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只见那书上的墨迹不见了,目之所及是一片凌乱不堪的血红,好像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在那书页上肆意涂鸦。宁梧捂住嘴,皓齿咬住鬓角碎发,觉得有东西就要从那书中爬出来。
日头刚西沉,云屏后,那狻猊香炉吐出一缕薄烟,是宁梧最爱的苏和香。桌上放着丈夫范文轩为她寻来的几本古籍。他知她最爱翻阅古籍,这批还未入库,提早拿来给她过目。
宁梧摇摇头,范文轩这样讨自己欢心,自己怕是又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了,叹了口气,翻开那最上面那册书。
泛黄书页上的笔墨渐渐吸引了她,光阴似乎就这样悄悄过去。忽然,她惊叫一声,失手打翻桌上的澄泥砚,跌坐在地。
只见那书上的墨迹不见了,目之所及是一片凌乱不堪的血红,好像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在那书页上肆意涂鸦。宁梧捂住嘴,皓齿咬住鬓角碎发,觉得有东西就要从那书中爬出来。
传言,范家又闹鬼了。
【一、】
范文轩正在博雅堂接待查案的捕头,却听家仆小丁汇报,说是宁梧出事了。他一听万分焦急,匆匆忙忙地从博雅堂往南轩走去,到了南轩,他看到宁梧躺在床上,似刚刚苏醒,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双手攥着被子,目光涣散。见他进来下人们避开,范文轩走到床前握住宁梧的手,将她揽在怀里。过了许久,她终于回了神,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惶恐指着某处,“那里有鬼,不要过去!”
范文轩顺着方向看过去,是她平日里看书弄墨的书桌,并没有什么异样,便小心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宁梧莫怕,有我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的。”
宁梧渐渐安静下来,范文轩哄她入睡,悄声出去,向小丁询问详情。
“是本古书把夫人吓着的。那古书实在诡异,奴才只看了一眼,就再不敢看第二眼。”小丁把范文轩领到一口瓮前,壁上涂了鸡血,盖子上面封着符咒。
“自从博雅堂的三爷出了事,咱们院里就常备着这些东西。”听了小丁解释,范文轩哭笑不得,就算他那三叔死得蹊跷,大家怎么就信了恶鬼作祟的传闻。
开了封,小丁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后才壮着胆子把那古书打开。范文轩看清那上面是些用红色写的字符,笔力透纸,乍一看去好似淋漓鲜血,在这人心惶惶的时节瞧见,不吓人才怪。
“这是鬼书,是鬼用血写的。”小丁踉跄着后退,范文轩却不屑,想这无非是鬼画符吧,但慎重起见,他还是决定把薛敛叫来。
灯下,薛敛瞧了那鬼书许久,终于提笔写下这么句话:“这是西夏文字。”
“那这西夏文字写的是什么。”薛敛是范文轩招来的账房,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带煞相,口不能言,但却晓古今文字,颇有几分真本事。
“我做答之前,要先问清楚一件事,”薛敛神色严肃,在那纸上端端正正写道,“三爷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博雅堂那位三爷死在三天前,被人发现的时候吊在博雅堂偏房的房梁上,一脸狞笑,手上攥着刚从头上剪下的头发,他竟是被自己的头发吊死的。他死前嘱咐过下人千万不能打扰,就把自己关在偏房里一整晚,不想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了里头。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府中传说半真半假。”范文轩道。
薛敛皱眉,那道横贯半边脸的伤疤有些可怖,过了半天才缓缓写道:“他是受了妖魔蛊惑才自尽的。”
“你怎么这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范文轩站起来,指责薛敛胡言乱语。
薛敛不动声色,只在纸上缓缓写道:“不是我说,是这书上说的——悬丝系颈,饿鬼戒贪。”
范文轩一愣,思忖一会儿直摇头。
却又见薛敛写道:“后面还有一句——”
范文轩心一惊,见那纸上开出八个字。
“莲心沉冰,罗刹戒妒。”
灯芯爆响,忽明忽暗,那红色的字仿佛真的变了淋漓鲜血,血迹氤氲开来,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整片视野。
【二、】
薛敛从古书上读出来的两句话让范文轩难安,第一句印证了三叔的死,难不成这另一句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死?若是,这书的内容就一定是凶手故意所为。
范文轩派人调查这本古书进府之前经过哪些人之手,这些人中有没有与西夏文字有关联的。
宁梧恢复了精神,正在床上把玩一枚镂空金铃。那铃铛做得精巧,九瓣莲聚拢成壁,顶端雕着只惟妙惟肖的蜻蜓,风一来薄翼颤动,铃铛也清脆作响,宁梧见了新奇,时不时往那吹气。范文轩笑问:“哪来的小玩意儿?”
