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了一个案子,蔺如松轻松地在步行街走着。前几天追一个逃犯的时候将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撕开了,他想在这里再买一件一模一样的。
再过6个店铺就是他要找的那家专卖店,他觉得有点渴,恰好经过一家咖啡店,便打算顺路进去喝点饮料。咖啡店的玻璃窗前,一个穿深灰色衣服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个人将衣服后的风帽翻起来戴在了头上,脸上蒙着深灰色的围脖,只露出一双机警的眼睛,就是这眼神让蔺如松觉得有点古怪——这种观察、审视、警惕的眼神,通常会出现在警察身上,要不是那目光中还多了些恐惧和犹疑,他会以为遇到了同行。但是为什么会有恐惧和犹疑?这样的目光一般都是出现在罪犯身上。警察和罪犯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这就值得玩味了。他察觉到那人是在观察咖啡店里的某个人,同时也在注意着身边的情况。蔺如松悄然走到他身边,正打算顺着他的目光看看他观察的是谁,那人却浑身一震,转头看了蔺如松一眼,飞快地走开了。
如此灵敏的感觉,让蔺如松感觉更加疑惑。正要追上去问个仔细,忽然看见玻璃窗上印出自己偷偷摸摸的身影,他不禁苦笑一声:原来如此。
只这么一愣神,那灰衣人已经汇入汹涌的人流,不见了踪影。
蔺如松站在灰衣人起先站着的地方,模仿那人的姿势和角度往店里望去,恰好可以望见咖啡店的一角,那里有4桌客人,其中一桌只有一个女人,此刻正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包往外走。
真是巧,居然碰到熟人了。
那女人是蔺如松的高中同学,毕业之后偶尔在同学录上交谈过,两年前在同学会上还见过一次面,听说她嫁了一个离异的男人,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后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刚才那灰衣人是在盯着她看吗?蔺如松匆匆扫视了其余几桌客人一眼,无法确认哪一桌才是灰衣人的观察目标,但是灰衣人那警察与罪犯混合的独特气质,还是让他心里生出了警惕。眼看着自己的高中同学走出咖啡店,他装作不经意从咖啡店门口路口,“恰好”撞在了她身上。
“蔺如松?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女人先是皱起眉头,接着高兴地喊了起来。
“李贝?真巧啊,”蔺如松笑道,“我来这里买衣服。”
“我也是,随便逛逛。”遇到老同学,李贝显然十分开心。
“那一起吧,顺便帮我参谋参谋。”蔺如松顺理成章地道。
“行啊!”李贝点点头。
一路上蔺如松都紧绷着神经,留意四周是否有那灰衣人的出现。然而,连续逛了好几家店,买下他想要的那件衣服,李贝也买了三件衣服之后,还是没发现那灰衣人的踪影。眼看着过了两个多小时,整条步行街都快逛完了,还是没看到那个人出现。
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在看李贝。
那么他到底在窗外看谁呢?那种眼神让他很不安,职业生涯养成的特殊感觉,让他总觉得那目光中带着犯罪的气息。这种感觉很奇怪,一般经验丰富的警察或多或少会产生这种感觉,有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从理智上分析,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但就是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而最终的结果也往往证明了这种感觉是正确的。有前辈说这是职业直觉,比一切逻辑推理都更灵。
也就是因为这种职业直觉的存在,使得蔺如松一直无法放松下来。尽管并没有发现那灰衣人的踪迹,但他始终觉得,在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确切地说,是在盯着李贝。
“有点累了,找个地方坐坐,吃点什么吧?”李贝忽然开口道,蔺如松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3点了,两人在步行街旁边找了一家餐厅,随便点了些吃的。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李贝开始清理她买的东西。除了3件衣服之外,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饰品,她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手心里欣赏,问蔺如松好看不好看。蔺如松当然一律回答好看,目光四处逡巡着。
“你在执行任务?”李贝忽然压低嗓门问。
“啊?”蔺如松吃了一惊,“怎么突然这么问?”
“这一路上你都在东张西望,我感觉你很紧张。”李贝说,“就连现在,你都在四处打量。”
“这么明显?”蔺如松问。
李贝点点头:“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话让蔺如松有点沮丧。跟踪和反跟踪一向是他的弱项,队长李国胜曾经说过,他身为警察的自觉性太强,乃至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警察,最糟糕的时,他从来没想到过要掩饰自己身上的警察色彩。用章陨的话来说,他不是故意不掩饰,而是从来没有这个意识。
显然,今天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怪不得那灰衣人再也没有出现,谁也不会对着这么明晃晃的一个警察展开跟踪,除非是故意挑衅。尽管如此,蔺如松还是依旧感觉到灰衣人的存在,只是方式更为隐蔽,更不易被人察觉。如果换了是李国胜或者章陨,也许能够发现这样隐蔽的跟踪方式,但蔺如松这方面的能力不足,就算他的直觉一直在提醒他,他也没办法抓住这条忽然蹦出来的鱼。
更何况直觉也不是每次都灵。
想通了这个问题,他反而放松下来,决定暂时抛开警察的身份,全心全意过完这一天的假期。过了今天,又要开始忙碌了。
“没有,我刚才偶尔瞄到一个人,有点像个逃犯,但后来一直没再看到他。”他这么跟李贝解释着。
女人总是对这类话题很感兴趣,李贝兴致勃勃地开始问起他侦破方面的事,对于一些幼稚的问题,他也一一给予解答。当李贝强烈要求他讲述一些案件的时候,他便笑着岔开话题。他不愿意将案子的内容透露给不相干的人,尽管那些已经结案的案子多半没有保密要求,但他觉得,随意透露案件内容,是对受害者的不尊敬。
当他的目光偶然落在李贝掌心上时,他不禁愣住了。
李贝的左手掌正摊开放在桌上,那上面摆了几枚水钻别针,是李贝在一家饰品店精挑细选好久选出来的小玩意。
但蔺如松注视的并不是这些闪闪发光的漂亮视频,相反,他抬起手,将这些东西都扫到了桌子上。
“喂,你干什么?”李贝心疼地收拾着那些别针,不满地瞪了蔺如松一眼。
