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游乐场
1
上午九点,游乐场的大门准时打开。
欧式的铁艺雕花门,黑漆光亮,细铁条弯出两个做着邀请手势的小丑。
拉开大门的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丑。他们穿红黄各半的艳丽衣服,红漆画出夸张的笑容模样,有番茄一样圆润鲜红的鼻头和一对生在头顶的柔软犄角。他们在明快的节奏中跳着脚,用浮夸滑稽的舞步将早早守候在门外的兴奋人群请入这欢乐的童话世界。
乐声盛大,所有游乐设施启动开来,为人们开启一场不歇的狂欢。
我站在摩天轮下面,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圆圈,它像一架巨型水车在干涸的空气中缓慢旋转,被搅动起的气流里荡着暖洋洋的甜蜜。我的工作便是操作这架水车。
有人说,坐在那盒子里的恋人若能在它旋转到顶点时亲吻,便可得到上天庇佑而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我的唇角挂上一丝不屑的笑,朝制高点望去。天朗气清,阳光有一些刺目,让我辨不清那盒子里的人是否在亲吻,有一瞬日光在金属的车厢上折射,强烈光线如一支箭刺得我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遮挡在额头上,恍惚间,觉得身处之地已并非人间。
周遭的欢笑与温馨忽而被尖叫和混乱取代。
旋转木马海盗船过山车,设备们开始停止运行,好像巨大的兽喘息着止住了脚步,人们从不同的座椅上跑下来,向大门口涌去,虽然那些奔逃的人大多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小丑一号出事,紧急疏散人群,紧急疏散人群。
带着杂音的指令仍在重复,我将摩天轮放慢了速度,逐一将游客降落到了地面,然后向着大门口走去。
此时的大门口只有稀拉拉的工作人员围成并不密实的圈,里面躺着死去的小丑一号。
游乐场里一共有四个小丑,戴着红色假鼻头的是小丑一号。我们没有名字,彼此以职责特征为代号。躺在鬼屋棺材里扮僵尸的是鬼仔,操作海盗船的叫杰克船长,负责旋转木马的是白龙,而他们对我的称呼则是,魔女。
小丑一号仰面躺在那里,一只小腿折起,鲜红的唇角保持恒久不变的微笑,像极扑克牌里面的王。我怀疑他会突然挣脱那个束缚他的死寂平面,僵直地立起,眨着眼询问这样的恶作剧好不好笑。
一旁穿着肥胖米老鼠玩偶衣的米奇摘下笨重的头套,他哀伤地垂着眼,汗湿的头发胡乱黏在脸上。
被妈妈抱在怀里快速离开的孩子,脸正朝向大门的方向,黑色的眼仁闪了闪,继而大哭起来。孩子幼小的心还不能接受方才自己缠着要与其合影的可爱米奇,其实有一张狰狞的脸。那脸上布满爬虫般的红色伤疤,下嘴唇向外翻着,仿若一朵肉做的花。
“米奇,你弄哭他了,小心快乐币被扣光。”杰克船长好心的提醒他,他这才发现让那孩子哭的不是倒地不起的小丑,而是真实的自己,慌乱地套上那颗硕大的米老鼠脑袋,冲着那孩子挥挥厚软的大手。
哭声更大了,随着母亲疾走的脚步被颠成诡异的调子。米老鼠挂着弧度完美的笑,颓丧地放下手臂。让人不快乐的同时,自己也难免失落。
小丑一号终是没有站起来,他带着满面油彩瞪着眼白过多的双目真真实实地死了,额心若隐若现一个微小的孔洞,像有一粒迷你子弹穿脑而入。
周围传播着小声的议论——“他不是自然死亡,这显然是一场谋杀。”
这是游乐场里少有发生的让人不快的事,距离上次“事故”已有一年多。
2
那天游乐场很早就停止营业。大门合上,我们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各自继续。
黄昏时,我们领到的快乐币都很少。
游乐场不止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世界。这里流通着一种虚拟的钱币,它源自人们的快乐,所以叫快乐币。获得它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所服务的游客绽放笑容。
我摊开左手掌,绿色荧光数字在皮肤下跳跃,快乐币的数目还算乐观。看到白龙从远处走过来,我轻轻握住了拳。白龙的旋转木马和我的摩天轮挨着,只要我从操作室里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十米之外的白龙,我们像一对同桌,有一份特别的亲密。
白龙前几天保养设备时被突然失控的转轮甩飞出去,摔坏了一条腿,这阵子一直在休息。此刻他瘸着腿一下下靠过来,担忧地对我说,“今天的事,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摇头,搀住他,说:“你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他笑笑,酒窝很迷人:“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现在游乐场里人心惶惶,很不安全。”
许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像植物一样,将游客的快乐作为营养,吸收转化成为自己的愉悦。这不缺衣食没有忧愁的世界,让我以为不幸再不会光临。可如今突然飞来一颗子弹,才发现,人类脆弱的心从来都不会忘记怎样去恐惧。
我和白龙肩挨着肩,因为他腿脚不便而走得很慢。
天已经黑下来,月亮湖边停着白天用来脚踏的情侣船,湖心暗蓝,没有月亮。
湖边传来嘤嘤哭泣声,一席白色身影缩在水边的大石旁,细瘦的肩抖动着,我看出那是公主。每天下午两点游乐场中会有盛大的花车游行,南瓜马车后跟着一队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马车上站着穿白裙的公主和穿黑礼服的王子,公主挽着王子手臂,微笑着向游客招手,车队浩浩荡荡穿行整个游乐场。
而公主和小丑一号,才是一对真正的恋人。
“你说杀死小丑一号的人,是不是当时就在游乐场里?”我忽然对白龙说,“小丑一号是面向着摩天轮的方向中弹的,而子弹来的方向便是凶手所在的方向。”那么,凶手是已随着被疏散的人群大摇大摆而去,还是仍留在游乐场中?他会不会就是今天我所接待的摩天轮上的某一个游客?
