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夜行列车
这个离城区很远的火车站坐落于荒野之中,轨道两侧长草茂盛,抬眼就能看见黑沉沉的山。车站空旷,穿堂风呼啸,我缩头拢紧衣领,跟随乌泱泱的大队人马穿过检票口和长廊,上下过几道楼梯,终于上了火车。暖气一下子包裹了冻木了的身体。我继续跟着队伍断断续续前进,不时被托举箱包的人阻挡。走到车厢尾部,掌中的票对上了铺位,我松了一口气,解下背包扔在铺上,把自己也摔了上去。
新客上车是最闹腾的时候,虽然过了十点,车厢里还是雪亮异常,安置行李的,打水的,泡面的,聊天的。我的铺位靠着开水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空空的铺位一言不发。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空茫没有焦点的,因为也没人跟我说话。列车员来换票,她看着空铺“咦”了一声,我递给她两张票。那个铺位也是我买的。
“人呢?”她斜了一眼对面,把牌子递给我。
“一会儿就来。”
“一会儿就开车了。”她提醒完就走了。
直到开车,对面始终也没有人来。
十一点,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熄灯了。只有远远的鼾声此起彼伏。这不妨碍我陷入宁静的黑暗之中,我轻轻靠在隔板上,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虽然对独自旅行充满渴望,却始终不敢上路。过了三十,可能是觉得反正也吃不了多大亏了,所以终于成行。之所以去西藏,是缘自一本小说——《空空荡荡》。我没办法忘掉书里那个死掉的女孩米玛,她小时候被驼在马背上走过湖边的山峰,怯生生地伸出小脑袋看天。她死了之后又被驼去湖边,去向是天葬台。我老是想象那个湖面,天蓝得吓人,一团一团融在一起的雾,湖蚋乘着雾起纷纷投水交配,然后死去。
我看见火车里也起了雾,这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看见了。一朵一朵的雾连在一起,弥漫大半个车厢,伴随咝咝的闷响。当然也不排除是我的耳鸣。白雾中人们依旧沉睡,有一个人影从锁上的车厢那头缓步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男人,脸孔稍圆,眉眼再普通不过,黑框眼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运动裤,白球鞋。他径直走到我对面的铺位,坐了下来。
我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取下了耳机。
他望着我: “还在听《南方舞厅》?”
他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Two
不存在的人和第一件命案
半年前我租了一间单工宿舍。大公司里常有这种事,搬出宿舍又不愿交回去,留着它赚租金。这里地段不错,靠着城墙,很安静。宿舍在27楼,是个单间,洗手间三步,走道两步,主屋五步。唯一不满意的是占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晚上一开灯,就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窗上。所以我总是拉上窗帘。
半年前我腿受伤了,不能上班,索性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朋友将我介绍去一家旅游杂志,他们有个栏目叫做“异域来客”,专门刊登外国人在华生活的随笔与游记。负责那个栏目的编辑并不认识多少外国人,不过他有对策。
“因为是冒充外国人,所以不能署名,你有意见吗?”对话框闪烁。
“完全没有。”
文笔要求稚嫩通顺,稿酬却翻倍。我高兴地接下了这个工作。
于是韩国人朴允浩横空出世。
朴允浩,27岁,生于首尔,幼时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仪表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后被公司外派来中国工作。他个性温顺,体型虚胖,视力不好,总是戴一幅黑框眼镜,永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
其实我没,必要搞这么细致的设定,也许是心虚,越发想做到逼真。
朴允浩在“异乡来客”开了四个月专栏,他名字下的备注是来华科研人员。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单调,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单工宿舍里,却从不与别的同事来往,他看见隔壁窗台上摆放的植物,会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墙上散步,有人骗他城墙是糯米做的,他信以为真,偷偷去舔。 他也很馋。他在专栏里提过这样一件事:在他坚持晨跑一个月后,体重却增加了十斤,因为他一看到卖梅花糕的摊点就会买一块吃。小时候他就是个胖子,够着厨柜中所藏的糕点是他毕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缠着妈妈给他从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他嘴里。
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是麻烦的,即使这个人是虚构的。除了吃饭睡觉,我得让朴允浩读书,看电视,上街,观察别人,以及胡思乱想。在编辑的要求下,朴允浩也会利用假期出门旅行。我上网阅读别人的游记,然后安排他去。朴允浩曾经坐在兵马俑墓道前孤单地吃冰淇淋,也曾因为误会了西湖边孤山的高度傻傻背着雪山装备前往攀登,他一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等过日出,偏偏那天起雾。(:http:///转载请保留!)