没有了那些炫目的东西遮挡,李贝的掌心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那是一只秀气的女人手掌,最重要的是,掌心里有一颗平滑的黑痣,大约黄豆的大小,看起来像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蔺如松被这痣吸引了。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颗痣。
就在几天前,他也看到过这样的痣,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同样的大小,在不同的人手上。
几天前的那个雨夜,一名女子在下夜班回家的途中被人强奸,罪犯在几天后投案自首。这几天蔺如松忙的就是这个案子。
巧合的是,这案子的受害人和罪犯,掌心都有一颗这样的蝴蝶痣,当时就让他们几个办案的警察觉得有些怪异,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两个人自己也对这颗痣的来历感到奇怪,受害人手心里的蝴蝶痣出现在3月1号,也就是7天前,而那罪犯手心里的痣是在3月4号晚上出现的,差不多就在他犯罪之后半个小时,他就在手心里发现了这颗痣。在痣出现之前和之后,他们没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样的反应,也没接触文身之类的东西。法医冯涛出于好奇还特地对他们手心里的痣进行了检查,发现就是普通的痣,既不凸起也不长毛,仅仅生长在皮肤表面,对健康没有影响。这件事和案件本身没什么关联,也不是人力可以操控的,尽管警察们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而现在,同样一颗痣又出现在了李贝身上。
这让蔺如松不禁想到了关于那案子的另外一件事。
3月4日那件案子的受害者,在当晚报案之后,除了讲述案件过程之外,还特别提到一件事。据她说,当罪犯对她实施侵害的时候,她大声呼救,但因为当时已经是夜里10点,她途经的那条路又是刚修成没多久,四周没有民房,也没有路人,连车子也很少经过。罪犯就在樟树的阴影底下实施犯罪,她一边挣扎呼救,一边四处张望想找到人来帮自己。她本来是不怎么抱希望的,没想到竟然在另一棵树底下,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的身体紧紧贴着树干,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如果不是因为她迫切地寻求帮助,恐怕完全不会留意到那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能看得出那个人一直在盯着这边,她开始向那人大喊,但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倒是罪犯被她的喊声提醒了,抬起头也寻找那人的踪迹。就在罪犯抬头之前的刹那,她看到那人身子一闪,躲在了树后。然而,当罪犯重新低下头之后,她看到那人又闪身出来,在树底下望着这边,仿佛在欣赏整个犯罪过程。
等到罪犯离开之后,受害者独自躺在地上,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树底下那个人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看了她好一会。她想跟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恳求地望着他,希望他报警。
但他就只是这么蹲着,观察了许久。
受害人还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因为他的脸被一条灰色的围脖挡住了,他穿着件黑色的套头衫,头发从额头上耷拉下来。
观察了好一阵,那人便起身走了。110的报警记录显示,当晚报警的是受害人自己,显然此人并没有报警。
受害人告诉警察,尽管那罪犯令她恐惧痛恨,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却让她心里发寒。
警察们也对这个人的行为感到不解,向罪犯询问,罪犯表示不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从罪犯当时和事后的表现来看,罪犯和这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最终,警察只能将这个人归结为心理变态。这样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他们或许是潜在的罪犯,然而只要他们没有犯罪,就不在警察的调查范围。
蔺如松原本并没有将今天遇到的灰衣人和3月4日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然而,李贝手心里的痣和那灰衣人的装束,都与那案件中的两个元素重合,这已经不仅仅是用巧合能够解释的。
假如那个灰衣人就是那雨夜暗中的观察者,那么,从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看,可以假设他至少是一个有着跟踪和偷窥癖好的人,或许他是选择那些掌心里有蝴蝶痣的女人进行暗中跟踪,满足他心理上的某些需要,在跟踪那起案子的受害者时,恰好遇到了那么一桩罪行。
如果不是因为那蝴蝶痣的形状实在太特殊的话,这个假设还算是合理的。但问题在于: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互无关联的人,手掌心里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一颗痣?
而更重要的是,罪犯手掌心里也有这么一颗痣。从痣出现的时间来看,倒像这痣是某种疾病,通过和受害人的密切接触,罪犯被直接感染了。
感染……这倒像是一个合理的推测,这些痣都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先前的假设可以修正一下:也许那个灰衣人并不是出于心理变态的需要而跟踪手心里长痣的人,而是专门跟踪这些被感染了某种疾病的人。
但问题又来了:是什么样的疾病会产生这样特殊的痣?灰衣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难道这种以痣为标记的疾病,是从某个实验室里流传出来的?
蔺如松的脑子乱七八糟地想着,李贝连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清醒过来。看着李贝疑惑的眼神,他尴尬地一笑:“对不起,刚才想到一桩案子,走神了。”
“没事。”李贝笑了笑,“很敬业呀,不过也要注意休息,来吃个虾。”她从盘子里夹了个基围虾放到蔺如松碗里,蔺如松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菜都已经上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夹了几筷菜放到李贝碗里以示赔罪,自己拿起那个虾正要吃,又赶紧放下了。
如果那手心里的痣真是某种具有传染性的疾病,那么自己还能够吃李贝夹过来的虾吗?
而李贝,在她身上又将发生什么不可测的疾病?