他赞同地点头,表情严肃:“我甚至觉得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或者,还会有人死去。”
我惊异地望着他,突然听到水声自远及近响起。
游人尽去的游乐场是一座只属于我们的不夜城,所有设备上都亮起五彩的灯,摩天轮静静矗立,每一个盒子的边缘都闪着光亮,在这个城里勾勒着特殊的霓虹。
明灭的霓虹下,靠岸的人小心弓着腰,像只蜷缩的虾米,他用食指敲了敲埋头哭泣的公主的肩膀,动作很轻,好像在这人迹稀少的夜色里,触碰任何物体都是一次冒险。
即使看不清他的脸,游乐场里也不会有人将他猜错。他的特征太明显了,即使在这个人人有着瑕疵的世界里,他仍是那样独一无二。他太瘦,如果脱去衣服照相,和一张X光片不会有太大区别。
是负责鬼屋的鬼仔,他是个胆小的人。没想到,发生了枪击事件的今晚,他居然有胆量独自踩着脚踏船穿过月亮湖,从游乐场的另一边来到这一岸。
“公主,你不要太难过,其实小丑他……”鬼仔的声音很小,我们听得很勉强,站在一排人造仙人掌后面安静而努力地等待着故事的突破,“小丑他一直很快乐……”他吞吐地说。
公主忽然抬起头,语气有些自嘲:“我也一直以为他很快乐,可或许,是我错了。”
3
鬼仔一直东张西望,似乎心里揣着巨大的秘密,比平日更加的惶恐不安。他安慰了公主几句便匆匆踩着小船离开,头缩得很深,用力埋在他干瘪得可怖的胸口里。
白龙将我送到城堡门口。这座白色城堡白天是游客拍照留念的最佳场所,也时常租给新人举行婚礼,我们的宿舍是城堡周围的小矮人房子,它们其实并不矮,刚好够一个人起居,其中那间蘑菇形状的红色圆顶小屋属于我。而城堡,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
不同的职位和身份会得到相应不同的待遇,这是无论哪一个世界都通行的法则。
公主与王子在游乐场中是高高在上的岗位。他们不需要赚取快乐币,不需要以人们的笑容来补充自己缺失的快乐,他们因为扮演这样的角色而得到固定的奖赏,这奖赏来自自我内心的满足感,越满足便越丰厚。
白龙倚在白色蘑菇茎的门边,看我拿钥匙开门,忽然问:“公主刚才说,小丑一号其实并不那么快乐,这么完美的地方,他有什么不快乐?”
