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律第一条·报应

    鬼律第一条:与人界不得有任何实质接触,不得扰乱人界任何正常事物的运作规律,不得留下任何痕迹。否则以灭魂罚。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流传下来的鬼故事告诉我,如果死的时候穿着红色的衣服,就会变成不安生的厉鬼,到处招摇生事;或者向人报复。当我也成为一个鬼,我才知道,能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人界的鬼一定很伟大,他用一个虚构的传说捍卫了鬼的威严。
    至于这千百年的流传是否真有厉鬼之说,无论我于人于鬼都无从考证,只能常常对着空气里人鬼同见的尘埃表达敬仰。
   
    我成为人的最后日子是2007年的7月20日。
    打开门,我发现空气里有难闻的发霉的问题,热烘烘的腐败之气几乎将我扑倒。这是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特有的味道。我站在镜子前面发呆,那个人满脸胡渣,头发和眼神一起散乱到海角天涯,几天没有清洗的脸凝起厚厚的油污,沾着沙尘染成死灰面色。

    站在莲蓬头底下,冰冷的水刺激我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7天前,我拿着一把菜刀冲出家门,到海锐公司找林洪发那个混蛋算账。结果如我所料,他人不在单位。员工躲得远远的,拨打了110。
    我把满头满脸的杀气发泄在林洪发的办公室里。他的液晶显示器被我甩起来,划了个漂亮的弧圈,顶破玻璃窗飞了出去,几秒之后听到一声闷响和女人尖叫的声音。忘了交代一下,大学的时候我扔铁饼得过系冠军。他的文件柜被我踹了一脚之后居然摇摇晃晃地往前扑来,我闪开的时候顺便把茶几的一盆吊兰扫到地上。
    民警闯进来的时候,我正把菜刀剁进昂贵的楠木办公桌上,因为用力过度,以至于一下子拔不出来。
    “不许动!”民警用枪指着我。大概5米的距离,我如果是里昂或者能避开,但我不是。问题是,他里面有子弹吗?我看到这个年轻的民警手有些发抖,从他眼神里看出这是应该是他第一次拿枪对着人,他太紧张了,一定在想如果我继续拔刀的话要不要扣动扳机。问题是,他似乎保险也没有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毛病,对着一把枪想了这么多问题。我应该脑袋空白而且乖乖地把双手放在后脑勺是吗,小悠?
   
    带回警察局,我一点都不害怕。愤怒在发泄之后居然变成了麻木。我摩挲着手铐冰凉的质体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怎么会这样,小悠。
    小民警把我带回来之后就没有再露面,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后来又进来一个民警,看上去比小民警老练许多。我在想是不是刚才车上的时候对小民警说“他似乎是第一次拿枪对人,所以很紧张。”
    被人看破总是难堪,所以小民警当时似乎脸红了,一巴掌打我后脑勺上。我没响,就笑了一下。我是学心理学的,知道这时候用什么武器对付他是最犀利的。
    老练的民警坐我对面,十分钟没说话。我也这么看着他,但是他的脸上有什么特征,一点都没在意。
    他说话了。
    “大学教授?”
    “……”
    他明显来气了,提高了音量,问我叫什么名字,住在那里,工作单位,婚否……
    我还是没说话,但是眼睛里的笑意更甚了。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告诉我,在这个领域里面来说,对付明知故问的最好的答案就是沉默,然后眼睛盯着对方。“但是,”他强调,“沉默往往容易激起对方的怒火,所以要及时补充信息表示,你只想知道他明知故问之后的问题。”

    我没有,我知道这样的对峙毫无胜算,但是这场必输之赌我本来就没准备全身而退。
    我的笑是火上浇的油。老民警发火了,把文件夹甩了过来,说,“李辉,我完全可以用危害社会公共治安的名义拘留你个10天半月……”他口气软了下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是事出有因,所以希望你好好合作,我们能够帮你。”
   
