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的凶案

    一
    大概是唐末宋初年间的事,也许是发生在河南一带。不确定的原因是因为此事多为野史略微提过,事必考据的正史是见不到这件事的记载的!
    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唐朝以前,原因是唐朝以前的人称“观音”为“观世音”,后来李世民做了皇帝,为避他的名讳,因而就隐去了“世”字!看来神的地位再崇高也敌不过活着的人王,不知何故历代人王却偏爱将自已塑造成神?
    就算是以上证据也是在野史里找到的!
    真正的证据在贾一慈那大宅右厢的佛堂正中挂着呢——那是一幅工笔细描,画中一位菩萨脸如满月,圆润慈善,双目低垂,衣袖飘逸,左手执一白玉花瓶,右手执一杨柳枝,上端横书 ——“慈航观音大士”!字体秀丽工整。仔细端详此画,再闻之佛堂终年绕梁不绝的香火,很自觉就有了一种肃穆庄严之感!
    如果贾一慈没去外地进药材的时候,佛堂是他每天必到之处。贾一慈是一位很虔诚的佛教信徙,他打小时候就从他母亲处遗传了对“观音大士”的无限忠诚。并在十八岁那年将这幅据说出自名家之手的观音画像也遗传了下来!
    三十年前他只有十八岁,那一年的二月十九,贾一慈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一天除了是观音大士的生日外,还是他母亲的忌日!那天他赶回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但他母亲却没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那天晚上,贾一慈整宵地坐在灵柩前,欲哭却无泪,空洞的眼眶直盯着墙上的观音画像。

    贾一慈从此成了这世上的飘萍!他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也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从小就天生敏感细心的他从母亲眼神里读出这是他不该提的问题!为了守孝,他决定不再回杭州当学徙的那家药店了,于是他将几年从牙缝里省下的积蓄及母亲留下的首饰再加上向同姓村里的叔辈借贷,把旧屋简单修葺一下,经营起药材铺。
    当初变卖母亲首饰时贾一慈只是卖一些从没见他母亲佩戴过的,有一只他母亲戴了一辈子的手镯贾一慈是连碰也不敢去碰它一下,它就一直静静地躺在香案上。
    由于多年学徙的勤奋,又或是由于他药铺的药比别人都便宜一成,又或是他经常让穷苦急病的人赊药从不催还,又或是每到佛诞观音诞旱涝季节他都设厂舍粥,广散寒衣,施药济人,再或是祖上虔诚拜观音所积功德,总之,贾一慈的药材铺一直红火至今,铺子也由原先的一间窄面到如今的五间连面远近知名的大药铺。贾一慈也就成了名震一方的大善人“贾员外”。
    虽说如今的贾一慈已是中年发达,功成名就,且娶一妻也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大美人!但他却是积着一块大大的心病,那就是娶妻二十有三载,膝下犹虚,偌大家业后继无人!个中缘由却又不能道人,正正如一块鱼刺在梗!
    这些年,贾一慈行善积德,早晚诵读《金刚经》《小乘心经》,自家佛堂香火油灯长年不灭,每回外出进药材他也必暗访名医,服药无数,终是白忙一场,丝毫不见起色!

    且说这个晚上,八月初三二更时分,贾一慈带着三分酒气眯起一双醉眼向后院踱来。
    初秋的夜晚总是让微醺之人特别感到惬意,清亮如银的月色也是这季节才会有,偶尔拂过的细风带着丝丝凉意轻拍潮热的脸,这种轻轻的凉意会让人莫明其妙地就微笑开来,仿佛是很满足很舒畅却又想不出为何满足为何舒畅!
    贾一慈正在享受着这种难得一临的惬意踱到了院子中间,他并不急着进房,按往常他还要去一趟佛堂上一柱香的,但现在贾一慈只是叉开双脚敞开胸襟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看着如钩的弯月,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几年来,事业上的一帆风顺,生活上的安安逸逸,这些都养成了贾一慈泰然处世,不惊不喜,成竹在胸,不急不慢的气质,虽然个子不高,微微发胖,但还是无形中带着一股不怒自威,博世智能的气势。这些在贾一慈药材铺的王掌柜看来就是天生的贵气,自惭不如,即使贾一慈在他面前从未以东家自居过,反而是每每以晚辈自居,对他客气有加,信任如已!
    今晚贾一慈正是和王掌柜交杯把盏。
    方圆百里,大善人“贾员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生性淡泊的贾一慈并不喜交友,更厌恶与官府交往。
    每有新官上任,当地乡绅员外总免不了要备些礼品拜会,日后也好有个方便。在当时社会较为动荡,贫富差距过大,有钱人总是目标较显,易惹祸事官非。再者有了现管的保护伞,有恃无恐,利莫大焉!而为官者,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得做父母官,哪有不尽权的?而尽权无非为利。熙熙攘攘,为利来为利往。因此,官商一家在当时的制度下是最牢不可破的鱼水一家!其实,只要管理大多数人的制度还是由少数人制定,大多数人的利益还是由少数人掌握,官商就永远是一家子!
    贾一慈最讨厌的也就是这官商一家亲了。他一向自认经营的是药材,而非那些能一夜暴发的盐贩子,只有当官的病了有求于他,他是无求于官的!况且他一心向佛,虔诚向善,赤心可鉴!因此,他的朋友就自然只有这个年长他十岁的王掌柜了!
    对于王掌柜,贾一慈可算得上是赤诚相见。除了二十几年的忠心耿耿外,王掌柜的博古通今,心思缜密,守口如瓶,忠厚稳重也是贾一慈所无限倚重的。
    贾一慈一辈子谨慎做人,光明磊落,并自立警句“事无不可对人言”!然而他却一事不能启齿。此事虽对他人无害,却恐自伤!然对于王掌柜,贾一慈是无所保留的。
    贾一慈在那院子中央独自莫明其妙地呆了好一阵后,一步三晃地回了房来。贾一慈之妻贾白氏已会周公多时。贾一慈手脚不甚利索地宽了衣带摸索着掀帐钻进锦被。
    帐外摇曳的烛光映在贾白氏白里透红的粉脸上,贾白氏紧闭着双目,长长的睫毛轻轻蠕动,嘴角挂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许是梦到什么好东西了,不已,那一对柳叶眉还调皮地跳动了一下!
    贾一慈眯着眼睛望着这张风情万种,永远荡漾着春意的脸,露出了复杂而莫测的表情。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按在贾白氏高耸的胸部,忽然手上一使劲——

