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天空

    你做不了他人的替身。
    1
    再等你二十分钟,如果你不来,我就从桥上跳下去!
    收到这条短信是凌晨两点。我辗转难眠,短信提示音突然响了,我拿起手机,惊出冷汗。这是一条发错的短信。号码归属地在本市。字字冷静,绝非像开玩笑。
    人命关天!我给对方回复一条短信:等我,马上来!
    我在这座小城生活十年,对它了如指掌。城里有两条河,大大小小的桥有十多座。陌生人会在哪儿寻短见?
    夜雨浸湿路灯的微光。尽管已是六月,我还是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一个想跳河,他最可能在哪座桥?”
    出租车师傅瞪着我。
    “不是我,一个朋友要自尽,我去救他。”
    “老西门大桥,每年都要跳几个。”
    那座桥在城市两条河的交汇点。每年清明节,河岸都有人烧纸钱,祭奠飘忽在河面的亡灵。
    一路上,师傅嘀咕:“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没人能给他答案。有时连我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走在街上,我就像一条爬虫,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上班,大多数时候我都把自己困在不足五十平米的公寓,抽烟,喝酒,无聊地玩单机游戏。
    最近四年,我常常感觉,有另外一个人在操纵我。好几次做梦,我都在镜子里看到另一张陌生的脸:戴一副精致的眼镜,面容消瘦白皙。
    这种分裂潦倒的状态,原本不该属于三十岁的男人。但一个人独处太久,在孤独面前,分裂的情绪也会显得很合理。
    就像今晚,在我失眠时,因为一条发错的短信,在空荡荡的大街寻找一个陌生人。很难说我真的是为了去拯救这个人。它更像是我排解寂寞的举动。
    几分钟后,出租车到了老西门大桥。雨越下越大,从白花花的车窗望出去,桥上依稀倚着一道人影。
    我掏了一张纸币递给师傅,推开车门。

    “喂!还要找你钱!桥上哪有人啊?”
    雨声中传来师傅的喊声。他肯定是因为雨太大,才没看见那条人影。
    老西门大桥中间站着一个女人,穿青色碎花长裙。我朝她跑去时,她扶着护栏,凝望着河面。雨水密集地敲打在她身上,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直到我跑到她面前,她才警觉地转过身,散乱的头发被雨水浇透,一张脸苍白无比,但五官却精致得像瓷器雕琢而成。这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应该浸淫万般妩媚。但她那一对杏眼,空洞得不能见底。
    刚才我还在嘲弄自己行为荒谬。但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站在面前。我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我来了!”
    “我等的人不是你。”她情绪失控地挥舞着双臂,“骗子!你是个骗子!”分不清她在哭还是笑。
    她转过身,双手撑着桥墩,将一条腿搭上护栏。
    我拦腰把她抱住,一股寒流顿时袭卷我的全身。她在我怀里奋力挣扎,用鞋尖踢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到桥中间。
    女人头发完全乱了。她扬起右手,打了我一耳光。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戴着一枚闪着寒光的银戒。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我冲她吼道:“这是天意!天不绝你,才让我阴差阳错地把你找到。”
    女人捂着脸啜泣着。她的悲恸迫使我做出一个决定,带她回家。
    “如果你相信天意,他定会来找你。”我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女人不再哭泣。或许她知道,现在除了跟我走,别无退路。
    她将一只手递给我,让我牵着她,这样会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但她的手太冷了,握着这只冰冷的手,我对她的怜悯之情更盛。
    我们走下桥。被雨水湿透的长裙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得她的体态更曼妙。那双浅绿色的高跟鞋落在地面时,竟没半点声响。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副驾上车窗摇下来,出租车师傅先看我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女人身上,脸色变了。
    一年前,小城发生几起出租车师傅被劫杀事件。三个月前嫌疑犯落网,才知道是一个小姐和一个嫖客共同作案。那以后,出租车再也不去夜场和其他小姐出没的地方做生意。
    师傅误会我和女人的身份。见我不高兴,也不做声。我扶着女人上了后排座。女人把头靠在我肩上,竟枕着我的肩睡着了。
    师傅为了掩饰不安,特意调高收音机音量。电台正在讲鬼故事。
    DJ紧张的声音和阴森的背景音乐营造出的诡异气息笼罩了整个车厢。女人被吵醒了,她盯着师傅,目光像生铁一样冷。
    师傅不敢回头,他感觉女人的眼神在穿刺他的后背。出租车突然向隔离带冲去,他好不容易才将车刹住。
    女人受到惊吓,我紧紧抱住她:“你怎么开车?”
    “求你们下车吧,我不拉你们了!”