我不知如何解释。小丑一号和公主刚刚来到游乐场时,还不是小丑一号和公主,只是有着名和姓的普通男女。他们有一次选择岗位的机会。女孩毫不犹豫地选了公主。穿漂亮的礼服,住豪华的城堡,站在花车上高贵地招手便迎来游人的追捧与艳羡——有着公主梦的少女太多,如今有机会在这个世界里实现谁会拒绝这诱惑。
女孩挽着男生的手臂撒娇,男生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回家吧,我永远把你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掌心。”
女孩嘟着嘴,有一刻埋怨。他不会理解她心里的自卑,小时候因为父母的粗心而延误了诊治,落下终身缺憾,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轻微跛着。她有不错的容貌和身材,也时常想要昂着头甩着长发自信地从人群中走过,可脚下踩出的节奏永远带着可笑的抑扬顿挫。内心的骄傲与现实带来的自卑在碰撞交战,这种煎熬让她很不快乐。
而这种不快乐是无论他付出多少都无法取消的。她渴望的不单单是一个爱她的人给予的包容,还有这个世界给她的回声。是一方可以让她自信的舞台。
而公主这个角色只需要站在那里,她的跛脚被盖在白色裙子下面,只有美丽高贵,没有残疾。她愿意在这样短暂的假象里快乐的生活下去。
游乐场的规矩是,如果进来的是一对恋人,其中一人选择了高级岗位公主或者王子,另外一人便自动分配到最低级的岗位,小丑或者人偶。小丑的岗位会赚到比较多的快乐币,但其实是在透支自己。我们是靠着游客笑容为生的人,而小丑却要先出卖自己的笑容。
“如果说小丑一号本来就不快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或许并不想来到游乐场,只是为了完成公主的愿望而驻足。每天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挽着别的男生的手臂扮作情侣,甚至住在同一座城堡里,怎么会快乐。”我叹了口气,对白龙道:“小丑一号,他并不属于这里。”
白龙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不该属于这里。”他没有再逗留,离开前嘱托我晚上锁好门,轻易不要外出。我点头答应,目送他略显艰难的背影慢慢消失。
我们之间的关怀有一丝暧昧,可也只是停留于此。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就如他不曾真正了解我一般。即使其实相识再久,我和这游乐场里的每个人都还是那么陌生。不知道彼此的姓名,甚至不曾看清过每一张脸,更遑论每个人身后所隐藏的故事。
夜风沙沙,仿佛落叶在地面逡巡游荡,又似孤魂野鬼无精打采的漫游。透过蘑菇屋的小窗口,我看清那是裙裾在台阶上摩擦的声音。公主回来了,白裙下的双脚一高一低,步子疲惫。城堡的顶层,王子探出身来,高高俯视着她。
4
小丑一号死亡的消息并没浇灭这童话国度的欢乐。
每天九点,游乐场的大门依旧准时打开。不同的游客带着相似的期待和兴奋。
那天摩天轮检修一个小时,我难得有休假的机会,于是坐着环绕游乐场不停行驶的龙头电车去了鬼屋。
鬼屋里光线暗得让人恍以为自己盲了,世界在手与脚的摸索中不确定起来,而这种不确定比其他夸张的恐怖假象更让人惧怕。突兀闪烁的诡异光线点亮四周墙壁上悬挂的头颅和断臂,空洞的冷笑在头顶脚下乍起乍落。脚腕上一凉,似乎被一只手骨握住,我心里麻麻地抖了下,继而冷静下来,俯身蹲下,看着那森然绿光里,一副枯骨从忽然打开的棺材里面猝然坐起,他仍抓着我的脚腕,垂着头缓缓匍匐而出。
我蓦地抬头,那枯骨竟叫起来,似乎被吓到的是他,嗖地缩回了手,整个人一哆嗦躺回棺材:“魔女,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问你件事。”我将脸凑近,长发垂在腮旁,头顶有硕大的蜘蛛顺着蛛丝荡来荡去,四处垂挂的头颅不时哈哈大笑,我拍了拍棺材盖,说,“鬼仔,你可以伸出左手给我看看吗?”
“干什么?”他小声问,将棺材支开小小的缝隙窥视着我。
“鬼仔,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呢,游客收到的惊吓比较多,笑容却很少,你得到的快乐币很少吧。”我状似随意地问他。
我们靠职位获得精神满足,凭游客笑容度得到充入手掌的快乐币,快乐币可以在游乐场里买到生活必需品,满足物质需要,是很实际的收入。而鬼屋的游客只有在出口处见到明媚阳光的那一刻才会露出心有余悸的笑容。
因此鬼仔一直很拮据。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怕我杀你?”
咯噔一声,那根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断掉,“小丑一号,公主,面团,我不懂,你是为了什么?”