“是云莲送来给我压惊的,”她晃了晃铃铛,“这里头还装着莲子做的小铃铛。”
范文轩一听,便把那铃铛夺在手里,“你若喜欢,我多寻几个类似的回来,只是二叔家里人送的东西,你再不要随便收。”
范文轩的调查一无所获,近十年来经手这本古书的人中并无可疑人物,他只得从这种几近失传的西夏文字入手,想要去天音阁翻阅相关书籍。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范家经商起家,至今已有两百年,这般枝繁叶茂,是因为范家祖先建了一座藏书楼——天阁。
依范家祖训,后世经商所得多用于购置书本,有当世文集,也有孤本秘本。其中珍品,说是一页可换一箱黄金也毫不夸张。
天音阁门上三星锁,需要三把钥匙同时使用方能开启。三把钥匙分别由家族中最有威势的三人掌管,除了家主外的族人,只有得到三把钥匙主人一致同意方能进入,外族人没有进入的机会,阁中书籍更是不得外带。
范文轩如今做了家主,才有了自由出入的权利。其他两把钥匙由二叔、三叔掌管。
宁梧嫁入范家,爱书如命的她自然想进天音阁,还曾说过,要是能进天音阁一观,就是死也情愿。
天音阁的门开了,一缕阳光打在范文轩衣襟上。他不由心情大好,想这阳光穿过窗棂后不知钻过多少书架的空隙,才到了他身上,实在是束可爱的阳光。他不由一笑,想起他与宁梧初见时如此美好,而宁梧嗜书如命的样子让他不能自拔,可如今……他不禁有些担忧。
【三、】
因着那本鬼书的出现,范家闹鬼的传言愈演愈烈。直到另一桩命案出现,范文轩再也管不住人心人口。
这一桩命案,竟然落到了范二爷家的姑娘,范云莲身上。
都说那范三爷死于非命,模样骇人,一定是厉鬼索命。说来也他是咎由自取,他生性浪荡,贪恋美色,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终于遭了报应。
可这二爷家的云莲姑娘死了,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一个姑娘家,夜晚孤身死在郊外的湖里,不免又引起了更多的闲言碎语。说起范云莲也是个执着的女子,二十几岁赖在家里不嫁,偏偏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堂哥范文轩,可范文轩权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并无其他感情。
云莲姑娘原本被范二爷宠惯了,骄纵蛮横无法无天,在范文轩娶妻之前不知道大吵大闹过多少回,可是自打宁梧进了府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表面上装着与宁梧亲近,背地里却做了不少手脚。范文轩知道这些事,时时防着她,还不愿宁梧看出端倪,实在受累。
又有人说,这夫人宁梧也不简单。
旁人看来,她样貌出众,知书达理,实在是范文轩的良配。可从未见过她笑,就像画上的仕女,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没有魂。
有仆人偶尔见过她看书,周围分明没有人,她却对着书本哭哭笑笑,仿佛与人交谈。可……可那书里怎么会有人!就算有什么东西,也不可能是人,一定是鬼怪呀!那仆人浑身打起寒战,记起小时候听老人讲过这样的故事,鬼披上画皮变成美丽的女子害人,想她或许就是从书里出来的画皮。
更有甚者,还说宁梧不守妇节。
有人时常见她与账房薛敛相见。
有次家仆小丁躲在暗中偷偷观察,做着准备,想他们万一做什么龌龊事,一定要站出来替范文轩鸣不平。可他们就这样聊了会儿天,然后笑着道别,宁梧回到房里,照旧坐在窗下看书。
小丁躲在窗下,却听宁梧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这次听得清楚了,她是在说薛敛的事,说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实在有才华。
小丁抹了把冷汗,偷偷往那屋子看,这一看不要紧,发现她看的竟是那本鬼书,而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那书上的血迹,笑意盈盈。
小丁顿时吓傻了,无意弄出些声响,赶忙逃走,却听夫人欣喜喊着什么追出了门,亏得他脚快才没有被她捉到。
将这事儿联系到云莲姑娘的死,众人便说是这不爱笑的夫人宁梧招来这些怪事。
【四、】
宁梧知道府里人都管那本吓人的古书叫鬼书。虽然这书曾经吓过她,可后来她却想到,那一定是连墨离在那书里,在保护她。
连墨离是一缕魂魄,住在书中,在她少女时代就已是相识。
在他们相识的这些年来,他从未露过面,她只听过他的声音。
她曾对他说过:“墨离,你当与我莫离莫弃。”
宁梧与连墨离初见的场景就像很多志怪小说中讲的“书生夜遇女鬼”的情节,只是宁梧成了那书生的角色——
那时宁梧还小,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纳妾,宁梧受了许多委屈,便把自己藏在书中,治疗伤痛。
那天,父亲不顾宁梧的反对,将她母亲遗留的一本古籍送了别人,宁梧难受得紧看不下书,索性趴在灯下哭泣。而连墨离就在那时出现,他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剪影在窗外若隐若现。
那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所以当它突兀出现在黑夜中,也未曾使她害怕。
那个声音劝慰她许久,等她心中生出暖意,问他姓名,他却说,他是住在她母亲所留那本书中的魂魄,记不起前尘往事,就住在书里。她想出去看他,却被他止住。
“那为什么书走了,你却没走?”
