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我第一次住进城西旅馆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出名。那年它左边毗邻县城第一家夜总会天方夜谭,右边遮遮掩掩搭着门帘的是一家成人用品店。
城西旅馆的霓虹灯招牌挂在二楼,从一处窄玻璃门跨进去,小厅里晃荡着昏黄的灯光。三两个穿着阔腿牛仔裤的油漆工围在前台上,冲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起哄:
“新婆娘好不好?美不美?”
男人硬邦邦地点着头: “好,也美。”
几个年轻人哗地笑开了,身上染着靛蓝色油漆的男人拍桌子取笑他: “那庙子里的先生算的你是天生孤克命,跟你亲近的都得倒霉,亲生爹妈都不敢抱你,那你克不克你婆娘啊?克不克啊?”
门房便拿起桌上的掸子去赶他们: “去!一边儿去!”
我交过10元押金,门房从挂着的环里取过钥匙,弓着腰从前台出来了。我这才发现他是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竹竿儿似的身材,他的身高在那时的南方算是巨人,旅馆低矮的前台对他来说实在是憋屈。
放下东西下楼后,我想找人多打听一下县城情况,于是走进旅馆一楼的餐厅觅食,结果餐厅里冷清得连苍蝇都停在桌上懒得飞舞。坐在第一排椅子上的是一个体态丰腴、拿着油腻苍蝇拍的妇人。我结账时,不知怎地问起了门房: “那门房叫什么名字啊?听说刚结婚?”
妇人放下苍蝇拍,瞥了我一眼: “你说瘦徐?”
新婚三天的门房姓徐,人称瘦徐,都说他性格孤僻,脾气暴躁。
传言这个男人曾经在老家也有过一个媳妇。有天,女人晚上起夜不小心把他吵醒,他睡得迷糊间梦中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待早上醒来看时,才发现媳妇躺在地上,脑门磕在床脚的垫砖上,尸体都僵硬冰凉了。
至于后来这又如何被鉴定为意外,他又如何从老家跑到这县城做了门房,城西旅馆的人们无从得知。
瘦徐的经历令我唏嘘了那么几分钟,晚上路过走廊时,我便多留意了几眼。
一个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正从尽头那间被改造过的新房里出来,她偏过头,上挑的视线与我擦肩而过,仿佛一缕火焰,麻酥酥地从我脸上燎过。
那就是瘦徐的新娘。
我对那一幕的场景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三天后,就在我离开县城的当天傍晚,城西旅馆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命案。警察从城西旅馆带走了那个瘦高个的门房,据说,他的第二任新婚妻子在争执中被他从楼上推下来,直滚到楼梯底,脑浆涂了满地。
【二】
2012年的春夏之交,一封神秘的信件躺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信中赫然是一张价值不菲的支票和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这是一封奇特的委托信,对方在信中,以冷冰冰的语气要求我去城西旅馆,调查照片上这个男人入住旅馆的原因。
这张支票只是预付金额,如果我能够每1 2个小时汇报一次调查进度,并且将资料发送到一个邮箱里,那么我将持续收到相同面额的支票,直到调查结束。
信的最后以加粗字体警告,这份委托的唯一要求是:我不能把这次委托以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署名L.T.F.T.