他走近过来,眼神温柔:“没有什么特别,和你们一样,只是追求快乐而已。”
我没有去想过,有的人,会将杀人当做乐趣。
“至于选择的对象,我只是顺便维持游乐场的纯粹,清除那些不够快乐的人。小丑一号算是一个,公主的死与我无关,而那孩子,全因为你。”白龙解释着,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头,好像当年一样。
在这个游乐场里,白龙自动充当了正义的维护者,肃清那些破坏者,像吞噬病变细胞的的防御体系一样,将不快乐的因子消灭,将不属于这里的人清除。这是他的理想世界,他要捍卫。
“我不怕被别人知道我是凶手,但我怕你识破,因为在这个游乐场里,我只在乎你对我的态度。”他笑着,“所以,我要在你知道真相前清除你。”
我不能笑他疯狂,选择隐身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包括我。在这个几乎没有法度的世界,当每一项快乐的需求都被无限宽容地满足时,一切快乐都成了一种悖论。而这样两个生死相对的疯子,该如何对话。我只有带着微笑,沉默等待。
“魔女,一路走好。”他温柔地说着,扣动扳机,一个身体从身后扑过来,将我压倒,那黑洞洞的枪口里射出的是一片虚无,立在身后的巨大仿真仙人掌上被灼烧出一眼小小的洞。
我恍然明白过来,他的腿根本没有受伤!
他用的是一只激光枪。
小丑出事时他不在旋转木马的岗位上,也不在摩天轮的盒子里,以受伤为借口躲在某一个高处,因为射程太远,激光枪需要的能源太大,不能随身携带只能固定在某一处,为转移视线,制造凶手是在摩天轮方向的假象,他事先在摩天轮的玻璃上贴了一小块特制的镜子,镜子反射高强度激光的同时也被灼出小小的孔。而此刻,激光枪的能源盒就藏在他的石膏里。
当那璀璨的光到达眼底时,或许它们早已陨落。原来白龙说的,不只是遥不可及的星。
将我扑倒在地的王子将一只黑色的大书包搡进我怀里,“拿好这个,离开这里。”王子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着下坡的地势滚出很远,模糊地听他说,“魔女,你不属于这里。”
我摸索着爬起来,却看到王子的身体慢慢倒下。我不知道,他的额心是否已经生出一颗朱砂一般的小小孔洞。
我抱住那只书包在夜色里狼狈狂奔,这满怀的纸币好像沉重的枷锁,奔走于世,便要背负而行。仓皇回望,摩天轮仍是一只静静观望的眼,霓虹突兀地闪了一下又熄灭,像在眨着眼送别。
他说过,愿意为我做下一个小丑一号。而我,将是他为之赴死的公主。
棺材缝开得大了些,他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光光的脑袋反射着绿光,他说:“以前,因为我胆子小,周围的人都喜欢吓我,我被吓得越狼狈他们就越开心。有一次我被吓得失禁,他们乐疯了,还把我的窘态照下来发到了网上……”灰暗的目光转瞬亮了起来,我仿佛窥见他眼底刹那闪烁出的冷光,鬼气森森,充满怨念与报复的快感,“现在终于可以在这里吓别人,我很开心。我抓住他们的脚腕,听他们尖叫着求我放手,觉得很满足。”他看着我,“快乐币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可以忍受饥饿,这样就更像一副骷髅,更可怕。”
我不自觉哆嗦了下,鼓足勇气将手伸进去,一把捞出他的左臂,掰开手掌,看到跳跃的绿色荧光数字,他紧张地向后拽着手,委屈地瞪着我:“魔女你吓到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像一个无措的小孩。
可是小孩就一定是无辜的吗?
“鬼仔,你的快乐币不该有这么多。”我死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小丑一号死时,手心里的快乐币只剩下很少的数目。”
“你在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死小丑一号,他是我的朋友……”鬼仔开始哭泣,蜷着身子坐在棺材里,像苦难的非洲儿童。
可是,游乐场里怎么会有朋友,我们只是互相微笑的陌生人而已。
“我这么胆小,怎么会杀人……”他断断续续地自辩,“这些欢乐币的确是小丑一号的,是他给我的,就在他被杀的前几天他忽然请我去沙漠小镇吃烤驼峰,他说我太瘦了……我从来没有朋友,小丑一号对我这么好,我觉着他就是我在这里的朋友,可朋友也会吓我,他死了,我吓坏了,我觉得额头很痛,像有一个会流血的洞一样……”
“鬼仔。”我松开他枯瘦的手,安慰地触碰他的肩膀,他剧烈地一抖:“我没有杀人……”
或许真的不是他。
我乘着电车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例行的花车游行要开始了。那是游乐场里的重头戏,许多游客聚集在城堡门口,等待着游行队伍从那扇高大的拱门里迤逦而出。
然而那天公主没有按时登场,我正在寻找她的身影时,胸前的内部使用对讲机传出消息,摩天轮方向,出现异常情况。
彼时我正坐在龙头电车的最后一排,下意识抬头望向我所负责的摩天轮,它静止着,最顶端的盒子上站起一个白色身影,长及脚踝的蓬松白裙在高处的风中抖动,下一刻便似一株蒲公英,轻盈地飘了下来。
那里是死亡的顶点。
我惊愕地站起,头撞在电车的顶棚上,有真实的痛觉。
5
公主就这样死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瞒过了检修人员,偷偷滞留在摩天轮上。
我没有看到肉身白裙拍打在地面上的浓烈场面,下车,坐了一辆反方向的车继续绕着游乐场转圈。不敢回到那里,我有种空前的恐慌。
一年前,曾上演过相似的一幕。那时落下来的是一个男子,我眼睁睁看他像一只装满粮食的麻布袋,跌在南瓜马车的前面,袋子碎了,溢出的血是撒了满地的红豆。他的脸诡异地扭向上,望着天空的方向。
他死得那样惨烈,我总在噩梦里看见他抖着碎布袋一样的身体来到我面前,问我过得好不好。而公主的死让我怀疑,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问候我。
游行被暂时取消。夜里,我王子坐在城堡的窗口喝酒。游乐场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不快乐的气氛。
“魔女,一起喝酒?”城堡上的人对我招手,无所顾忌的样子似乎有些醉了,我小心环顾了下周围的蘑菇房子,他叫的的确是我。
城堡的大堂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二楼和三楼是游客止步的区域。那里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我从未来过,不知原是如此奢华气派。
他将我带到尖顶的阁楼上,替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自己落座在窗边,侧影魅惑。
“你很伤心吧?”我走到窗边,淡淡问他。
“你指什么?”
