怀疑这世界上是否有鬼存在,却仍然想寻找到一些理性认知来让自己依靠。我真的见到了鬼,白梅是个已经死去的人,但她现在却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现在,我还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如果鬼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能见到?答案显而易见,当然因为第四桥边那个神秘的青年男子。但用针灸刺激人脑便能见鬼,委实人过匪夷所思。
    幸好我同样在网络中寻找到了答案。
    人具备的各种天赋,不一定是与生俱来的,关键是如何去唤醒那些能力。我们的人脑皮质内人约有一百四十亿个神经元,通常有效工作的只有七亿左右。如果能唤醒更多的神经元,你就会变得聪明,成为天才,甚至具备那些传说中的神人才会有的能力。
    那么,第四桥边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能仅靠几根针,便让人有了通灵的能力?幸好,现在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再重要。
    我见到了鬼,我在夜里有白梅相伴。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尽量多地从白悔那里搜集素材,写出一部人卖的畅销书来。
    心愿
    几天之后,我与白梅已经像老朋友一样了。每天夜里,我都会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有时候还会捧着一杯热茶,吃一点高热量的零食。白梅在屋里或站或坐,或者整宿地来回走动——反正鬼不会觉得累。
    我渐渐看出来了,白梅比我更渴望我们彼此之间的交流。
    白梅只是整宿整宿地跟我讲她生前的事,为了公平,我也有所选择地向她讲述了我的经历。有时候我们相谈甚欢,我便忘了绿柳镇冬夜的寒冷。
    白梅生前的事,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平凡,她大学毕业,工作,然后恋爱。
    我起先是与白梅聊天,后来变成了她整宿的唠叨,我感到有些腻烦,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后来,我的沉默终于让她意识到了这点,她居然现出些做错事的孩子才有的不安表情。

    “我每天来找你聊天,会不会影响你的休息?”她说。
    我必须摇头否认,也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想我是幸运的,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不知道有几个能像我现在这样跟你聊天,所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很认真地听。我非常想把你的经历告诉这世界上的人,所以打算写一本书,让人家都知道做鬼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现在碰到了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才能让人相信,我真的遇见了你。”
    这显然是个难题,白梅也变得沉默。
    “或者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我说,“那心愿最好跟你的秘密有关,除了你,没有别人知道。”
    白梅的神情瞬间阴暗下来——我立刻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提及她是怎么死去的。莫非她是非正常死亡?那样的话,这可是个绝好的素材。
    我刚刚兴奋起来,白梅却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是个死去的人,死人还能有什么心愿呢?”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她既然这样说了,必定有原因。她不想说,我便不问。
    可能是看到我失望的神情,白梅主动走到我跟前,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绿柳镇上来,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房间里吗?你觉得咱们俩能碰上,只是偶然?”
    看我露出孤疑的神色,白梅笑了起来。
    她说:“你放心,我会让这世界上的人知道你见到了我。光靠写书,你出不了名的,但我会让你出名,拦都拦不住。”
    我立刻如释重负。
    预言
    网络改变人的生活。如果有人间,网络推手最活跃的地方是哪儿,回答必定是天涯社区。
    天涯社区近段时间最火的帖子,是个ID叫做“通灵者”发布的预测帖。通灵者预测的不是天气,不是股票,不是国际形势,而是灾难。
    主帖发布的内容,是两大后发生在某省某市一起人室盗窃杀人案。通灵者不仅对案发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甚至还画出了两名罪犯的素描。
    可以想象,这样的帖子出来,立刻引发围观,绝人多数网友都对通灵者的预测能力发出疑问,讥诮咒骂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各种回复,通灵者都用沉默的态度来回应,直到三天之后,有人将案发地的晚报扫描过后发了上来。
    毫无疑问,虽然案犯尚未落网,但时间地点以及受害人,都与通灵者的预测一模一样。天涯社区一片哗然,很多当初的讥诮咒骂者都改变了立场,开始相信这位通灵者真的具有某种神秘的预测能力。但怀疑者依然存在,他们甚至提出了通灵者为了制造轰动效应,不惜以身试法的论点。
    通灵者依然对此保持沉默,只在两天之后,以跟帖的形式,发布了另一则预测。
    这回预测的是火灾,某省某市的一座大厦在最后装修阶段,因为电焊工违规操作,引发火火。