至少到目前为止,另外两个手心里有痣的人都是健康的。但一般的疾病都有潜伏期,这件事看来得赶紧报告给疾控中心。
他想着想着又开始走神。
“怎么不吃?”李贝问。
“我看到你手心里的痣了,”蔺如松说,“这颗痣的形状真奇怪,是你的胎记吗?”
“哪有,”李贝摇摇头,“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还没有,后来送女儿上学之后才发现有了这么一颗,可能是被她的什么贴纸染上的吧?”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哦?那你女儿手上有没有?”蔺如松连忙问。
“那倒是没有。”李贝说。
“你老公呢?你家里其他人手上还有吗?”蔺如松急切地问。
“怎么回事?审犯人审习惯了?我这痣有什么奇怪吗?”李贝疑心起来。
蔺如松正琢磨着怎么跟她说,手机响了起来,他刚一接通,便听见章陨的声音:“快回局里,沈蓝出事了。”
沈蓝便是3月4日案件的受害者。
他心里一跳,忙问:“怎么了?”
“沈蓝死了。”章陨说,“她家里人报了警。”
他心跳得更厉害了。
“怎么死的?”他问。
“不清楚,家里人说怀疑被人投毒。”章陨挂了电话。
死人了。
掌心有痣的人已经死了一个了。
看着李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马上将她带到疾控中心隔离起来。也许这么做能够阻止一场疫病,但问题是,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一切还都只是猜测。沈蓝的家人怀疑是投毒,说明沈蓝死前的症状一定和正常的疾病死亡有所不同。
也许真的只是投毒呢?
他脑子转了又转,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动李贝。
“对不起,临时有案子,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来道。不管怎么说,不用和李贝一起进餐,可以避免他自己被感染的风险,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哦?那你忙吧。”李贝爽快地朝他挥挥手。
蔺如松心怀有愧地走到店门口,回头看看,李贝正一边满怀欣喜地欣赏着那些闪闪发光的小饰物、一边吃着东西。
不知道她还能享受几天这样的生活,蔺如松怜悯地再看了几眼,便匆忙走出了店门。
沈蓝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看上去异常苍白。她是在上午9点的时候倒下的,当时身边是她父母和两个哥哥。据她家人反映,自从出事以来,沈蓝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家里人时刻留意着她,上午的时候她看上还是显得很沉默,也没怎么吃东西,但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表现。9点钟,她忽然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几秒钟后便倒了下去,心跳和呼吸也随之停止。她那个做医生的哥哥不断进行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赶来,在车上也一直在忙着抢救,但最终还是没能让她的心跳恢复过来。
提出报警的就是这个做医生的哥哥,他发觉沈蓝的尸体有两点表现异常:一、瞳孔缩小成针尖状;二、尸体过于苍白,在平放了3个小时之后依旧没有出现尸斑,也就是没有出现血液向身体下部的沉积,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原本就对妹妹的遭遇悲愤不已的哥哥,面对她如此特异和突然的死亡,很自然地想到了阴谋论,再加上沈蓝那晚上看到的那个躲藏在黑暗中的人,这一切联想起来,沈家人很自然地推测:有人害沈蓝,并且已经成功了。
“我觉得他们的猜测是对的。”冯涛掰开沈蓝的眼皮给蔺如松看,“正常死亡不会出现瞳孔缩小的情况,怀疑是吗啡之类的毒品中毒。”他朝着蔺如松诡异地一笑,“在她身上没有找到毒品注射的针孔。我打算检测她的血液,于是就发现了她尸体没有产生尸斑的原因。”他将沈蓝被剖开的胸腹部撑开,内脏显露出来。蔺如松以前也见过死者的内脏,花花绿绿的,翻开的肌肉鲜红,看上去并不值得人欣赏,只有冯涛这样的家伙才会将那些东西当成艺术品。
沈蓝的内脏与蔺如松见过的所有死者的内脏都不同,它们无一例外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彩,给人一种很不新鲜、腐朽了很久的感觉,但用手术刀触上去,依然保持着有机体的弹性,并没有任何腐朽的地方。
而这还不是最特别的,最特别的是,无论是翻开的肌肉还是裸露出的身体内壁,都没有看见一丝血色。
“看,这里,还有这里。”冯涛揭开沈蓝的头盖骨,再掀开她四肢的肌肉,无论什么地方,都看不到任何血液存在的痕迹。冯涛的解剖很深,几乎见骨,不存在血液隐藏的情况。
“知道我还做了什么吗?”冯涛再次用死灵法师一般幽幽的目光盯着蔺如松。
“什么?”蔺如松问。
“鲁米诺血液反应。”冯涛说,“没想到吧?我居然会在一具尸体上做这种检测。你想知道结果吗?”
“结果是什么?”蔺如松问。
“没有反应。”冯涛说。
没有反应的意思,就是这具尸体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血液。
这个结论简直太吓人了,难道沈蓝是吸血鬼?可就算是吸血鬼,身体里也是有血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蔺如松感觉自己脊背都汗湿了,偷偷看看四周,李国胜和章陨也同样是一头冷汗,面色极为难看。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尽量离尸体远一点。现在他感到后悔了:应该戴副口罩的,明知道这可能是一种疾病。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李国胜和章陨也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李国胜出声问,“要通知疾控中心吗?”