    没人能够帮我。这件事情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知道,但无论如何都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我知道有报应一说,当小悠一脸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前妻方芳绝望的眼神至今想起都让我如芒在刺。
    方芳是我的邻居,从小青梅竹马,而且比我们家有钱多了。我的历程跟所有幸运的穷小子一样,读书刻苦,努力考上大学。学费不够的时候,村里有个叫小芳的姑娘家送来一沓钱。感激又兴奋的情况下,在村旁的小河边我们互相贡献给对方,然后对着月亮信誓旦旦,这辈子非卿莫娶。

    对于这样青梅竹马才子佳人的般配,两家都是欢欣的,于是订婚酒和送行酒一起办了。
    上了大学,我就成了个新晋城里人了。乡下人读大学的刻苦是城里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他们不明白的是,自己随意都可以立足的城市的土地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大学第一年,我就因为成绩优秀,获得了大学的一等奖学金。
    大一的暑假,别人都去找单位实习了,班主任给我一本美国当代哲学家的原版论著,让我回家翻译。开学的时候翻译稿给他,又劳务费的。当我把怀揣着用其中一部分奖学金为方芳买的金项链回乡下的时候,发现方芳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
    我们寒假里的热情如火,把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播种了下来。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和前途,她考虑几个月之后还是决定到县医院作了引产手术。引产手术刚好是6月底,怕影响我的期末考试,她还让家人不要告诉我。
    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方芳说,放心,我们以后还能生。可惜你以后城里人户口,不然咱们生两个,先是个女娃,随我。然后第二个男娃,随你,聪明,上大学。
    我只是抱着她哭,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难受。后来我才知道,冥冥中有股力量让我尽情地哭一生无子嗣的命。
   
    毕业后,我顺利留校,而且还被保送读学校的研究生,是全校唯一的一个。
    在我的努力下,方芳也成了城里人——在学校的图书馆当管理员。这样我们每天都能生活在一起,同进同出。虽然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并不般配,毕竟我有这么高的学历和地位,还有那么好的前程,和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女人守一辈子不是明智之举。
    我的好朋友杨明在一次醉酒微熏之后对我说,兄弟,男人的一生应该勇攀高峰,而女人只能一路上的拐杖。她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帮助过你,应该感激。但是当她成为你的障碍的时候,应该毫不犹豫地扫除了。毕竟,报答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拿一辈子去补偿太亏了,而且不现实。

    我知道他的意思。读书的时候,不是没女同学表达过类似意思,在知道我还有个乡下未婚妻的时候也分明表达过不嫌我是二手货,并愿意厮守终生,只要我能够撇清关系,浑身自在。
    但是,我不能做。
    有天夜里,我把这些事情讲给方芳听,她也不说话,就靠在我的胸膛说,你的心跳的声音真好听。然后她贴着胸膛慢慢地说,他们说的意思我也懂,这些事情也都有的。会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不去想。但我知道有报应一说,做人还是要安分的。
    听她说到“报应”的时候,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无异两声惊雷。方芳一下子坐起身来,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脸上,因惊恐而导致的惨白使她的脸格外狰狞。
    她盯着窗外,问我,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心跳已经回复平静,我确实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见我疑惑,她没有说什么,人慢慢地软下来。那一夜,我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生活在平淡中过了一年又一年,我满足于这平凡的小小幸福,直到小悠的出现。
    小悠是我的学生。对于报考心理学的孩子我总是下意识的疏远。因为自己知道,心理学作为一件工具,目的是撕下人的所有伪装,剥出个**裸的灵魂来。而立志于此的人,需要用100倍的伪装来完善自己,心理与心理的战役某种程度上更为激烈,一个人必须有完全的能力系紧衣衫,才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让对方身无寸缕。
    但是小悠不一样,她简单而且直接得让人怀疑。在大一的最后半学期我才开始注意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她上课总出惊人之语。我知道这样的小孩子是内心虚弱,有不安全感,特别需要别人对她的关注。所以课堂上,我也多次让她回答问题。