    “嗯!”——贾白氏轻哼了一声,笑意竟在一瞬间荡开。
    贾一慈皱了皱眉头,极其厌恶似的拉了一下嘴角,手上再一用力,非常地用力!
    “哎呀——”贾白氏感到疼痛,惊醒了,猛地睁开眼,望了半晌贾一慈,好久才回过神来,弄清了眼前形势。
    看来此情形并非第一次了,在弄清形势后,贾白氏轻蔑地翻了一下眼皮,扁了扁嘴说道:“想干嘛?你行吗?行就上,就知道这么乱捏,有力还不如去捏你那没用的东西!”说罢自已翻了个身,头朝里又睡了过去。
    贾一慈刹那间额头青筋猛烈抖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他突然想起今晚睡前忘了去佛堂上香了,赶紧下了床披了衣往佛堂走去。
    贾白氏听得贾一慈的脚步远去后,复轻叹一声,本来沉沉的睡眠现在一下让贾一慈搅了去。

    贾白氏本也是生于殷实人家,十七岁那年受父母之命嫁与贾一慈。婚后见贾一慈个子虽不高,却也是眉清目秀,再加上对她相敬如宾,从未对她提出非份之求,令她当初惶恐之心渐渐安定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贾白氏不再是十七岁的贾白氏,一颗熟透的蜜桃随时都有把薄薄的皮撑破的危险!
    而贾一慈依旧相敬如宾,这种刻意的客气越来越让贾白氏忍无可忍,于是,常常地,有意无意地,有事没事地,贾白氏总爱发一些莫明其妙的火!
    贾一慈却是胸怀博大,任由贾白氏胡闹,从来不恼。
    贾白氏见贾一慈一付事不关已的样子更是两眼冒火,她不明白,不明白贾一慈的宽容,就象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总爱莫明其妙就脾气暴燥一样!
    当她有一天明白过来时,夏天已经快到尾声了,早来的秋天虽然更火热,也更短暂!
    最近的几年,贾白氏的外交圈子有了一点扩展,她同时也发现,贾一慈对她不再相敬如宾了,经常在酒后对她作一些永远不会有下文的毛手毛脚!贾白氏虽然厌恶,但也不作过份抗拒,毕竟贾一慈有这个资格!
    中午贾一慈突然回家来,康七还在床上,着实吓了贾白氏。好在贾一慈是直奔佛堂,这给了康七时间从后墙从容不迫地离去。
    在康七翻墙的一刻这个院子每个人都很满意。康七很满意可以从容离开,少了麻烦;贾白氏很满意突发事件有了完满结局,保住了贞节;贾一慈一样很满意,通过佛堂窗格上的眺望,他确定了那人果真是康七无疑!
    二
    王掌柜是在二更响后离开贾府的。当时他也是有了七分酒意,出得门来,见月色如此之好,又带有微微细风凉意,正好解酒之燥热,心下不禁大爽,也不上马车,遣马夫先行回去,就径自披星戴月地散起步来。
    能有这般赏月心怀是因为这王掌柜本是读书人出身,无奈考了几届秀才均不中,次次刚好排名孙山之后。自叹怀才不遇之余也倒是识时务,赶紧改了行,从了远房表叔的表叔学医,看来家里表叔数不清也未必是坏事。可惜这表叔的表叔本身医术并不甚精通,只对小孩老妇之头痛发热略为在行,其它一概以从发黄医书上精选之几个温中补气的甘草沙参红枣之类方子换着用,须知中医本来就以调理为主,多半药性温和,不能起立竿见影之效果,但也决不会让病患加重,相反趁热服之还能见到病患脸色即刻红润起来!
    疑难杂症毕竟是少数,平常小病小痛总是占大多数的,因此,表叔的表叔和王掌柜当初走门串巷,摇铃行医的日子过得也算逍遥自在!最主要的是表叔的表叔毕竟没有误人子弟,在医术之外他教会了王掌柜许多孔夫子没有教他的东西。表叔的表叔走南闯北惯了,从一地到一地总爱捎带点东西到新地方易手,东倒西倒多了,王掌柜也熟门熟路了,渐渐算盘打得比表叔的表叔还快还精。除此之外,长年闯荡江湖也让王掌柜见多识广,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扯皮拍马,豪侠仪义,无一不懂一二!而这些,正是贾一慈性格上最缺乏的,事业上最需要的互补。所以,当年王掌柜在被响马洗劫一空,表叔的表叔又遇害而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贾一慈慧眼留为已用也就不足为奇了!
    士为知已者死,这就是中国读书人之所以能比较便宜地被收买的原因!