    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人肉搜索很快展开。预测帖中提到的大厦图片很快出现在论坛里,大厦所在地的网友积极响应,已经开始对大厦展开调查。
    终于到了预测帖中提及的时间,很多人守在电脑前,等待一线网友传递消息。
    离火灾发生时间还有十分钟时,通灵者再次现身,跟帖预测,该场大火并未酿成灾祸,因为有一干网友及时赶到现场,及时扑灭火源。参与灭火者有多少人,最先发现火情的网友的相貌特征,帖中都说得清清楚楚。
    数十分钟后,参与灭火的网友上线,对通灵者的预测极度佩服,并振臂高呼,呼吁通灵者多做这样的预测,减少灾难与罪案。
    怀疑者依然存在,火火的网友也许本来就是通灵者背后的推手。
    面对推崇与质疑,通灵者依然保持沉默。两天后,第三则预测出炉,这回,预测内容为两天后某市一起突发性交通事故,司机肇事逃逸。这回,通灵者隐瞒了肇事车辆车牌号以及事故发生路段,但是在事发的半小时之前,通灵者将这些资料全部公布出来,并预测事故会被及时阻止。

    半天之后,事故发生地的网友传来消息,因为有人提前报警,警方在通灵者预测的路段成功阻止了一场交通意外。那位司机醉酒驾驶,竞在驾驶时睡着了。警车确认了该车牌照后,及时开车围堵,警笛声让司机醒了过来,在最后危急关头踩了刹车,否则,该车就要撞到路边一群摆摊的小贩了。
    天涯网友再次哗然,特别是事后警方也向媒体承认是看到网上的预测内容,提前部署周密,才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
    就算通灵者本事再大,也没有人怀疑警方会是他的幕后推手。
    越来越多的媒体介入进来,报道铺天盖地,神秘的通灵者成为最为轰动的网络人物,什么芙蓉凤姐小月月,都成为过眼烟云。
    对于通灵者本人的人肉搜索如火如荼地展开,各种版本、各色人等轮番登场,但最后俱被一一否定。有消息灵通人士从天涯社区内部搞来了通灵者发帖时的IP地址,但因为用了代理服务器,追查仍然没有结果。
    那天晚上,白梅对我说:“现在,你只要在下一次预测中,留下自己真实的TP,你的身份便会曝光。那时候,你就会成为整个网络中最红的人。”
    我当然相信白梅的话,内心对她允满感激。
    阳光下的笑容
    我开着车离开绿柳镇,决定再也不回来了。
    那晚过后,直至生命结束,我都再没有见到第四桥,以及桥边那神秘的年轻男子。我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多次试图再次寻找到他,但都是徒劳无功。
    现在,我只能在网络中发现一些关于第四桥的帖子。
    那晚离开那院子,我一步步远离神奇的第四桥,我可以感受到身体的沉重,还有脚踩在雪地里那种真实的质感。回到我在绿柳镇上的房子,我欣喜地触碰所有可以触碰的东两,感觉自己是真实的存在。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还活着,我的身体仍然存在,我没有变成鬼。
    当然,我也可以立刻赶回到小易身边,用心地守护他的一生。
    活着的感觉,真好。

    因而,无论贫穷或者劳碌,我都愿意勇敢地活着,直到终老。
    在网络上,我根本找不到曾经发布的预测帖,甚至当我重新注册通灵者这个ID时,居然显示注册成功。
    而那电脑右下端的日期,赫然正是我第一次在绿柳河畔见到那神秘男子的时候。
    理智告诉我,曾经发生的一切其实都不曾真的发生。但我在绿柳镇上的经历,却那么真实,现在,就算在黑夜里睁开眼,我也会生出错觉,好像看得见床边站着一位名叫白梅的女人。
    不管怎么样,我在那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开车守在一扇门边。
    走出大门的小易,在片刻的失神过后,终于在脸上绽放笑容——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小易的笑,那么灿烂,恍若阳光。
    小易向我奔来,我上前紧紧将他抱住。刹那间,泪流满面。
    不管还能在这世界上活多久,我都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小易。既然生死无常,不由我们掌控,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活着时,给亲爱的人最多的爱护。
    我不再想着我的绝症,也不惧怕即将终结的生命,珍腊活着的每一天,让每一天都充满欢乐,那样,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
    我最后一次意识到桥边男子的神奇,是小易陪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我的绝症竟然奇迹般的不药而愈了,我必须飞快地逃离医院,这样才能避开医生喋喋不休的追问。
    小易说:“你如果逃得慢一点,也许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实验品,送去解剖了。”
    我们俩大笑着走过街道。
    我们的笑容无比相像,在阳光下闪耀。
    秘密
    死去的人怎么会有预测未来的能力,这始终是个谜。我只是个码字混日的人,没有办法做出科学的解释。
    白梅对此也很费解,她对我说,她只是能时不时地看到即将发生的事,就像她当初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只是因为两天前她预测到了在绿柳镇上会有一个能看到她的人。
    两天是她预测时间的极限,也就是说,她最多只能看到两天之后发生的事。
    她还有种神奇的能力,就是把她想告诉我的事情,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这大概跟我和她的交流方式有关。鬼是不能说话的,但却能影响你的脑电波。她说的话以及让我看到的画面,全都是通过影响我的脑电波,使我接到她的信息。
    我在天涯社区注册了通灵者的ID,通过网络成功地制造了这起轰动事件。后来广人网友把本次事件称为“预测门”,我也被称为“通灵哥”。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把自己的预测能力归功于白梅,让人家相信,我真的见到了鬼。
    然后,在新书推出之前,我来曝光自己的身份。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新书大卖的景象,我终于能扬眉吐气,再无遗憾了。
    我甚至能预见到最后时刻,我来到熟睡的小易床边,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回头,永远地离开。而我留在他枕边的银行卡,虽然不能给他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未来,但我已经尽了我的最大努力,是我离开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湿衣襟。
    白梅当然早已知道了我的经历,对我的伤感非常理解:“我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孩子。如果你只为了炒作自己、从中获利,我是不会帮助你的。”
    “我非常感谢你能帮我,所以,我也非常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说,“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去世的。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去。而这些日子以来,你又从不跟我提及你的死因,我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白梅倚站在窗前,面上的忧伤更浓。她的面目带着鲜活的哀伤神色,刹那间让我产生她还活着的错觉。
    她没有说话,但片刻之后,我眼前的黑暗渐渐变得明亮,我看到了一所房子,白梅和一个男人正坐在房子里说话。接下来的画面是那男人离开,打开另一扇门,房子里有另外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看到画面的瞬间,我就明白了画面背后的故事。白梅爱上了一个男人,但他却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我相信现在这样的故事有很多,虽然有些替白梅惋惜,但却并不觉得异常。