    有天,她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告诉我她暗恋我。当时我正好给他们班布置暑假作业,题目是“人的反应”。
    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小悠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告诉她,抿嘴唇在某些时候表示掩饰。“当一个中年男子听到一个比他小10多岁的女孩子说暗恋他的时候,正常来说要经历几个步骤。首先是震惊,不敢相信。其次是窃喜,表示有魅力。最后是考量,是否要接受。……但是如果你的论文只有这点内容,我不会给你及格。”
    小悠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红光。她问我,李老师,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有没有犯过错误?
    “错误有两种,有意和无意。对于无意识的错误,人只要懂得事后忏悔,就应该被原谅。至于有意识的错误,有道德和法律惩罚。”
    “那么,无意识的错误所造成伤害是否就可以被原谅。”小悠的声音忽然变得干瘪,类似声波的频率。
    “……人应该学会宽恕。”我奇怪小悠身上发生的一切,似乎有某种磁场在影响着她。
    “鬼就学不会。”小悠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转身走了。
   
    那一年我37岁,已经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工作一帆风顺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遗憾是,方芳至今没有怀孕。
    因为我是家里独子,方芳为此背上了严重的心理包袱,觉得对不起我。以至于时间长了居然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而且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问我有没有听到。
    我一再追问,她都不肯说听到什么,眼里的恐惧却日甚。
    说来也奇怪,我们去了好多地方的大医院,就是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各种各样的药也吃了不少,就是没见起色。方芳说她知道原因,她说这是报应。我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非常反感。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还没到40岁的方芳居然开始有白头发,而且对性生活的需求也日益减少,我怀疑要不是为了生孩子的可能,她肯定连碰都不让我碰下。

    毕竟谁也不愿意对着一个神神道道的疯婆子,我在一次争吵之后搬出了家,住在系办公室里。方芳也不来闹,不来找,就是呆呆地做自己的活,然后吐出几个报应的字。
    那是一段最杂乱无章而且莫名其妙的日子。小悠的出现很有天时地利的味道。
    她大一那年暑假,因为在学校的一个社区找了份帮助外来民工子女过暑假的义工性质的工作,所以吃住都在学校。而我也因为没地方去,揽了笔翻译外文的活计,每天待在办公室里,仅仅到吃饭的点回家一趟。
    后来社区学校的一个外文老师临时有事情走了,小悠就把我硬拖进了他们的队伍。说实话,我对教育那班脏西西的小破孩没什么兴趣,但是小悠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魔力,吸引我去了解她,试图分析她。但是越深入,就觉得这个人有越多的秘密,好像一口深井,偶然探头观望,却发现自己的脸。
    有天,我还在她的手提电脑上看到了她的暑假作业“人的反应”
    “人的反应有直接和间接之分。但是一个最难界定的概念就是报应。报应的由来和结果都有人来承担,但是它的实施和愿景却并未赋予人的身上。人们常常借以超凡的力量来表达无力的反抗,却未必真相信有此气场。……
    报应说到底还是人的反应一种,是人作用力的延伸。属于意念之外的一种因果。……”
   
    如果这个论文交给我,我还真不知道该给她个什么分数。
    后来一个打雷的晚上,小悠穿着睡衣敲开我的门。
    抚摩着她光滑的脊背,我无端地想起方芳说“但我知道有报应一说,做人还是要安分的”。
    最后的摊牌在第二学期开始的那天。小悠和我一起回了家。一看到我们俩,芳芳的脸就白了。她站起来,不知道要招呼还是倒水。
    小悠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知道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胜利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以前的种种忽然间又回来了,方芳还是那个在村口的小河边笑颜如花的女孩子,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这一切的发生。仿佛有种力量推着我们转到这个地方,面对面说两个字。