    贾一慈当然是王掌柜可为之死的知已,如果仅是主仆关系,王掌柜还就不至于在工作时间之外随叫随到。因为王掌柜认为在没有平等为前提的情况下,共坐一席话也不会投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无话酒自然闷,酒闷气自然不畅,气不畅心自然郁,既是心郁何苦坐之一席,不如早点安歇罢!
    今晚的酒宴虽然只是贾一慈和王掌柜两人,却是聊兴甚好,不觉就是二更响起,不得不散席!一路上,王掌柜还在寻思着贾一慈今晚所讲之稀奇事情。因为贾一慈中午刚刚从外地采购药材回来,风尘仆仆地在店铺里卸完药后吩咐王掌柜晚上务必上门喝上一杯,公事私事一并好好聊聊!并神秘兮兮说有一稀奇事要说于他听听!
    记得贾一慈匆匆离店回府是午时一刻左右,当时王掌柜本想拖延一下贾一慈的时间,起码午时过后再回府!可是对于离家一月有余归心似箭的人又岂是随便能拖延的?再说贾一慈如何也是王掌柜的东家,过于异常反而令人生疑。王掌柜也只好心下暗道“菩萨保佑”便由贾一慈去了。
    因为没能拖延住贾一慈,让王掌柜整个下午心不在焉,几次进了后堂忘了进去何事,出来后却记起原来是要上茅厕!左眼皮是不停地突突直跳,这更让他心慌意乱!好不容易熬到了黄昏,脚却又似灌了铅一般不肯迈出。毕竟王掌柜是见过大风浪之人,稍一定神,心下一横,迈开大步就往贾府赶!

    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你最但心的事总不会出现,出现的却往往是你没想到的事!
    王掌柜刚进府门,贾一慈就大步迎了上来,一把拖上王掌柜的手说我们今晚上花园子喝去,席已备好,就等你了!
    贾府的花园子不大却很精致,巧夺天工的假山和水池,青砖碧瓦的八角亭,满墙的爬山虎,墙外伸展进来的巨大柏树,一切都显得古朴宁静,这正如贾一慈一贯的性格,厚实不张扬!
    “王兄,我今个出门可真遇见稀奇事了!”——贾一慈刚落座就先自开口道来。
    “我现在看到的就够稀奇的了!”——王掌柜道。
    “哦?”——贾一慈奇怪地看着他说——“你看到什么?”
    “你的头发!”——王掌柜说完为表重视,更深地盯着贾一慈油光发亮的头发。
    “哈哈哈——”——贾一慈爆发出一阵大笑道:“这也是稀奇事的一部分。”
    “倒底是何稀奇事呢?”——这是一句废话,王掌柜知道即使他不这样问,贾一慈也马上会说出来的,但王掌柜知道他这样问会让包括贾一慈在内的任何人感受到更大的鼓舞和成就感,一种人无我有,待我施舍的成就感。这就是王掌柜的人生经验之一!这也是王掌柜这么多年能够屹立不倒的经验之一!这种内敛的聪明较之外露的聪明不知要聪明几多?虽说中国人的废话多,但一个人要真的能熟练运用这些废话以致驾轻就熟的话,那么你不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也会是个出色的外交家!
    “说来也是荒诞,这事得从上个月我出门的前一天晚上说起,那夜我一早便上床睡了,半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贾一慈喝了一口酒娓娓道来。
    三
    贾一慈这次出门还真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这虽然差点要了他和全船人的命!
    有道是贵人出门多风雨,贾一慈还真是不小心成了这一船人的贵人了。虽说这一船都是他雇的脚夫。
    这一路来没完没了的急风暴雨让贾一慈着实伤透了脑筋。眼看樟州的这一集药市快要结束,他却误了几日的行程,只因风太大,许多船家不愿走,好不容易找到这条没蓬遮头的小艇,也顾及不了许多了,怕太迟去了买不上好药,只剩别人挑下的劣药,这是贾一慈最不能忍受的!干了一辈子药材,好药是贾一慈的命根子,什么时候只要一闻到制过的上好药材,他就会两眼放光,心旷神怡!眼下只求快到,购好了药再慢慢寻好船回家!
    话说回头,这一叶小艇载着加船家和贾一慈共十一人晃晃摇摇一路飘来!两岸春意盎然贾一慈也无心欣赏,心急如焚令他坐立不安!倒是事不关已的脚夫们心情不错,一人一句对接起下流山歌来。由于乡音太重,贾一慈也不甚明了他们究竟唱些什么,只从他们突然爆发的暧昧大笑里猜出歌词的下流来!
    因为听不懂而又被强迫着听,这更让贾一慈心烦意乱。但他的修养令他决不会出声喝斥他们。
    贾一慈刚想闭目找他跟随了一辈子的观音大士时,观音大士却突然显灵了!这时,平地一阵急风过,眼还没来得及眨一下豆大的雨点就哗哗砸来了。这一砸把下流山歌砸停了,却砸出了更大的嘈杂来。皆因众人看到不远处有一约两米宽之木桥,桥下刚好能栖身此小艇,便七嘴八舌催船家快划过去好避雨。

    此时满肚无名之火的贾一慈正无处可消气,见此想反正自已已淋湿了,也不在乎再湿一点,偏不让这些下流胚好受。再说正是赶路的时候。于是大声对船家说:“不准停,快快,快开过去,只管赶路就是了!”
    即便是无甚利害关联的筵席上都是“杯杯先敬有钱人”,何况这十人中只有贾一慈一人付钱与船家。
    当小艇顺顺当当穿过桥洞时,全船鸦雀无声,这突然而来的仿佛凝固的空气令贾一慈感到满意。
    然而,雨点却是不会凝固的,反有越来越烈之势。
    然而,因为此时的相对安静,才让这一船人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死一线间的悚悚然,世事无常说来就来的真确感!
    那一刻,小艇只离开木桥五至六米,这个目测量是贾一慈的,船工说只有四米不到,大多脚夫却说只是一步距离而已!
    总而言之,他们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木桥是如何在风雨中倒塌的。
    小小木桥,想来倒塌得也不甚壮观,只是差一步即临灭顶的真实感觉对小艇上每个人的冲击却是巨大的!