    后来的画面显示,那男人有着显赫的身份,一次离开之后,将随身携带的小包丢在了白梅的房里。白梅打开,取出里面的一个小本子仔细阅读。随后,他们就连续争吵了好几次。
    我相信,白梅在将这些画面传送到我脑子里的时候,一定是加了注释的。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思想,便能明白画面要表达些什么。白梅无意中察觉了那男人的秘密,俩人之间开始争吵。
    那秘密是什么,白梅没有告诉我,但可能跟那男人的职务有关。现在谁没有些秘密呢,特别是那些手握权力的人,那些秘密也许是致命的,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杀机。
    最后的画面,是白梅与男人在一栋高楼的天台上争吵,那男人负气离开。而白梅则继续留在天台上。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心情非常激动。没过多久,一双手忽然出现,很轻松地将她从天台上推落。白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像一只坠落的鸟那样,用牛命绽放一朵鲜艳的血花。
    “那个男人杀了你?”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极度震惊。
    白梅苦笑:“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实在因为我羞于启口。我不是个好女人,我像所有心存贪念的女人一样,希望能够完全占有那个男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以此来要挟他。而那秘密足以让那男人,以及他的整个团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白梅停顿一下,接着道:“死去之后,我才明白,得到与失去,有什么关系呢?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哪怕一生贫穷,哪怕终生劳碌。”
    我完全能理解白梅的心情,我就像个旅人,已经收拾好行装,只待踏上漫漫旅程。
    这个世界,跟我已经渐行渐远。
    致命的选择
    我坐在KFC的餐厅里,坐在小易对面。
    小易在吃鸡翅。我虽然挺不愿意小孩吃那些垃圾食品,但收养小易的亲戚家并不富裕,小易能到KFC来吃鸡翅的机会并不多。
    虽然,我非常希望能在我为时不多的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守着小易,但我知道,我必须让他慢慢适应没有我的生活。这对一个孩子来说确实残酷了些,但我必须让自己狠下心肠。
    现在小易看我的神情已经越来越冷漠,很少有笑容。我无法知道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但知道他一定暗暗责怪我。

    我心里很痛,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我开车送小易回去,在拉开车门的瞬间,我有想抱住他的冲动。
    但小易径自下了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车行驶在街道上,街边高楼林立,行人匆匆行走,神情冷漠。
    我忽然想到,就算我能实现愿望,但我留给小易的,于他一生实在微不足道。我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幸福的童年,更没有能力庇佑他的一生。
    车子停下,我望向窗外,路边是一座我仿佛曾经见过,却又十分陌生的大厦。
    我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间便知道了这是哪里。刹那间,我的手心脚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都会经过深思熟虑,但偶尔的选择,却是下意识的决定。
    我知道窗外的这座大厦,将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横祸
    白悔远远站在窗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还是拥被坐在床上,抽烟,喝茶,吃雀巢脆脆鲨,用笔记本看电影。我的眼角余光很多次掠过窗边的白梅,发觉她始终冷冷地盯着我看。
    我忽然胆怯起来,不敢与她对视。
    那一夜特别冷,特别长。因为长时间的沉默,我渐渐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中,我悚然惊醒,白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床前。
    “现在你已经不需要我的预测了吗?”她说。
    我很惶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再送你一个预测吧,我相信你一定非常需要它。”白梅的话里带上了一些冷漠。