    方芳在一刹那忽然惊醒了,脸上冒着激动的红光,她说,我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就是不同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直是个知道感恩和追求平淡的人,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和方芳离婚,要不是小悠跑来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宁愿无耻地保留这种平衡到小悠开始嫌弃我老,另嫁他人,然后我再守着疯婆子终老。
    小悠忽然冷笑了下,说,“也由不得你了,我怀孕了。”
    小悠不愧是我的学生,知道“遁一”战术。对方芳来说,不能怀孕,不能为我生儿育女,不能继承李家的香火,是她难以隐藏的致命弱点。小悠轻描淡写,不多花一点力气就击中她的要害。
    方芳顿时呆住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只是还没想明白该有什么反应。
    这时候,我看见小悠安静地走过去,在她耳朵边说了几个字。
    方芳的脸色顿时灰暗破败,她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悠,双唇抖擞,接着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是极度的恐惧才有的表现。看着小芳摇摇欲坠,我正要上前扶住她,她忽然转过头看我,瞳孔已经散了!但是,她表情居然是同情又带着愧疚。
    “报应啊!……”方芳带着凄厉的哭喊,绝望地望了我一眼,冲过客厅,翻身往楼下跳去。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成为7楼底下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曾经拿枪对着我的年轻民警犹豫着开口了:“我觉得,他可能是自杀。一个月前,他的妻子是在这里跳楼死的。据我调查的情况,当时他还有个女朋友,怀孕了。但是,妻子死后,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了。然后女朋友跟人跑了,他还拿着刀到对方的公司闹,被我们关了一星期,我想这是自杀的诱因。”
    “我分析认为他自杀的过程是这样的,先读透了最近报纸上关于杀人狂魔的报导,然后仿照他的手法。他先在自己脖子上系上绳索,然后把绳绕过门框再躺回床上,就这样,他用手拉绳索,人就不由自主地往门框方向扯去。这样现场就很真实了,到了客厅他只要装模作样用在地上倒蹭的形式到阳台处就完成整个过程了。然后他穿上32码的鞋,依势踩踏就完成一个杀人前奏,现在我想不明白是,他是怎么把自己吊上去打个结的。”

    十七
    看着他们紧锁的眉头,老头说,这就是你给的报应?
    “命案必破,如果他们看不出这是个自杀案,只能是在里面空打转,看来他们还是挺聪明的。”
    “那么,他们如果解释不了你怎么把自己吊上去并打个结的话,是不是就算你赢?”
    “输也好,赢也好,我要去投胎了。希望下次做人的时候能让我活得简单点。”
    忽然,那个拿抢指过我的年轻警察叫了一声,说,我找到答案了。
    他飞快地跑到我冰箱的冷藏柜量了下宽度,又从记录里找出我的身高臂长,和离地的距离。他兴奋地说,一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是不可能跳这么高为自己上吊打结的,他只能找辅助物站上去绑住才行。而为什么我们在现场找不到辅助物呢,因为他找的是——冰。他用冷藏箱给自己做了张凳子,然后等它融化了,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这个辅助物。这就是症结。他是个心理学家,上次我抓他的时候,他有跟我说“报应”,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他很厌世,所以……
    我听见带头的警察打了个响指说,这个思路下去,在自己的查一遍估计就能结案了。
    老者轻轻推了下,狡黠地说,他破了你的报应,你还他一个报应,而且这个报应不会让你受灭魂罚。
    我疑惑地望着他,忽然明白。一个男人获得成功和失落,温柔乡总是最好的去处。反正我要投胎,不如乘这个小警察和他女朋友缠绵的时候完成所愿。没听说过吗,儿子是老父前世的债,今生讨还。
    这也是报应,报应你识破我的陷阱。
   
    在办完方芳的丧事后,我离开了学校,去朋友杨明的公司帮忙,而小悠还在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对于方芳自杀的事情,小悠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似乎早就料定有这样的结局。而且奇怪的是,原先吸引的我的那些怪异的感觉没了,换成了另一种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就是一个气场,将我牢牢地控制在她身边,由不得我离开。
    “人们常常借以超凡的力量来表达无力的反抗,却未必真相信有此气场。”我无端地想起小悠的论文。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想不起以前做的事情和说得话。这个发现是我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方芳死的哪天她到底说了什么?
    小悠的表情告诉我,她真得不知道。她甚至怀疑那天有没有发生过。
    没发生过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小悠怀孕的事。当几个月之后小悠还没有明显受孕征象,我们拿着化验单去质问医院。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懵了,都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提出要追究医院的责任,主治医生悄悄地把我拉过一旁说,诊断对方怀孕的时候,她还未满十八岁……

    我不知道这算交易还是威胁。更让我震惊的是,医生告诉我他已经查阅了当时的所有资料,确定B超毫无障碍而且看到女方子宫内的实体,他以人格担保,所有一切都是怀孕的征象,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就没了。
    我听得浑身冰凉,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绝望的气场中,在哪里,我只是一粒莫名其妙的棋子。
    我不明白的是,如果唯一的报应来自方芳,那么方芳遭遇的报应来自哪里?
   