与此同时,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也有四个月了,维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网就是发呆,最大限度地不与外界发生联系,这样的日子我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还不够寂寞。
我得读朴允浩喜欢的书,看他喜欢的电视,顺着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乱,我开始猜想平行空间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胖子,日日在同样的斗室里来来去去,重叠着我的生活。编辑把读者写给朴允浩的信转给我,我就更混乱了。是的,朴允浩还有读者。一个女孩在信里说: “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编辑同时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 “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吗?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门被敲响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好一阵,门还在咚咚响着。我只好去开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门口。黑框眼镜,方格外套,运动裤,白球鞋,眼神好像没对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朴允浩。”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屋。我怔了几秒钟,关上了门。他胖胖的身子走起来倒是很轻盈,看到地毯上一个个黑鞋印,我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没有鞋印,也没有这个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实,他的笑脸,镜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头发,更荒谬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刚钓起来的,我去厨房煮鱼汤了。”他快活地说,就拎着鱼进了厨房。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厨房的景致与我这间27楼宿舍的窗景大异,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铺着草席,天花板由烟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过我不能挑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厨房。
朴允浩背对着我收拾那条鱼,他把鱼鳞内脏全都扔进脚下的河里,小锅里煮着生姜水。他还在说话: “你知道吗?河边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过她们身边,那些扇子就擦着我的脸,也不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继续说: “河边还有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在捞小鱼,我们也去捞吧,捞回来煮汤也好,油炸了腌起来也好。”
他在胡说。雨天不会有人跳舞,也不会有人打渔。我离开不存在的厨房,靠床沿坐上闭上眼睛。或许等我睁眼,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是我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朴允浩捧着一个青蓝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
“你喝一点嘛。”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自然,无比熟捻,好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
也许……这是真的。
刚才我站在窗边看河,就是想喝鱼汤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碗,触感滑润真实,乳白色的鱼汤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气浓郁沉醉,几乎要让我哭出来。我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汤。仿佛真有什么滚过舌尖,梦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个冷战,想到此刻的真实情景,我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捧着空气啜吸。
这间小屋开始令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我跳起来跑到门后,抄起挂着的风衣飞快套上,甩门出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惊恐地看着我,电梯镜里只映出我们两个人。我省过神来,呐呐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朴允浩站在那人身边,眨着小眼睛,低声说: “我看你没有带伞,出来送给你。”
已经决定克制了,还是忍无可忍。 “你认为你送来的伞能挡雨吗?”我又喊起来。
电梯还没到一楼,那个男人就一脸害怕地跑出去了。又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聊的是昨晚的电视节目。
朴允浩委屈地说: “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把伞啊。”
我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开口,同时瞥了一眼他胖手里那把白底蓝花的小伞。
咖啡馆人满为患,我刚进门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里的两个人适时起身离去,我就坐了下来。往常我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实在不想回去。朴永浩坐在我对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我们家的窗户能看见这家咖啡馆的绿屋顶呀,我记得这里还有一节伸到河面上的栈台,栈台呢?”他站起来观望,在后门的雨篷下看到了那个平台,满意地坐了下来。
我很讨厌他说“我们家”。
外面的木头栈台不属于这家咖啡馆,但他们还是摆了七八套桌椅在栈台上,天好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坐在露天看河,高谈阔论。从27楼的窗户望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
“蚂蚁。”朴允浩接口。
我也讨厌他在我脑子里的感觉。
“你拿手机干什么?噢,不想被当成神经病。”他微笑。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望着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他认真地说: “我明白,我对你来说也许挺诡异的。可是,或许你没想到,你对我也一样。你还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你和许多人都不一样,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尔睁眼,你眼里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机,问道: “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全是空白,你是讽刺我没内涵吗?”