    这一船人除贾一慈外其它十人想来识字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但对世理却是极识的。瞬间的惊呆过后,便对救命恩人贾一慈发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许多好听明显带有奉承痕迹的话语。感激过后便也产生了小小略带讨好的疑惑——“先生真是活神仙啊,难道先生预知方才之事否?”
    此番变故,贾一慈心下的惶惶并不下于他人,只是他在船上的地位以及他的多年修养令他能更快地安静下来。此时闻听耳边这等受用之言,心想:许是多年拜佛的缘故,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此时既听询问之语,也不敢贪功,便轻咳一下道:“这都是观音大士的功劳啊,诚心向佛便有这等好处!”
    说完这两句贾一慈便住了口,一会又觉不妥,似有意犹未尽之感,又觉只这两句有点故弄玄虚之嫌了!略一思索,便又开口,信口编来:“其实,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观音大士向我说了这番凶险,才使今日得以侥幸躲过。所以啊,以后你们也应多多信拜观音大士,因为,你们已经先承受了观音大士的恩泽了!”
    说完这番感觉极其良好的话后,雨突然就住了,乌云一散,天一下亮了许多,雨过天青当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景界!
    今日这遭遇,贾一慈这番说话,就连贾一慈说完这番话后的肃穆表情都将是这船人刻骨铭心一辈子的!
    余下的路程贾一慈再也无话,一人静坐船首沉思。刚才信口编来的一番说话忽然把贾一慈带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像是很熟悉的一条死胡同,又像是从没到过的一座迷宫。这番话在他嘴里出来的同时,也在他脑海里变成了一根绳子一把钥匙,贾一慈此时心中也像是豁然开朗了一下,但马上又暗淡了下来!来得太快,让他一时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贾一慈毕竟不是三岁小孩,他知道他手上既然找到了钥匙,现在要找那扇门就容易了!
    四
    王掌柜看着对面坐的,不知何故如女人般油头满面的贾一慈,整个下午悬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王掌柜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这件事实在不好从口里直说出来,即使是情同兄弟。如果让王掌柜为贾一慈两肋插刀,王掌柜是决不眨眼的。但这事却并不能逞一时之气,弄不好会让贾一慈家破人亡,最起码也气出个什么毛病来。
    其实这件事并非王掌柜独知。应该说是认识贾一慈的人基本上都知晓。只有贾一慈一人还蒙在鼓里。而知道的人却都是和这事没有关系的,唯一有关系的人却是毫不知情,每想及此,王掌柜总是感到愧疚。
    如果王掌柜生活在今天,如果王掌柜也读席慕容戴厚英琼瑶,那么他就不会为此事耿耿于怀了。因为出墙一事另一半若非第一个知道便是最后一个知道!
    人的城府若能让人一眼看出来那么此人也就没什么城府了!贾一慈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也许是长年念经修道让他练就较之常人更旷达更坚忍之心,因为贾一慈其实是属于第一个知道贾白氏红杏出墙的人。
    就在王掌柜满身每一个细胞都对贾一慈充满愧疚之时,贾一慈却满脸兴奋地对他道出一个令他瞠目结舌而又将信将疑的奇闻来:
    “说来也是荒诞,这事得从上个月我出门的前一天晚上说起,那夜我一早便上床睡了,半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观音大士穿一身白衣,手持白玉瓶,脚踩莲花台从西边飘了过来,用杨柳枝带水点了一下我的头道‘贾一慈听了,你不久将有大难临头,我念你祖辈相礼甚虔,不忍见你身罹此厄,故前来救你。如今有四句偈语在此,记真了可保你渡过此劫,你且听真了:《逢桥莫停舟,逢油即抹头,斗谷三升米,黑蚁遮冤头》,切记切记!’ 我听罢便拜地而醒。忙将这四句偈语默写下来,背熟了,再将这张偈语供放在香案上。
    你道奇不奇?我第二天动身,行到江西境地时,忽然遇到倾盆大雨,此时恰好行到一桥下,船工脚夫想在桥洞中躲雨,我记起偈语中头一句,便连唤使不得使不得,快摇过去,莫停莫停!船工见我着急,不知何故,便冒雨摇将过去,不到一箭之地,只听轰隆一声,那桥已断!好险好险!”——说罢贾一慈自顾自尽了一杯酒,也不管王掌柜在一边张大了眼睛。

    “你莫不信,这事你到樟州码头一打听就知道了,当时船上加脚夫也有十一人,个个亲身经历!”——贾一慈夹了一口菜送进口中。
    “这真是东家诚心礼佛之福啊,” 王掌柜伸手抹了一下额头的细汗,他刚也被贾一慈形容的凶险之情吓出了汗来。此时回过了神便道:“也该东家平日行善积德,感动大士,便得此报。善终归有善报啊!”
    王掌柜本想说“善人怎能总得恶报呢?”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更奇的事还在后头呢,”——贾一慈接着又道来——“今日匆忙赶回家,是因心里记着菩萨救了我断桥之厄,急着回来焚香拜谢!不想上完香念完一遍《观音经》后,本欲起身,梁上悬挂的长明灯却断绳落下,里边的油倾得我淋漓尽致!我猛然记起偈语中的第二句《逢油即抹头》,便毫不迟疑地把灯油抹了个满头光亮,虽如女人般有碍观瞻,心想菩萨说的总归不会错吧!所以,便是现在你见的这般模样了,哈哈!”
    “此事端是稀奇,只是后两句不知作何解释?”——王掌柜道。
    “嗯,我也纳闷得紧。但就象这头两句,事先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临头了,你就明白了,也许这就是天机吧!天机总是让凡人费解的。”
    “说得也是,只是知道这些都是对东家有益就行了,既是天机,我等凡辈也就不必去空劳费神了!想冥冥之中,果真有神眼如炬,凡辈龌龊之事,瞒已瞒人却是不能瞒天的,一切善恶之缘皆有报应啊!”——王掌柜在月色与酒精的双重作用下,忽作无限感慨!