    和老民警的对峙,最后换来7天的治安拘留。
    老民警离开时告诉我,对于我小情人跟人跑了,很同情。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拿着菜刀去砍人啊,亏我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亏我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方芳死后那段日子,我明显感觉到小悠对我的疏远。为了挽回和她的感情,我甚至不惜再回到这个遭人关注的学校担任心理学教育的专职顾问。但是我的行为却换来她的敌意,她似乎非常反感一个比她大近20岁的老师对她的关照。虽然连她也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每天还来我的家里吃饭睡觉,但是从来没有露过笑脸。只是偶然投来的目光中,有非常熟悉的影子。我也是因为这目光,坚定了小悠还是没变的信念。
    但这一切让我觉得一头雾水,这个就是打雷天主动投怀送抱让我忘记一切礼仪廉耻的小悠。我承认人是犯贱的,越是捉摸不定,小悠对我来说越有一种吸引力,我怀疑自己是爱上了她,无关念力和气场,是我的自由意志。
    方芳死前喊出的报应两个字一直萦绕在我耳朵里,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是没想到是“还置其身。”
    小悠以闪电的速度和一个公司的老板谈恋爱,每天同进同出,然后夜不归宿。我忍耐了许久,终于摊牌。
    小悠冷笑,回到那个捉摸不定的阶段,她只是看着阳台说,“报应。”
   
    我开始明白,这是方芳在报应我的始乱终弃,先弄走了我的孩子,又弄走我的最爱。我知道斗不过她,但是我还想和她作一次抗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心理学上叫愚蠢。
    于是,在听说小悠和那个公司老板林洪发准备订婚的消息后,我拿起了菜刀。
    我其实没想到7月20日会成为我作为人最后的一天。那天,我除了疲惫麻木和挫败,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等洗完澡出来,我才发现,门缝底下有很多报纸。
    今天的天下新闻头条是一张很大的地图,一条狰狞的红线从北京一直延伸过来,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划了很大一个惊叹号。里面说,有个严重仇视社会的退伍兵杀人狂因为自己的老婆被高官强奸而政府不主持公道,终于爆发。从北京杀那个高官开始,一路沿着京杭运河杀下来,受害者多为无辜市民。而且他杀人的手法一致,都是将人吊死在阳台上示众。经媒体渲染报导后,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这个杀人狂魔到自己的城市。不过可惜的,看地图所示,狂魔已经很有可能来到这里了。据说,政府已经出动了军队控制主要线路,但是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蛛丝马迹。

    上面还详细刊登了杀人狂魔如出一辙的杀人手法,目前已经有15人遇害。
    别人怕,我不怕。
    如果我说我遇到了鬼的报应,没有人会相信,还多一条心理学家都是神经病的论断。所以我的痛苦谁都不能明白,那我还怕杀人狂魔干什么呢?
    十一
    经历一番窒息的痛苦之后,我发现自己轻飘飘地落地了,没带起一丝尘埃。我抬起手臂往脖子上摸去,发现手指竟然深入到喉管里面,再一用力,手指已经穿过了脖子,来到后脑勺了。
    “欢迎来到鬼界”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发现一名全身黑袍的老者正用他黝黑的眼眶看着我。我抬头,看见自己的肉身吊在阳台的晾衣架上,才知道,原来死后真有鬼魂一说。
    我往四处看了看,世界与我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同样与我有着半透明的身体的物质,在我和老者身边匆匆飘过,只是有些透明度高,有些透明度低。
    老者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在鬼界,看得到的有形物质就是怨气。透明度高的鬼表示怨气已经消散,准备投胎。透明度的鬼表示怨气郁结,无处散发。
    我一看自己的身体,形质与人无疑。老者说,难道你不明白自己有怨气吗?你很想告诉别人,你知道这世界上必定有鬼,也有报应的实体,但是你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你的遭遇对于别人来说,完全是不能理解的。不论是人是鬼,没有被理解的孤独与苦楚是可以杀之于无形的。
    我相信这里是鬼界了。
    老者说,我是轮回使者,鬼界和人界的转换就在轮回这一刹那。鬼律第一条是:与人界不得有任何实质接触,不得扰乱人界任何正常事物的运作规律,不得留下任何痕迹。否则以灭魂罚。所以,每个鬼魂一来到这里就面临一个选择,要继续投胎为人,还是拼受灭魂罚也要向人报复。我在这里就是接受你们的决定。
    十二
    门忽然开了,我看到很多人穿过我们的身体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拍照、侦察。
    我看到老民警和小民警,一天不见,他们显得严肃多了。老民警那股历经世事后的玩世不恭也不见了。而且,电视上常出现的公安局长也到了现场,并下指示,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出来。
    我慢慢地飘过去,坐在桌子上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做鬼也很享受。
    “鬼投胎为人的传说是真的?”我问老者。
    “你读过书,应该知道物质不灭的定律。人作为一种物质,是永恒不灭的,即使死了也可以通过投胎的方式继续存在。”