他摇摇头: “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说, “不过看你写的东西,确实也谈不上内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这个位子有人坐吗?”思绪被打断,穿黑衬衫的女服务生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询问。
我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朴允浩,他无辜地看着我。
“没有人。”我说。
“谢谢。”女服务生微笑,轻轻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朴允浩登时向下摔了个狗吃屎,黑框眼镜也摔得老远。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很是快意。 他摸到眼镜戴好,站起来看着我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让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满满当当,我抱着肩说: “那你再去找一把来啊。”
朴允浩转身,径直出门,走到外面雨中无人的栈台,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栈台中央有个小孩托腮看天的铜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开始试图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铜椅子。有五分钟之久,他一直在与那张固定住的椅子奋战,姿势滑稽。起初我还在嘲笑,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不对劲。
完全不对。既然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那么……就是……
我站在雨中,双手还放在铜椅的扶手上,玻璃门里的人们都异样地望着我。我放开双手,走回去。脸色尴尬的女服务生抱着一把椅子站在门口,愣愣地望我,呐呐说: “小姐……这里有……”我低头接过,走回刚才的桌前,将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湿淋淋地坐了上去。
朴允浩很得意地望着我: “生气了?”
我的头发还在滴水,青筋现出,双手发抖。朴允浩看到我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吓得站了起来,说: “别生气啊,我也去淋一会雨总扯平了吧。”他站起来,脱下格子外套放在我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到栈台上,爬上了栏杆,张开双臂,来来回回走了起来。他的姿势很笨拙,像熊猫。他还不时向我用力挥手,我把举起一半的手臂生生收回。
他穿的是白衬衣。雨越来越大,风灌满了他的衬衫。他突然站定,微笑地看着我,双臂伸向青灰的天空,向后倒了下去。我低呼一声,冲上栈台,伏在栏杆上俯身看下去,只看见波纹微荡的灰色河面。然后,我睁大眼睛,看着栈桥底下缓缓漂出一双惨白的脚、贴在脚踝的青黑裤角,然后是一个人的背脊和水草一样的头发。
身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抬头,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栏边已站满了人,面色俱惊惶,有人弯腰呕吐,还有人打电话报警。水里那个人已经完全呈现在栈台前,他背朝天漂在水上,被风吹动微微打转。
“你们能看见他?”我疑惑地问。
没有人理会我。“啪啪啪”,不知是谁起头拍照,忽然间四处都是雪亮的闪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向后踉跄几步,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整个天地都倒扣过来,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光影中那么多木然的脸孔中有一个是朴允浩,他打着一把白底蓝花的小伞,怜悯地望着我。
three
神秘的心理诊所。第二件命案
事后我得知,那具尸体卡在栈桥的支架下已经很久了,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漂了出来。他在水中也不知浸泡了几个月,早已腐烂见骨,死者的身份和死因还在确定中。至于我,那时我晕了过去,被人抬去咖啡馆的沙发上休息,后来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序幕。
得从绿藤心理诊所讲起,从前上班时,每次车过平安街转角,抬头就会看见它那面有着甜美笑容小护士的巨幅广告牌,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右下角的号码。电话打过去预约第二天见面。