“我已经通知了,”冯涛漫不经心地道,“实际上我一把她剖开就通知了疾控中心了。”
“那他们怎么还没来?”李国胜问。
“已经来了。”冯涛说,“取了不少样本,在隔壁忙着呢。”
“我去看看。”李国胜说完便飞快地走了出去,章陨紧跟在他身后。蔺如松脚步动了一下,看看那敞开胸腹的尸体,又停了下来。
“除了找到问题之外,你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吗?”他问。
“实际上问题还没完,他们走得太快了。”冯涛咕哝了一句,将沈蓝腿上的一道解剖刀口撑得更开,露出了一片鲜红。
“血!”蔺如松禁不住走上一步,低头细看。
在苍白的肌肉下,居然藏着如此鲜艳的红色,仿佛是鲜血凝固在了肌肉深处。
“实际上不是。”冯涛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索性将那一片肌肉揭开,露出了一大段骨头。这动作吓了蔺如松一跳,但他很快被那露出来的骨头吸引住了。
乍一看,这露出的骨头被鲜血染红了,就像是沈蓝身体里丢失的血液都跑到了骨头上。然而,仔细一看,便能看出,骨头并不是完全的红色,而是白色的底色上密布着无数红色的花纹。
那是一些“卍”字形花纹,每一划都红得耀眼,在苍白的骨骼底色和肌肉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
“这是……什么情况?”蔺如松这回真的呆住了。
“还没完。”冯涛洋洋得意,不断展示身体其他部位骨骼上的花纹,包括头骨,直到蔺如松喊停。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蔺如松擦了一把冷汗问。
“讲故事要层层递进嘛。”冯涛理所当然地回答。对这个回答,蔺如松感到十分无奈,他有气无力地问:“还有什么发现?请一次性说出来行么?”
“还有两个。”冯涛的表情很兴奋,每次遇到特殊的尸体他就显得特别兴奋,仿佛他面对的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作品。冯涛是个不错的朋友,脑子里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爱玩爱闹。此刻,他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张X光片给蔺如松看:“你看,这是她的片子。骨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卍字纹,只要有骨头的地方就能看到这种花纹。”
那张X光片上,卍字纹非常清晰,假如不是知道这就是拍自眼前这具尸体,蔺如松会以为那些花纹是冯涛用什么办法画上去的,而现在,知道真相究竟如何,看起来让他觉得触目惊心,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仿佛自己的骨骼上也正在生成这样的花纹似的,莫名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
“最后一个发现来了。”冯涛完全没理会蔺如松的反应,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袋血浆,抽出一管血来,轻轻滴在那裸露出来的骨头上。
仿佛水落在吸水纸上,那滴血几秒钟后便不见了踪影,但是那滴血所覆盖的几个卍字纹闪出一道淡淡的红光,几秒钟后那光才慢慢地消失。与此同时,蔺如松分明听见,一阵细微的“吱吱”声从那几个卍字纹上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吮吸着某种液体。
听起来就像是那些卍字纹在吸食那滴血液。
看起来也像是如此。
蔺如松已经被震撼得麻木了:冯涛将更多的血注入肌肉之中,眼看着注入的血液顺着肌肉上的毛细血管很快渗入到骨头上,一大片卍字纹红光闪烁,吱吱声不绝,直到血液消失。
“结论是:她全身的血液都被这卍字纹吸收了。”冯涛说,“吸收速度很快,所以她死得也很快。至于瞳孔……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缩成针孔状,也许疾控中心那边会有结论?”
蔺如松脑子乱纷纷的,半晌才问:“那么,她的痣呢?你检查过吗?”
“啊?”冯涛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个响指道,“这个我倒是忘记了,给你看个奇迹!”他举起沈蓝的左手,将掌心摊开在蔺如松面前。
那苍白的手掌心里干干净净,那颗蝴蝶形状的痣已经消失不见了。
“OMG……”蔺如松喃喃叹了一声。
“我剖开了她的手掌,没在手掌内部找到那颗痣。”冯涛在一边解释说。
蔺如松不可置信地看着冯涛,无言地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他认为痣会钻入手掌内部?
冯涛完全明白他目光中的意思,耸了耸肩膀道:“你不觉得此事现在已经变得很魔幻了吗?”
“觉得。”蔺如松咽了口唾沫道,“非常觉得。”
疾控中心的结论很快下来了:没有在沈蓝的身体内发现任何病毒的痕迹,没有中毒迹象,没有疾病,没有内外伤,没有任何其他致死原因。沈蓝的死亡看起来完全是死于失血,这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原因。无论是疾控中心还是警察局,以前都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死亡方式,那被血红卍字纹覆盖的骨骼,像一团甩不脱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接下来的两天很忙碌,每个人都急于解开这个谜团。
疾控中心的人以体检的名义,给李贝全家人做了身体检查,在李贝的骨骼上,他们发现了密布的卍字纹,她的家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李贝被他们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预计接下来的几天,她将面临大量的检测。
另外一个掌心长着蝴蝶痣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那个雨夜罪案的罪犯江同,在检测中也发现骨骼上覆盖着卍字纹,和李贝一样,他的血液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出现贫血的症状。考虑到沈蓝是在蝴蝶痣出现之后第7天死亡,如果7天是某种不知名疾病的潜伏期的话,那么江同很有可能会在7月11日出现和沈蓝同样的情况。为此,疾控中心的人做了严密准备,江同住进了特殊病房,接受24小时观察,大量的血浆已经准备好,随时等着为了他输血。
原本他们都做好了这种蝴蝶痣和卍字纹具有传染性的打算,但是到目前为止,江同、李贝和沈蓝的家人以及密切接触者,都没有出现同样的情况。三人在蝴蝶痣出现之前,也没有接触过可能导致疾病或者变异、中毒之类情况的东西,唯一的例外或许是江同,在蝴蝶痣出现之前他接触到的是沈蓝,疾控中心的人觉得这两者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但具体是什么联系,目前还没有头绪。