城西旅馆四个字勾起了我最遥远的回忆。我花了一个早上冥思苦想,却想不起任何与L.T.F.T.有关的人物或者组织。
经过一个下午内心挣扎,我最终拗不过金钱的诱惑,毅然决定回家收拾行李,悄无声息地动身前往城西旅馆所在的县城,留给妻子一张“出差”的便条。
于是,在一个闷热的清晨,我拎着两个黑箱子再度站在了城西旅馆门前。
天色已近傍晚。此时的城西旅馆已非彼时的城西旅馆,生了锈的招牌蜷缩在街角,所在的楼房看起来随时都会因为影响市容而拆迁。隔壁天方夜谭夜总会倒闭多年,一家大型娱乐歌城在其旧址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小巷门外的霓虹灯在闪烁,一阵阵跺地般的节奏传过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电线发颤。几个红妆艳服的女人从巷子里走出,带过一阵廉价的香风。
进门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在我路过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偏过头匆匆走开。
我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我需要隐匿自己。
一个驼背门房从柜台前拾起头来,形容苍颓,问话时一把烟嗓子。当我报上我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假名,并提及我是个记者出差来此地时,他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我是油漆的漆,上木中人下水。”我笑呵呵地提醒他, “这字儿复杂,我家那小子也老写错。”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珠翻出一片浑浊: “这就是漆。”他笔下固执地写着一个连我也没见过的简化字,三点水加一个七。
不知怎地,这种冷冰冰的固执令我有种似曾相识感。
“你家小子……多大了?”他突然问。
“下个月就7岁了,该上小学了。”我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这时线人的短信响起来:目标在201号房。
201号房?这个房门号在我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擦燃些许亮光。
“请问202号房还空着吗?”我立刻问那个门房。
“2……0……27”正打算从墙上取钥匙的他,喉咙里干涸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房门号,然后他沉默地眨了下眼睛,笨拙地从柜台里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我带你上去。”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脊高高地弯起,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下像是驮了一层肥厚的躯壳,夸张得重而沉。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我走得稍微快些,他便走得更快,似要与我保持距离。大概驼背总是不愿别人多看一眼他的体疾。
县城格外潮湿,走廊尽头有一大团霉斑,标志着我的门牌号。驼背门房一言不发地打开房门,将钥匙交到我手中。
房间的定位是城西旅馆的“豪华大床房”,房里唯一称得上豪华的,只有一张咖啡色的沙发椅,搭着白蕾丝边的沙发布,旁边有一个小圆桌,摆着水壶。墙上有水泥新近涂抹过的痕迹,看来这个房间经过了重新装修。对于小县城招待所的环境,我实在不能有更高的期待。
不过,破旧旅馆的好处就是,几乎不需要我亲自出马,挪开电视机,我就在墙上找到了现成的针孔。
我安装好设备,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透过针孔缓缓传输到我的电脑上。
没错,我表面上是一个记者,但同时却偷偷从事着不光彩的副业。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偷窥。一个吸食秘密为生的职业。
年轻时我自诩风流不羁,如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知曾经的浪荡不值一文,不得不开始为家庭的生计动起歪脑筋。
我在各个酒店和饭馆逗留,在墙上钻孔,在角落中录影,再把这些最阴暗的私密匿名寄还给他们的拥有者或者委托者。
我是最熟悉他们的陌生人。
我的客户和调查对象大多在三个圈子里徘徊:富商、政客、女人。
我收现金,即付即清,不留任何痕迹。
客户要求调查的目的天花乱坠,刚入行时,我曾惊异于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
那时一个同行拍着我的肩说,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的,入行多年,没有什么仇恨再能令我惊讶。
每一份新工作中,唯一出入意表的,只有那永不见底的人心。
【三】
镜头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休闲衬衫的年轻人正靠在床边读报纸,他的身体边靠着一个价格昂贵的公文包。
年轻,英俊,甚至有些稚气未脱。
与陈旧破败的城西旅馆全然格格不入。
我窥视着,此次调查对象的身份背景令我吃惊。
许文川,21岁,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手机应用游戏创作者。
时代变了,从前我的目标都是秃头和啤酒肚,现在一个大学生年纪的男人竟然也走进我的针孔摄像机了。
一分钟可以赚上百元的年轻人,却偏偏住在50元一天的小旅馆。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会有人花如此大价钱来打听这个的秘密?
我摩挲着兜里的那封神秘委托信,还有六个小时我就必须向我的委托人报告最新进展,而现在调查对象却只是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嗡嗡的争吵声,我探头出去,一个老人正抖着嗓子大声跟门房争辩。
“那个房间,可不能、不能住人啊!”
