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户
那排屋子在一环边上。那里曾经是郊区,现在也算不上闹市。不仅不够吵闹,甚至比当初更清冷了些。因为那一排屋子里,现今只住下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苍白的女人,一个只肯在夜晚绽放妩媚的女人。
女人曾经有很多邻居,可是现在没有了。他们带着喧嚣与沉静,冷漠与热情,带着生活热烈的气息,离开了。仿佛一部电影最终演到了结局,女人的世界又回归了安静。屏幕上如果还残留有无声的字幕,那一定是女人暗夜里孤独的背影。
女人叫香昙,很优雅的名字。很可惜,她的行为与传说并不曾优雅。她是这里远近闻名的丁字户。
早在两年前,这一排房子就要拆迁,她却一直不肯搬,无论对方开出多高的价码,始终都不肯。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游说,或者威胁。女人不动声色地拒绝着,那些人却先后出了意外,沉默着死去。这真像是一个诅咒。
渐渐,不再有人找上门来。她便成这块空地唯一的主人。她的小屋便是她的宫殿,她从不肯轻易踏出半步,只有在夜半,才会偶尔见到她外出的身影。而白天,据说每个月只有一天的时间,她才有可能选择在白天外出。
这偌大的空地,这破旧的空楼,仿佛一个荒冢,包裹着她的白天和黑夜,也许,还将包裹她的一生。
谁都以为她是寂寞的。所以当偶尔有人发现她出现在红灯区的街头,也并不会感觉诧异。因为对于女人,寂寞与堕落,多半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只有当夜深人静,当她缩在墙角,拉上窗帘,当黑暗像潮水一样将她的眼睛与心灵同时淹没,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暗恋
几乎全支行的人都知道了,葛风暗恋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每个月的第一天会来,每一次,交好水电费之后,从自己的卡里取出八百块钱,然后离开。下一次见面,又得隔了整整一个月。
女孩脸色苍白,双肩削瘦,衣着简单,头发也通常有些凌乱,真的不能算是美女。可是在某一次,葛风无意间触碰到她眼里的忧伤时,心,一下就动了。
同事们戏称,他是在这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童年的阴影。
葛风其实并没有打算过把这份暗恋曝光,只是很不走运地的,那一次同事聚餐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地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轮到葛风,同事问:你暗恋过吗?
这样的问题让葛风很窘,可是老实如他,还是承认了。
于是,当第二次轮到他,对方便问:最近一次暗恋的女孩是谁?
原本葛风也想过,等她再来的时候,一定得想办法多和她说几句。开始可以只是打打招呼,接下来,也许会问她要个号码,之后……再看一看有没有发展的可能。
可是从那一次聚会之后,每当那个女孩走进大厅,隔壁窗口的张就会打起一个响亮的呼哨,这让他很踌躇,即使张了口,也没办法对她多说一句。每次只能填单、取款……整个流程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不过机会还是来了。是在暗恋的第七个月。
那个月的一号,自动取款机出了问题,取款机前的长龙便排到了服务窗口前。葛风不用抬眼,用余光就能知道,她来了,排在队伍的末尾。
等候的时间很长,至少有半个多小时吧。当女孩终于挪到窗口,隔壁的呼哨声又响起。葛风低下头,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像往常一样地,为她办理业务。
可是女孩的面部却突然抽搐了起来。头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葛风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塞进了一张纸条,而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花园街137号,进门左手边最后一间。那张纸条上写道:你抽空来找我行吗?就说银行卡出现异常状况,需要我去一趟。求你。
葛风握着纸片的手,不禁有些微微发抖。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另类的邀请。
种男人
这条街离奇失踪的男人们已经太多。这是红灯区,失踪的多半是一些在夜晚单独出行的男人。那么很显然,这是一个桃色陷阱。
可是但凡桃色陷阱,都离不了一个钱字,而这些男人却只是失踪。这让看客们很是摸不着头脑。传说,便有了各式版本。
然而第三个月开始,尸体却渐渐被发现了。失踪的事件似乎有了结局,更多的诡异却刚刚开始。
先是一个夜里,青阳路出了一起连环车祸。一辆车突然急急地转弯,穿过单行道,越上了对面的车道,与另一个方向的车相撞。随后,第二辆车因为遭受猛烈撞击,车身横了过来,第三辆车来不及刹车,狠狠地撞在了上面……
没有人生还。(:http:///转载请保留!)