“公主死了,你应该很难过。”
“即便是个陌生人,以这种方式死去我也会觉得难过,何况我和她共事那么久。”他转头望住我:“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以为,你的伤心会和别人不同。”
他状似冷笑地喝掉杯里的酒,没有辩解。许多次我看他在深黑的夜里从城堡阁楼的这扇小窗里俯看下来,守望着只等夜深人静才独自出入的公主。我猜想,他必是喜欢着她,而公主和小丑一号之间的羁绊是否成了他的障碍?
因爱而杀,从来都是最直接的理由。
“太晚了,你回去吧。”他忽然对我说,带着点失望的冷漠,而我杯里的酒尚未喝完,转身下楼的那刻,身后飘来有几分醉的劝告,“魔女,离白龙远点,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6
在新的公主到来之前,王子被闲置起来。新的游行队伍是杂技团和印度舞娘。
若论亲疏,我和王子的关系远不及我与白龙的自然熟络。我不了解王子,就像不了解游乐场里其他人一般,觉得这种带着距离的共处才是正确且舒服的状态。
可那天,我不自觉向白龙打听了王子的情况。
白龙的腿还未痊愈便恢复了工作,拖着有些沉重的石膏,样子有些狼狈。旋转木马上坐满孩子和陪同孩子的家长,叮铃乐声像自童话世界流淌而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自觉的笑。白龙却很少笑,最近他更有些忧郁。
“魔女,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好像我们就要这样一个接一个死掉,没有征兆,死不瞑目。”他说。
我心里一颤,口气却是镇定:“不要胡思乱想,游乐场不会接纳丧心病狂的凶手。”
这是个为了快乐而存在的世界,允诺给人们几乎最大的自由。每个人负责看顾好自己,在生存的基础上尽全力地快乐。而游乐场的规则,只负责保护它自己,例如不允许损坏游乐设施。
“你知道王子是为何来到这里吗?”我忽然转了话题,直白地问他,虽然知道这行为十分不当。
“王子?他是杀人犯的儿子,父亲坐牢后他就成了孤儿,一直遭人鄙视,十四岁之前靠沿街乞讨生活,他渴望被仰望的身份,渴望安逸奢华的生活。”白龙很干脆地回答,他和王子同时来到游乐场,果然知道得更加详细。
“他同你讲的?”
“我从他的报名表上不经意看到的。”
“原来这样。”
“怎么忽然问起他?”
“我怀疑,他和公主的死有关……”
咚!整点时钟敲响,一辆龙头车慢悠悠自身边穿过,身后现出庞大的表演队伍。
莲花台形状的小车上,倒立着一个小人儿,十岁出头的样子,骨肉都是软的,一屈身,脑袋已绕过身后从胯下探了出来,大眼睛骄傲地睁着,面对游客的掌声只从容不迫将自己缩得更小,腿与手臂盘曲在一起,腰肢折叠,蝴蝶骨锁住脚后跟,如一床被真空压缩的被子,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那一坨骨肉慢慢蠕动,最后缩进痰盂大小的罐子里,只露出一根细细的冲天辫。
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叫面团,因为可以搓扁捏圆任意塑型。
白龙说:“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快乐?”
我们因为缺失了快乐才来到这个天堂般的游乐场。可大哭大笑,不应该就是孩子的本能吗?