门房似乎压低声音在解释什么,老人却更加激动了, “无论是谁,那是什么地方!你忘了……当年那家人……那个女人……”
隔壁的年轻人似乎也听见了动静,打开门走出来,好奇地望向楼下。
楼下的老人抬起头来,正是在门口试图招呼我的那个老妪。
她瞥见从201房走出许文川,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是他!”
“他啊,就是201房的客人了,”驼背门房没有察觉到老妪神色的异样, “小伙子坚持要住那间房,老板亲自同意的……”
许文川隔着楼梯善解人意地朝老太太笑了: “老人家,您要是想说是201房不吉利,您大概不知道吧,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在各地搜集这种有神秘色彩的老旅馆。网上有人秘密爆料,这城西旅馆连续三年都发生了好几起旅客失踪的案件,正是吸引我来这里的原因呢。”
“胡闹!真是胡闹!”老太太瞪着许文川,眼中充满着不信任, “死了人的晦气房,是你能住的吗!”
许文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 “老人家,我可不信什么鬼神,您这么说,是觉得和十多年前这里发生的那起意外有关?”
老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许文川眼见问不出什么,笑了笑,转身就回了房间。
我假装掩上门,却偷偷地继续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老太太沉默了好一阵,朝驼背摇头: “驼背你糊涂啊!岂止是不吉利……当年……当年,唉,唉,唉!我也糊涂啊!”
驼背闷声争辩: “都十多年过去了,反正老板也快把这里卖了……“
老妪无声地喃喃着,昏暗的楼道灯摇晃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那口型分明在说: “是他……他一定是回来……复仇!”
“……X县的城西旅馆,1 999年曾发生过一起意外事件,一个年轻女子被丈夫从楼上推下……女子丈夫大家都叫他瘦徐,她死时身着红色腰带,被视为不祥……随后这间旅馆连续有报道旅客失踪,换了好几任老板……但至今没有消息……”
我读着论坛上这一小段报道,忽地想起,当年那个女人回眸一瞥的地方不就是二楼的尽头,如今许文川所在的201房吗?
这一系列失踪案件说不定真的和十三年前的瘦徐案有关联!
我打开邮箱,迫不及待地向我的神秘委托人汇报进度:
调查对象自称来此地是为搜集201房的神秘故事。不排除委托对象与201房13年前发生的一起命案有着某种联系……
敲到一半,我起身活动,掀开棉被,幸好被子里潮味并不重。于是我拉开边缘已然发黄的窗帘布,将窗户隙开一个缝,让风吹进来除除屋里的潮气。
城西旅馆2楼临街,楼下便是车来人往的街道,对面有一幢小区楼,正对着的那间蓝色玻璃窗开了一半,一个女孩正朝窗外拧干头发。
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大约是突然对上我的视线,吓了一跳,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吐了个舌头,对我做了一个威胁意味的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拉上了窗户。
这个害羞又调皮的女孩令我莞尔一笑,于是我心情大好地又接着敲下了几行字:楼下的老妪和驼背似乎知道点什么。许文川和城西旅馆的背后可能有着更复杂的联系。对了,老妪提到了一个关键字:复仇。
复仇?
为谁复仇?
向谁复仇?
难道当年201房的那起命案并不仅仅是意外这么简单?