诊所的地址位于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区,小区位于山坡上,走过一条很美的林荫道,再拐一个近900的弯,就看到小区的大门了。
这个小区里只有几幢高层,住户不多,我走进大楼,才看到一个抱着狗等电梯的老太太。楼道里有两部电梯,左边停单层右边停双层,我按了右边的。老太太立刻提醒我说: “嗳,姑娘,不要坐这部,这部不好,会跳。”这时右边灯亮,电梯门无声打开,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还是进去了。
半分钟后我就后悔了。电梯爬到一半,门没有开,它就自己戛然停住,接着猛地一震,轧轧乱响,好在过程不长,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电梯又继续向上爬升,最后在十八层稳稳停下。我靠在壁上,额头冒汗,但是没有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我怔了一秒钟,才快步跑出去,心想,幸好它只是会跳。
阴暗的楼道如同迷宫,我转了一圈,终于看到走廊尽头一扇铁门边贴着绿藤心理诊所的木牌子,看不到门铃,我隔着铁栅敲了敲里头的木门,没有人应声。
“来了来了。”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
我回过头,由于逆光,只看见一个黑黑的剪影。他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一身蓝色工装,袖子上还有石灰渍,他右手拎着一个桶,左手从兜里摸出钥匙,向我微笑点头, “不好意思,隔壁墙裂有些渗水,刚刚去帮忙漆了一道。”他又抬头看了看, “好像灯泡也坏了,一会儿还要换。你就是打过电话来的葛小姐?”我点点头。他打开门,请我进去。
“你先坐,我换件衣服啊。”他匆匆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老高层多是房型无理布局变态,能把居室切成各种形状,这个客厅就是三角加扇形结构。屋子并不大,没有多余家具,一张黑色书桌放在中央,相对两张摇椅。一圈皮沙发靠窗摆放,窗台上没有绿植。
男人走出来,摇身一变,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戴了眼镜,跟刚才比像是换了个人。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略薄,面色有些苍白。
“你好,我是这里的医生林凯。”
泥瓦工变医生,这实在寒碜得过份。
他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 “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兼护士,兼水电工,兼勤杂工和会计。不过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平,我是医大精神病学毕业的,在医大附院做了四年精神科医师,这个诊所原先是我叔叔的,他出国以后把这里交给了我。”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靠谱一点,但我还是坐下了。
“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眉毛一拾,拢住双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精神分裂?你能和我具体说一说吗t”
“我写了一个虚构的人物,现在这个人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陪我说话,看书,出门,还做饭给我吃。”我也回视他,面无表情地说。
林医生的眼睛睁大了,他坐直身子,抬手说: “等一等,你……是个作家?”
“只是个三流撰稿人。”
“这定位……”他摇着头,带着笑意, “你刚才说虚构人物,你是写小说的?”
“不是。”我对他说了实话,朴允浩是假冒游记里的主人公。
“挺有意思的。那么,除了做撰稿人,你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
“生活很不容易吧。”他的声音很温柔。
于是我又说出了我整日宅在家的事实。
“你从有没有受过伤,比如说,摔到过脑袋?”
“没。”
他默然一会,问道: “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侧头向左望去,朴允浩正跪在沙发上,捻着窗帘玩。
“他昨天说我是个吊在半空中的人,眼睛里都是空白。”我望着他,有些失神地开口。
“半空,空白?”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 “你有过记忆缺失的经历吗?”
“最多是三四岁之前的事不记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过头来,对上医生沉静的眼睛,问道, “我有分裂症吗?”
“你知道什么是分裂症吗?”他温和地说。
我摇头。
“世界上分裂症最严重的一个人同时拥有二十几种人格,你只不过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他随便地说,还转起了笔。
他真的是医生吗?