“因为我换了一本书居住,”他隔着窗,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她摊在桌上的那本书,“你读哪一本,我就在哪一本。”
他说到做到,真的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她倾诉那些委屈,劝解她心中的苦闷。
有时候,人只需要一个真心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就够了,把这个人当作整个世界,哪还会有寂寞。所以,连墨离一人于宁梧或许就是大千世界。
她因他变得鲜活,生命如花。
她与他隔着窗不相见,他说,一旦见了我就会消失,就像一个梦,当你睁眼瞧清楚,梦就不在了。她便小心翼翼守着梦,住进了这个梦。
直到范文轩来宁府提亲,宁梧的梦一直还在。
说是门当户对,范家势力远比宁家大得多,这些年来宁家男子不长进,败了家,宁琨颇有想把女儿卖出去的打算。宁梧慌了神,她告诉连墨离她要与他私奔。
听了这话,连墨离沉默半晌却笑了,阴阳相隔,哪有私奔的可能,更何况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意,只是一种依赖,而他本不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宁梧哭了起来,哭他是个无情的死鬼,想要推开窗子,却发现窗子被他锁了起来。
“宁梧,你放心,到了范家你还能见到我,我活在书中,我会在你母亲的那本古书中,不会离开你。”
直到她知道当年父亲宁琨送走的母亲的那本古书正在范家的天一阁,才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范家。
可她怪自己太无能,连去天一阁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能去天音阁找连墨离,她甚至去求范云莲。
即使听过范云莲与范文轩的风言风语,也与她做出一副亲近的模样;即使知道范云莲恨不得她死,还是吃下她送来的有毒食物……只要答应说通执掌钥匙的二叔同意她进天音阁,要她的命也无所谓。
宁梧还去求那位范三爷。
范三爷说,只要她带范文轩藏在书房里的一本密账去见他,他就答应她进天音阁。可等她带着账本去博雅堂见他的那晚,他却暴露出本性,想要对她下手。
却有人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知道他叫薛敛,是范家新请的账房,是个哑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那个推门而入保护了她的人,确实是薛敛。
薛敛杀了范三爷,割下他的头发,把他吊在房梁上,制造出厉鬼索命的景象。转头看见受惊的宁梧,忽然笑了。
他不会说话,刚刚夺去了一条性命,尽管脸上有狰狞的疤痕,可宁梧却莫名的不害怕那个笑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暖意。
顿了顿,她对他行了个大礼,指天发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会说。
后来,当听到范云莲的死讯,宁梧有些恍惚,范家对她威胁最大的两个人就这么死了。她想一定是连墨离在保护她,一定是他引导着薛敛在那夜救了她,是他让范云莲淹死在河里。
难道那鬼书也是连墨离写的,为了震慑范家的人?这样想着,宁梧欣喜万分,悄悄偷出了那本鬼书。
看着那本鬼书,她像往日那样与连墨离讲话,突然听见窗外有声响,欣喜地追出去,却什么也没有……
【五、】
云莲死了,范文轩记起鬼书上那句预言,与她溺水而死完全一致。
那么究竟是谁写下鬼书,无论是人是鬼,一定是凶手,他完全可以断定。
可就在这时,鬼书不翼而飞,他派人找遍府中依旧寻不得。小丁却战战兢兢对他说,他知道这鬼书在哪里。
范文轩没想到鬼书会在宁梧那里。当他看到她与那本鬼书谈笑的时候,他害怕了。
不得不相信这本书里有什么鬼神之力,就连宁梧也被操纵。
因为往日的她是不可能做出这种荒诞行为来的,就算郁郁寡欢,也不至于癫狂。而现在,她日日夜夜对着那本书说话,无暇理会他的言谈,她甚至带着这本书去见行者高僧,要从这书里面唤出什么魂魄来。
范文轩怕这鬼书害她,在她夜晚熟睡时拿出这本书,在院里悄悄烧了去。可宁梧却披散着头发,赤脚踏进那火中,想要夺回那本书。
等到熄了火,她就抱着残存的半本书痛哭起来,呼喊着什么人。
范文轩把她揽在怀里,她拼命挣扎起来,看向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怨恨。
可下一瞬间,她忽然垂下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梧,把这本书给我。”范文轩伸出手,试着把那本书从她手里拿出来,她却又要发狂,那般怨毒看着他。
“好,我不动这本书。”他小心翼翼安抚她,她抱着那本鬼书走进屋里,身形缥缈起来,他竟觉得再也抓不住她。
一时间,流言又起,都说鬼书里的厉鬼缠上了宁梧,害了三叔和范云莲后,下一个就是她。
可无论范文轩用什么手段,都不能把书从宁梧手里夺下来。