我转换到电脑的偷拍视频,窗口中除了201房多出了一个新的视频来源,那是我趁下午出门的空隙在城西旅馆前台新装的摄像孔。
旅馆的前台正对着楼梯,楼梯下的空隙被腾出,做了一个狭窄的单间。老妪就蜗居在那阴暗的一隅,门敞开着,一张洗得发白的门帘随风拂动。
老妪似乎在自己的房间里频繁地走动,我从帘子的缝隙隐约瞅见她不知从哪里抱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旧木箱子,箱子上的锁随着走路发出啪嗒啪嗒的撞击声。
警惕着周围的视线,老妪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沉着脸从房里出来了,随手拉上了身后的门帘。
【四】
当天晚上,我从联系人里找到了X县一个老朋友小A的电话,小A是我当年在X县结识的哥们儿,最初几年时常联系着,近几年虽然生疏了,但听说他在本县当了警察。
小A接到我的电话显然十分惊喜。寒喧了几句,我单刀直入地向他问起城西旅馆的一系列旅客失踪案。
“……那个旅馆还没倒闭?”小A有些意外。他支吾着说这案子不归他管,只知道从三年前起就有人报案,说亲戚在城西旅馆入住后就失去消息,警队调查后发现原来城西旅馆已经发生过几起类似案件,每一件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那么,1 999年城西旅馆意外杀人案那个凶手呢?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小A诧异: “你怎么又问起这案子了?“
“又?”我反而一愣。
“哎哟不好意思,”小A在电话那头陪笑, “最近问起这个的还真不止你一个,听说网上有人也提到那件事了吧……你说那个瘦徐啊,早就死了,我想想,也就是三年前吧,病死在监狱里了。”
“那个女人呢?她家里亲戚呢?“
“那么久远的事,我可不知道,得偷偷地查,”小A压低声音, “不过我听说,那个女的背景不怎么干净……”
原来瘦徐来到城西旅馆不久,人们便发现天方夜谭里有个总是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时常倚在旅馆门口和他聊天。聊着聊着,红腰带的女子有一天便提着一个编织袋,进了瘦徐家的门,也进了旅馆的门,堂堂正正在旅馆楼上租下间小偏房住下了。
都说瘦徐捡了个女人回家,还传闻这女人曾经在天方夜谭从事不正当职业,也有传说这女人是个台商家里逃出来的太太,总之是来得不干不净。
意外发生之后,女人的尸体没有亲戚前来认领,而瘦徐也在三年前病死在了监狱里。
连续出事的城西旅馆随后便几次被倒卖,最新一任老板打算把城西旅馆拆除,重建成歌城的一部分,看起来,这一桩桩往事也将随之简单结束。
但我却觉得自己正从一个简单的偷拍任务渐渐走向一片丛林迷雾。
夜幕降临,歌城终于安静了,唯有旅馆楼道间时不时飘来的低声絮语和窸窣响动,像羽毛般细细挠动着我的心,甚至脑中渐渐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子曾轻柔地解开红腰带,在隔壁房里和瘦徐身躯交缠。
然后那缠绵的景象又瞬间化做红白夹杂的一摊:红的血,比一抹细腰带更艳丽:白的脑浆,比丰满的大腿还雪白……
忽然,我背上倏地一凉——有视线!
有谁在看我!
我猛地转头,只看到纱窗外无月的夜,漆黑,阴鹜。
错觉吗?
被莫名注视过的感觉挥之不去。我干脆起身,坐到沙发椅上,靠着靠垫,点燃了一根烟。
电脑里的录影并未停止,摄像头里传来201房中昏暗的影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却惊得连烟头都差点掉下来。
他在做什么?
许文川身着一件睡袍,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投下一道黑色诡秘的阴影。
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刀!
仿佛一尊暗夜的塑像,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十来分钟,偶尔会挥舞一下刀,令我心惊胆颤。
我从未偷窥到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不禁背脊冒出了冷汗。
兜里的支票突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我彻夜未眠。
【五】
早上我喝了一大杯咖啡,强打起精神。许文川后半夜躺回了床上,还起了个大早,我偷偷尾随他到隔壁吃了顿早餐,又见他夹着那个公文包进了一家手机店闲逛。怕引起怀疑,我便约小A出来见了个面。
小A凑在我耳边说: “真不好意思,你要我查的资料不能带出来。”
昨晚他偷偷跑回警局的资料室翻陈年卷宗,又打电话问了当年带他的老警察,关于瘦徐过失杀人的认定几乎无懈可击。
可惜的是1 999年的警局系统落后,记录也不规范,案件调查后期有部分资料遗失了。
我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他资料里有没有姓许的人物,他撇嘴摇了摇头。
“当年的事儿,就没有一点点可疑的地方?”