    “既然每个人都是鬼投胎的结果,那么如何保证供需呢?”
    “如果了解历史的话,你应该知道,人类任何重大的灾难之后,必定有个大生育高峰。就是死亡的大量鬼魂通过投胎方式补充大量的人,防止人类世界出现衰竭症状,至于多胞胎的问题,现在鬼界也难以解释。”
    “我遭到报应了吗?”
    “其实不是你,是方芳。那以前引产的孩子不是你的,而是被同村的一个青年强奸后产下的。当时,她家也曾经想过跟那个同村的青年结婚算了,熬到最后发现,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跟着你能够幸福。所以,在孩子6个月大的时候,把他引产了。”
    我不明白,胎儿也算生命吗?
    老者说,胎儿聚了人形之后意识就开始复苏。你知道一个鬼投胎需要多大的信心和勇气吗,做鬼多自由啊,可是他母亲却在他快要成人的时候把他杀了。所以他成为一个怨鬼。“为了报复母亲,他甘受灭魂罚,他让她失去以失去他为代价而得到的一切东西。所以每次你们行房的时候,他就堵住了方芳的输卵管。后来他见这样你还不嫌弃她,又不停地通过空气震荡叫她妈妈,刺激她。最后索性附身到小悠身上彻底夺走她的全部。”
    十五
    报应是循环、屡试不爽的。当我看着身边透明、半透明的同类飘来荡去的时候,我明白,对于报应的选择影响着我们的来世和今生。
    “那人死后,碰到了亲人怎么办?”我知道老者在我的身后。我跟着警察们走来走去,他跟着我走来走去。
    他转到我面前,用手指指脖子,问我疼吗?我摇头。
    他说,触感和情感是人和鬼魂最深的区别。一旦身为鬼,情感就会消逝无形。你看到有形质体是怨气凝聚而成,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在人鬼界的模糊中界徘徊,怨气消散了,就投胎为人。凝而不散,就必须要偿还报应之后寻求一个归宿,也就是尘埃。
    放不下,就化尘埃。我被着冷酷的现实所刺激着,望着警察们行走的时候激起地上的浮尘,这里有多少偿还的报应沉默或者沉沦,如果给你们一次机会,非得选择报应轮回吗?