疾控中心那边的努力和蔺如松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有自己的任务。
目前看来,蔺如松关于那灰衣人的猜测很有可能符合事实,也许他真的是专门追踪这些手掌心带蝴蝶痣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灰衣人一定知道蝴蝶痣和卍字纹意味着什么。
寻找灰衣人的任务就落到了蔺如松头上,他是除了沈蓝之外唯一和灰衣人正面相对过的人。章陨和李国胜他们忙着寻找其余手掌上长蝴蝶痣的人,更多的人意味着更多的线索,也许其中某个人,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蔺如松感觉,让自己去捕捉灰衣人,就如同去捕捉一道光。除了曾经和灰衣人面对面互相瞪过一眼之外,他对灰衣人的了解为零。而现在,他必须要从这零中变出一来,然后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乃至无穷……
“道可道,非常道啊。”坐在技术部的机房里,他长叹一声。
“你叹息什么?你就坐在这里悠闲地等结果,熬成兔子眼睛的是我们!”旁边的数据分析员姜晨愤愤不平地道。
“但是我一直在动脑子……”蔺如松说。
“你还好意思说你动了脑子?两天了,两天了你就想了这么个笨办法!”姜晨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抽屉里翻出一块巧克力扔进嘴里道。
蔺如松确实采取了一个笨办法,这或许也是目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如果不是现在是信息时代,如果不是马路上装着很多监控摄像头,这个办法也行不通。他不知道灰衣人的其他线索,但他知道,灰衣人曾经在两个地方出现过:一个是步行街,另一个地方是雨夜案的案发现场。他调出了步行街和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录像资料,一寸寸回溯灰衣人的行动轨迹。
另外,如果他关于灰衣人和蝴蝶痣的关系成立,那么被跟踪的应该不仅仅是沈蓝和李贝,还要加上一个江同。也许雨夜案的那个晚上,灰衣人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场,并不是为了跟踪沈蓝,而是为了跟踪江同,又或者他同时在跟踪他们两个……确定他们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跟踪,也有助于分析灰衣人的意图。
既然已知被跟踪的对象是谁,要找出跟踪者,还可以用另外一个方法:无论跟踪者的跟踪技术如何高明,有一点他是无论如何避不过去的——他必须和被跟踪者出现在同一个地点,这也意味着,追寻被跟踪者的足迹,也就找到了跟踪者的行动轨迹。
蔺如松无法确定跟踪者的行动轨迹,但要确定三名被跟踪者的行动轨迹,却十分简单,三个人都有正式工作,平时生活规律性很强,他甚至不用惊动三人及其家属,只需要调出三人家庭住址附近和工作单位附近的监控录像,便能确定他们的行踪。三名被跟踪者在一周之内出现过的地方的监控录像,都被他调了过来,由技术部的几个人负责查看,当他们将这一段时间中灰衣人出现的部分找出来之后,再往7天之前继续查看相关录像……如此多管其下,整个技术部的人都被整得死去活来,只有他一个人看上很轻松。
但也仅仅是看上去很轻松。正如他所说,他的脑子一直在转,他自己的感觉,脑子已经转得超过了极速,差不多快要冒烟了。
灰衣人每次跟踪,都穿着不同的衣服,甚至中途还会换上好几套衣服,并且始终遮住面部,让人始终无法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然而这也恰好是他一直能被技术人员在画面上捕捉的原因:现在是早春3月,天气已然回暖,很多人已经脱下棉衣换上了薄薄的春装,在这种温度下,用围脖之类的东西将面部遮住的人就显得很特别,加上他始终跟随在被跟踪者身后,这两个特点综合起来,要从屏幕上找出他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从屏幕上看,灰衣人的跟踪技术非常高超,善于利用各种环境掩护自己,李国胜和章陨中途来过技术部,看到灰衣人的跟踪方式之后,承认这是一位高手,就算是他们遇上,也未必能够发觉到他的跟踪,就更不用说那些普通人了。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江同和李贝都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曾经被人跟踪。
经过两天的观察和整合,灰衣人的行动规律基本清楚了:他在3月4日早晨跟踪江同,时间从早晨六点到夜里10点30分,随后在沈蓝面前蹲了一阵便离开了;3月8日早晨7点到下午4点,他在跟踪李贝;而在3月1日早晨8点到上午12点,他一直在跟踪沈蓝。他们外出,他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在公司,他就在公司门外等着;他们逛街,他就随时紧跟在身侧;他们回家,他就守候在楼下,直到灯光熄灭。在跟踪前后,他都脱离了监控录像的监控范围,也就是说,他们没法从监控录像上看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最后又去了什么地方。以前蔺如松总是骂现在监控录像太多,让人时刻被监视,现在他开始觉得监控录像还是太少了,以至于有这么多空白地带可以让灰衣人逃脱。
从灰衣人的行动规律可以看出,对江同和李贝,他都是在他们手上蝴蝶痣出现的那天开始跟踪,并且仅仅跟踪了一天或者半天。除了跟踪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甚至连拍照都没有——这点让蔺如松很不明白。任何人跟踪都有个目的,但从灰衣人的行为来看,他似乎纯粹就是为了跟踪而跟踪,跟踪完毕之后就彻底消失,再也没有后续的行动,在被跟踪者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对沈蓝,灰衣人的表现和另外两位不同,显得十分怪异。他不仅仅在她手上痣长出来的那天开始跟踪,并且在停止对她跟踪之后,又开始偷偷和她身边的人接触。
灰衣人对沈蓝的监控时间从3月1日上午8点开始,到12点结束,这段时间沈蓝一直在上班,她从事的是手机销售工作,商场的监控录像显示,3月1日那天,因为交班缘故,她7点便赶到了公司,整个上午她都在柜台上销售手机,除了中途上过一趟厕所之外,没有离开一步。这给灰衣人的跟踪带来很大便利,整个上午他基本上都是在商场里游走,轻轻松松地监视着沈蓝。12点的时候,到了午休时间,沈蓝的一个同事发现了她手上的蝴蝶痣,三个人围在一起研究,也就在这个时候,灰衣人从沈蓝所在的柜台前走过,离开了商场。
半个小时后,灰衣人换了一身衣服,再次走进商场。这回他没有再监控沈蓝,但由于他脸上仍旧被围脖遮盖,加上两天的搜寻已经让技术部的人熟悉了他的体态和步伐,仍然被一眼辨认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再跟踪沈蓝,而是先后将沈蓝的两名同事从柜台叫出去,进入商场监控的死角。灰衣人大概和两名同事分别聊了10分钟左右,然后便离开商场,很快脱离了监控范围。
为什么他对待沈蓝和对待其他两人不同?这就是沈蓝死亡的原因吗?