他继续说,“想听我的诊断吗?我认为,你没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我跟一个虚幻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啊!”我声音大了起来。
“应该说你创造了一个人。”医生认真地说,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通过意识与情感在创造想法。可是许多想法,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没有办法看到,听到,闻到,触碰到。大多数人只能依靠媒介,比如说喜欢艺术的人,他们可以通过戏剧,电影去想象和感受形象,可是你连媒介都不要。你没有病,你只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的脚被他抬起,轻轻捏了一下。“啊!你干什么?”我坐起身子,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医生的神情依旧沉静: “但是凡事有利有弊,创造力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越是敏感的人,越是容易感到恐惧,时时刻刻都想逃避。看,你的脚弓是弯的,像猫一样,猫随时都踮起脚准备逃跑,你也是。”
“所以……”窗边的朴允浩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来到了我身边……”
他没有身体,没有负担,随时都可以逃。
“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要他?”
“不要。”我冷冷地说。
朴允浩好像生气了,推门出去了。
林医生坐回桌子那头,翘起嘴角,一脸戏谑,又变回开始那个水电工: “可不要口是心非哟。我有一个女病人,她是个文艺青年,上回来我这儿,不知怎么回事就谈起了电影。她认为电影才有资格称为艺术,电视剧都是垃圾,看电视就是浪费生命。我就问她,她记忆中最悲伤的电影情节是什么。她回答:瑞秋与罗斯分手的那场戏。”
我笑了出来。
最后他送我上电梯的时候对我说: “你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当然,如果你需要药物辅助,我也可以帮你。”
回家的路上,朴允浩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言不发。我就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喜欢那个医生。你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他闷闷地说。
“说得你像真人似的。”
“是不是真人有关系吗?我不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忧郁。
我怔了半秒,不屑地看着他: “我要你有什么用?你连包都不能帮我提。”
“我可以!”他倔强地说,向我伸出手来。他的胖手摊在阳光下,每个指节都那么清楚。于是我放下肩上的提包,将包带放在他手里。他随即握紧。
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轻轻捡起包,一个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
傍晚我们来到地铁站,却发现入口已经被封起来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我听见他们说。
警车已经开到路口。于是我转身,过街去坐公车。回家后上网才大约了解详情,死者是一个年过花甲的乞丐,这几年来一直睡在地铁站,这天下午地铁里人尤其多,他还蒙头睡在阶梯中间不挪窝。保洁员想要赶他换个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发现,人死了。本来老人猝死也是寻常事。但是,这个老人颈上有一圈乌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传开后舆论一片哗然,网友都在痛骂这个冷血的凶手,为何连老乞丐都要下手。 “残忍、畜生”之类的词在几天内占据了所有网页论坛,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问候凶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陈尸地点在入口阶梯拐角处,完全的监控死角,凶手显然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还有一个细节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却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焦点,这就是老乞丐尸体的奇怪之处,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这些都是我上网看到的。一星期内与两起死亡事件擦身而过,令我觉得外界险恶,更加不想出门了。
我在网上买了一大袋鱼饲料,每天喂一点给金鱼吃。我养的是全世界最懒的一条鱼,它不肯游泳,每天悬浮在水中央发呆,越吃越胖。朴允浩很喜欢这条鱼,我看书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这条鱼,鱼尾巴轻轻摆动一下,他就很高兴地说: “你看它,动了动了。”
平时我叫外卖,朴允浩自己在厨房做饭吃。虽然他一直邀请,我也没有再吃一口他的饭菜,否则我就真疯了。朴允浩看到我泡茶,也会要求我给他泡一杯。结果是我天天一人喝两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时问他小时候的事,是林医生教的。虚构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绽的,一旦破绽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了。结果朴允浩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好多事,他家门口的太阳花,他小时候坐在向南的阳台上晒太阳,从幼稚园到小学因为胖总是被同学欺负,好不容易有个女同学待他好,后来还转学走了。