“那就是个小案件,去了几个警察,问过当天在场的旅馆员工,也就没了。”小A笑了,把警帽取下来,扣到桌上, “也怪了,当年协助办案的几个老民警要么退休了,要么问起来,也一个个都挺回避的。”
回避?我咀嚼着这其中的古怪,小A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说兄弟,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眼珠一转: “我在写一篇报道,跟各种民间传说有关。”
“传说?”小A恍然大悟,朝我挤眉弄眼, “你住的那个出事的2楼吧,我有朋友之前在那里住过,半夜觉得有人一直在偷窥他,但那天晚上整层楼只住了他一个人!再后来他就干脆退房了。”
我假装哈哈笑过,心里却是一紧,飞快地扫视了周围一眼。
事情变得复杂了。调查对象在半夜有奇怪举动,意义不明……不知是否和城西旅馆的传说有关……
我一面打着报告,一面附上了两张昨天午夜的截图,不知怎的,打字的手有些颤抖。
已开始调查201房的旧案,案情有疑点,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与调查对象有直接联系……另外,许文川来后,我在旅馆的员工身上也发现蹊跷。楼下餐厅的老妪似乎在调查对象到来时感到紧张,昨晚一直在搬动箱子,她是旅馆建立以来工龄最长的员工,会不会是在心虚什么呢?
我不安地靠回沙发椅,一连串的失踪案,诡异的传说,再加上我亲眼目睹的奇景,难道城西旅馆2楼真的闹鬼?
不,无能的人才会崇尚鬼神之说。
这旅馆一定有人在装神弄鬼,试图掩盖什么。是老妪?是驼背?还是许文川?
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我又在报告里加上一个问句:
鉴于事件的特殊性,如果调查对象出现人身危险,或者反之有伤害他人生命的倾向,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如果需要,是否会有额外酬劳?
我的作风,金钱至上,坦坦荡荡。
完毕,发送。
【六】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老妪抱着苍蝇拍,半眯着眼站在门外,我才发现她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她手上有一封浅蓝色的信。
终于来了。
“这里很久没收到信了,”老妪一面将信递给我,一面颤悠悠地自言自语, “也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你听……真好听……”
我疑惑地张望一番,才发现原来楼下人行道上有两个小孩在打闹,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个妇人孤寡一生,年老膝下无子,见了小孩倒是格外喜爱,连衰老的眼中也绽放出神采来。
她的眼睛还眯缝着,却听“啪”一声脆响,手里的苍蝇拍已经零秒出手。
“我见过你。”她说,墙上黏着一只刚被拍死的苍蝇尸体,被她轻轻挥到地上。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却接着说: “你以前来过这里吧?像你这样衣冠楚楚的客人可不多。”
我嗯了一声,敷衍道谢,慌忙地关上了门。
她见过我,也就是说,十三年前我来这里时,她就在这里工作了。
一个模糊的影像渐渐从记忆里浮出。那时似乎也有这么个拍苍蝇的妇人。
她可真老了。
她那时还跟我聊起过瘦徐的过去。
她也一定亲眼见证了女人从楼上滚下来的那一刻。
我打开信封,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一张属于我的支票。
附上的一张空白的打印纸上,上有两个字,简短有力:查她。
落款:LT.F.T.
她,毫无疑问指的应该是老妪。
她身上会有什么线索?
我拨通了小A的电话。电话刚接通,那边就传来小A欣喜的声音: “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当年目击证人的笔录了!”