    贾一慈端坐在佛堂的蒲团上,睡意全无,便拿起木鱼槌,翻开一卷《华严经》,半闭着眼,喃喃诵来。在这样的宁静空寂的夜色里,飘出来的诵经声就显得分外苍凉。
    王掌柜姿意放浪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很长,四野空无一人,王掌柜也许是真醉了,嘴里翻来倒去地念着贾一慈说的那四句偈语:“逢桥莫停舟——逢油即抹头——斗谷三升米——黑蚁遮冤头——”每一声落下都引来声声回音荡开去。
    四更敲响,贾府墙外一黑影在走动,似想翻墙,又在犹豫不决,借着月光,可清楚看到此人正是当地著名的花花太岁——康七。
    不多久,一个黑影从里边翻墙而出,吓得康七缩在一角不敢声张。
    那黑影并未发现康七,径自匆匆赶路而去。
    康七望了一眼远去的背影,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咬牙切齿迸出一句:“婊子,敢骗我!”
    康七跺了一下脚,翻身进墙去了。
    这康七何许人?
    康七原名康正,名曰“正”,却从头到脚无一可正,油腔滑调油头粉脸,父母早亡无牵无挂,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平日里勾聚一班狐朋狗友,敲诈勒索欺行霸市,弄了钱便逛窑聚赌,因在狐朋狗友中排行第七,便唤以“康七”名。想必他也有自知,不想辱没了苍撷所造之“正”字!
    这半年来,他勾搭上了这贾府里的贾白氏,从此经常趁贾一慈外出宿在贾府!
    说说这勾搭过程也可算一椿拍案惊奇了,半年前的晚上,月黑风高,康七乘着酒意摸到贾府前,想进去顺手牵羊搞点小钱用用。没想到可能喝了太多,竟在房内拌了一跤,扑一声倒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这时烛火亮起,康七心想完了,这下少不了让人送官府了。想到此,他反而心里不怕了,张开了眼,可这一看过去却让康七的眼睛再也挪不动了。
    贾白氏披着薄若轻纱的睡袍,玲珑曲线一览无遗,半眯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一手举着烛火,一手挡着火光,惊讶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俊美少年,一时恍若梦境,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这康七机敏非常,见此阵势,已知无有风险了。马上一跃而起,一口吹灭了烛火,一把抱住了贾白氏…
    五
    天色微亮,鸡还未鸣,这时,只听贾府里象炸了锅似的闹嚷起来,大呼小叫的婢奴,手忙脚乱的家丁,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一会,一队官府衙役在县令师爷的带领下呵欠连天地进得府来了。
    再一会,须发皆白的贾白氏父亲白员外也带一队家丁匆匆赶到。
    一身白褂染了半身血的贾一慈目无表情地呆站一旁。
    杵作和师爷在一边察看着躺在床上身首异处的贾白氏一边在低声交流。
    白员外被众人拖着仍使劲欲挣脱去与贾一慈拼命,口里不住地叫骂连连,他是认定贾一慈就是凶手。
    不幸的是持这观点的不单是白员外一人了,杵作和师爷在察看完完好的门窗外,也一致认为贾一慈嫌疑较大。
    师爷低声和县令交谈了一下,随即听见县令大喝一声:“把贾一慈给我拿下!”
    衙役们终于有事可干了,精神一振,凶神恶煞般将镣铐往贾一慈脖子上套来。一边锁一边对着贾一慈念念有词,不知当时的衙役在拘人时是否也念——你有权保持沉默,如果你放弃这个权利,那么你所说的一切将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六
    贾一慈的第一次提审是在收监的第三天。这中间的缘故是由于该县太爷并非一草菅人命的昏官,在大多数没什么大的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他还是能尽忠尽职,秉公办案的。怎么说也是圣人门生,从小受圣人教诲的。这位县太爷属大器晚成型,中年才考取功名,自知缘浅福薄,不敢过于奢求,也就安安心心做他这个县太爷。这一做就是几任, 稳如泰山的原因无它,就是不贪也不廉,不左也不右,不急也不慢,不卑也不亢,不错也不对!反正是一条,管它是对的错的好的坏的,只要是利大于弊的,就是正确的!
    看似圣人中庸之道,其实中庸不中庸,只有已自知!
    这两天来,县令及师爷作了一番惯例调查,初约具备了开审之条件了。
    “啪——”——随着县令手中的惊堂木一响,堂审便开始了。
    “带人犯贾一慈!”——县令道。
    身着囚服的贾一慈被押上,跪下。
    “人犯贾一慈,本官且问你,八月初三晚上,你酒后泄愤,加害于你妻贾白氏,可有此事?”——县令道。
    “回大人话,无有此事,草民冤枉,请大人明察!”——贾一慈道。