就在范文轩几乎要信了家中这些事是恶鬼作祟,要去寻高人做法的时候,家中生意却出了状况。
有人匿名告密说是薛敛做了假账,暗中敛财,亏空了库房。
薛敛?
范文轩难以相信那个总是安静做事的人会做这些事,枉他曾那般信任他。
范文轩暗中派人调查薛敛,却在无意中发现鬼书被送进府中后曾经过薛敛之手,而薛敛恰又是精通西夏文字的人。
范文轩恼怒自己从前未曾怀疑过他,更后悔让他进了范家的大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薛敛被带到范文轩面前,还是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当范文轩派人拿出假账,证据确凿之时,他还是毫无悔改之心。
“假账是你做的?”范文轩厉声道。
照例给薛敛纸和笔,看他在上面写下一个极大的“是”,竟有些狂傲。
“那鬼书是你写的?”范文轩又问。
他笑笑,脸上那道刀疤越发狰狞。
“到底写了什么?杀人的也是你?”范文轩几乎可以断定凶手就是薛敛。
薛敛什么也不说,只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是我,冤有头债有主,范家当年欠连家的都要还回来。”
连家!范文轩看到这两个字,心里一震,不可置信看着薛敛。
当年连家满门抄斩,怎么可能还剩下他……
“你是连淮的什么人?”当年户部尚书连淮受贿一案牵连甚广,说连淮曾受过范家贿赂,范文轩的父辈们都曾入京作证。
薛敛摇头,不再说什么,只目光凛冽看着范文轩。
许久,范文轩叹了口气,说不上有多恨他,却替他不值,“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你何苦留到这一辈。我知道父亲他们当年做的是伪证,父亲死前也曾忏悔这件事,可那时范家一家老小受人挟持,那人权势滔天自不用说,做了伪证也不是自愿。”
就算他是连家后人,侥幸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后该淡出世事才是,一心报仇害人害己,更毁了一身才气。
薛敛听着这番话,脸色一变,他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大笑起来。那笑声实在瘆人,范文轩听不下去,派人把他拉了下去。
宁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知道薛敛才是真凶,根本不是恶鬼作祟,范文轩想要过去安慰她,却挪不动脚步。
她怀里还是抱着那本鬼书,跑到薛敛跟前,想要说些什么,却流下泪来。薛敛看了她一眼,然后发狂一样挣脱钳制,掐住她的脖子。
“宁梧小心!”范文轩欲上前救她,却看见薛敛松开了宁梧,着了魔一般嘶喊着。那声音不似人声,骇得众人都是一惊。
突然,他转了方向,一头撞死在厅前的柱子上,鲜血溅了一地,竟就这么死了。
宁梧呆立在那里,忽然抱着那本鬼书泪如雨下。
【六、】
宁梧终于知道,墨离没有骗她。
诚如范家这两桩疑案的最后结果,所有的事都是薛敛做的,包括范三爷和范云莲的死。
明知道这样是错,薛敛却不得不错下去,因为他要保护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宁梧。
他说过,他不会离开她,哪怕不能与她光明正大地厮守。
当年,连墨离还未曾化名薛敛。他出身官宦世家,幼时家中遭了祸,一道圣旨下令灭族,为了保全他,母亲用剪刀毁了他与父亲相似的容貌,托人将他带出去,隐姓埋名。她说,永远不要暴露身份,平凡过完这一生就好。
他流亡到福州,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为容貌骇人,只能涂黑了脸给人打零工。
可偏偏到了宁府,遇见了宁梧。
云泥之别,咫尺天涯。他只能每夜偷偷到她窗前,看她映在窗上的影子,直到灯烛灭了才瞧瞧离开。直到那天她哭得太伤心,他忍不住出言劝慰她,甚至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她欣喜有他的存在,他却不能让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容貌骇人,更不能给她幸福。
当范文轩向宁梧提亲时,他忽然幡然醒悟,再这样下去只会误了她的终身。即使范家与他有仇,可他不得不承认范文轩是宁梧的良配,便狠心与她诀别。
连墨离知道当年范家是受人威胁才做的伪证,记着母亲的话,也就看淡了这份仇恨。他去范家做账房,只是为了看看宁梧,哪怕是以一个陌生的身份。
怕她记得他的声音,他就装成一个哑巴。
时间久了,他竟真的成了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了。
后来,偶尔发现宁梧跟范三爷有来往,他生出警觉,在那夜悄悄跟着她。出手救了她以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下大错。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看见宁梧瘫坐在地上哭泣的模样,忽然笑了,下定决心要为她铲除在范家的障碍。
范文轩是个懦弱的男人,他也是。可他却愿意用性命保护她!