第二天,我在美食屋里遇见那孩子,他安静坐在桌前,像一摊发软的小面人,桌上食物丰盛,七八个口味不同的冰淇淋球摞满了盒子,看来这几天他的收入不错。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最简单便宜的饭菜。
他忽然抬起头来:“姐姐,我好像见过你。”
“在这里你要叫我魔女。”我对他笑笑,“来这里快乐吗?”
“离开我爸妈去哪儿我都快乐。”这大约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9
我在操作室里望着隔壁的白龙,他最近晚上都没有送我回去。大约察觉我和王子这几天走得很近,他脸色有几分冷,轻易不肯向我这边看过来。我低头,摆弄着从操作室地面上捡到的那一小块白色碎屑,它像从白色墙壁上敲下的一角涂料,也像是……石膏。
中午时鬼仔来找我,他暴露在阳光下的样子就像一只久居幽暗的吸血鬼,脸色苍白双眼充血,手臂横在额头上遮挡光线,瞳孔缩得仿佛一只日光下的猫。
“魔女,”他拉拉我的袖口,鬼鬼祟祟靠近过来,“他们说小丑一号不是被子弹射死的。”
“你知道些什么?”我问。
因为小丑一号对他的恩惠,也因为我上次对他的怀疑,鬼仔一直留意着关于小丑一号的消息,他看了看我,说:“他额头那个小血窟窿里,没有子弹,火葬时只烧出一捧灰……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希望对你有帮助,”他匆匆地说,然后伸出左手,“小丑一号留给我的快乐币,我用不到这么多,转送给你吧。”
“为什么送我?”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这样深的交情。
“王子要在拍卖厅拍卖他王子的身份,我猜,是你缺快乐币了吧。”
我惊得怔住,几乎理不顺他的意思。
“魔女,王子喜欢你,他总在城堡上目送你安全回到屋里才会放心回去,就连花车游行时走到摩天轮面前都要转头向你的操作室望去,几乎整个游乐场的人都知道,你却没有察觉。”鬼仔拿过我的左手,将自己的手掌做出倾倒的姿势,好像手心里盛着一把金砂,就这样流入另一只手。绿色荧光显示出密码输入框,他输了密码点击了确认,然后弯曲着背消失在阳光里。
我觉得身体的某一处开始疼,不知是满溢了快乐币的掌心,还是那颗谨慎防备的心。
晚上,白龙说要送我回去。这样的时刻总要来临,即使婉言推脱也终究逃不掉。
我记得白龙是个物理天才,他懂许多我不知道的知识,他知道游乐场里许多机器的运行原理,甚至有颇高的动手能力。白龙曾指着星空对我说:魔女你知道吗,那些璀璨的星光到达我们眼底时,或许几万光年之外的它们早已陨落死去,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留在时间里的滞后的影子。
我想,我看到的这些所有的生活在游乐场里的人,或许也都早已死去。眼前晃动的只是游走于假想天堂里的不甘灵魂。
我和白龙穿过喧闹的沙漠小镇,走过月亮湖畔,慢慢走到夜色寂静的路,城堡和我的蘑菇房子就在前方不远处,不知道王子的拍卖是否结束,我有些期待见到他。
白龙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我:“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笑笑,摇头。
他要杀她。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忽然坐起,看到那一眼黑洞洞的枪口,唇角一抹讽刺的冷笑,随手一扔,一只黑色的大书包从盒子的窗口里飞落出去,男人惊惶地趴到窗上口企图看清它掉落的方向,女生咬住唇,在他背后狠狠踹了一脚。
画面里的女生是我,我杀过一个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搭档。
王子松开了我,说:“那个书包当时砸在游行的花车上,车瘪掉了一块。接着落下一个人来……”
“别说了……”我打断他,“你不该把包裹送到当铺里去。”
“那么大一笔钱我不知如何处置,何况这里根本用不到,不如换成快乐币。”他解释道,“我早知道,你是那个抢劫银行的劫匪。”
我没有否认,苦笑着向他展开自己的左手,那里存着数量不菲的快乐币,“拜你所赐,我要用这么长时间的积累,再去赎回我自己的劳动成果。”
王子的眼神,似乎疼了一下,“永远留在这里不好吗?如果你想做公主,我不介意为你做下一个小丑一号。”
我们每个人,都像这游乐场里的一个零件,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于是零件和机器都得到满足。胆小者在这里寻找可以吓人的权利,丑陋可怖的拥有可爱的面具,残缺自卑的得到高贵身份,负罪的船长沉迷在船员未死的假象里,小孩子面团获得没有父母管束没有变态练功的短暂时间……人人以为,魔女要的,也不过是分享那些盒子里恋人间的甜蜜,却不知我每每仰望,看到的只是背叛与贪婪。