但是后来去现场的人们却很轻易就明白了,是什么让第一辆车的车主突然调转了车头。
那是一个突然从路中间凸起的小堆。与路面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材质,却有着成年男人半身的轮廊。
将地面掘开,里面是一具尸体。尸体与马路已经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仿佛他不是被人埋在这里,而是活生生地从地底生长了出来。
一具尸体长出来是巧合,而众多尸体都以同样的姿态由土地里生长而出,就绝不会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那些失踪了的男人们无一例外地,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重返人间。可只惜,回到人间的只是他们面目全非的尸体,而他们的灵魂——他们死前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已经无人知晓,也无从考证。
只是有好事者发现,这样的结局,似乎呼应上了某一个版本的传说。
在那个版本里,那些失踪了的男人不过是一颗又一颗的种子。
有一个寂寞的女人,收集了这些种子,把他们种在地里,然后春暖花开,她可以收获到一份份的希望,一份份的爱情。
而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男人。播种一颗,一颗还不够,要结出许多的,许多的爱人……
饵
负责这个案子的人叫乔铭。根据目击者的汇报,这些男人在失踪前,都曾经出现在百花弄,这座城市有名的红灯区。他们都曾与一个女人交谈过,而后,他们跟在那个女人的身后,向街道的尽头走去……
必须得有一个饵,引出那个女人。可是派谁去?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饵必须要是男人,并且年轻英俊,身材健硕。
乔铭照了照镜子,似乎队里只有自己才符合这个标准。
夜已经深了。霓虹已经侵袭了整个夜空。乔铭心里打着鼓,却还是想去探一探路。可是门外,突然响起了门铃声。
约会
那天下班后,几乎没有片刻停歇,葛风就去了女孩那里。
门打开,他很配合地说好了预定的台词。她迷蒙地点了点头,说:等我一下。然后关了门。
在她关门的瞬间,葛风的眼睛扫进了她的屋里。房间很小,仅站在门口就可以将里面一览无疑。这样的房子,阳光似乎是一种稀缺资源,屋里有一种阴冷的感觉,还有一丝奇怪的味道。里面除了她,并没有别的人。葛风很奇怪,她与他约定好的那套说词,究竟是说给谁听?
他等了十几分钟,以为她是在里面梳妆打扮,准备盛装出行。可是门再开时,她却还是刚才的装扮。他有些好奇这十几分钟她在做什么,可是毕竟是初次约会,他很识趣地忍住了。
他领她去西餐厅。刚坐下,她就说:带我离开,好吗?
他有些怔:你不喜欢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说,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刚入口的柠檬水差一点没喷出来:私奔?
女孩咬了咬唇,几乎要哭了。他看出她的为难,猜想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隐情。伸出手,握在她的手背上,葛风宽容地说:慢慢说,我在听。
他在听,可是女孩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双手紧紧地捂在了胸口,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他想她一定很疼。
女人仓皇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句话:不要告诉别人今天的事情,否则我们都会死,他会杀了我们,他一定会……
关于女人的背景,葛风想象过近百种可能。
她很可能有病,身体上非常严重的疾病。很有可能,她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以她的行为才会那么失常,才会那么语无伦次。
也有可能,她有着一个黑暗的情人,她常年被他操控。她真的想逃离,却担心被发现,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那么,她胸口的宿疾,会不会来自于经年来粗暴的虐待?
葛风不想过多追究,却忍不住要继续揣测。因为她不是别人,而是他暗恋着的女子。
这样的感情也许见不得光,也许根本就没有未来。可是无论如何,他想用足够的认真去对待,给自己一个交待。
于是,当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终于起身,提了几瓶酒,按响了老同学乔铭的门铃。
他说,请你喝酒,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乔铭咧嘴一笑,淡淡回他:酒可以不喝,人也可以帮你调查,只是今天晚上,你必须陪我走一趟夜路。
上钩
两个男人徘徊在百花井,他们从街道的两头走来,离得很远,甚至没有交流过一个眼神。按乔铭的计划,他才是那个饵,而葛风,只不过是充当他遭遇不测前,向队友们通风报信的那一角色。
真的有女人走来。穿着性感的旗袍,挽着妖娆的发髻,红色的高跟鞋敲在路面上,拍打出香艳的符咒。
女人叨着细长的女士烟,和浓郁的香气一起靠近了乔铭。女人慵懒地笑笑:哥,借个火好吗?
