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脸

    楔子
    “看得清上面是什么吗?”一个人在
    他面前摆出了一张由细细密密颜色组成的大卡片。
    ‘他垂头仔细辨认,为了不看错,连眼睛都不敢眨,几秒钟后,他笃定道:“是数字‘2’。”
    那个人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依次排开,把要求详细说了一遍,他歪着头,仔细听着。
    一个人留着短发,穿着宽大的T恤衫和短裤,手背在身后的上半身照。他用食指把它轻轻推了出去,放在写有“男”字的纸片旁。第二张照片上的人穿着裙子,他把它推到了“女”字旁。最后头发花白的照片,他把它放在“老人”那一栏。
    他的手在桌下紧张地扯着裤腿,以为终于结束了,却不料那个人又拿出一张照片,轻言细语道:“你认识他吗?”
    他趴在桌上,仔细辨认起来。那是个短发男孩,穿着深蓝色的校服,照片背景是校园的操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认识!”
    1.唯一的朋友
    我的妈妈昨晚死了,她开的烟酒铺被人洗劫一空,自己则冰冷地躺在水泥地上,胸口被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血流了一地。
    一个早起买烟的大爷报的警,他每天都会来我妈的铺子上买烟,早晨9点,风雨无阻。
    我妈平时8点就会开门,为了保护铺子里的炯酒,她经常睡在这个只有二十来平的小铺子里。
    关门时,卷帘门一拉,万事大吉,旁边还开了一个进出方便的小门。大爷来的时候发现卷帘门关着,可是小门却虚掩着,他推开了小门。
    我妈就躺在正中央,头发蓬乱,脸上还有些淤青,歪着脑袋,血已经凝固得差不多了,而胸口那把刀……是的,那把匕首造成了致命伤口,刺人心脏,让妈妈立刻死亡。

    是入室盗窃,烟和钱都差不多被拿走了。
    这些,都是警察告诉我的。开我家的门时,我和小美正要他看到小美的瞬间,眉毛扬了后掏出了证件:“你们是霍珍珍吗?”
    霍珍珍是我妈的名字,我勒了勒书包带子:“她是我妈妈。这是我同学小美,因为今天要一起去补习,所以昨晚她住在我家。”
    “昨晚你们一直在一起?”警察的日光再次落在小美身上,我也回头看着小美。
    她的左脸隐藏在头发中,习惯性地 用右脸迎接别人的目光。她微微垂着头,小声道:“嗯。我们俩一起吃了蛋炒饭,做了会儿作业,又看了电视……”
    警察仔细听着,还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点头道:“好,小美你可以先走了。给你们老师说一声,可能今天林长修不能去补习了。”
    我的不安表情大概太明显了,警察拍拍我的肩:“已经是大孩子了,所以要坚强点。跟我们先去警局一趟吧。”
    先离开的小美在院子的桃树旁回过头来,冲我挥挥手,露出右手臂上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因为搬家的缘故,也转了学校,妈妈把小烟酒铺开到了这个小镇上。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老师同学都不喜欢我。

    小美是我的同桌,我们俩坐在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大家都不喜欢小美,觉得她简直丑得要命。
    小美留着妹妹头,遮住了脸上的伤疤,至于右手上的伤疤,多亏了它,小美的右脸才完好无缺。
    小美学习非常用功,可成绩比我还烂。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大声抗议,或者当场痛哭流涕而被老师安排与她同桌的人。她对我特别好,甚至带着讨好的味道,她认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有一天,小美问我:“我没有爸爸,你也不介意吗?”
    “哦?说说看。”我终于有点兴致了。
    “我爸爸……是个酒鬼,他喝醉了经常打我和妈妈,但妈妈爱面子,从来不说。后来有一天,我爸爸又喝醉了,在打了我一顿之后就……就睡着了。但是突然,家里着火了……”小美眼里满是惊恐,仿佛当天的情景出现在面前。
    “我想救爸爸,可是他太重了……后来邻居救了我们,再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为了给我治烧伤,拼命赚钱……”小美哭着说。
    放学的时候,在分岔路口,她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角:“长修,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淡淡地看着她。
    “其实,其实火是我放的。”小美看着我,“我点燃了他的烟……我想要烧死爸爸,又担心火势太大把家全部烧完……所以自己也傻傻站在那里……但是后来我后悔了!我……”
    “我明白。”这句话,算是安慰吧。
    “后面就是真的了。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真厉害,才七岁就知道用你爸爸的烟当凶器了。小美,从这一刻起,我们是朋友了。”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美成了真正的朋友。
    2.假妈妈
    十分钟后,我看到了那具尸体,法医掀开白布让我辨认。
    那张苍白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短短的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胸口处的刀伤很刺眼。
    我的心脏“咚咚”狂跳,茫然地点头:“是她。”警察问我:“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是否还有别的亲戚,你父亲呢?”
    “我爸爸……失踪了。别的亲戚……我不知道。”我盯着霍珍珍紧闭的双眼,突然有些害怕。
    “失踪了?报案了吗?”警察有些诧异。
    “我不知道。”
    我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那天半夜,我突然尿急,迷迷糊糊走到卫生间,却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我问了一声:“爸?妈?”没人回答我,歪头一看,他们房间的门紧闭着。实在憋得受不了了,我推门就走了进去——
    我的脚背淹没在了血水中,卫生间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着,一个穿着红雨衣的人正背对着我,挥刀用力砍着浴缸里的东西。
    浴缸里伸出一只惨白的胳膊,无名指少了一截,那是当工人的爸爸手指被机械绞断的证据。
    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小腿流了下来……我呆呆看着这一切,怎么也迈不开逃跑的脚步。