    “我投诉你!”
    “我不收你钱。你要去的地方,穿过前面这条小街就到了。”
    我还想和他争辩,女人说:“下车吧。”
    我扔了十元钱在后座上,把女人扶下车。我刚把车门关上,师傅就掉转车头,飞快地冲过红灯口。
    “见鬼!怎么这么没职业道德?”
    “他也许把我当鬼了吧。”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不是也把我当鬼了?”
    “能和这么漂亮的女鬼深夜同行,我艳福不浅。”
    女人没觉得我幽默,她凝望着我:“你不该救我,更不该带我回家。”
    雨停了,空气却被她的哀怨凝固。我意识到我行为的疯狂。不管这个女人怎样不幸,我都应该送她去她的家,而不是把她带到我的住所。就算她没家,我也应该带她去酒店,或者拨110。
    走完这条小街,来到公寓楼下。

    “我们到了。“我朝楼顶指指,“你就在我家住一晚,明天要走,我不留你。”
    公寓原本是工厂宿舍。工厂搬迁后,几个房东盘下这栋楼来出租。没有门卫,进楼铁门从不上锁。楼梯由于没人打扫,丢弃着各种垃圾。
    我扶着女人爬上七楼。我打开门锁,推开门,一股刺鼻烟酒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套简陋的一室一厅。灯光很暗。对习惯寂寞的人来说,明亮的光线不符合心境。无论白天黑夜,我都将客厅和卧室窗户关闭,用窗帘遮挡。
    四年来,房间除了我,从没有过第二人。女人成了我第一位客人。
    她去客厅阳台,摸了摸窗帘,然后又去了卧室。
    “我要洗澡。”她说。
    我调好热水器水温。又给她找了一套我的睡衣。趁她洗澡时,我换了床单和被套。
    忙完这些,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你睡里边,床单被套我刚换的。”
    “谢谢你。”她说,“我叫燕子。”
    “我叫楚洪。”
    “洪哥,既然我跟你回来,就会在你家住一些日子。”
    适才她洗澡时我还想,天亮她就要走。她一走,房间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却提出要住一段时间。她说:“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她要我做的三件事非常简单。第一,不告诉任何人她在这里;第二,不让任何人到这里来;第三,给卧室和客厅的窗户再加一层窗帘。
    前两件事我完全理解,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在我这里,无非是不想给我带来麻烦。她要我给窗户再加窗帘,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喜欢光,我比你更不喜欢光。”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我一个男人怕光,一个女人排斥光有什么奇怪?只能证明她比我更寂寞。
    我找了两张旧床单,把它们挂在卧室和客厅窗帘上。如此一来,阳光很难穿透。
    “不关卧室门好吗?门一关,我感受不到有人在了。”
    她去了床上,很快睡着了。一只手枕着脸,腿像水蛇一样弯曲。
    我躺在沙发上,疲惫袭着我,但我没任何睡意。望着未经任何修饰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在我眼帘缭绕。我想去卧室看女人,这种行为没任何意义。睡梦中的她不过是在体验另一种寂寞。
    女人醒来时,我做好了早点。她精神好了不少,喝了两碗粥。我告诉她,冰箱有菜。我中午回来做饭。
    “你安心上班,我在家等你回来。”
    在这座城市,我从没家的感觉。她一句话,让我内心泛起涟漪。
    一场大雨,不仅将市民脸上的笑容洗得干净无邪,也将城市洗得明明亮亮。音像店传来柔和的萨克斯曲,迎亲的车队缓缓行驶,年轻的女交警英姿飒爽地指挥过往车辆……因为女人一句话,城市一切变得令我眷恋。
    我像刚学会奔跑的脱兔,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办公室。

    “昨晚老西门大桥一个女人跳河自杀了!”
    “太邪了,那里每年都有水鬼索命。”
    “今天清晨,我去火车站接亲戚,看到警察把尸体打捞上来,女的穿裙子,很漂亮。”
    听着同事们的议论,那张苍白的脸庞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
    “尸体放哪里呢?”我问。
    “殡仪馆!也不一定,警察通知死者家属,说不准被领走了!”
    我冲出公司大门。我要去殡仪馆,证实这是一个巧合。
    这时女人给我发来短信:早点回来。

    我为自己的恐惧羞愧。即便女人现在是一个谜,我岂能凭几句议论就猜测她呢?
    我回到了办公室。
    “楚洪,你吓坏我们了,还以为你去认尸。”
    “我下楼买烟。”
    “不对楚洪,你眼圈发青。听老人说,只有撞到不干净的东西,眼圈才发青。”
    在卫生间镜子里,我发现我眼圈真有青色瘀痕。折腾一夜,眼圈不青才怪。但是,既然我不担心,为何又躲在卫生间照镜子?
    中午又收到女人短信:家里太乱,我收拾干净了。
    她再次提到“家”,想象她收拾房间的样子,整个下午,我亢奋地等待人生一段奇迹上演。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瓶二锅头。
    她果然收拾好房间,做好了饭菜。
    第一次有女人做饭给我吃,这让我陶醉。
    她给我夹菜。“洪哥,今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昨晚,老西门大桥有女人跳河自杀了。”
    我不假思索地将这个新闻讲给她听。难道是我对她一次出于本能的试探?我为什么还要试探她?难道我还是无法消除恐惧?
    女人却很冷静。“谢谢你。如果你昨晚不来,河里就多一具尸首了。”
    她的感谢没让我打消疑虑。但我怎能对她刨根问底?
    房间就像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罩住。一瓶二锅头被我喝完了。我凌乱的眼神在空酒杯里飘忽,我的虚伪与软弱彻底暴露。
    “抱抱我好吗?”
    眼泪从她脸上滑落在我手背,像一颗颗寒凉的珍珠。她拼命地钳着我的手,似乎担心一离开我的身体,就会像一团棉花糖融化。
    她的哭泣消释着我对她的疑虑。我的灵魂如同在一条小溪里飘忽。
    一个人习惯孤独,孤独就接近虚无。如同长满青苔的巨石,明明压迫着我的心脏,却因充满死水气息的青苔阻隔,压迫感带来的疼痛就会麻木。现在,女人的眼泪将巨石苔藓刷掉。孤独重新露出狰狞的面目。
    剧烈的压迫感使我搂紧女人。两个内心受到摧残的人,只有对方的身体才最真实。
    我捧起她的脸,她脸庞的泪光像遥远的雪地泛起的白光。
    我满怀期待,想从她瞳孔看到一个摆脱孤独后的我。这个属于我的少年时代。无论如何,我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幸福。而最近几年,我经常怀疑这个我是不是自己。我渴望在女人的瞳孔将丢掉的人生找回来。