“她长得有些像你。”他望着我感慨道。
我皱起眉头,我从来没有转过有关我像他女同学的念头,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脑子,自己设定了一点人生。不过当时我并未多想,轻易就把这件事落在脑后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听见朴永浩在身后轻声说: “怎么了?又睡不着了?”妈的,他怎么敢上床来?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该这样。他居然还轻轻拍着我的背,低低唱起摇篮曲来:
“宝贝宝贝,安安心心睡,妈妈爱你,轻轻拍拍背。梦里太阳照耀着你,你不怕雨打风吹。妈妈想变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
他拖着尾音,唱得分外悠长,反反复复哼这几句。这旋律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我努力睁开眼睛,仿佛看到我们的黑色金鱼在鱼缸里欢快游动,然后,我睡着了。
Four
小指杀手
杀人案件又发生了。
这回的死者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广告公司高级白领。周末加班后一夜未归,因为广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尸体被发现躺在街心花园的灌木丛中。死因依旧是,勒毙。尸体同样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办案人员就联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那具尸体被发现时腐烂残缺,人们并没特别注意他缺了哪个部件,隔了这么多天他的尸检报告再度被验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标记,种种都显示凶手是同一个人,连环杀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愤怒尚未消弥,可是这次人们的情绪更多地让位于恐惧。要知道,没有多少人会认为无名尸与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联系,但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当的工作,社会关系清白——她代表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连环杀手的袭击目标,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监控录像,不幸的是灌木丛一带又是个死角。
树丛紧靠着花园里种樱花的山坡,视线完全被坡顶遮住了。但是那段监控还是传递了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对案件的推测。街心花园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一开始警方怀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凶手拖进灌木丛勒死。可是那段夜间三点的发黄视频显示:影像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慢慢滚了下来,正落在灌木丛中。看那个物体的大小轮廓,显然就是可怜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说,街心花园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杀死被害人之后才将尸体运去那里。以此类推,之前的咖啡馆、地铁站可能都不是案发地点。杀了人之后还不辞劳苦地将死者暴尸于城市里人群密集的地段,这算什么?炫耀还是挑战?
这个分析贴是第一个出现在论坛中的,连同街心花园那段视频一并流出,一天内就在网上疯传。
无数人看到了那个黑夜中尸体滚落山坡的情景,但是可怕的细节还在后面,视频的最后几秒被制成GIF动态图局部放大重播,细节终于出现:尸体滑落前,镜头边缘有一只手伸出推了它一下。
凶手的手!
那只手被定格成照片,无限放大,成为识别凶手的唯一标志。可是,谁又能看清那张图,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个黑乎乎的马赛克而已。
由于他割小指的癖好,凶手从此被称为小指杀手。
街心花园被警察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个下午,我还一无所知,我当时正坐在林凯医生的办公室里。近来我很喜欢去找他,他说的话总是让我感到轻松,收费也不贵。但是他那段时间也不消停,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和物管起了严重的冲突,一方不肯交物业费,另一方就把生活垃圾堆满了小区。
“小区里都发臭了,本来这里住的人就不多,现在更要搬空了。”林凯无奈地说。
“你也可以搬走呀?”我建议道。
他叹了口气,转着手上的笔: “一星期就来你这一个病人,还只收五十块,你说我哪里有钱搬?”
我不想引起他涨价的心思,就开始转移话题: “不过你的办公室倒是一点异味都没有。”
林凯指着墙角一台长的很像饮水机的白色机器说:“我早封了窗户,用了空气净化器,不然肯定跟别人一样,早住不下去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正题。我跟他说起朴允浩哄我入睡唱的那首摇篮曲。
“很好听啊,真是温暖。”他若有所思。
那首歌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像一条温暖的河流,可是我找不到源头。
“你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世界最安全,最美好。这就是你们性格分裂者的普遍世界观。”林凯医生又开始转笔。
“你不是说我没有病?”