    突然,凶手猛地回过头来,竟然是个短发女人!脸上溅满了鲜血!
    她是谁?来不及多想,我腿一软,整个人吓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怀疑自己足不足做了个噩梦,便跑到卫生问去看,哪里有什么血流成河的惨状,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爸呢?
    我跑了几条街,想去找妈妈,烟酒铺的门开着,她正在和一个穿背心的大叔说话,我遥遥看着,是我妈,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特别温柔的样子。
    “妈,我爸呢?”我盯着她的头发问道。
    “你爸说要去东莞打工,今天早晨早早就走了,你当时还在睡。”她的声音,怎么有点奇怪?而且,妈妈的头发压根不是纯黑色……我凑近了些,看到了那条不真实的发际线。
    打工?爸爸不就是因为在工厂把手指头绞断了,才丢了工作的吗?我盯着她的手,左手食指贴着创可贴,右手还绑了一块纱布。我瞄了一眼板凳上的包,这不是我妈的!

    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霍珍珍不对劲了。家里也没有了我爸的衣物,他整个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怀疑,那天晚上,我爸确实是被杀死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霍珍珍?难道别人没有发现这个“霍珍珍”不对劲吗?想想也对,我们才搬来没多久,谁会注意呢。
    我不能报警,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警察也不会相信一个初中一年级小孩的胡思乱想。
    “霍珍珍”开始用鬼祟的目光看着我,我走到哪儿,她的目光就跟到哪儿,可是当我回过头看她时,她又立刻把头转开,假装在做别的事。每次昕到厨房里心惊肉跳的剁肉声,我就会想起那个晚上,那根断了一截的无名指。
    我回家越来越晚,如果可以,尽量不呆在家里,吃东西也格外注意,看有没有毒。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用一个小柜子把门死死抵住,因为没法反锁。枕头下,我还藏若…把铅笔刀……
    那天晚上,我刚睡着就听到有人在我头顶上喘气,我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发现竟然是那个短发女人!
    她俯下身子,看着我,似乎在笑,我吓坏了,想要挣扎,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敲晕了。
    她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拖下了床,从冰冷的卧室一直拖到卫生间,把我丢进了浴缸里……我想要挣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惊恐地流着泪。最后,她举起刀,朝我劈过来。然后,我就吓醒了。
    3.想不到的凶手
    凶手下午就被抓住了,是街上的三个小混混。
    小混混们对入室盗窃抢劫供认不讳,但是一听到人死了,当场就吓傻了。主犯是他们的小头头方天,匕首是他的,上面还有他的指纹。
    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家里的存款密码我一直知道,存折也在主卧室衣柜的小小柜子里。烟酒铺被抢的烟和钱被还来一部分,邻居们都感叹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安全了,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警察试图联系我家的亲戚,可失败了。我们家人丁稀疏,没什么可来往的亲戚,我表示自己完全能生活,也不担心一个人住。大家都夸我懂事,是个好孩子。
    只是警察还是没有找到我爸爸,我知道我爸在哪儿,我之前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我爸应该就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下,因为我经常看到“霍珍珍”一脸忧郁地望着那棵桃树,她每天都去给它浇水,然后用铲子把周围的土拍得严严实实。