    但我在她的瞳孔看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我恐惧地把女人推开。
    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她说:“我给你讲我的故事。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找一个人。”
    “昨晚,我发短信,故意将手机号输错一个数字,就是希望有人来老西门桥找我。”
    “原来你没打算自杀,你只想引一个人来,替你去找那个男人。你怎能确定,收短信的人一定来找你?”
    “我没把握。但如果这个人来了,一定会帮我。”
    “所以现在你自信我会帮你?”
    “我不为难你,你不帮我,我这就走。”
    她真要往门外走,我拉住她。“你为什么不自己找他?”
    “我现在的样子,还有能耐找到他吗?”
    “他有什么好?你病这么重,他却失踪了!把他找回来又怎样?”
    她神情凄迷:“我只想问他一句话。”
    我不忍责怪她。她欺骗我,利用我,我也没怪她。我愤怒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妒忌。从我刚才在她瞳孔看到那张脸,我就妒忌了。
    “我答应你!但我告诉你,就算他回来,我可以将他从你心中赶走。”
    她突然笑得阴森:“你想做他的替身?”
    “我为什么做他的替身?我没资格爱你吗?”
    我不是因为孤独才对她眷恋,而是因为孤独爱上她。
    亲吻着她冰凉的脸庞。她冰冷的嘴唇贴住我的嘴。体内的寒气从她的舌尖散发,飘进我体内,我就像掉进深谷的寒潭。
    我把女人抱进卧室。她的胴体像一具冰雕,皮肤透明得不带任何杂质。
    她像蛇一样缠着我。在我进入她的体内时,她深深地颤抖,那是因为寒冷和孤独造成的战栗。
    我拥着她,搂得越紧,她的身体越虚无。
    2
    我叫童燕。我托你找的人叫苏强。
    今年春天一个深夜。那晚聚会,我喝得半醉。同事坚持送我回去,我拒绝他们的好意。
    我喜欢独处,留在我的小院。
    小院是租的,在老西门河上游。那里是这座小城最后一条老街。站在老西门大桥远眺,老街安静地躺在岸边,像一条壁虎。街道两边散落着错落有致的小院,墨青色瓦房背,浅黑色木墙。街面用青色条石铺成,窄得只容下一辆人力三轮车通过。
    老街将要全部拆迁,原址将建一座滨河别墅区。我来租房时,街上居民开始搬迁了。
    我租的小院在老街另一端。街口有两盏路灯,整条街靠它们照明。
    那晚,河床上空一镰残月悬挂着。白天,老街还没褪去它的繁华。温暖的午后,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屋檐下打长牌。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嬉闹。卖麻糖和其他零食的小贩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吆喝。天气好时,还会有新人来这里拍婚纱照。
    晚上,不过八九点,家家门窗紧闭,偶有一两户人家亮着灯,为这条街增添几分诡秘。
    深夜一个人走在街上,我习惯了高跟鞋撞击石板时荡起的回音。此刻,我才感觉自己不是过客。那晚,我半醉半醒。走到小院门口,一个男人无声无息闪到我面前。

    路灯照不亮这端。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张被刀削过的脸。
    我毫无防备下被他抱住:“燕子!”
    他的身体像一条刚从速冻箱取出的带鱼,我将他推开。
    “你怎知我叫燕子?”
    “我是苏强,燕子,你还是记不起我吗?”
    房东用围墙将小院圈起。院门一关,从街口经过,根本注意不到围墙里的情形。
    我不愿再和他纠缠,打开院门的锁。
    “你是不是想进来?”我讥诮地问他。
    “我不进来。我在这里等你。直到你记起我,与我相认。”
    “你爱等就等!这条街晚上不大干净,小心点。”