    “那好,待本官宣证人上来,与尔对质,尔可愿意?”——县令道。
    “回大人话,草民愿意!”——贾一慈道。
    “宣证人白黄氏——”
    白黄氏上堂,下跪,请老爷安。
    “下面所跪何人啊——” 县令道。
    “回大人话,草民是贾白氏之母白黄氏,”——白黄氏道。
    “好,白黄氏,本官且问你,你女贾白氏何时嫁与贾一慈?其夫妇关系如何?尽你所知,从实道来!”——县令道。
    “回大人话,我女贾白氏嫁于贾一慈已有二十三载了,一直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久久不见有生育。每回我女儿回娘家我必再三催问与她,后来经不起我的迫切催问,我女儿便终于吐露了口风——” 白黄氏欲言又止,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贾一慈。
    “为何住口?快快详尽道来,”——县令道。
    “是——是——是我家姑爷不能人道!”
    一言出,堂外即刻嘈杂起来。
    “宣贾府婢女春兰秋菊——”
    春兰秋菊上堂,下跪,请老爷安。
    “你俩看仔细了,可认得此物?”
    “回大人话,这是我家府上所用的菜刀!”——春兰道。
    “如何肯定?”
    “回大人话,奴婢一向在厨房帮工,天天用这菜刀,绝不会错!”

    “秋菊,你且道来,你家夫人最近有何不妥之事?”
    “回大人话,我家夫人这半年多来在老爷外出后常有外人来宿!”
    这下堂外可就热闹了,交谈嬉笑声大了起来。
    “秋菊,你别乱说。”——贾一慈转头对秋菊喝斥道。
    “肃静肃静——啪——” 县令急拍惊堂木。
    “秋菊,此话可有真凭实据?”——县令道。
    “有的,贾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大人可以问去。”
    “大胆,竟敢如此和本官说话!本官是问你自已有无真凭实据?”
    “也有的,那男人有次夜深在走廊边欲非礼奴婢,被奴婢咬了一口右手背,奴婢斗胆想,那男人手背应会留下伤疤!”
    “好,你可知此人名字?”——县令道。
    “回大人话,奴婢甚少出府,并不知此人姓名,但却认得此人!”
    “人犯贾一慈,你娶妻却不能人道,后又得知其与人通奸,因而怀恨在心,八月初三晚因酒后一时胆壮,取家中菜刀杀妻泄恨,动机明显,时间地点具备,你还有何狡辨?”
    “冤枉啊,大人明察,通奸一事草民是刚刚才得知的啊!再说草民当晚并无酒醉,睡前还在佛堂诵了三遍《华严经》,这些众家人均可为证啊!”
    “哼——公堂之上,哪容你狡辨,来人,大刑侍候!”——县令正要扔令牌加刑于贾一慈,这时师爷低下头在县令耳边言语了一番,县令改变了主意,即宣择日再审,退堂!
    一审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转到后堂,县令一宽衣一边对师爷埋怨:“子清兄啊,你为何要阻拦我用大刑?不然贾一慈可能已经招供了。”
    “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贾一慈可是一方极有名望之人,为人乐善好施,深得民心,如果贸贸然施于大刑,恐将来发现凶手另有其人时,对大人声望会有所损伤!”——这师爷摇晃着折扇和脑袋慢慢道来。
    “莫非子清兄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小人只是心存疑惑而已,大人细想,如果贾一慈真要杀妻泄愤的话,他会用此等手段吗?以他万贯家财,他会去冒这个险吗?况且就算是他想杀妻泄愤,谁会挑到出门刚回来的当晚呢?这一切太不合常理了吧,如果他是酒后一时气愤,那么酒醒后完全可以不报官,只说暴病身亡,即日发葬便完事!”
    “子清兄所言极是,那依兄之见,凶手会是何人呢?”
    “贾府奴婢所供之姘夫是个重要线索,待小人这几天去察访一下再作打算!”
    “如此甚好!”
    十一
    令郑子清意外的是,找康七居然大费了一番周折。原来康七那天晚上就在城里消失了,跑到了外县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其实他知道人并非自已所杀,他只是觉得害怕,非常地害怕!潜意识让他想跑,想逃离,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只有远离了,才能让他有一点点魂儿重又附身的感觉!
    抓回康七那天,去江西的人也回来了,那个衙役为保险起见,还带回了一个当时也在船上的脚夫做证人。如此尽忠公事其实并非此衙役的一贯作为,而是出发前得到了王掌柜的一笔出差赞助费,因此就依王掌柜所托,带了一个证人回来!
    康七的出走本来就加深了郑子清对他的怀疑,而康七在稍稍用刑后的供词更让郑子清坚定了怀疑!可以说已经不是怀疑了,他认定康七就是凶手。
    康七常年吃喝嫖赌,身子外强中干,哪里经得起这几板子打下去。康七在惊吓恐惧中东一句西一句地拼凑出当晚的经过,可惜在外人听来这简直是狡辨,揣了石头,摸了进去,却看到人已死了,真是胡说八道!只好继续打板子,直到康七皮开肉绽,这康七心想罢罢罢,与其现在被活活打死不如过几天,到时一刀子下去,痛快许多!于是,康七画了押,打进大牢。同时贾一慈也无罪释放!