    -我以为世界太平的第二天,我又被警察敲开了门,这一次,我被带到了单独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我咬着嘴唇,假装镇定。一直到做完所谓的测验,中年人才与警察点点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重新把那些照片一一摆在我面前,语重心长:“小朋友,其实……这几张,都是你的妈妈霍珍珍。短发这张是她在你出生前照的,瘦瘦高高,宽大的衣服掩盖了女性特征,但是她的脸正常人看来是再明显不过的女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头发花白的这张,是你妈妈戴了一顶假发。”
    冷汗,从我额头和背脊,缓缓滑落。
    “你和你爸爸都患有罕见的‘面孔遗忘症’,也就是俗称的‘脸盲症’。患者看不清别人的脸,而且对面容没有辨识能力,甚至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也记不住。所以,小朋友,最后一张穿着校服的小孩照片,其实是你自己。
    “患者只能通过一些细节来分辨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如,头发、衣服、一颗痣、伤痕、走路姿势,或者说话嗓音等等。从你母亲的日记里,我们发现了你父亲患有脸盲症,很不幸,你遗传了你父亲。”
    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坐在医生对面,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脸,然后看着他的五官逐渐模糊,眉毛没有了,眼睛没有了,鼻子没有了,最后嘴巴也消失了……整张脸变成了一个漩涡,把我吞噬。
    “啊——”我痛苦地捂住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惊悚的尖叫。
    “你爸爸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你妈妈……处理掉了。我们在烟酒铺里找到了这本日记,想确认一下你妈妈在日记中记载的一切是否属实。看来,你们父子真的患有脸盲症。”
    我颤抖着,翻开了那本红色的日记,关于霍珍珍的记忆,混杂着鲜红的血扑面而来。
    4.日记
    ——日子越来越痛苦了。我完全无法想象,丈夫是怎样瞒过我那么久的,想要离婚,却发现有了长修。原来,丈夫患有所谓的脸盲症,他根本记不住别人的面容。
    ——这些年来,我根本不敢换发型,也对化妆没有什么兴趣,我害怕一旦把自己的特征改变,擦肩而过,他都会认不出我。
    ——世界上应该不会有比我更惨的女人吧……我的儿子,竟然和他爸爸一样……
    ——丈夫的手指头被机器轧断了一截,我们搬到了小镇上,期待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不!我的人生不能这样!我换了个新发型,剪短了头发,染成了亮丽的酒红色,镜子里的自己顿时年轻了许多。可是,丈夫居然认不出我!那一刻,我所有的坚持和信仰瞬间崩塌了。
    晚上,我回到家时,长修还没有回来。丈夫躺在地上,死了……他手里还拽着儿子的书包。地砖上,一条清晰的划痕,他不防滑的拖鞋带着他的身体足足滑了一米远……
    我不能让儿子知道真相,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无意杀死了父亲……不然,长修的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丈夫身材高大,家里也没有车,我完全没有办法将他移动太远。于是,我把他先藏在卧室里,清理好了现场,等半夜时再拖到浴缸里。我一边哭一边肢解着丈夫,我要把他埋在那棵桃树下,可以每天看着儿子上学放学……只是我没想到,儿子醒了!他站在门口,看见了我……然后晕了过去。

    ——长修在怀疑我……我知道,但我不能让长修知道真相!
    ——我每天都惴惴不安,我想死,可是又担心长修……
    ——长修今天突然说,晚上想陪我守铺子……儿子,无论如何,你是无辜的,妈妈爱你。
    5.原来如此
    我带着妈妈的日记本,跌跌撞撞回了家。
    我想起了那天下午,因为我的数学只考了五十六分,爸爸指着我的额头训斥我,那根短了一截的指头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他的声音大得让我头疼。
    “你这死孩子,到底在想什么!这书还读不读了?”我看着爸爸的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四射飞溅,可是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我要怎么告诉他,在学校里,他们在我背后踹我一脚,我回过头去,却不知道一堆人里,到底谁踢了我……人人都有嫌疑,我却不知道那个混蛋是谁……我不敢单独一个人在学校,我必须与小美形影不离,只有她才明白我的恐惧。
    “我不想读书了——”气急间,我拔腿就跑,可是爸爸死死拽住了我的书包带。
    “混蛋,你给我站住——”
    我拼命挣扎,双手猛地从书包带里挣脱出来,一溜烟跑了出去。我似乎听到了那声惨叫,可是,我没有回头……
    妈妈死的那个晚上,其实我也在烟酒铺。我甚至听到了撬门的声音,因为我根本没有睡着,短暂的打斗声后,我听到了一声闷哼,然后一切都安静了,那三个人飞快逃了出去。
    当我缓缓走出来时,看到了妈妈躺在地上,旁边掉了一把匕首,我找了一块抹布,轻轻捏着匕首的把柄,然后竖在了她的心脏处。
    掌心隔着抹布,猛地往下一刺,
    我在昏暗中,看到妈妈突然睁开了双眼,惊恐地望着我,她的胸口潺潺流着献血。但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呼救,只是静静躺在那儿,皱着眉,忍着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从后门离开了。
    哦,对了。我曾在那三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混混身旁打过电话,他们当时正叼着烟在网吧门口感叹最近手头紧到连上网的钱都没了。
    我说:“小美,那家新开的烟酒铺晚上没人看守。下次没人的时候,我们去偷点零花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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