尽管还不知道灰衣人跟踪的目的,但这点特异之处,还是让蔺如松感到十分兴奋:找到灰衣人的行动规律,可以让他们对他进行合理分析;而找到他行动打破规律的地方,或许也恰好抓住了案件的突破口。
看到这里,蔺如松才算真正感觉轻松,他在沈蓝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这才发现,整个技术部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3月12日凌晨两点了,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这才感觉到腰酸背痛,一边活动着腰肢一边站起身来。
猛然,他想到了什么,蓦地扭头再次望向那钟,因为扭得太突然,脖子发出咔擦一声响。
已经是3月12日了。
江同手上的蝴蝶痣出现在3月4日,如果那颗痣的出现,代表着某种疾病进入7天潜伏期,那么江同应该会在3月11日出现和沈蓝一样的情况,而现在已经是12日了。
江同还活着吗?
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章陨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章陨的声音睡意蒙眬:“喂?”
“江同还活着吗?”蔺如松劈头就问。
章陨瞬间清醒过来:“蔺如松?”接着是破口大骂,“没事你关什么机啊?要找你都找不到!咦?你在技术部?马上到解剖室来,江同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蔺如松一边问一边摸出手机,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今晚,啊不对,已经是昨晚了,昨晚10点。”章陨打了个哈欠道。
10点?这个时间让他莫名地心动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抓住。
兴通电器商场一楼,沈蓝所在的手机专柜,如今只剩两名销售员,柜台前挂着一块招聘手机销售员的广告牌。此刻柜台前没有一个顾客,蔺如松走到柜台边时,两个女孩中的一个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您好,请问您想要买什么样的手机。”
“我是警察。”蔺如松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想找你们了解一点情况。”
那女孩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她那紧张的表情引起了蔺如松的警惕。普通人见到警察找自己,多少都会有点忐忑,但不至于紧张到脸都变色的地步。那女孩不仅仅是脸色改变,连身子都颤抖起来,这让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孩站了起来。
“什么事?”那女孩显然更加泼辣一些,开口就带着一股气势,仿佛只要一言不善就马上喊保安。蔺如松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低头看见蔺如松放在柜台上的证件,浑身顿时一震。
“你来找我的?”她带着颤音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般说“什么都不知道”的,通常都会知道一些情况;而在警察还没问具体问题之前就说出这一句话来的,多半心里有鬼。就是不知道这女孩在这所有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蔺如松一边想着,一边闪身走进柜台,示意两个女孩坐下,自己坐在她们对面。
“3月1日那天,有个穿绿色运动衫、用围脖遮住脸的家伙来找过你们,是不是这样?”蔺如松问。既然两个女孩的态度如此明显,他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
两个女孩紧张得哆嗦起来,互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
“他找你们做什么?”蔺如松又问。
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个泼辣些的女孩才缓缓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蔺如松问。
女孩又沉默下来。
“你们跟沈蓝平时关系怎么样?”蔺如松想了想,换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又引起了两个女孩的情绪波动,她们思忖了一会才先后回答:“一般。”紧接着先前那个紧张得脸色惨白的女孩又加了一句:“不算特别好,只是同事而已。”
“不是吧?”蔺如松笑了起来,“疾控中心来调查的时候,你们不是都说自己是沈蓝的好姐妹吗?沈蓝那天晚上出事之后,沈蓝第一时间通知的不是家人,而是你们俩,是你们带着她报警、做法医鉴定,陪着她上医院,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陪她逛街购物……”
他越说,那两个女孩越紧张,最终那泼辣的女孩豁出去了,一副光棍的样子问:“是,沈蓝是我们的好姐妹,那又怎么样?我们事先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蔺如松问。
那女孩顿时语塞,索性垂下头去,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另一个女孩也学着她,以沉默表示对抗。
蔺如松摸着下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越来越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
两个女孩为什么坚决否认自己跟沈蓝的友好关系?沈蓝有什么需要她们如此划清界限?而且还是面对警察划清界限……他眼珠转了转又道:“沈蓝的问题很严重,你们和她的关系,不是你们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两个女孩又开始身体发颤。
“如果你们真的是无辜的,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放心,现在房价飞涨,监狱空间也不富裕,能省出你们两个的位置来,也算为国家做贡献了……”蔺如松软绵绵地恐吓道。
“可是……”那个泼辣女孩终于抬起头来,“这事不是归国安局管吗?”
咦?怎么又扯到国安局了?这一步跨越得如此之大,蔺如松不禁有点愣神,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国安局公安局,都是为国家服务的。”他注意到当他说到“国家”两个字的时候,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便刻意再次提到这两个字,果然,两个女孩又互相望了一眼,那个相对懦弱的女孩向另一个女孩挑了挑眉毛,那女孩微微摇了摇头。
这事情什么时候上升到国家层面了?
难道这件事真的如此严重?