    我为这样的恐吓可笑,我一个女人都敢半夜在街上走,他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怕?我与他素不相识,就算他不幸,我也不能随便把陌生男人迎进家。
    残月沿着云的缝隙慢慢游走。我断定男人一直在小院门外,因为我能感受他的呼吸。
    一夜未宿。第二天,我打开院门时,男人不见了。
    我不知他何时离开。这没什么奇怪,他原本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慰藉,既然我不能给他,他也没必要守在这里。
    我有些失望。如果我打开院门看见他还在,说不定我会感动。有几个男人愿为一个女人彻夜等待?何况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接着两天,每到子夜,我就感觉陌生男人又在院外等。他阴冷的目光让我不安。第三夜,我再也无法抵抗失眠的痛苦,打开了院门。
    他果然在外面,他等了我整整四晚。
    “你肯见我了。”
    “你白天不找我,为什么非深更半夜来?”
    “我不想别人说闲话。”
    “我真不认识你!”
    “我找到你,你就该面对现实!”仿佛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反倒变成一个逃避现实的女人。
    我记忆出错?不管怎样,我迫不及待需要解开谜团。
    我把这个叫苏强的男人带进了房间。
    “你叫童燕,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但还有另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你是我的未婚妻。”
    “不可能!”我几乎跳起来。
    “你相貌虽然改变许多,但脸的轮廓没变。你的声音让你无法隐瞒。同居三年,你身体每个部位我都熟悉。你左肩有一块褐色胎记,右膝有两颗黑痣。若不信,现在可以脱了看。”
    我说不出话。男人面露痛苦之色:“是我把你害成现在的样子。若不是我猜忌你,你就不会出走,你不出走,就不会赶上车祸。”
    他无情地将我的身份否定。我明明知道,我和这个男人没任何关系,却又无可自拔地融入他讲述的那个角色。
    “什么同居?什么车祸?故事编得越来越弱智。”
    “我有证据。”男人从怀里拿出他的证据。他把一个黄皮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医院抢救你的档案。我托朋友把它借出来的。”
    我拆开文件袋,每份档案都指向一个事实:四年前,我在一次车祸中死里逃生失去记忆。
    我从没觉得我的记忆有任何断档。难道那些经历是我失忆后假想的?
    男人讲着那场车祸前后的事情。他说我和他预定了婚纱照,准备举行婚礼。但一个在大学时代追我的男人突然出现,引起他的怀疑。我们开始吵闹。有一天,我不辞而别。

    “我以为你跟同学跑了。我去找他,他不知你下落。”
    我就像在听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尽管他拿出的证据让我无可辩驳,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自我。
    苏强找了我整整两年,最终迫于父母压力,和一个女人结婚。一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女儿。
    起初他无法将我从灵魂抹掉。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女儿出生后,他的态度发生改变。知道此生不会找到我,才决心和老婆孩子安心生活。
    半年前,一个医生朋友突然给他打电话。这位医生说,他发现一份车祸重伤者的档案,患者叫童燕。
    “医生你认识,何长春,经常来我们家蹭饭。你老说人家食量大,像头猪…。。”
    我在他的笑声中分裂成两半,一半是现在这个我,另一半就是他正在回忆那个我。
    四年前,我跟旅行团去某景区,旅游车翻下五十米高斜坡,只有我和另一个男人活下来。
    医院通过整形手术,给我再造一张脸。
    我不再是四年前的童燕,容貌是医生再造的,连我一直认定的过去,也是我凭空再造的。还有什么事,比一个女人被剥夺容貌和身份更可怕?我捂着脸,失声痛哭。

    苏强把我揽在怀里。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阵阵寒流。
    我疑惑他身体为何发冷。他后来解释,他从小患寒症,体温比常人低。
    “很多女人不愿和我恋爱,认为我活不长。只有你不嫌我,愿用体温一辈子温暖我。”
    此刻,当他突然拿出证据将我的存在完全否决,我不能接受。
    “我留下来,帮你找回自己。”
    “真能找回来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你看,这是你车祸前的样子。”
    我端详着照片上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将头依偎在男人肩上,就像一只困倦的鸟儿落回巢穴。她着一条青色碎花长裙,穿一双绿色高跟鞋,身材和我相似,脸型和我差不多。只是容貌和我有很大区别,尤其她的一双眼睛,清澈不见任何杂质。
    这张照片拍摄于一座山谷前的草地。三五月季节,草地开满鲜花。我几乎能嗅到沁人心脾的花香。一对脱离尘俗的情侣在世外桃源般的山谷定格这个瞬间,情形何等美妙。就算照片中的女人不是我,我亦希望她是我。
    “她就是你,燕子。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到我老家拍的。我老家尽管偏僻,却有令你着迷的风景。”
    苏强说,那地方叫苏家沟,他家是一排石屋。石屋前后是大片菜畦,一条小溪从石屋经过。每天,风空气中漂浮着鲜果与花香的味道。
    “你玩了一个月,舍不得离开。你的灵魂属于那个干净的地方。”
    山谷里发生的事我听过后,仿佛真是我经历的。
    5
    这枚被诅咒的银戒,此刻戴在我右手中指上。
    天亮时,老妪才断断续续将故事讲完。
    到目前为止,我梳理的事实是:苏强童燕在四年前私奔途中出车祸死了。他们的灵魂被苏家诅咒。为解救他和爱人,苏强给童燕找了一个替身,她就是我在老西门大桥救起那个女人。
    这个替身女人到底是谁?苏强为什么找到她?她又为什么找我?难道她有意让我成为苏强的替身,好让她从诅咒中解脱?
    我必须拯救自己和那个女人。老妪在讲述车祸时提到两位幸存者。其中一位会不会是我救的女人呢?
    我又做了推测:四年前,开往省城的大巴车上,女人坐在苏强和童燕旁边,模样和童燕几分神似。大巴车滚下斜坡,女人和另一个人幸免于难,但她失去了记忆。苏强寻找替身时,很容易就将她当成目标。
    只有丢失过去的人,才容易制造另一个过去。
    我决定找到另一个幸存者。
    第二天,我来到省城最大一家报社,社会新闻部一位主编接待了我。