    十二
    半月后,康七在较场被斩首。由于这个小县城已经有十几年没斩过人了,因此当天百里空巷,较场上人山人海,想必当众杀人也是很具有观赏性的娱乐项目!好奇是人类最高享受,可以盖过其它任何恐惧,害怕,惊惶等等!
    贾一慈却没去较场,他一整天都在佛堂里诵一本《金刚经》,也不知第几遍了,茶饭不进,大门紧闭,直到傍晚时分,贾一慈才开门出来,见到门口站着所有家仆,正不知就里地看着他。
    贾一慈吩咐家仆去请了王掌柜来,并让厨房备好一桌素菜。
    不久,王掌柜匆匆赶到,贾一慈邀了王掌柜一同入座,并举起茶杯对王掌柜道:
    “来,我以茶代酒,敬王兄一杯!”
    “岂敢岂敢,折煞我也!” 王掌柜赶紧也端了茶杯回礼。

    贾一慈喝完拿出一张纸出来,递给了王掌柜,王掌柜一看之下,大呼使不得使不得。原来这是一张药材铺的契纸,上面已换了王掌柜的名字。
    “王兄且听我把话说完,我还有事要请王兄长帮忙呢。”
    “东家的事便是我的事,那有说帮忙之理,更不能受此大礼!” 王掌柜把契纸推回了给贾一慈,贾一慈把它放在了桌上,道:“明日我便要离开这儿到普陀山去,下半生便一心守侍观音菩萨,希望能减轻罪孽。这边的事就托附与王兄了,这房子可卖了拿出一部分作遣散家仆,剩余就用来扩大铺子,增加一些水平较好的郎中坐堂就诊,虽说这铺子以后就归你了,应该你说了算,但我希望你能坚持象我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作些善事,施济百姓!”
    王掌柜听着心里一酸,眼睛发热,忙离座对贾一慈一揖到底说:“请东家放心,我一定不负东家所托!”
    “交给你我当然放心,这下我就能一心一意地观音大士面前赎我的罪孽了。”说罢长叹一声。
    “东家——” 王掌柜欲开口,贾一慈挥手制止道:“你也不必难过,我这一去也是我多年心愿,从此清风明月,朝露晚霞,不比在这浊世中清凉么?”
    月满如盘,树影婆娑,远处山峰的轮廓似是一张起伏的侧脸,微微张着嘴,象是在喃喃诉说着它的千古寂寞万年风霜!


    七
    这个师爷姓郑名天字子清,祖籍绍兴!
    郑子清身材瘦长,脸色腊黄,双目深陷,鼻梁却高而挺,尖嘴猴腮,牙黄口臭,总之一副舞台上化完妆的娄阿鼠。心地却是不错,生性淡泊,常存善念,闲来喜吟诗作赋,流连山水!
    对于贾一慈这个人郑子清是有一定了解的。因郑子清闲来无事总爱到乡间流连,所闻所见都是百姓对贾一慈的称诵及见到贾一慈亲自舀粥送衣给穷人之感人场面,且见他的药铺是最多穷苦百姓光顾之地,因药好价平,这些种种为富仁义的事迹均让郑子清对贾一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佩。
    就如众多曾受贾一慈恩惠的人一样,郑子清也不相信贾一慈会去杀人。况且他虔诚礼佛的事郑子清也略有所闻。多年的公门见闻让郑子清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杀人的,有些人你把刀子放在他手上,告诉他眼前是你的杀父奸母大仇人,杀了他复仇并且不用你偿命,就算这样,很多人也只会大声喊:“我杀了你——”然后刀子却始终落不下去。对于这种人来说,杀已比杀人容易!贾一慈应该就是这种人。
    另外还有一种人却是杀了人了他自已还在找刚才杀人的原因。如果实在找不出好原因来,那他就放弃,有没有一个好的原因并非是杀人的本意。本意应该是杀了这个人让他感受到了快意,或者是他认为杀人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责任了,他必须去完成这个责任。又或者是以为只有杀了这个人才算是帮了这个人,总之,居然能杀同类的人本身就是个奇怪的人了,再加点这些奇怪的理由也就不是那么奇怪了!只是,贾一慈会是这一类人吗?
    其实郑子清心里很清楚,不管哪种人,在知道他是何种人之前你是看不出他究竟中何种人的。这种事不同以你在吃饱前可以确定你的饥饿!
    不知不觉郑子清来到了贾一慈的药材铺前,他想起他和铺上的王掌柜也是认识的,何不就去会会他,他东家出了这事,从他那儿找点资料也是很正常的!
    郑子清走进药铺子之前,王掌柜也是刚刚才回到铺子里来。

    今天他去了一趟牢里,自贾一慈被拘押以来,今天衙门里才告知可以去探望,于是,一早王掌柜便备好酒菜,贾一慈素来喜吃甜食,这一点王掌柜是知道的,因此他特意到城里最有名的“真聚楼”买了几大匣点心,到了里边分点给差大哥,兴许日后小处也可方便些。
    既是衙门师爷来访,王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二人坐在了“真聚楼”的一间小雅座里。
    一通诸如久仰担待之类的客气吹捧以后,即转入正题:
    “王掌柜,不知你家东主可有仇家?”
    “我家东主为人如何,子清兄应该略知一二吧,他如何会有仇家呢?”
    郑子清点头赞同。又问“既无仇家,又非遇盗,如此看来,你家东主这官司可就吃定了!”
    王掌柜急道:“哪如何是好?我家东主是连蚂蚁也不会杀一只的人啊,又怎能去杀人呢?”
    “说得也是,不过也非不能,如果是他发现妻与外人有染,心中不忿呢?”
    “就算那样,一纸休书不就完事?”
    “不妥不妥,那岂不自暴其短?咦,昨日公堂之上,你家东主之婢供出贾白氏有一姘夫,王掌柜可知此事?”
    “说起我那东家,也真愚,此事上上下下没有不知的,要说不知,也就是我那东家不知了!”