我的快乐,避走在这世界里根本不能实现。
“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拒绝王子那等同于表白的邀约,他微微苦笑,没有勉强。
“魔女姐姐,你拿枪的姿势很帅的。”他似毫无心机地脱口而出,我重重一抖,摸摸他脑袋,“面团认错人了,姐姐怎么可能拿过枪。”他激灵地偏头躲过我的手,有什么东西随着动作咯楞楞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冲我摆了摆,那是一根干燥的肋骨,细细的尚未发育完全。
“前些日子饿一顿饱一顿的,我都瘦了,所以撑不住了。”孩子将手伸到胸口里,把那根肋骨插进宽松的皮肤下,晃动着腿开始消灭他的大餐。看我有些呆滞,习以为常地笑出来:“表演的时候拿下来,之后再塞回原位,我的骨头许多都是可以拆下来的,这根这根还有这根,”小小的手在胸口上一处处比划着,“不然怎么会缩得那么小,你当真有缩骨功呢。”
“你……疼吗?”喉咙间忽然涩涩的。
“我妈妈说不疼的,就像蜜蜂蛰一样。可她骗我,每天都疼,走路疼吃饭疼睡觉也疼。妈妈说,要想成功就必须付出旁人不能承受的代价,现在疼得哭,将来会有甜得笑的一天。”面团瞪着大眼睛,还是表演时的装束,梳了一根冲天辫,额心一点圆朱砂,“可惜,她又骗我,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长不大的,我的五脏六腑都错位了,再过几年就会死。”
“我想在死之前拼命吃糖,拼命看动画,拼命地玩。我不需要人管我,因为我再也不怕蛀牙不怕近视更不怕……他们说我不争气。”他晃着腿大口吃着他的冰淇淋。
我就那么佯装平静地吃完晚饭,独自向蘑菇屋走去。
我的确见过那孩子。当时我们刚刚稳定了局面,我举着枪,等待那个大肚子的银行经理将保险柜打开,忽然瞥见一旁的垃圾桶里装了一个孩子的脑袋,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笑笑的看着我,我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枪险些滑落。
“砰!”一声枪响,银行经理的手被子弹射穿,他要触碰报警装置的动作半途而废。
“看紧点!”我被冷冷喝了一声。那只脑袋从垃圾桶里慢慢升了上来,缩成一团的身子涌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以这样的方式爬出来,缩在墙角边静静看着我。
我那时明明戴着面罩,他居然还能认出我。
身后有树叶咯吱碎裂,我猛地清醒,加快脚步,呼呼风声却紧追不舍。它在跟着我,走过沉默的摩天轮,走过黑寂的月亮湖,无论拐过几个弯,都步步相随不离不弃。它踏着我的脚印,冰冷的气息似乎已吹在我的后脖颈。
“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好像我们就要这样一个接一个死掉,没有征兆,死不瞑目。”
如果今夜我被谋杀,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而它若杀我,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觊觎?
左手慢慢攥紧,我感受到那绿色荧光的数字在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小丑一号、公主、如今是我,原来死亡从不避讳地点,魔鬼总在处心积虑择人而噬。我慢慢回身,企图在那一刻到来时看清凶手的面目,手腕忽然被紧紧捏住,斜刺里的人将我猛地一拽,拉进了人造仙人掌的丛林。
“别叫!”一面手掌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努力看清,手的主人是王子。
“好了,他走了。”王子松开我,自己也松了口气,他说:“刚才有个影子一直跟在你身后,甚至掏出枪,指在你的后脑上。”
我心有余悸地喘息着,觉得脑袋后面一片冰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突然问。猜想这会不会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游戏。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因为我一直在城堡的阁楼上望着你。”
7
杰克船长是个独臂人,晚上他喜欢在码头酒吧喝酒。
喝了酒的杰克对自己的人生毫无隐晦,他原本就是一艘渔船的船长,一次海难,船员全体死亡,他的左臂被缆绳绞住,生生拽离了肢体。他本来不想活下去,找了锤子将自己钉在驾驶舱里,一个猛浪打来,渔船裂开,他被从驾驶舱里甩了出去。