    “当年那场车祸是我采访的!”
    “还能找到那篇报道吗?”
    “我们每天报纸都有存档!”他找出了那份报纸。
    “大巴车在一个转弯处冲断了水泥防护栏,翻下了50米高斜坡,车身严重变形,全车人被卡在车厢。”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看这篇报道。
    我在车祸遇难者名单上看到我的名字:楚洪。
    双手如同触电,报纸滑在地上。
    “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我要是死了,怎会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
    “可名单是经过公安机关鉴定的啊。”主编捡起报纸,浑身哆嗦着。
    只有一种可能,死者和我同名,这是一次巧合。
    “你有没有遇难者的照片?”
    “车祸发生后,一些死者亲朋建了一个悼念的网页,上面公布了一些遗照。”
    他很快搜到这个网页。上面果然有大多数遇难者照片。
    我看到了苏强和童燕的合影。
    这个叫楚洪的死者,戴精巧的眼镜,面容白皙而消瘦。
    “果然是巧合!”主编如释重负。
    我凝视楚洪的遗照,他的微笑鲜活起来,好像他正在冲我笑。而我,越发觉得他的样子很熟悉。
    “我要看网友留言。你让我来!”
    他把位置让给我。我看见一条网友的留言:我亲爱的姐姐也遭遇了这场车祸,你们永远失去了生命,她却永远失去了记忆……
    这位网友贴了一张姐姐的照片,和我救起那女人很相似。
    所有谜团都解开了。为找到另一名幸存者,我继续拉动网页,最后一条留言正是来自这位幸存者:我是车祸另一名幸存者何长春。今天来看你们,祝你们在天堂一切安好。
    这位幸存者也发了一张照片截图。照片上的他,就是我的样子。
    【完】
    最后,我同意他留下。他提出三个条件。第一,他不离房间半步。第二,我将房间所有窗户挂窗帘,不让阳光照进来。第三,我穿着和言谈举止,要按照他说的做。
    三个条件令人不解。苏强解释:“我不出门,因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们关系。让你挂窗帘,我的寒症最近重了,要少接触阳光,这点你以前知道。我安排你言行举止,是因为只有我熟悉你的过去。”
    我连夜给所有窗户挂窗帘。在如此黑暗的环境,真可以让记忆重生?
    第二天,我跑了好多家服装店,终于买到一条和照片上女人相似的青色碎花长裙以及一双绿色高跟鞋。然后,我去了一家理发店。
    我拿这张照片给理发师看:“像我吗?”
    理发师看照片,又看我,露出怪异的笑容。
    “照她的发型给我做头。”
    穿着这条青色碎花长裙和绿色高跟鞋走出理发店,头发微微烫卷一些。感觉自己身体在阳光中被重新捏合成一具个体。
    回到家,苏强拉着我的手。
    “你以前最爱这身装扮。但你的眼神再柔和一点,话音稍低一点,步子还要碎些。”
    接下来三天我没出门。他像一个严格训练师,纠正我每个细节,直到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和姿势越来越接近他心目中那个燕子。

    我竟然迷恋上另一个身份,这种似曾相识的新鲜感带给内心的刺激无以伦比。
    他给讲述我们亲热的细节。按照他的描述,总是我挑逗他。
    “只要你想要,你的眼神就会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你总是从身后把我搂住,亲吻我耳根。燕子,我要让你像以前那样吻我。”
    我绕到他身后,轻轻搂住他,吻他的耳根。
    “燕子,附在我耳边,唤我。”
    我按照他的提示,一步步挑逗他。
    “说你爱我,就像你过去说的那样。”
    “我爱你。”
    当我颤抖着说出这话时,发现竟真正爱这个男人,这种爱丢失很久,却又突然被我找到,坚定而炽烈。
    我们相拥而吻。他冰冷的呼吸和我炽热的呼吸对抗。我的体温被他舌尖的寒气一点点卷去。