    “哦?王掌柜可知那姘夫是何人?”
    “就是那隔两条街的康七!” 王掌柜恨恨地说。
    “是他?”郑师爷也听说过此人。
    “说起我那东家,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命中注定要有一劫,前些日子,他去江西购药,就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哦,请细细说来,”郑师爷饶有兴趣。
    “子清兄想来也有所听闻,我那东家素来爱拜观音菩萨,不知子清兄可信神异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几多奥妙,又岂是信与不信可道清的?”
    “那好,子清兄听我细细说来,” 王掌柜便将贾一慈那晚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与郑师爷。
    “果真有此事?”郑子清听完诧异地睁大了那双小眼睛。
    “东家说这事在漳州码头人人尽知。”
    郑子清心下一动,沉吟了一下道:“那四句偈王掌柜肯定无记错?”
    “这个我不太敢肯定,这样吧,东家当时是写了下来的,就放在东家佛堂的案台上,师爷可差人去取来。”
    八
    郑子清与王掌柜在“真聚楼”分手后,一人独自来到贾府,在管家带领下,到佛堂取了写了偈语的那张纸。然后便回衙门。
    刚进后堂,就见县太爷正襟端坐,似在凝目出神。郑师爷轻咳一声,县太爷回过神来,见是师爷,便对着他说:“怪事怪事,莫非真有冤屈?”
    “不知大人遇何怪事?”
    “郑兄快快来看,”县令招呼着师爷过来,一边说:“中午牢头来说,贾一慈在狱中写了一份供词,我便叫牢头放在台上,刚才用完膳过来,见这台的的供词居然聚了好些黑蚁,怪的是,这些黑蚁哪也不去,偏偏围在贾一慈的名字上边,真是怪事!”
    闻言郑子清一呆,忙过去看清楚,果然如县令所言。
    “大人,我想今晚去牢里会会贾一慈,也许这案即日可破,大人可否差人去一趟漳州,打听一件事。再就是速速把康七暂且拘起,我自有道理!”
    九
    话说那天晚上,康七见墙外一黑影出来,心想,贾白氏这贱人,今日与我说当家回来了,晚上却又与别人幽会,呸,看我一会如何收拾你!想罢翻身进去。
    康七蹑手蹑脚来到贾白氏房前,正欲推窗,忽听到里面传来男人鼾声,心下一惊,莫非真是她男人回来了?康七只觉得心里妒火直烧。本来今晚康七赢了点钱,又在餐馆喝了不少酒,才借着酒意晃到贾府来了。康七虽说相好的不少,但几乎都是窑姐,风尘女人到底一股风尘味,怎比贾白氏如此风情万种,虽是半老徐娘,却是风韵不减!不管如何,这康七是真的为贾白氏而掉了魂了!
    再说妒火中烧的康七借着酒意,目光渐渐露出了杀机。他望了一下四周,找到一块石头,揣在手上,轻轻地推开了窗子,爬了进去。
    康七脚刚落地,便当时吓得灵魂出窍,原来月色在他推开的窗户上照了进来,正好照在已离开了身子,滚到地上的贾白氏的头上!贾白氏依旧紧闭着眼睛,象是还在熟睡的样子。惨白的脸周围是一滩乌黑的血迹!
    屁滚尿流的康七跌跌撞撞跑了出贾府,家也不敢回了,一口气直奔城外!
    十
    这座小县城本来也不大,再加上民风淳朴,也可能是官府工作并不那么认真,衙役们也偷偷懒,所以这牢里居然只有贾一慈一个犯人,在牢里当差的倒是有三个。三人管一个,这好象不是在管押,而有点观赏的味道了!
    这牢头是县太爷的小舅子,另外两个是县太爷的小舅子的大舅子和小舅子。这舅子们都有共同喜好,那就是工作时间喝上一两口,因此,王掌柜的点心就送得很到位了。也因此,贾一慈的待遇就好了许多,本来这个贾善人他们也知道这么个人,眼里就不把他当作重犯看待。这不,郑子清到牢里来的时候,他们四人正围坐一起喝得正欢呢!

    见师爷到来,各人忙起身让了座。师爷说我有事和贾员外单独聊聊!舅子们就知趣地走了出去。
    郑子清先是再问了一遍王掌柜所言之事,他是想听听贾一慈的版本,看看有无出入之处,公门生涯令他对任何事都更加谨慎,他不想看到有冤案在他手里发生,郑子清觉得那样是对他智慧的侮辱。虽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但祖辈的家训却让他并不想考取功名,而只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师爷。官场险恶,宦海无常,他的志向不在这里。
    见贾一慈的版本与王掌柜的版本并无多大出入,郑子清便掏出了那张偈语,道:
    “现在我们已知《逢桥莫停舟》《黑蚁遮冤头》这两句的意思了,只是另外两句实在费解。你说你回家那天被油淋了身,你便用它抹头,后来发生了什么和油有关的事吗?”

    贾一慈紧缩眉头,想了半响,摇了摇头。
    “当晚你夫人被害,你们是同居一床吗?”
    贾一慈点点头。
    “会不会是凶手也许要杀的人是你,而错杀了你的夫人呢?”
    “不会吧,怎会错杀了呢?” 贾一慈不解道。
    “你想想,当时太黑,凶手不知如何辨认,就以为头上有油香的一定是女人,那么,旁边的便是你了,于是便错手杀了你夫人。”
    “想来我平生从不与人结怨,谁会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你可知你夫人与人有染之事吧?”
    “在公堂之上已得知!” 贾一慈说着看了看郑子清。
    “你可知那人是谁?”
    “不得知!”
    “好吧,就是《斗谷三升米》!”
    “什么意思?” 贾一慈更加疑惑地看着郑子清。
    郑子清脸带得意地捏了捏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慢慢说:“你想,一斗谷只有三升米,那么其中七升是什么?”
    “是糠,七升糠?那又如何?”
    “对了,是康七,康七就是欲杀你的人!”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看来人是否与人结怨竟也是不由自已的啊!” 贾一慈摇着头说。
    “这也只是猜测,是否属实,也要看抓了康七审过才能定夺,还要请员外再委屈几天!”
    “这个无妨,只要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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