想到那至今弄不明白的蝴蝶痣和“卍”字纹,再联想到灰衣人那熟练的跟踪技术,他觉得事情似乎正在慢慢超出他这个小警察的掌控。
“这件事关系很大,你们应该也知道,”他思忖了一会,斟词酌句地道,“继续保持沉默,你们可能会犯很大的错误,这种错误不是你们能够承受得起的,甚至……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承受不起。”他不知道两个女孩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只能如此义正词严而又含糊其辞地想要打动她们。
“我们只和国安局的人谈。”那泼辣女孩沉思了一阵,抬起头道。
“这样吗?”蔺如松想了想问,“那我送你们去国安局?”
她们点点头。
一路上他们三个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简单地互相介绍了下,那泼辣女孩名叫宋红,另一个女孩叫朱莉。似乎是为了避免言多必失,两个女孩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沉默中,蔺如松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设想中:如果这事和国安局有关,是不是意味着蝴蝶痣的事情上升到了国家安全的高度?从蝴蝶痣的诡异状况来看,这倒不是不可能。像这样古怪的死法,还有骨头上怪异的花纹,与其说是自然界产生的不知名疾病,倒不如将之归结于试验室成果更为合理。人类的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在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同时,也放出了无数的魔鬼,也许这颗蝴蝶痣,就是一个崭新的魔鬼,它的翅膀一震,就会引起狂飙的飓风……那么灰衣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沈蓝、江同和李贝,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从宋红和朱莉的态度来看,沈蓝似乎不是事件的被害者,而是事件的参与者,这就是灰衣人对她特别关注的缘故吗?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江同会在接触沈蓝之后便出现了蝴蝶痣……难道沈蓝具有传播蝴蝶痣的能力?
他的思维无边无际地展开,以前看过的谍战片科幻片,以及各类悬疑片的情节在脑海里自动组合,形成无数种光怪陆离的真相,等车子停下时,他已经感到头昏脑涨。
“到了,”他揉着太阳穴让两个女孩下车,“走吧。”
两个女孩当先往国安局大门走去,蔺如松落在后面,匆匆给自己在国安局工作的同学雷鹏打了个电话,将两个女孩的情况大致说了说,让他帮自己问问情况。
“不涉密的话当然可以。”雷鹏说。
“我也不知道是否涉密,”蔺如松说,“你先问了再说。”
挂了电话,两个女孩已经消失在大门口,他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又给李国胜打了个电话,对这个新情况,李国胜也很吃惊,表示要请示局座,让他少安毋躁,临挂电话时,李国胜告诉他,他们通过社区民警筛查,总算又找到了两个手上长痣的人。
“都是这两天新长的,”李国胜说,“章陨正赶去跟他们联系呢。”
“有什么新发现吗?”蔺如松问。
“有,你这不就是?”李国胜笑着挂断了电话。
一个上午快过去了,雷鹏才带着两个女孩走出来。她们两人的表情有些迷惘,又有些羞愧,看到蔺如松时,两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终于不再处于对抗状态。
“什么情况?”蔺如松迎上去问,“为了国家,你们招了?”
“招了,”宋红沮丧地道,“完全彻底地招了。”
“原先不是将自己设定成打死也不说的状态了吗?”蔺如松逗她道,她抿嘴不好意思地一笑,翻了一个大白眼过来。朱莉在一边细声细气地道:“上当了,没想到……哎,真丢人……”她抬手捂住脸,“居然会上这种当。”
“上了什么当?说出来让我也开心一下。”蔺如松道。
“找个饭店边吃边聊吧,”雷鹏说,“为了国家也不能不吃饭啊。”
他领着大家往附近的一家饭店走去,一路上,雷鹏主讲,两个女孩补充,总算补全了整个故事。
3月1日那天,午休的时候,朱莉发现沈蓝掌心里有一颗蝴蝶形状的痣,以前从来没见过,感到十分惊奇。几个人在一起研究了许久,直到饭馆的人送来盒饭,这才坐在柜台后开始吃了起来。这期间来了几个客人,她们忙着吃饭,懒得起身招呼,那几个客人也没有什么购买意向,只是隔着玻璃板看了看那些手机模型就走了。
朱莉最先吃完,她将饭盒扔到垃圾桶里,回到柜台后,便看见了那个穿着绿色运动衫的人。他正在柜台前仔细看那些手机模型,宋红和沈蓝还在吃饭,没搭理他。朱莉走到他跟前问:“先生想买什么样的手机?”
那男人转过身来,脸被围脖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将一张证件甩到她面前:“国安局的,我们到那边谈谈。”
“什么?”朱莉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男人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口袋里有把枪正指着你,不想死就别出声,也别露出紧张的神色,跟我走。”他攥着她就往逃生口方向走去,朱莉害怕极了,但她确实看见他运动衫的口袋凸起一支枪管的形状,便什么也不敢说,脸上甚至还露出僵硬的笑容,便这么跟着那男人走着。宋红见她离开,高声问她干什么去,她感觉到那男人攥着她胳膊的手明显一紧,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抖着嗓门道:“碰到个熟人,聊点事。”
男人带着她从逃生口出去,在逃生楼梯间里,男人向她道歉,再次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证件赫然是国安局的,这让她不知所措。
“对不起,”男人说,“我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将你带过来。”
“什么事?”她还是感到很害怕。
“沈蓝。”男人言简意赅地道,“我们盯了她很久了,怀疑她利用手机销售员的身份,给手机安插窃听软件。”
“朱莉?”朱莉这下是真的震惊了。
“我知道这很难让你相信,可是你要知道,间谍是无处不在的,虽然没有战争,但永远都有敌人。”男人冷酷地道,“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敌人是绝对关系,朋友是相对关系,你明白吗?”