    他牵引我的手在他冰冷的体内滑动。就像导盲犬引盲人过斑马线。我的动作稍有偏差,就被他倔强地纠正。
    按照他的提示,我解开他上衣的纽扣,他肌肉很结实。他让我舔食他冰凉的肌肤。直到我的舌头滑在他的肚脐处,他才开始喘息。
    就像完成精确设置的电脑程序,我们按部就班地进行。当我们**着抱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抱着一团雪球,这团雪球非但没在我的体温中融化,反而越滚越大。
    我闭上眼睛,等待他进入。
    他暴躁地喊:“不是这样,你要从我压迫中解脱,骑我身上来!”
    我只好照他说的,在他身下激烈挣扎,然后跨在他两腿间。
    “再野一点!”
    我突然感到厌恶。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我想让你尽快找回自己。”
    “如果我不能找回过去,你就不爱我?”
    “我还是爱你,但一个人都不能没过去。”
    他终究是为我好。他对我的爱依然是那么狂热。因此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们又重新开始刚才的那些动作。这次,配合明显默契很多。
    当他进入我身体时,一股巨大寒流在我血管奔腾。我的记忆在冰凉刺骨的抽插中被捅成无数窟窿。一个女人朗笑着,从一片花丛中朝我奔来。她的脸和我一样。正当我准备欢呼时,她突然伸手在她脸上扯着,撕下一张血淋淋人肉面具。
    我尖叫起来。
    接下来半个月,在这座幽闭的小院,苏强竭力让这里复原成我们同居的样子。渐渐地,我的外形、语言、动作和生活习惯,都越来越接近另一个燕子。
    苏强来后第一个满月。他说,这晚是我生日。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还买了两瓶红酒。
    月光在院子里倾泻。
    “你在我老家过第一个生日,也是月圆夜,你许的愿望,还记得吗?”
    我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银戒。“我整理你日记才看到,你的愿望是让我亲手给你戴戒指。这枚戒指,四年前我便该给你你戴上。”
    苏强将这枚戒指戴到我右手中指上。
    “它是我外婆传给我母亲的。我母亲让我一定要送给你。她有多疼爱你,你很清楚。”
    我努力地回想他母亲的模样,回忆再次陷入空白。
    “现在许个愿吧!”

    我能许什么愿呢?我感到迷茫。最后,无奈地睁开眼睛。蜡烛已被风吹熄。
    “干杯,为庆祝你重新找回自我。”
    他举杯,一饮而尽。
    我们各喝完一瓶红酒。苏强抱着我,突然痛哭起来。
    他有妻子和女儿,他就要离开我了。
    本来我一个人平静地在这个小院生活,他突然出现,用将二十天的时间把我还原成他未婚妻的样子,却又要行将离开。这个院子又将只有我一个人孤独。
    他既不能永远留我身边,何苦帮我找回失忆前的身份?
    这是一个女人的宿命,如果男人不是你的,不管你变成哪种身份,你都不可能得到他。
    “你不必愧疚,我不怪你薄情。你随时可离开我,但必须答应我,不能趁我不在时溜走,那样我永不原谅你!”这是我对他最后的请求。
    “让我在你怀里,好好睡一觉。”
    我枕着苏强的胸膛睡去。在那个漫长甜蜜的睡梦,我和苏强回到他老家。
    等我从梦中醒来,院子被朝阳照射着,苏强不见了踪影。
    院子和房间没留下他丝毫痕迹,他就像从没来过这里。仿佛过去二十多天,也不过是一个梦。
    但这不是梦,我右手中指上,他给我戴的戒指在朝阳映射下,闪耀着一圈圈阴冷的光。
    他答应我不会不辞而别,但他食言了。他难道是在报复四年前我的不辞而别?
    原来,这个男人找我,不是帮我找记忆。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我。
    刚刚唤醒的记忆,因为他的不辞而别变得并不完整。我努力想使自己回到他来之前的样子,但无法摆脱另一个身影的纠缠。
    就算死,我要找到他,问他一句话,他来找我,是因为爱我,还是报复我。
    3
    我答应童燕去找苏强。
    临走时,她将银戒取下,戴在我右手中指上。
    “他看到这个信物,就会随你来见我。早点回来,我怕我等不到。”
    我内心一阵疼惜,等她和苏强恩怨彻底了断,我要带她去医院,治疗她的寒症,然后娶她。
    苏强老家在一千公里外。童燕提供的是一个大概位置,我必须到他老家的小镇打听苏家沟的具体位置。
    出发前,我决定去那个小院。说不清是什么目的。或许,这样可以多了解她。
    我找到了那个小院。院门被一把铜锁锁住,门上贴着一张出租启示。
    苏强走后,童燕没换地方。租客不退房,房东为何迫不及待张贴出租信息?
    我拨通房东的手机号:“你在老街的小院,是不是租给一个叫童燕的女士?”
    “这院子,空闲快一年了!”
    我感觉血管的温度在迅速变冷。房东的话证明童燕在说谎。我要倒回家找她问明白。