于是,他决定对范云莲下手。
他的母亲是西夏遗民,教过他西夏文字,他就用血在书上写下两句话。等到书被发现,他就便告诉范文轩那两句话的意思,预示了范云莲的死。
然后,他又借着范文轩的名义把范云莲骗出来下手。做完这些事以后,他自知罪孽深重,便开始谋划怎样让自己暴露。上一任账房做过假账,他就顺手推舟揽到了自己身上。
当范文轩追查到他时,他无话可说,却没想到宁梧会站在他面前为我哭泣。
她认出他来了吗?
她在为谁哭?
那个有恩于她的账房薛敛,还是书中子虚乌有的连墨离,还是她自己?
他有多希望她认出他来。
可他,终究不能。
只能装出一副恶鬼附体的模样,掐住她的脖子,声音嘶哑喊着什么。这声音不像人声,她一定听不懂,然后趁着她失神,他毫无遗憾地撞在柱子上,最后保护她一次。
一个人的爱能有多深沉?
最后,他安静闭上眼睛,祈求她能在今后的岁月里走出那个虚无的梦。
【尾声】
范家的鬼被捉到了,人们都说,家主英明才能驱邪祛秽,范家从此定当兴旺发达更胜往昔。
范文轩听着这些称赞,心中却是发闷,总觉得薛敛的死没有这么简单。即使薛敛的动机和罪证都是那么明了,都说他是被恶鬼反噬而死,罪有应得。
能让他真正高兴的是宁梧,经历变故后,范二爷回乡抚平丧女之痛,三把钥匙都由他保管,终于能让宁梧进天音阁了。
他把三把钥匙装在锦盒里,想要回家给她惊喜,却看见小丁慌乱跑了进来。
“有鬼!”小丁说,“那鬼去害夫人了!”
等范文轩赶到时,已经晚了。
宁梧站在天音阁外,倚着栏杆,身后是紧锁的三星锁。在火中,她抱着那本鬼书,笑靥如花。
她说:“他在我心里,谁也夺不去。”
是的,谁也夺不去,即使是死亡。
楼下,小丁惊慌大喊:“鬼书,那本鬼书还在,鬼还在,它又去害夫人了!”
有许多人救火,可那火就是扑不灭。
有鬼,一定是有鬼!
众人惶恐,只有范文轩在废墟上痛哭起来。
好在,自从鬼书随着夫人一起被烧毁后,范家也就没有再死人了,当然,有人的心还是不经意间死去了。
时间久了,鬼书也就成了一个故事,渐渐地,会变成恐怖离奇的传说。
可若是有人识得西夏文字,就知道那随着宁梧一起被烧成灰烬的鬼书上幷没有什么死亡预言,而是写着这样十六个字——“吾爱宁梧,莫失莫忘。莫离莫弃,天涯咫尺。”
是一个人用血写成的。
创作谈:灵感来源于一则关于国内最古老的私人藏书楼——天一阁的传说,一个嗜书如命的女子为能一睹阁中藏书嫁入坐拥天一阁的范家,却被外人和女子不得进入藏书阁的家规所限,郁郁而终。恰逢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看到这则传说的我把读书视为与自由相背的“责任”,烦闷不已,却遇着这么个嗜书如命的女子,不由遐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