    我还是无语,看着面前的黑暗忽然变得明亮起来。接下来的画面让我变得血脉贲张,我大口地喘息,体内涌动着一股悲愤的力量。
    我看到小易横穿马路时,一辆疾驰的小车将他撞飞出去。
    我相信白梅的预测,也相信小易即将面临的死亡。我的悲愤因而愈来愈强,一发而不可收拾。燕红便是因为一场骤来的车祸离开了我们,我不能让相同的事再发生在小易身上。白梅说的没错,我非常需要她的这个预测。我必须尽快赶到小易身边,守着他,保证他的平安。
    已经顾不上外面的夜色朦胧,我飞快地穿衣起床。在这过程中,白梅一直安静地站在边上,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怜悯和忧伤。
    拉开门,外面居然义开始飘雪花,天地间已经变得一片银白。
    我要立刻赶回市区,找到小易,在这几天里,一刻也不让他离开我。我的双脚刚迈上雪地,忽然间眼前有道人影一闪,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一把匕首已经剌进我的胸膛。
    我的身体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冷气直灌进来,而我的力量却如决堤的洪水般急速涌出。
    我踉跄几步,重重地倒下。今晚是月圆之夜,我可以看见流出的鲜血把身边的雪地浸染成了红色。那红色,无比鲜艳……
    见人的愿望
    “你已经没有办法改变小易的命运了。”白梅轻轻地说,“你不要怪我没有告诉你今夜的死亡,实在是因为你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我死了,你当然也不能幸免。现在,你变得跟我一样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孤独了。”
    我错愕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感受着虚空带来的轻盈。
    “一定有办法可以阻止那场车祸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没有忘记小易即将面临的灾难,就算变成了鬼,我也要去改变小易的命运。
    白梅摇头苦笑:“没有办法了。你现在和我一样,变成了虚空。就算你能到达小易身边,你也没有办法和他交流,提醒他即将发生的车祸。”
    “你骗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厮声吼道。
    白梅沉默,目光充满怜悯。
    我狂奔而出,轻盈的身体让我可以御风而行。四处都是茫茫落雪,我向着城区的方向飘去,忽然间又止步。白梅说的没错,我恨本没有办法给小易任何一点有效的提示,就算我赶到他的身边,也于事无补。
    我已经死去。我变成了鬼。没有人可以看到鬼,除了第四桥边那神秘的男人。我终于找到了方向,第四桥边那神秘的男人,现在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我必须找到他,必须借助他的神奇魔力,来挽救小易危在旦夕的生命。
    寂静的绿柳河边,连河水都泛着银白光芒。这里没有第四桥,当然也就没有桥边那神秘的男子。我在桥边来回狂奔,终于由无助变得绝望。
    我犯了大错,我不该到那座陌生的大厦前,找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杀死白梅,却足以让他失去一切。我只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笔钱,用来留给小易安排未来。我虽然意识到这样做可能存在的危险,但我是个身患绝症的人,除了小易,我已经无所畏惧。
    那男人可以为了那秘密杀死白梅,当然也能杀死我。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死去,小易便彻底没有了未来。

    我想鬼是感觉不到累的,但绝望却让我变得重逾千斤。我跌坐在雪地上,身子瘫软,感受到了死亡时都不曾感受到的死亡气息。
    整个世界陷入了沉寂,我又可以听见雪花轻盈飘落的声音。
    还有一双鞋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
    我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年轻男子。
    他的额头依然饱满光滑,目光一如往昔般淡定从容。
    飞快起身,我看到披上雪衣的第四桥不知什么时候又横跨在绿柳河上,桥边的院落露出一抹微光,就像这暗夜里唯一的温暖。
    “我终于又找到你了,你一定能够帮我,这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帮我去救小易。”我说。
    年轻男子怔怔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慢慢地点头。
    我来到了曾经来过的院落,坐在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年轻男子照旧取出一个针灸包。我不知道针灸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是否还管用,但我必须让自己相信,面前的年轻男子就是我的福音,只有他才能改变小易的命运。所以,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针剌进人脑,居然会有些微痛。
    我的神思变得恍惚,年轻男子的面孔也开始模糊。
    我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绿柳河边。难道之前的经历都是幻觉?我望向黑沉沉的河水,河上仿佛有一座石拱桥在夜雾中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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