朱莉点点头。也许是那男人说话的语气太冷静,让人天生就容易产生信赖感,也许是出于爱国热情,也很肯能是因为谍战片看多了,总之,在这个时候,朱莉已经相信了他的话,现在她开始担忧:沈蓝卖出去那么多手机,该装了多少窃听软件啊?
如果是这样,那么江同的死亡时刻,恰好就对应着蝴蝶痣出现的时刻。这样便可以形成一个推理链:犯罪导致蝴蝶痣出现,蝴蝶痣出现意味着死亡倒计时,而死亡时间恰好是在蝴蝶痣出现整整7天之后,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如果这个推论没错的话,李清河就会在7点58分死亡,而他也确实在这个时候死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基本可以确定蔺如松的推断没错,然而,能够支持这种推断的人数只有两人,沈蓝手上的痣具体出现在什么时候并不清楚,况且,在她死亡的7天之前那个上午,她一直在店里,并没有机会进行违法行为。这也让蔺如松不能完全肯定,还必须有一个人来支持他的推断。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李贝,就他对李贝的分析来看,李贝是不可能犯罪的,如果她真的曾经犯下什么罪行,在面对警察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心虚,但这么多天在警察监控下生活在特殊病房里,她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现。
如果李贝没有犯罪,他的推论就不能成立,然而他的直觉和灰衣人的表现都告诉他:这个推论就是唯一的答案。
今天到李贝家来,除了安慰她的家人之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弄清楚3月8日早晨她究竟做了些什么。没想到还没开始问,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虐待儿童,也是犯罪的一种,但显然李贝自己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可能这只是对孩子严厉一些,这使得她即使在面对警察的时候,也丝毫没有犯罪分子的自觉,反而能够保持一种好市民的良好心态。然而蝴蝶痣出现的那个早晨,李贝显然也是习惯性地虐待了那孩子,只是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么幸运,蝴蝶痣出现在她的手心上,往常从来不受惩罚的行为,受到了来自上天的惩罚。
至此,他也终于明白了灰衣人对沈蓝的特别关注。沈蓝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犯罪的迹象,仅有的轻微违法行为,无非就是贪污了手机附赠的赠品、以及赚取销售差价,而这作为一种行业潜规则,实际上是被所有行业内人员默许的。灰衣人或许就是因此弄不明白,故而费了那么大力气对沈蓝的行为进行调查,甚至还特意去询问沈蓝死亡的具体时间——因为死亡时间和蝴蝶痣出现的时间对应,知道了具体的死亡时间,也就知道了蝴蝶痣出现的具体时间,同样也就得知了沈蓝犯罪的具体时刻,这样便能够确定沈蓝是因为什么而获得了这种天谴。
蔺如松拨通朱莉的手机,让她查一下当天的销售情况,确定当天沈蓝卖出第一台手机的时间,是在上午9点。这正是她的死亡时刻。
一天之后,在警察局里,李国胜将一叠资料扔到蔺如松办公桌上:“查到了,就像你所说的,江月辉确实一直在从事职业相亲的活动,3月5号晚上,她和一个男人相亲,骗走了5万块钱和几件首饰,很晚才回家。看样子就是这次犯罪让江月辉手上长出了蝴蝶痣,如果李清河没对她下手,7天后她也难逃一死。”
“那些女孩都有罪吗?”蔺如松问。
“谁?”李国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回答道,“有罪没罪说不上,但是没一个是处女。”
“哦。”蔺如松看了一眼章陨,章陨表情有些僵硬。显然,李清河专门针对那些不再清纯的高中女生下手,这28朵死亡的花朵,都是为他那高中的恋人买单。
“社区找到的那两个带蝴蝶痣的人也死了,就在我们忙得底朝天的时候,”章陨说,“他们一个曾经开车撞人后逃逸,另一个则是用地沟油冒充食用油,死亡时间和犯罪时间恰好对应。”
“看来这事真的是天谴。”李国胜道,“就是……天谴未免太重了点,别人也就算了,沈蓝……真是有点冤,她那其实都不算犯罪,就算是犯罪,这种轻罪,连牢都不需要坐。老天爷下手也太狠了。”
“队座,你真以为是老天爷下的手?”蔺如松问。
“不然是谁?”李国胜没好气地道,“你有本事让我手上长个蝴蝶痣试试?你有本事让我骨头变花试试。”
“你忘了那个灰衣人了。”蔺如松道,“他怎么会在那些人的蝴蝶痣没有出现之前就开始盯梢?他凭什么知道那天他们一定会犯罪?他跟踪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他们都愣住了。
“还有,这些死者中的许多人都是连续犯罪,虐待儿童的,连续杀害女生的,卖地沟油的,赚取手机差价的……谁不是把这些行为当成了生活习惯?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长出了蝴蝶痣?为什么以前没有?”蔺如松又问。
“你有什么想法?”章陨问。
“我不知道……”蔺如松若有所思地道,“关键是我们现在不能确定,那骨头上的花纹,究竟是在蝴蝶痣出现的同时出现,还是在死亡时候出现,又或者,是在蝴蝶痣出现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那有什么区别?”章陨问。
“区别大了……”蔺如松喃喃道。
李国胜和章陨沉默下来。
是啊,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
但无论如何,他们知道了蝴蝶痣为什么而产生,这已经比以前进了一大步了。
“走吧,”李国胜道,“继续寻找灰衣人。”
“我会逮住他的。”蔺如松笑道,“他不会一点破绽也没有。”
他的目光转向桌上,那里放着那本推理杂志。
灰衣人……他喃喃念着这个代号,将杂志翻开到《蝴蝶痣》那一页,再次认真阅读起来。