“精神分裂才是病,分裂型人格只是一种病态性格,完全可以自我疗愈。你这个表现形式只是比较有趣而已。”
我看不出这其中丝毫有趣的地方。林凯解释道,“通常的分裂者会分裂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可是,你这两种人格是如此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这简直是太有趣了。”
我像朴允浩?“我怎么可能像那个笨蛋。”我嘟哝道。奇怪的是朴允浩没有发出抗议,我向沙发望去,他不在。我想起来,他说过他不喜欢林凯医生,怪不得没有来陪我看病。
林凯接着说道: “不信?我问你,你和他有多少种共同爱好?”
“发呆,睡觉,喝茶,看书,听音乐,换台,盘腿坐……”最新的共同关注点是那条鱼。
“你最喜欢听的歌是什么?”
“《南方舞厅》。
“达明一派?真古老。他呢?”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林凯的眉头慢慢挑起了,他有些迟疑地说: “这首歌……科本的?”
“好像是。”似乎有那么一个时刻,有一个布满烟雾的角落,我在那里听过这首歌,刚才脑子里突然塞进这个念头,朴允浩喜欢听它。
林凯低下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拢着手说道:“现实中的幻觉,或者说记忆偏差,很多时候是由我们的童年创伤引起的。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躺在摇椅上,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 “我听你说过,你对马健小说中一个叫米玛的小女孩念念不忘。那个女孩从小就被迫离开家独自远行。你呢?难道有相同的经历?”
我慢慢说: “是的。我从小就在学校里寄宿。从幼儿园到小学,同宿舍里的女生老是欺负我……有一次我半夜去厕所,她们在屋里把门关上。还有……”
“等一等。”他抬起手来, “幼儿园就寄宿?这也太小了吧?你家里人呢?”
我……不记得了。
Seven
回到火车上
汽笛高声呜叫,白雾蒸腾,与无垠的旷野相比,火车就像一只吵闹爬行的小虫子。我起身去开水间打了一点水,在窗边看见了远处连绵的雪山。回到铺位,继续与归来的朴允浩聊天。
“你知道吗?由于市民抗议,渣土车都是过了夜里一点才偷偷跑出来倾倒。司机没想到凌晨一点以后,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机撞死了医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这么说。”
警方在林凯家里找到了那几根风干的手指,轰动一时的小指杀人案告破,而他作为残忍夺取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凯只杀了三个人。
他不知道,在我刚搬到单工宿舍的时候,其实是喜欢敞开窗帘的。
我喜欢城墙,也喜欢河。直到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在城墙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我的继父,那个把我妈妈推下楼的人。
我选了一个无人的清晨,穿上运动服上了城墙,假装跟他攀谈。他已经老了,根本认不出我来,而且很乐意与年轻女人说笑。我假意向他请教保健操的动作要领,让他做其中一个抬臂独立的动作给我看,我要配合城墙的景色拍张照片。他不虞有诈,很高兴地摆了那个姿势。
然后,我从墙缺把他推下去了。(:http:///转载请保留!)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我下了城墙,找到了那男人的尸体,哭着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个时候,望着茫茫的河水,看着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骤然降临,幼年的所有事,包括与妈妈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记忆里。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开窗帘。也是从那时起,朴允浩来到了我身边,陪伴填补我的空白。
林凯曾经计划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我,结果是我嫁祸了一个给他。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我望着全黑的车窗,风在外面盘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 “我是来告别的。”
我有些意外: “要是我不让呢?”
他抬起头: “我不是你的另一个人格。我是你虚构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人。”他像是在组织句子,半天才继续说下去, “作者写出一个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着我说。
“你在专栏里提过,我小时候缠着妈妈从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我嘴里。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花生糕从好多地方一起挤进牙缝的感觉很冰冷?还有我家门口的向阳花,我亲眼看过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阳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样旋转……”
这我倒真没想过。我回头看看车厢里沉入梦乡的人们,与朴允浩相比,到底谁比谁更真实。
车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蓝到发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这正是小说所描述的地方!朴允浩的胖脸上突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说完他就拉开窗跳了出去。我扑在封闭的窗户上,看着他像风筝一样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