乔铭轻轻一笑,摸出打火机替她殷勤地点上。
两人耳语一阵,便挽上了手,向街道尽头走去。
葛风怔在了那里,他不确定是不是到了通风报信的时候。
因为乔铭目前还并没有出现危险,可是却显然准备离开他的视线。
他急中生智,急急地追了过去,大喊:二位——
他本想说:二位,麻烦一下,我想知道华宇大厦怎么走。
然后,他便可以看到乔铭的表情,按他的眼色行事。
可是当他们转身,他却呆在了那里。纵然乔铭已经在不住地对他使着眼色,他也全然看不见了。他只看到那张曾经苍白而单薄的面容,那张纯净到脱色的脸,现在化了浓浓的烟熏,抹上了鲜艳的腮红,说不出的明艳,摄人心魂的妖娆。
女人见了他,也怔在那里。眼神惊恐。
女人突然甩开了乔铭的手,踉踉跄跄地逃离。
旧事
那些资料,全部来自于那个叫香昙的女人。
二十七年前出生,二十三年前失去双亲,二十二年前进入孤儿院,十年前考上大学,七年前毕业,六年前恋爱,五年前失恋,两年前,成为花园街远近闻名的丁字户,两个月前,成为离奇失踪案最大的嫌疑人。
那间屋子,是父母留给她唯一的遗产。失恋之后,她几乎足不出户,整日整夜闷在屋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以何为生。
她就像是生长在海底的一株植物,穿过一大片透明的水,她看到水面上温暖明亮的生活。可就是无法洇渡。
葛风与乔铭这对老同学,第一次发生了争执。
葛风固执地说,她不过是一个堕落凡尘的天使,偶尔的寂寞让她犯了错,他可以去拯救她,至少应该试一试。
而乔铭却认定了她与那些死去的男人,甚至两年前曾经劝说或者威胁过她搬家的人们的突然死亡,有着脱不掉的干系。
就这样争执着,两人一同敲开了香昙的门。
谁也没有想到,最惨淡的结局,已经从生命的帘幕之外,悄悄探出了头。
花冢
香昙蜷缩在墙角,脸上还有泪痕。
已是清晨,阳光却依然被挡在厚厚的窗帘外面,阴冷的感觉依然如同深夜。只有些许光亮可以让香昙知道,原来又一个白天来了。
屋里还是那么凌乱。屋子已经很破旧,墙上的漆掉了很多,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浸了水,现出淡淡的霉渍。
墙上有一行小字,深褐色,似鲜血凝固后的色泽: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香昙流着泪,伸手在这字迹上摩挲着。轻语喃喃:
放了我,好吗?我已经受够了。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是想要背叛。可是曾经我真的没有想到过,原来相守的代价居然是这样……
即使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一生,可是我再不愿意作伥去害人了。那么多年轻的男人,他们与我无怨无仇……
放过我,好吗?或者,直接杀了我。(:http:///转载请保留!)
我愿意为你而死,来报答你给我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再这样活着,继续这样的一生……
一柄剔骨刀被她握在手中,在手腕轻轻一划,有鲜血滴了下来,落在地上,印出殷红的血迹。
墙面之上,却流出了更多的血色,一滴连着一滴,似是一场血泪。
耳边传来呜咽的声音。香昙低头,痛苦地看到:刚才裂开的手腕,又已经悄然合上,再寻找不到一丁点受伤的痕迹。
墙上的血迹渐渐凝在一起,成了一行行小字:
我爱你,才留在这里陪你。我需要养份,才需要你去帮我收集那些灵魂。我保护着你,爱着你,抚平你的伤痛,报复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你可以不爱我,却不可以离开我。一生一世,都不可以……
香昙眼神绝望地盯着这一行行的血字,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她穿着棉布的长裙,扎着高高的马尾。纵然一脸忧伤,也难掩阳光的痕迹。
她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阴冷的小屋中。她整日整夜地蜷缩在床头、墙角,以泪洗面。她不止一次想割腕自杀,却因为疼痛而停止。那些血流了一地。
在她最悲伤的时候,她蘸了它们,在墙上认真地写上: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伏在墙上,痛哭失声。她对着墙壁,在心里呐喊着:让我忘了这一切吧,让我再也不会受伤,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里,再也不要见人,不要工作,不要在城市和爱情里流浪。
一次又一次,老宅终于有了回应。
它用她滴落的血迹书写道:
好吧,让我爱你。只爱你。
香昙闭上了眼,颓然地倒在墙角,脸上是濒死的表情。比濒死更绝望,更加地,心如死灰。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一间老宅,也不是她的宫殿。即使她不是他的花,他也不是人,他却注定要成为她的坟墓。而她,活着,永远地活着,却尤如早已死去。
结局
门开的时候,香昙麻木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似乎早已知道结局。
乔铭表情阴冷,葛风却尴尬地朝她一笑。
无论乔铭怎么追问,她始终不肯开口,一动不动。
乔铭终于恼了,丢下葛风扬长而去。
葛风讪讪地笑着,想挤进屋里。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转身,乔铭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葛风来不及诧异,就已经被香昙拖进了屋里。
既然你终究要死,香昙说,暴尸街头总不如埋葬在地底。
我曾经希望你可以救我,带我离开。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着我,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勇气。
可是我太轻敌。我们都敌不过他呵,我为自己画地为牢的诅咒。
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有一个变态的情人,只是他并不粗暴,甚至对我还很温柔。并且,他不是人。他只是一间屋子,一间包容过我所有痛苦与泪水的老宅,他以为,他可以爱我,照顾我,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葛风还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就已经感觉到了阵阵晕旋。他惊恐地看到,当门关紧,这屋里的墙壁已经扭曲着,移动着,向他挤压过来……
鲜红的泪滴,顺着香昙苍白的面颊缓缓滴落。满头青丝也在一瞬间染上了霜雪的颜色。
没有风,白发却轻轻地飘起,伴着她深喉的呜咽,预示着一份不可逆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