    但我改变了主意。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只要找到苏强,真相就能大白。
    两天后,我来到苏强老家的小镇。
    “苏家沟怎么走?”我问一个开摩的的男人。
    他指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看见了吗?最高那座山就是。我把你拉到山脚煤矿,然后你爬山才能到。”
    摩的师傅把我送到煤矿时,已是傍晚。
    沿着崎岖的小路朝山顶攀登,我只想立即赶到苏强家,揭开压在我心底的迷雾。走了这么远,我非但不发热,反而越来越冷。身体里的那股寒气越来越旺盛。我明白,我和童燕的肌肤之亲让我感染她的寒症。
    我不恐惧。只要找到苏强,麻烦将迎刃而解。
    两小时后,我找到了童燕讲的那座山谷和草坪。
    朝山谷走十分钟,我看到那座石屋。
    “有人在吗?”我敲门。
    “谁啊?”一声苍老的声音从石屋飘出来。
    门被拉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举着煤油灯站在我面前,脸萎缩得像一块树皮。
    “我叫楚洪,我来找苏强。”
    “他死了!”
    老妪将我推到门外,我用身体抵着门:“他怎么会死?”
    老妪吃惊地盯着我右手中指那枚银戒:“这东西,你从哪里得到的?”
    “这是童燕给我的,她让我带它找苏强。”
    “你进屋,我带你去见他。”
    她把我带到右边那间石屋。这是苏强的卧室。但房间里除我和老妪,并没其他人。我跟着老妪绕到床背后。那里摆着一张长条形案桌。案桌上,立着两块灵位和两张遗照。
    “强儿,燕子,有人来看你们了。”
    望着苏强的遗照,我脑海闪过在童燕瞳孔看到那张脸。再看童燕的遗照,和我救过的女人几分相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聊吧,夜深了,别打扰他们休息。”
    有学校领导给强儿介绍亲事,被他婉言谢绝。
    “三十岁前,我只想把书教好,把老妈照顾好。”
    他一味回避感情,证明他内心从没走出伤痛。他表现得如此淡定,不过是为消除我的担心。
    我们每年只有清明和春节才会回到苏家沟,给强儿的父亲烧纸。但不时有一些关于童燕的消息传来。结婚四年了,童燕一直没有生育。
    在山村,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将失去一切尊严和地位。
    这些情况都是苏家沟人赶集时给我摆的。我不敢告诉强儿。
    这年夏天,我在镇上碰到童燕。
    她想转身跑开。我拦住了她。
    如果我知道童燕和强儿重逢会是今天的结局,我绝不让童燕去学校和强儿相见。
    原本我们该成为一家人。再度团聚,如此悲伤。
    她身上布满伤痕,是苏清泉醉酒殴打她留下的证据。
    强儿抱着她哭着说:“你过得这么痛苦,我却从没来找你。”
    “你找我又怎样?能解救我吗?”
    “为什么不能?他不珍惜你,就和他离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在苏家沟,女人离婚,不仅让自己抬不起头,更会让家人受辱。童燕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的父母和亲人受辱。
    童燕来镇上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快苏家沟传遍强儿和堂嫂通奸的风言风语。
    族长和苏清泉带着几十号人到学校兴师问罪。
    “我要把你逐出苏家!”族长气势汹汹。
    苏清泉威胁:“你再敢勾引我老婆,让你身败名裂!”
    “苏清泉,燕子一定要和你离婚!”
    族长恼羞成怒:“给我家法处置!”
    一群人把强儿按在地上。多亏派出所民警及时赶到,否则强儿肯定会被他们打死。
    苏家把童燕软禁在家。
    根据家法,叔嫂通奸,要被双双沉塘,死后还要被苏家祖传巫术诅咒,永世不能见面。

    苏家最后一次使用残酷家法是解放初期,一个男人与隔房嫂子有染,他们被溺毙村东水库。男人尸首右手中指被戴一枚受过咒语的银戒。有这枚银戒镇压,他们不能投胎做人,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即便相遇,也认不出对方。
    我清楚族长这帮人,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
    强儿却无所畏惧。在派出所民警干预下,强儿把童燕解救出来,带到镇上。
    童燕要离婚,苏家不同意。他们天天到学校骚扰。
    强儿决定辞去学校工作,带童燕远走高飞。
    “妈,等我们安顿好,就回来接你。”
    我将强儿和童燕送上车,收拾东西回到了苏家沟。
    第二天中午传来噩耗。开往省城的大巴车翻下悬崖,全车30余人,仅有两名幸存儿。
    强儿和童燕的遗体被运回苏家沟。
    族长说:“死了也要受家法处置!”
    “戴银戒!戴银戒!”族人们疯狂地叫喊着。
    我用身体护住强儿和童燕的遗体,哀求他们看在族亲情分上,不要给两个孩子下咒。
    几个男人把我架走。诅咒仪式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巫师将一枚银戒戴在强儿右手中指上。
    这枚被诅咒的银戒戴上,永远取不下来。除非强儿为童燕找一个替身,让这个替身爱上他,然后再将这枚银戒戴到替身手上,他和童燕的诅咒才可能消除。
    就在强儿毕业前半年,童燕最小的弟弟突然身患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救治。
    我陪着童燕的父母到处借钱。为了不影响强儿准备毕业考试,童燕不允许将此事告诉他。
    “让苏强回来!”童燕父亲的情绪终于爆发。
    “回来有什么用?他哪去找钱?”童燕的母亲哭泣着。
    “嫁书生有什么好?百无一用是书生!”
    一家人乱成一锅粥,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强儿叔公的亲长孙苏清泉,比强儿和童燕大十岁。
    “我出钱给孩子治病,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七年前,苏清泉离开苏家沟去大城市闯荡,和别人合伙开采石场。两年前,他从外地回来在煤矿入股。
    “只要你救我儿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苏清泉的眼睛落在童燕脸上。所有人明白他想要什么。
    “让燕子嫁我,为救小舅子,我倾家荡产在所不辞。”
    “你咋能落井下石?燕子是强儿媳妇!”