警队的笔录里找到了当年第一个报警人的证词,无巧不成书,这个人恰好就是我刚才的送信人。在楼下餐厅工作的瞎眼老妪。
证词里描述,那晚人们都听见很大的争吵声。走廊里隆隆地响着尽头那间偏房里瘦徐的咆哮,翻来覆去也都是一句话。
奇怪的是,找到的这份笔录有被涂抹过的痕迹。这段话的后半截都被抹掉了,瘦徐他们当年究竟在争吵些什么,已经无从知晓。
“会不会是做伪证了?”我大胆猜测, “难道瘦徐是被冤枉的?”
“不不不,”小A信心十足地摆手, “他自己当场认罪,现场各种证据也很充足,被涂抹的地方都不是决定性的东西。”
我继续看笔录。
吵到后来,女人似乎从房里跑了出来,楼道里回荡着甩门声。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们听到某种声音——
咕咚,咕咚,咕咚。
人们纷纷推开门去探寻这独特,却又令人惴惴不安的响声。
然后他们看见,在水泥楼梯的尽头,城西旅馆前台的不远处,躺着一个瘫软的身体,脑袋碎得又白又红的一地。
瘦徐惊慌失措地追了下去,他面色扭曲,背起地上的女人,就往门外冲去。
那日人们所见的可怖的情形,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而老妪所描述的那身体从楼梯上滚下的声音似乎也在我脑中余音不绝:
咕咚,咕咚,咕咚……
“但是,”小A顿了一下, “后面这句话也改动过。”
在笔录中,这句: “人们都说是瘦徐的脾气发作,把他第二个老婆也克死了。”中的后半句被改过了。
“大概,她精神紧张吐词不清吧。”小A满不在乎, “你可别告诉我,做笔录的这女人还在城西旅馆工作?”
“还在。”我侧头看了一眼工作中的电脑。
几分钟后,老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了第二个镜头里。她抱着一个金属箱,和我之前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方方正正,挂着一个重锁。
四顾无人,她便一步步地从那摔死瘦徐老婆的水泥阶上下来,然后再次将金属箱搬回了楼梯下的那一隅。
金属箱里到底有什么?
【十五】
十三年前城西旅馆血案发生的那一晚,警察匆忙赶到,带走了瘦徐,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下好心的妇人上楼收拾遗物。
这时她奇怪地看见对面那个常常和徐文川一块玩的女孩在疯狂地向她招手,然后朝隔壁房间指指点点。
她走到202房,走到那个女孩指着的沙发前,把沙发板一拉开,这时她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
比女人的摔死更令她永生难忘。
她连尖叫也叫不出声。
沙发里蜷缩着一具小小的身体,已然冰冷僵硬,这具身体的头部卡在沙发后的支柱处。
当他们拆开沙发,用力拽出这具尸体时,他们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面部紫胀,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处,一眨不眨地……就像在看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你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他没了娘,我比他亲娘还疼他……”老妪那只干枯的眼睛中仿佛也泛着泪花, “我留着他所有的玩具,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是我对不起瘦徐,那孩子太野,他说要拜我做孩子干爹,我这个干爹却没能留意到那个孩子的动静,”驼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们找你,找了十三年。我们只知道,是一个‘大哥哥’把他塞进了沙发。”
“不用和他多说了,”唯有许文川冷静地打断,“别忘了瘦徐给我们的交代。他在监狱里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打听着当年曾经住在‘202房’的那个男人,他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一个难题。”
“一个名单,”老妪俯下身,瞎掉的眼睛中那颗惨白的眼珠似乎转了一转, “上面是他所记得的,调查到的所有客人的名字。和你一样,有许多都是化名。不过,我们有的是耐心。”
她最后那句话压得特别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难以想象,这三个处于社会底层而毫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能够将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排查,最终锁定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只想问你,”驼背恢复了最初那种固执冰冷的语调, “这么多年,你的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愧疚?”
我的意识已经在渐渐模糊,视野里无数人影在晃动。
那个孩子死了吗?