得救的他决定,以后只开不会死人的船,于是他成了操作海盗船的杰克船长。
杰克嗜酒如命,他的快乐币都抛费在码头酒吧。
他是个没有储蓄的人,他的储蓄都变成储存在身体内的酒精。为了喝酒,他时常作弊。
游乐场里每架设备的不同位置都安装了特制摄像头,客人的脸经过摄像头时被瞬时捕捉,系统从那些脸孔上判定笑容,根据笑容的比例与幅度折算成快乐币,在这一天结束时数据更新到我们的掌心上。
而杰克,会在海盗船荡到特定位置时拿着麦克风对船上的客人们喊:“注意啦,这里拍照留念,笑,笑一个……”
杰克熟知每个摄像头的位置,像个投机取巧的商人,懂得赚钱的一切法门。
我在码头酒吧找到杰克时他已经醉了,下巴的胡子上挂着酒珠,他拍着桌子声震如雷:“嗨魔女,稀客啊。”
“船长,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替他买了杯朗姆,他一饮而尽。
杰克说得没错,摩天轮的每一个盒子上都装有一只微小的摄像头,隐蔽在正前方的水晶灯里,
公主跳下去的那只粉色盒子里,也有这样一只。小丑一号死去的那一刻,正是这只盒子旋转到了制高点。这是一个藏着诅咒的潘多拉宝盒。
我要拿到那只摄像头后存储图像数据的芯片。面团乐意帮我,只有他出面,才不会被拍到脸。对于几乎没有惩罚措施的游乐场,破坏设施是唯一不可饶恕的罪。我会被清除出这个童话世界,在达到目的之前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处罚。
面团攀在盒子的外面,夜色里,孩子柔软的身体像一只无骨的章鱼。摩天轮亮着一圈霓虹,像静止的齿轮,
忽然那齿轮竟疯狂地转了起来,
我看到一团小小的身影嗖地被甩了出去,蝙蝠一样划过夜空,咚一声抛落进远处的月亮湖。
咯楞楞,一根肋骨落在脚边……
那夜的搜救持续到后半夜,打捞上来时面团已经没了呼吸。月亮湖不深,可那孩子胸口松垮垮的皮肤下盖着几个洞,水渗进了胸腔,浸泡着五脏六腑像一锅卤煮。他的前衣襟上粘着一小块镜子一样的东西,却比正常的镜子更厚更坚硬,中间有一处微小的孔,好像小丑一号额头上的洞。
我怔怔站在岸边,慢慢被悔恨吞噬。
每一种情绪,当它膨胀到一定地步,都可能成为一个人的主宰。在这里的我们都被我们所追逐的快乐所驱使。我们认为,人生的真谛,便是笑着活。可现在,我笑不出来。
鬼仔缩在人群后发抖,杰克醉醺醺却红着眼,大头米奇一片混乱的脸上理不出表情。身后的王子忽然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离开。我紧了紧手心,那一小片金属割得人很疼。
8
我开始后悔,面团被甩飞的瞬间没有冲进摩天轮的操作室,而是奔向岸边呼救。我错过了机会,才让被动等待宰割的日子继续。
王子敲响蘑菇屋的门,他拿来读卡器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富有的王子,他严肃地盯着我,我放他进了屋。
我想起那夜,他说他一直在阁楼上望着的,不是公主而是我。可如果和他一起看这芯片里的内容,若画面上显示着将公主推下去的人就是他,我该如何?
他冷笑:“你一直怀疑我,可新来的面团却将这东西交托给了我,旁人都比你清醒。”
“每个人都有一个来这里的理由,也都将有一个死去的理由,如果你要杀我我也并不害怕,只是到时候,给我一个理由就好。”我已别无选择。
我们并排坐在窄小的书桌前,画面一直快进到那一天。下午两点的摩天轮,盒子里只坐了一个公主,她一直微笑,然后慢慢站起,将身体探出窗外,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画面里的白色裙角不见了。
没有旁人,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死亡表演,华丽惊艳,没有卡机重来。
“由此看来,公主是自杀。”王子皱眉低语。
我将画面选到小丑一号死亡的日期,那个盒子是空的。我见过的那一闪即逝的光似乎只是错觉,没人来过这里,更没有人在这个位置射出致命的子弹。
我颓丧地向后倒在椅子上,这结果像走进了岔路的死胡同,而为此,死去一个孩子。
可看不见的凶手仍旧存在,或许白日里他对我微笑,夜色下却自背后掏枪相对。我冷得发颤,回过神来发现王子已将数据向前翻了许多页,这是一年前的某一天。我愕然坐起,伸手阻止他,脸上应已是怒容。“别看!”我几乎是冷喝。
王子手臂箍在我肩上将我稳稳按住,画面无声继续。
一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上,一男一女并排坐着,女生脸靠在男人肩上,是司空见惯的情侣相依偎,然而那男生的脸色却忽而冷下来,一只手从身后抽出枪来,慢慢靠近那只靠着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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