    “那为何不让你家强儿拿钱救命?”
    童燕父亲冷冰冰地说:“谁说燕子就是苏强媳妇了?他俩没有婚约!”
    “老童,你不能拿燕子的幸福交换你儿子的命!”
    “是我儿子命重要,还是你儿子娶媳妇要紧?”童燕父亲吼着,“谁拿钱给我儿子治病,女儿就嫁谁!”
    一直沉默的童燕叫道:“不吵了!”她对苏清泉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出钱治好小弟的病,我就嫁你。”
    “爽快!我明天就准备彩礼过来提亲,先把婚定了!”
    “我不能失去小弟。我欠你们家,只有下辈子还。”童燕哭着跑进她的房间。
    第二天,苏清泉带着彩礼去了童家,订婚仪式由强儿的叔公主持。一直以来,我以为老头对强儿真正疼爱。现在才明白,老东西不过是将强儿当成家族一张贴金名片。

    苏清泉将孩子接到省城大医院动手术。
    这期间,因为忙于毕业考试和找工作,强儿没回家。他还是每周写一封信。只是那些信童燕再没看过。
    童燕举办婚礼的日子定在六月中旬,正是强儿毕业前半个月。
    他们之所以定这个时间,就是想赶在强儿回来前,将生米煮成熟饭。
    这场盛大婚礼持续三天三夜。苏清泉从城里请来一个表演团队,不分昼夜唱歌跳舞。
    我没给儿子守住爱人。半个月后,他就要毕业归来。他还等着回来迎娶他的新娘。但是,他的女人已经成为他的堂嫂。
    他对童燕的爱早已与生命融为一体。他的女人被夺走了,如同夺走他一半的生命。难道他从今以后将苟延残喘?
    但强儿并没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他反而安慰起我来:“儿子咋都比儿媳妇亲你,是不是?为孝敬你,我放弃留在县城工作的机会,回我们镇教书了。”
    我跟强儿去了镇上。虽然我不喜欢镇上的生活。但我明白强儿的苦心,他让我去镇上,既能更好照顾我,又可以避免和童燕碰面。
    我和强儿不提童燕,也不提过去。渐渐地,这个与我们最亲近的女人,离我们生活越来越远。
    4
    强儿是我的儿子,童燕原本可以成为我的儿媳。
    两个孩子从一年级就是同桌。童燕家是外姓,经常被其他孩子欺侮。为给童燕出头,强儿和所有孩子都打过架。
    强儿八岁时,我丈夫因病去世。童燕经常到我家玩。左邻右舍说童燕是我家养的童养媳。
    “别人说你是强儿的媳妇,你不害臊?”
    童燕格格地笑:“我就要嫁苏强哥!”
    小学毕业,两个孩子考进县城的重点中学。山沟沟飞出了一对金凤凰。
    但开学前,童燕告诉我们,她不读书了。
    她还有两个弟弟上学。她的父母供不起。况且,在穷山僻壤,女人最重要的是能嫁一个好人家。
    强儿跑到童燕家,和她的父亲理论。
    “你不能让我媳妇辍学!”
    “小屁孩,谁说燕子是你媳妇了!”
    “苏强哥,是我自己不读的。”
    “你骗人,前几天我们还约定要一起考大学。”

    那晚,我去把臭小子接回家。“傻儿子,你要真为燕子好,就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找到好工作,早点把她娶进门。”
    强儿去县城读书的头晚,两个孩子在草坪上坐了一个通宵。夜空中充盈着桂花的幽香。童燕的眼眸露着淡淡忧伤,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她和强儿的命运,正朝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到县城,每周我都给你写信。”
    “写那么多信干嘛?耽搁你学习。”
    “我看不到你,没心思学。”
    “你要这样,我就不理你。男人要以学业和事业为重。”
    “我一分钟都不想和你分开。”
    “你一定要考大学。要是考不起大学,我不嫁你!”

    强儿去县城读书后,童燕每天都来陪我。强儿每周写一封信,汇报他在县城的情况。那些信都是童燕念我听的。
    “强儿的信,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到你?”
    “你是他妈妈,他当然关心你。”
    “欺侮嬢嬢不识字?强儿写你的字比我多,你不好意思念我听。”
    童燕脸唰地红了。
    强儿每次从县城回来,都会给童燕带很多小礼物。俩孩子看对方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方圆十多里山林,留下他们一起走过的足迹。
    三年后,强儿考入县城师范学校。他的成绩完全可以上重点高中。但强儿想早点出来工作,迎娶童燕。
    苏氏家族摆了酒宴,庆贺家族第一个即将得铁饭碗的人。
    七十五岁的族长,强儿的叔公一直视强儿是这个家族的骄傲。
    “让我们苏家的秀才讲几句。”
    “敬爱的叔公,各位长辈、父老乡亲,我郑重宣布,我要娶童燕当媳妇。三年后,我师范毕业时,我请大家喝喜酒!”
    人们兴奋地叫喊,一向刻薄古板的叔公也心满意足地捋着白胡须。强儿用这种充满气势的方式宣布:从今以后,童燕是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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