我一点也不记得,也一点不曾关心过。
我并非选择刻意遗忘,然而那一日他躲在沙发后的去留,就如同公车上被随意踩了一脚的陌生人的去留,我未曾放在心上。
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人们粗糙地活,又粗糙地死,时代的洪流卷得太快,谁又记挂着一个旅馆里野孩子的生命?
“看来他不行了。”有个声音断定。
我要死了吗?
之前城西旅馆失踪的住客是不是都在他们的名单上,是不是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可是如此拙劣的杀人手法,为什么警察竟然查不出来?
我用最后的力气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三个出奇地镇定,看着我的目光,就像看着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脑袋归我。”老妪不由分说。
“这次四肢切整齐些,塞进背袋才不容易被看出来。”驼背跟许文川商量。
许文川拔出的刀,又一次高高扬起。我突地心中明亮,身躯大震。
看到消防员举起假的木偶脑袋,驼背会紧张,是因为老妪收藏了多年的人偶盒子,是为了在几十个假人头中,藏一个真的。
油漆工在瘦徐病死后,会背着厚厚的假体回到城西旅馆,并且一背就背了三年,是为了在最后的这一天,将我的尸体背在他的背上,若无其事地装作“驼背”运出。
这是酝酿了十三年的复仇,从我进入旅馆的第一刻开始,他们都在演戏。
骗得我好苦。
我败了,一塌糊涂,心服口服。
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但从来不曾是无缘无故的。
我的身体飘了起来,一个孩子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如芒刺在背。
既像是那个常常写错我名字的儿子在等我回家,也像是那个徐文川在等我回到城西旅馆……
【尾声】
民警A在城西旅馆前焦灼地徘徊着。他的好友已经和他失去连续好几天了。
准确地说,他的好友,和传说中的其他人一样,从城西旅馆失踪了。打电话联系嫂子,嫂子却比他更焦急,因为他的好友在走之前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城西旅馆此刻风平浪静,它的寿命还剩下一分钟。
再过一分钟,胖老板就会一声令下,全部拆除。
就像以往的调查一样,民警A没有在此找到任何线索。当晚老妪据说在搬她的假人偶,提起她的怪癖,人人都避之不及;门房据说也像往常一样在旅馆附近走动,驼着背,走得特别慢。
民警A深深地怀疑曾经住在他好友隔壁201房的许文川先生,他悔恨自己没能在好友的最后一个电话里提醒他这一点。
因为许文川,曾用名许少强,在三年前,曾经因为盗窃罪蹲过一年监。他所在的监狱和瘦徐是同一所。
据说,瘦徐主动结交许少强,两人在监狱里成为了好朋友。
三年前,将死的瘦徐亲自交给了他自己老家的一笔遗产和一封遗书,但没人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后来许少强出狱,改名许文川,打拼三年误打误撞创业成功。
最可疑的是,在许文川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把刀。
可惜许文川出示了他有梦游症的证明,甚至还发了两个视频表示他梦游时有过持刀的暴力举动。
就连对面楼上的一个有些疯癫的女生也出来作证,说她当晚正好在洗头,看见了对面201房的动静,确实只有许文川先生一人,再无别人。
民警A也有他的苦衷。
在1999年他好友离开X县的那一天,他和警队的许多老警察一样,亲眼目睹了那具蜷缩在沙发里的尸体。
那是他们一生的噩梦。
警察曾经先后来过城西旅馆两次,并且红腰带女子也曾经报警,却没有人能提前发现这个孩子。
这次失职成为了警队永远没人提及的耻辱。
而民警A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不能告诉警队,更不能告诉他的好友。
这个秘密隐藏了十三年。
那就是,在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他知道,住过那个房间的男人,正是他的好友。
哗啦!
一声巨响,城西旅馆的拆迁开始了。
飞舞的尘屑中,一张残留了一小片的纸飘到他的脸上。
上面写着L.T.F.T.
民警A读了一遍,笑了。
老妪,驼背,疯女,天才。
这倒挺像刚刚这四个人的简称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