    我知道,小悠是这个报应中最无辜的受害者,而我呢,固然有鬼魂的诱惑所在,但毕竟也始乱终弃,虽然到最后方芳还是要以死还她的报应,但是我在其中也狠狠地踹了一脚,所以对于死亡,我无怨无悔。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身体转眼间渐化为无。
    我说,让我看看最后的结局。
    我听见老者轻轻的嘿笑声。
    十六
    就这样,我和老者并肩坐在桌子上,看着警察们在我的房间里忙碌。
    他们在地上绘了一些曲线,我听见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汇报:他应该是从落水管爬进来,因为阳台那边有个脚印。然后来到房间,当时死者应该正在熟睡。他把绳索套进死者的脖子就往外拖。死者也经过挣扎,可是终究敌不过他。一路上,他拖着死着从卧室到客厅,又来到阳台。然后把绳索挂到晾衣架上,一拉,死者就被吊上去了。然后他又由原路返回。一切都是他的手法。
    汇报完毕之后是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听汇报的人说话。
    只见他慢悠悠地说,你们在忙着找“他”的证据的时候,我去楼下一趟。没有发现落水管上有爬过的痕迹。也就是说,阳台的这个脚印很蹊跷。如果你们在仔细点,会发现他的鞋柜里也有双32码的球鞋,虽然他的脚是31的。我们自己是不是也经常有买不一样尺码鞋子的经历?还有卧室的门框上,我看到一个被绳子勒过的痕迹,死者吊着的绳子有一段是异常毛糙的,而晾衣杆是圆的,很难把这种棕编绳摩擦出毛糙,除非棱角。那么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呢?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听到了老者的轻笑声。
    十三
    在我的书架上还放在方芳的日记,一女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我很想帮她翻到第7、第45和第61页,那样她也许会明白一点事情的来由。但是受鬼律的约束,我只能站在她身边干着急。
    她戴着很白的手套,好象这是瘟疫一样,很慢悠悠地一页一页翻过去。第7页到了:6月11日,晴。我永远记得这日子,红色的球。为了我们的将来,我做了这件错事。我恨他,别恨我。
    虽然方芳读书只到初中,但是她一直有记东西的习惯,把重要的日子和事情记上去。我从来不去看她日记,直到她死了。
    这三言两语,只有我知道意思。
    很快,她翻到了45页:他把别人要他抛弃我的事情说给我听,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是,还是用“报应”来吓他不要动歪脑筋,没想到我居然听到他胸膛里面有人叫我“妈妈”。我知道他来了。报应。
    我不想看了,因为61页上记得是她死的那天,我们出现之前。方芳记着:心惊肉跳,常有人叫我妈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忽然很同情她,虽然她到死都瞒着我这件事情,但是想到她受的折磨,我不忍心在苛责。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的身边,“你不是很想知道小悠那天在方芳的耳朵边说什么吗?——我的生日是6月11日。”

    老者说,方芳相信死后投胎,她知道小孩冤魂在报复她,所以一直坚持着不让你知道。但是,当她知道小悠暗示说自己就是她女儿的时候,她受不了母女两个共事一夫的事实,自杀了。
    但我知道,小悠不是,她只是受冤魂控制而已。因为鬼投胎了,就变成人了。
    十四
    警察们在测量阳台外沿的鞋印。一个对另一个说,42码的球鞋,和“他”一样。
    有人轻轻地把我的尸体搬下来,拍照,然后又拿着尺子量脖子的瘀痕。看着自己的脖子上紫得发黑的一条月牙状的痕迹,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恨他们?”老者忽然又来到我身边。
    “我也不知道。当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有鬼的时候,没人相信我。我做再多出格的事情,只希望他们能静静地听我说,问我一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于我追杀林洪发,也是希望他能听我说一句,别和小悠订婚,步我的后尘。”

    老者忽然很奇怪:“你知道小悠后来对你的态度的原因?”
    “心理学到一定程度就接近玄学,而玄学是最接近神鬼说的。既然小悠的孩子忽然间没了,那我就知道一定有不可知的力量左右着什么,那么小悠前后截然不同,也一定有原因了,但是我说不出具体的。”
    老者似乎很欣赏地用黑幽幽的眼洞“看”了我一眼,“方芳死后,她儿子的鬼魂就完成任务,甘受灭魂罚走了。方芳知道了一切真相,这时候她又回到了女人本性中,嫉妒小悠在她儿子的鬼魂在支配下拥有了她想拥有的一切,所以弄走了小悠肚子里的孩子,然后控制了她,疏远你。”
    “那么,小悠吸引我的还是他儿子复制出来的方芳年轻时候的神情和面貌。”
    “对。”
    “那她们现在都完成了心愿,也都受了灭魂罚,现在在哪里呢?”
    老者的声音忽然很悲凉,“如果一间很久没打扫的房间,你走进去第一步是不是先去拉开窗帘?那样,你就惊动了他们。受了灭魂罚后,他们永难形聚,只能以尘埃的方式生存。他们自卑而沉默,躲在最被冷落的一角接受自己的命运,任何阳光都能引起他们狂躁的尖叫。”
    “他们后悔为了报应而遭受的惩罚吗?”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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